由於黃德勇市長秘書小林提前打過電話,蔣局長接待二七分公司侯滄海時挺客氣。他認真聽取了二七分公司關於學術論壇的思路,略作思考,在侯滄海遞上的《高州市麵向基層心血管危重症研討會學術論壇工作方案》上批示:原則同意此方案,請科技教育處協助辦理。
寫下批示後,蔣局長撥通科技教育處負責人電話,特意作交代。他知道市長秘書這個位置的重要性,免得手下人沒有眼力,怠慢來者,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整個過程不到半個小時,侯滄海告辭前給蔣局長送上二七公司資料,以及印有二七公司標誌的禮物鋼筆。鋼筆是公司統一定製的,精美,又好用。由於是批量生產,折算成人民幣不值幾個錢,但是收到禮物的同誌使用鋼筆時總會看到二七公司的名字,是一份挺有心計的禮物。
侯滄海和楊兵趁熱打鐵,將蔣局長簽字的文件複印十份,找到科技教育處的負責人。
給蔣局長匯報的是侯滄海,給科教處負責人的匯報是楊兵。匯報還沒有結束就到了午飯時間,楊兵順勢邀請科教處負責人共進午餐。
楊兵當了兩年醫藥代表,交際水平提高顯著,再加上他本身就是自來熟性格,一頓簡餐下來,與科教處四個同誌都混成熟人。午飯結束,六人泡了一壺茶水,在餐館裏討論起學術會議的具體實施細節。
兩點鍾,科教處諸人回辦公室上班。侯滄海將楊兵送回羅馬皇宮,拐到菜市場,買了一份豆花和米飯,又買了一塊豬後腿肉和雜七雜八的佐料。以前經營一食堂時,侯滄海當過一段時間采購,走進菜市場如魚得水。
提著一包材料上了車,侯滄海突然意識到自己出了問題:這是繼熊小梅之後,他再一次為年輕女人做飯。他隨即自我安慰:“這和當年為熊小梅做飯絕對不同。張小蘭是工作夥伴,是重要搭檔,還是老板,我為她炒回鍋肉是朋友和工作夥伴之間的正常往來。”
提著飯菜回到張家時,侯滄海在順路的藥店買了一柄鋁合金拐杖。
回到張家,張小蘭開門就叫苦道:“總經理,你太不守時了,我的肚子餓癟了。”
“我陪衛生局科教科的同誌吃了飯,順便買了點小東西。”侯滄海將購買的物品一件件擺開。
張小蘭臉沒有料到侯滄海這種糙男人居然很心細,心裏悄然湧出一湧暖流。
侯滄海挽起衣袖,到廚房做飯。張小蘭試著使用拐杖,來到廚房,道:“你還會做飯?”
“和以前女朋友開過夥食團,做菜是我的本能手藝。”侯滄海埋頭工作,隨口應答。
“吹牛吧。”張小蘭很想問一問其女朋友的事情,又忍住沒有問。
侯滄海在廚房裏的動作頗為利索,一招一式極具章法:
將肥瘦相連帶皮的後豬肉洗幹淨;
鍋裏放開水,點大火,水翻滾時放下豬肉和蔥、薑、花椒;
煮肉時,洗淨蒜苗,切成八分長節。切細豆瓣;
肉煮熟但不煮耙,將煮好的肉撈起,放入盤子,在還有餘熱時切成約一分厚的連皮肉片;
燒熱鐵鍋,放油,油燒至五成熟時下肉片,放少許鹽鏟炒均勻,炒至肉片出油時,鏟至鍋邊,放入郫縣豆瓣、甜醬和豆豉在油中炒出香味,再與肉共同炒勻,最後放蒜苗合炒;
蒜苗炒熟但不能炒蔫,加入醬油炒勻,起鍋即成。
侯滄海一邊操作,一邊介紹訣竅:“你要記住兩個經典訣竅,第一是煮肉一定要滾水下鍋,才能封住裏麵的水分,成菜吃起來才潤澤;第二是煮肉前,在水裏放生薑片、蒜片、蔥段、花椒粒熬出香味,再把肉放入煮製,肉更有味。”
回鍋肉香氣濃鬱,在屋裏盡情舞蹈,迅速占領所有空間。張小蘭早就餓了,哪裏經得起如此**,筷子如機關槍一樣不停伸縮,轉眼之間,一碗幹飯下了肚子。
房門打開,張躍武走了進來。他使勁嗅了嗅,道:“誰在炒回鍋肉,真香。還有飯沒有,給我弄一碗
結果,侯滄海為張小蘭準備的晚飯被張躍武吃個幹淨。放下碗,張躍武抹了抹嘴巴,道:“侯滄海也在,我正好一起講。你們在新區選的地塊要放棄。”
“為什麽?”侯滄海和張小蘭異口同聲地問道。
張躍武語調低沉,道:“我接受了黃市長交代的任務,不能講價錢。在老城區有一處鎖廠家屬區,原來職工住的是危房,必須改造。政府財政緊張,黃市長讓我們出錢給職工修住房,然後我們在老鎖廠那一塊地盤上修幾幢商品房,這樣也不虧我們。去年秦陽垮塌過一處老房子,死了六個人,全省震動。今年必須完成老廠區危房改造,這是政治任務,完成了,肯定以後在高州好辦事。”
說完之後,他望著江南地產的一男一女,強調道:“鎖廠地段不好,沒有開發商願意開發,你們要有啃硬骨頭的準備。”
侯滄海和張小蘭都很看好體育館旁邊的小型地塊,覺得這個地塊完全是遺落在新區的一個明珠,高質量開發出來後,絕對能成為江南地產的一塊品牌。誰知天算不如人算,張躍武一席話就將這個明珠廢掉了。
張小蘭心有不甘,道:“爸,我們可以兩邊同時開發。”
張躍武不停搖頭,道:“相較於樓盤,煤礦這邊才是大生意,黃市長支持我的收購計劃,涉及到好幾億資金。所以,這邊樓盤必須要按照黃市長的要求來辦。”
張小蘭繼續堅持,道:“兩個小區可以同時啟動,這樣不會違反黃市長的要求。”
“蘭花花,這裏麵很微妙。危舊房改造往往很麻煩,進度極有可能被拖延。如果兩邊樓盤同時啟動,新區快,老區慢,會讓黃市長形成誤解,認為我們態度敷衍。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隻能選擇開發鎖廠樓盤。” 張躍武說話到這裏,才發現女兒的腳不對勁,道:“你的腳怎麽了?”
張小蘭道:“我和侯子看地時扭傷了。拍了片,還沒有拿到結果。”
侯滄海一直在安靜地聽父女倆對話,沒有插嘴。他有基層工作經驗,知道涉及到老廠區的改造很麻煩,麻煩不在於建設,而是在於人。
當張躍武征求侯滄海意見時,他直言道:“危房改造涉及拆遷,群眾工作應該是政府做,我們隻管建設。”
張躍武道:“前期工作肯定是南城區完成。項目有商業地產,但是主要任務是改造危房。政府玩空手道,既辦事,又不出錢。所以我對你們的要求不高,這個工程能夠不虧本就是圓滿完成任務。”
張躍武的這個說法對於侯滄海來說相當於改變了當初約定。在當初約定中,除了年薪以外,還有百分之十的利潤分成。如果這個項目基本不賺錢,這百分之十便打水漂了。
侯滄海直截了當地提出這個問題。如果自己還在政府機關工作,他出於麵子,十有八九不會提出百分之十的問題,如今在商言商,他必須得在事先把話講明白,免得以後打肚皮官司。
“嗬,我沒有想起這事。我們可以簽一個補充合同,年薪增加二十萬,其他條件不變。”
侯滄海在心裏迅速盤算了一番,這個項目應該是兩三年才能完成,兩三年時間,不算百分之十的收入,至少有一百多萬收入,這在高州甚至整個山南的打工階層是很高的了。他同意了這個提議。
對於張躍武來說,他滿腦子想的是整合煤炭資源,玩一把大的。玩成了,以後收入應該是億甚至十億為級別計算。為了完成黃德勇市長交辦的事,為了鍛煉女兒,花個高價請總經理完全值得。更何況,侯滄海是個命相特別好的人。
張小蘭有點擔心父親的宏大計劃,道:“爸,你這一段時間都在搞並購,會花很多錢。如果風險太大,幹脆別做了。”
“煤炭至少還有十年黃金時間,現在大投入正在其時。錯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我專心做煤礦,你做房地產,算是兩條腿走路,風險不大。”
由於有侯滄海在場,張躍武有些話沒有講透。
前些年煤炭行情不好,高州有一個中型國營煤礦由於經營不善,發生瓦斯爆炸,破產了。恢複生產、技術改造等預計要花四個億,而且礦內爆炸過,有些情況無法預計。種種情況疊加在一起,盡管煤價一直上揚,也沒有人敢於輕易下手。
張躍武多次帶著相關專家下井考察,反複推算後,認為這個煤礦拿下來也就四個億,如果地方政府再讓一讓價,不到三個億就可以恢複生產。經營十年,利潤高得不可想象。
至於錢的問題,除了自有資金以外,銀行可以貸款。
此事最大的問題在於技術改造資金是否預計得準確。但是就算多用出幾千萬,也在可以接受範圍之內。
張躍武辦企業多年,經曆過無數波浪,信奉富貴險中求,也正是在這個理念下,闖出了今天的基業。如今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全了,他很難控製住欲望,眼睜睜看著其他人將這個大煤礦拿去。
“既然已經決定了,我下午有時間,悄悄看現場。”侯滄海很有分寸,一句都沒有詢問張躍武煤礦上的事情。
危房改造與煤礦收購聯係在一起,重要性立刻凸現出來。張躍武不想因為危房改造而影響當前最重要的煤塊收購,於是道:“我有個建議,你能不能辭掉二七公司的工作?”
侯滄海道:“二七公司主要工作由楊兵在做,除了涉及全局的事,我基本上沒有參加。但是楊兵不算是二七山南公司的正式中層幹部,如果我辭職,很有可能南州公司會另外派人過來當經理。這個團隊是我和楊兵一起拉起來的,為了保持團隊穩定,徹底掌握渠道,我還得掛這個經理。”
張躍武沒有將二七公司這類企業看在眼裏,隨意地道:“你那個團隊不超過十人吧,可以全部轉到我的公司,不僅是煤礦和房地產,還有路橋公司,你的團隊都可以選擇。”
侯滄海直接拒絕了這個提議,道:“謝謝張總,二七高州分公司運作得不錯,發展勢頭良好,暫時不用跳槽。”
張小蘭道:“爸,你的手伸得太長了。現在二七公司的事情都是楊兵在操作,他們做得挺好,日子滋潤,沒有必要過來。”
張躍武這才作罷。
商量妥當以後,侯滄海準備看鎖廠危房。
麵臨著重大變化,張小蘭在家裏坐不住,拿起拐杖,也要跟著去。
兩人坐電梯到底樓,沒有說話。
上了車,張小蘭道:“不好意思啊,突然發生這個大變化,我確實也不知道。”
侯滄海道:“沒事,我們要服從大局。對我來說,不算是壞事啊,至少我多得了二十萬,二十萬啊,可以做多大的事情。”
侯滄海和父親談論年薪時,張小蘭覺得挺不好意思,總覺得兩個人當著自己的麵討價還價挺尷尬。聽到侯滄海提起此事,她忍不住道:“你還真財迷啊。”
“在商言商,我是有事說到明處、說在前麵,先說斷,後不亂,這樣最好。”
“你是對的,我有點玻璃心了。”
越野車不到十分鍾就來到南區,開過一條由鐵路分割的區域,來到有大量廠區的南城區。二十年前,南城區聚集了高州主要市屬和縣屬國營廠礦,鎖廠、糖廠、家俱廠、水瓶廠等企業都聚集於此,南城區的居民十有八九和這些企業有關聯。在很長時間,在高州有“要嫁就嫁南城”的說法。如今風水輪流轉,南城區成也蕭和敗了蕭和,市屬縣屬國營工廠紛效益下滑,多數破產,南城成為整個高州最蕭條的區域。
新區有寬闊大道、整齊綠化帶、現代樓房,還有大片大片已經征用的土地。南城區有連片陳舊房子,基礎設施破爛。街道上有不少閑人,很多都穿著廠服。
越野車來到南城區邊緣較為獨立的一片廠區。
廠區正門是一個破爛拱形門。如果時光倒流,這道門還是頗為氣派的。侯滄海甚至能想象眾多工人形成一道人流進出工廠的情形。他隨即更改了設想,鎖廠裏麵有家屬區,進出工廠的人不算太多,應該以自行車為主。下班鈴聲響起,一輛輛自行車飛馳而過,騎在車上的人穿著工廠製服,高晃著頭。這幅圖畫如此生動,侯滄海仿佛曾經來到此地,看過此景。
“你的表情很奇怪?為什麽會變得很迷茫。”
“我在國營企業長大,小時候經常在類似大門下穿過。世事難料,沒有想到堂堂國營大廠會破敗成這個樣子。你走路行嗎?我想進去走一走。”
張小蘭伸了伸胳膊,道:“你得挽一下,我還不太適應拐杖。”
兩人走進沒有門衛的大門,走進荒草叢生的廠區。廠區沒有被硬化的地方被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土,用竹條或者繩索分開。土裏種著時令蔬菜。蔬菜得到了很好照顧,生機勃勃,與衰敗廠區形成鮮明對比。
侯滄海被熟悉氣息全麵包圍。世安廠一直還在生產,工廠管理層還在行使職責,與這個完全停產的工廠略有區別。鎖廠與熊小梅父親所在的鐵江廠極為相似,廠房如一條條被打斷脊柱的蛇,懶懶地散布在廠區公路沿線。
兩人如今要改造這裏的危房,與從來沒有發生過聯係的鎖廠有了命運上的牽連。
“七十來畝,足夠大。家屬區在哪裏?”
“跟我來,我能聞到家屬區的味道。”
在侯滄海帶領下,兩人很快來到家屬區,看到了標有一、二、三幢數字的家屬樓房。這些樓房都是灰色磚房,有著長長的外置樓道。
來到第一幢樓的門洞,不用上樓,就可以看見牆體上的裂縫,水泥樓梯上有小指頭粗細的裂縫。張小蘭看著裂縫就心虛,加上腳不好,沒有往上走。
走了幾幢都是類似情況,走到第三幢時,傳來紛亂的議論聲音。二三十個中老年男女聚於樓下,一個老頭激憤地講:“我天天看新聞,別他媽的想哄我。那些當官的肯定是看上了我們這塊地,想搞商業開發,騙我們是危房改造。我們當牛當馬幾十年,一句破產就把我們幾十年工作抹消了,現在又想來搶我們的土地和房子,門都沒有。”
“如果要拆遷,至少要一比二賠償。”有人附和道。
老頭馬上否定道:“我們都是小房子,大多是五六十平米,一比二置換才一百平米左右,全家住還是擠了。置換方案必須一比三,大家要意見一致,不能下軟蛋。”
“不應該按照實際住的房子來賠房子,應該按照實際居住數,每個人至少得給三十個平方。”
“拆房子時,要給我們發租房費。”
小壩子裏的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發表意見。
張小蘭聽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低聲對侯滄海道:“這一片不是拆遷,是危房改造,他們說的完全牛頭不對馬嘴。肯定是政府宣傳不到位,才讓他們產生誤解。”
侯滄海道:“我們隻負責修建,其他工作是政府的事,不要把麻煩攬在自己身上。我現在最擔心在這個地方修房子,能否賣得出去?如果賣不出去,不是賺錢的問題,而是要虧一大筆錢。”
鎖廠片區地處郊區,周邊基礎設施極差,生活在此處的人們大都是下崗工人,沒有消費能力,而有消費能力的人肯定不會在此買房。兩人到了現場後,馬上明白黃德勇為什麽要將這個任務打包交給煤礦老板張躍武,因為擺明是吃力不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