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長相精神的老同誌擠了進來,非常尖銳道:“我在鎖廠工作了三十來年,見證了鎖廠從建廠到破產整個過程,這塊地原本是鎖廠的,當年是劃撥用地,我們辛苦幾十年建起一個廠,破產時土地憑什麽就要收回國有。這不公平嘛!你們開發商過來修房子,交納的土地出讓金應該分給我們這些工人,這才能體現我們曾經是工廠的主人。”
破產企業土地問題相當複雜,不同時間,不地地區,各有各的處理方法。侯滄海與工程科老戴反複分析過這個問題,知道企業絕對不碰土地問題。
今天在現場,果然遇到了與土地有關的問題。侯滄海道:“我是房地產開發商,是來修房子的。南城區把土地交給我,我按時按質把房子修出來。至於土地問題,那不是我們企業能答複和解決的。”
老同誌背著手,道:“土地問題不解決,你說的話就是放屁,來這裏宣傳沒有任何作用。我這一輩子聽過的口號比你多,你騙不了我。”
侯滄海道:“我來這裏隻是想征求危房改造的設計方案,聽一聽大家有什麽需求,難道這樣做有錯嗎?”
老同誌昂著頭,道:“你來征求方案,能作得了主嗎?”
老同誌講話的時候,其他工人都沒有講話,而且曾阿姨還提了一把椅子,讓老同誌坐下。從這一點判斷,老同誌應該是以前的廠領導。侯滄海從內心對這個老同誌是鄙視的,當廠領導時,把工廠領導到破產,還牛個什麽牛。沒有當廠領導了,還帶頭拖延危房改造工作。這是典型的小事聰明萬分,大事糊塗千倍,這樣的人做領導,猶如盲人騎瞎馬,工人不倒黴才怪。
雖然心裏鄙視老同誌,侯滄海還是在眾人麵前抬頭挺胸,道:“設計方案由我們公司拿出來,然後規委會審定。我是公司總經理,說話當然算數。這一次我就是想充分聽大家對危房改造的設計方案有什麽意見,以便我吸納到設計方案之中。”
“土地問題怎麽說,你不要避重就輕。”
“我們負責危房改造工程,土地問題不歸我們管。”
“既然土地問題不歸你們管,那麽我問一個與設計有關的問題,這次賠償是一比二還是一比三。”
“具體搬遷方案也不歸我們管。我們隻負責修建,對片區進行總體設計。”
老同誌提高聲音,猛吼一聲:“這不管,那不管,你過來放屁嗎?”
當老同誌第二次說粗話時,侯滄海怒了,道:“請你說話文明一些。冤有頭,債有主,你有問題,該找誰找誰。我是來為你們服務的,衝我說粗話,有眼不識好人。”
老同誌被氣得夠嗆,用手指著侯滄海。
侯滄海不再搭理老同誌,道:“危房改造後,你們想要住在哪一個區域,需要周邊有什麽配套,對容積率有沒有要求,還有房屋結構有什麽要求,這些都可以提前告訴我,我將盡可能將你們的想法融入到我們的設計中去。這些是實實在在的事情,別跟我提那些沒用的事情。”
“土地問題沒有解決,搬遷標準沒有談妥,你說這些話都是空話。”老同誌站了起來,指著侯滄海道:“這是鎖廠土地,除了給我們修房子以外,別想在上麵修商品房。”
這一條要求非常蠻橫,南城區政府絕對不會接受,江南地產也不會無償修房子。
等到老同誌氣衝衝走了以後,大家談了些具體問題,包括周邊沒有小學校,希望新住房盡量在老廠區東側,也就是原來廠房位置,不要修在現在地基不穩的那一邊。這些問題很實在,正是侯滄海想要的。
說了兩個小時,侯滄海記了十幾條有價值的意見,正要離開廠區,幾個壯漢氣勢洶洶地追了過來,將其圍在中間。
一個漢子拿著雙截棍,二話不說,朝侯滄海小腿抽了過去。
侯滄海打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從小到大,最拘束自己的時間是在政府工作這幾年。如今離開體製,野性在身體裏勃然而發。他壓根不想忍辱負重,又判斷剛才那八家人不會任由自己被欺負。於是,二話不說就還擊。
他沒有後退,迎著雙截棍向前一步,幾乎與壯漢臉對臉,鼻對鼻。兩人身體靠得太近,雙截棍沒有發揮應有的威力,抽在侯滄海腿上,有點疼,沒有造成損傷。
穿著舊工裝的壯漢身體猛然間失去平衡,騰空而起,後背重重地摔在地上。這一摔來得突然,壯漢被摔得七葷八素,滿臉閃爍星星,在眼前旋轉。
另外幾個漢子有些發懵。一個滿臉紅疙瘩的漢子最先清醒過來,掄起拳頭打過來。見到這個漢子出拳姿勢,侯滄海知道此人不是打架好手,再次靠近,一個過肩摔,直接將這個漢子扔了出去。
這兩下交手極快,與侯滄海有過接觸的八家人都沒有來得及阻擋。
當其他人都開始掏刀子的時候,曾阿姨率先趕了過來,護住侯滄海,道:“劉賴子,你們要做啥?”
曾阿姨的兒子在鎖廠是有名刺頭,大哥級人物,前些年捅人被判刑。雖然人在牢裏,曾阿姨兒子在鎖廠社會裏仍然有威信。因此,曾阿姨麵對劉賴子等人很有底氣。
劉賴子拿著一把自製匕首,指著侯滄海,道:“我們鎖廠混得夠慘了,這些人還想來騙錢,把我們的房子騙走。以後凡是進廠當說客的,我們見一個打一個。”
曾阿姨道:“這個不能打,侯子和肖勇從小就認識。”
長著腫瘤的中年婦女道:“劉賴子,你是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你們見一個打一個,以後沒有人敢進廠修房子,那些危房怎麽辦?侯總說得還是有道理,房子真要垮了,那就是天大的事情,不知要死多少人。你們不要聽汪廠長挑撥,當初就是在他手裏把工廠弄得破產了。他的話,我從來不聽。”
侯滄海適時站在這八家人裏麵,免得受人突襲,道:“我回去就開會,將你們剛才提出的想法融合到設計中去,一定會盡量讓各位叔叔阿姨和大哥大姐們在新家住得舒服。至於以前糾紛,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這個房地產公司的人說話比協調小組要中聽,不說大話,也不騙我們。你們刀子收起來,耍狠鬥勇的是狗熊。” 長著腫瘤的中年婦女雖然十分醜陋,還有些嚇人,但是挺有頭腦,舉止落落大方。
幾條壯漢都是廠裏的人,麵對曾阿姨和小團姐等人的勸說,將刀子收了起來。
最先被摔在地上的人爬了起來,道:“小團姐,外麵的人壞得很。我們鎖廠如今一窮二白,就靠這塊地了。”
長著腫瘤的中年婦女以前是鎖廠團委書記,年輕時能歌善舞,活潑大方,組織廠裏年輕人搞了不少活動,是鎖廠任職時間最長的團委書記,得了綽號叫做“小團姐”,在青年人中很有人緣。後來小團姐嫁給了廠裏新分來的唯一大學生,讓很多青工失望透頂。如今大學生和他們一樣落魄,還長出酒糟鼻子,成為典型憤中,青工們這才心理平衡了。
小團姐恨恨地道:“鎖廠這塊地還是我們的嗎?這事你們還真的要去問一問汪廠長,當時破產談判時,我們都認為出讓土地和劃撥土地是一樣性質,土地應該拍賣,拍賣所得按清償程序進行處置。汪廠長不知喝了什麽迷魂湯,最後讓政府白白地把土地收了回去。現在這個時候,水過三秋,他這時再來提土地的事情,還有什麽意義。”
酒糟鼻子哼了一聲,道:“提起以前的事情我就冒火,你們以後聽汪屁股的話要反著聽,他說東,你們走西就對了。”
酒糟鼻子對汪廠長一直深懷不滿,按照他自己和小團姐資曆,原本應該能分到樓房。由於自己在外麵接了私話,老婆又支持了當時的黨委蒲書記,所以自己一家人被打入另冊,居然以中幹身份沒有分到樓房,一直住在老舊平房裏。誰知天算不如人算,十幢樓房全部出了質量問題,開了許多口子。鎖廠大部分工人經濟條件不好,明知有危險,亦無力搬走。平房雖然沒有室內衛生間,沒有廚房,但是不會擔心隨時會垮掉,睡得踏實。
侯滄海進入鎖廠不到三個小時,與鎖廠工人進行了麵對麵接觸,收集到很多有用信息。坐進越野車時,他想起了以前政府經常提出的“深入基層”這句話。這句話在政府機關裏麵已經被用爛了,成為套話,大家讀到這句話往往熟視無睹。但是換一個思路,重新理解“深入基層”的意義,往往會發現這些套話實則蘊含了真知灼見,按照這些套話去辦,真有大作用。
發動越野車。侯滄海在後視鏡裏,小團姐、曾阿姨等人越來越遠,鎖廠顯得更加灰暗陳舊。
開出廠區約三四百米,在一處狹窄路段,一輛小車從前麵開過來,速度極快,毫不客氣,將道路死死堵住。侯滄海急忙刹車。越野車發出刺耳而狂躁的刹車聲,差一點就與前麵小車撞在了一起。
一個年輕男子下車,罵道:“你會不會開車,退出去。”
這是常見的路怒症,侯滄海沒有太在意,回頭看了一眼後視境,準備後退。年輕男子不依不撓,上前猛拍引擎蓋,踢車門。
侯滄海知道高州民風強悍,可是這種行為超出了強悍了範疇。他熄火,下車,準備講一講道理。剛下車,他突然意識到不對,公路前後出現了拿著棍棒和砍刀的年輕人,氣勢洶洶地圍了過來。
最初下車的年輕男子抽了砍刀,迎頭劈過來。
侯滄海在鎖廠裏麵敢於戰鬥,是因為有曾阿姨等工人保護,不會出大事。這一群襲來的人明顯不是工人,而是社會青年。他知道今天單刀赴會肯定是捅到了馬蜂窩,至於捅到什麽馬蜂窩,不得而知,但是肯定擋了某些人的道。
侯滄海沒有時間重新上車,閃過年輕男子的砍刀以後,他用拳頭猛擊年輕男子的臉部。這是用力極狠的一記直拳,打到對方鼻梁上。被打者鼻梁斷裂,鮮血橫飛。
在鎖廠裏,他一直控製著打鬥力度,多用摔法。用摔法能解決問題,又不會弄出重傷,結下深仇。在街頭麵對危局時,他必須全力出擊,否則就是宋襄公。
打倒年輕男子以後,侯滄海用眼角餘光看到後麵的刀光棍影。他未加思索,後退一步,助跑兩步,跳上小車,踩過引擎蓋,從另外一側跳了出來。
從小車下來四個人,後麵追上來五六個人,他們原本以為能將這個老板堵住,砍翻。沒有料到這個老板很狡猾,居然踩在汽車頂上逃掉了。
他們發了一聲喊,追了過去。
侯滄海不熟悉路況,朝左拐,跑進一條支公路。
跑了幾百米,侯滄海突然發現自己犯了大錯,這條支公路是一條斷頭路,路的盡頭,是一個關著房門的大院子,院子裏有狗叫聲。
侯滄海跑到大院子門口時,無處可去。後麵一群拿刀青年,殺氣騰騰。
大門緊閉,推不開。
事至絕境,侯滄海鎮靜下來,準備反擊。他脫下外套,左手握著,向對手們衝了過去。這群年青人沒有料到眼前人如此強悍,沒有跪地求饒,還衝過來反擊。
最前麵年輕人稍有愣神之機,侯滄海已經衝到麵前。
與侯滄海最近的年青人掄起砍刀劈過去,卻被對方外套纏住。他正要抽刀回來時,一個碩大拳頭打了過來。隨即下身一陣劇痛,被對手凶狠一腳踢中要害。
打鼻梁加上撩陰腿,是侯滄海從世安廠青工中學來的絕招。這招陰狠,非在拚命時不能用,中招者,必進醫院。
來者沒有還手之力,慘叫著捂住下身滿地亂滾,,手中刀丟在一邊。
侯滄海用最快的速度撿刀。盡管他的速度極快,仍然被追過來的刀鋒掠過。刀鋒劃破毛衣和內衣,在皮膚上發出“吱”地一聲響。皮膚綻開,鮮血從砍破的肌膚中略有一秒鍾猶豫,便爭先恐後地擠了出來。鮮血順著後背往下流,被皮帶擋住,一部分透過衣服湧出,一部分順著大腿繼續往下。
侯滄海顧不得傷勢,揮刀亂舞,擋住了大部分亂刀。俗話說,武功再高,也怕菜刀。若論單打獨鬥,侯滄海不怕在場任何人。如今群狼環伺,亂刀橫飛,侯滄海這頭老虎隻有被砍的份。
手臂又中一刀後,侯滄海眼露凶光,放棄最後一絲猶豫,準備以命相搏。越是到了關鍵時刻,他越是冷靜,在公路上快速跑動,不停地用凶狠地劈砍將跟到麵前的人逼退。
一個絡腮胡子追了上來,劈砍時用力過猛,身體失去重心。侯滄海順著其失去重心方向,猛地將其踹倒,高舉砍刀,向著絡腮胡子的脖子砍了下去。
一直緊閉的大門被猛然推開,最先出來的年輕人舉著一柄獵槍,砰地朝天放了一槍。隨後有人喊道:“都他媽住手。”
槍聲響起時,砍刀已經落下。侯滄海非常凶狠,也非常冷靜,在最後關頭收住勁,冰冷的刀鋒劃破了絡腮胡子的脖子,有一股血流了出來。
大門完全打開,一人坐著輪椅出現在大門口。這人臉上有一道傷疤,惡臉惡相。他指著侯滄海,道:“他是我的朋友。”
提刀年輕人瞪著這位疤臉中年人,看著年輕人手裏的獵藥,過了半響,一人道:“楊哥發了話,今天就算了。”
傷疤中年人道:“那你們退後幾步,別逼到麵前。哎,我退出江湖好多年,又被人砍了幾刀,說話不靈了。”
這群年輕人後退好幾步。
傷疤中年人又對侯滄海道:“你把刀拿開。這事不要報警,江湖事江湖了。”
侯滄海道:“我不是江湖人。”
傷疤中年人道:“從今天起,你就是。”
侯滄海將砍刀從絡腮胡子脖子上移開。絡腮胡子從地上爬起來,腳印有些水漬,還有屎臭味道傳出來。走了幾步,絡腮胡子雙腿發軟,又坐在地上。當同夥來拉他時,絡腮胡子喃喃自語,畏懼地道:“剛才他要殺我。”
“你脖子沒事,皮外傷,很淺。”
“他剛才真要殺我,如果不是楊哥的人開槍,肯定要殺我,我知道。”
“你今天丟醜了,嚇尿了。”
“丟醜就丟醜,撿條命。”
這一夥年輕人走了,侯滄海提刀走進院子。當院門關閉時,他將砍刀仍到了一邊,對傷疤中年人拱手道:“大恩不言謝,楊哥。” 傷疤中年人打量侯滄海幾眼,道:“很能打啊。我們出來晚一點,你是不是真要砍下去。”侯滄海道:“你死我活,肯定要砍。這些是什麽人?”
傷疤中年人道:“你是什麽人?”
侯滄海道:“我是江南地產總經理,鎖廠危房改造工程由我來做。”
“這就對了。這一群人是南城區地頭蛇,年輕一代的社會人,下手狠毒。他們和你沒有仇,肯定是有人嫌你搶了鎖廠危房改造工程,出錢給這夥人,讓他們辦事。按照南城規矩,你肯定要被斷手或者斷腿。隻是沒有料到,遇到一個硬茬。”
傷疤中年人又道:“上一次在大排檔,你救了我一命。這一次,我還人情。”
侯滄海一直在納悶楊哥為什麽會出手,聽到此語,才知道楊哥就是那個在二樓大排檔被砍殺的中年人。此時,他的血越流越多,頭腦開始眩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