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者,国之宝也;兵者,国之爪也;城者,所以自守也。
——《墨子·七患》
铁器工场的作坊里,严助正给老陈等六七个工匠安排任务,让他们把那些可能存在问题的零件拿去返工,一名书吏匆匆进来,禀报说外面有人找。
“不见不见。”严助不耐烦地挥挥手,“老子忙着呢,现在谁也不见。”
书吏瞥了老陈他们一眼,赶紧走到严助身旁,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严助顿时神色一凛,狐疑道:“真是这么说的?”
书吏郑重点头。
严助蹙眉沉吟,暗自一叹,旋即叮嘱了老陈几句,便快步离开,来到了自己的值房。他关紧房门,绕到屏风后面,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一口大木箱,取出放在上面的一些杂物,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最下面捧出了一只两尺来长、四寸来宽的狭长木匣……
“老大,你……你为啥要给墨弩做手脚啊?”
青芒寝室中,朱能大惑不解道。
“内史府夜宴那晚,墨弩的杀伤力有多么可怕,你难道忘了?”青芒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头上的房梁,自语般道。
“可……可不就是因为这东西厉害,皇上才让你仿造的吗?”朱能越发纳闷,“有了这大杀器,咱再去跟匈奴人打,不就能灭了那帮狗娘养的吗?”
话音刚落,侯金突然掐了朱能一把。
朱能一声痛叫。
侯金拼命冲他使眼色。
朱能脑子一转,登时醒悟过来—青芒是半个匈奴人,所以他刚才那句“狗娘养的”等于把青芒也给骂进去了。
“老大,我……我可没骂你啊。”朱能一脸尴尬。
“我问你,”青芒斜眼看着他,“就算咱们装备了墨弩,打败了匈奴人,可谁敢保证,这个杀人利器不会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又有谁敢保证,不会有人拿着这东西来对抗朝廷、祸乱天下?假如真有这么一天,天下会死多少人?”
朱能一怔,说不出话。
“老大,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了。”侯金忙道,“可问题是,你不把墨弩造出来,你和严大夫,还有工场里这么多人,全得死啊!”
青芒冷然一笑:“我和大伙儿未必会死,至于严助嘛,若不是我拦着,他早就死在郦诺刀下了。”
侯金和朱能闻言,都是一脸愕然。
“老大的意思是……严助和郦姑娘有仇?”朱能问。
“当初抓捕墨家巨子郦宽的人,便是严助。”
“那这厮死有余辜!”朱能愤然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啊!”
“老大,那你打算怎么做?”侯金问。
“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干净。”青芒轻描淡写道。
朱能和侯金同时一惊。
“可是老大,这么干,你不也难逃罪责吗?”侯金忙道。
“失职之罪,在所难免。但我相信,罪不至死。”青芒从容道,“更何况,皇上如果对墨弩志在必得的话,便不会轻易杀我,也不会轻易杀工匠们。至于严助,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倘若如此,皇上回头不也还会让你接着干吗?”朱能道,“这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青芒苦笑,“自从北邙山坠崖失忆以来,我哪一天不是在刀尖上过活?你觉得我还能考虑‘十五’的事吗?能活过初一,挺到初二,再看一眼初三的太阳,我就要感谢上苍了,还敢奢望什么?”
朱能语塞。
就在这时,青芒敏锐地听见,楼下后院传来了几下马蹄声。他立刻起身,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目光所及,见严助正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来,同时四下张望,神色颇为警觉。
他的肩背上,斜挎着一个长条状的蓝布包裹。包裹棱角分明,里面似是什么硬物。
青芒眉头微蹙。
朱能和侯金也凑了过来。
“这老小子,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还有心思出门?”朱能嘟囔道。
青芒思忖了一下,立刻对侯金道:“猴子,跟上他。我要知道他去了哪儿,跟谁见面。”
“诺!”
淮南邸书房中,刘陵直直盯着眼前的薛晔,好半天不说话。
薛晔被盯得浑身发毛,白胖的脸颊颤了颤,勉强堆笑道:“翁主,您召属下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刘陵又沉默了片刻,才微然一笑,道:“听说过‘鸱鸮’这个名字吗?”
薛晔一怔:“鸱鸮……不就是猫头鹰吗?”
“我说的是一个人。”刘陵又是一笑,笑容竟有些妩媚,“鸱鸮是他的代号。”
“代号?”薛晔越发懵懂,“属下……不太明白翁主的意思。”
“据我所知,御史大夫李蔡手下有不少精干的密探。”刘陵不理会他,自顾自道,“其中有两个,据称是他的爱将,一个代号蜉蝣,一个代号鸱鸮。蜉蝣便是杜周,此前一直安插在张汤身边,前不久才被召回御史府;而这个鸱鸮嘛……据说,就安插在本翁主身边,一直在向朝廷传递情报。你知道,他是谁吗?”
薛晔一脸惊愕:“翁主,属下……属下对此一无所知啊!”
“你身为咱们淮南邸的邸丞,拿的是我刘陵的俸禄,竟然对朝廷安插的细作一无所知,你不觉得,自己太失职了吗?”
薛晔大惊失色,慌忙躬身:“是是,翁主训斥的是,属下今日便与程邸长细细商议,一定全力彻查此事。”
“程苍?”刘陵呵呵一笑,“焉知这个鸱鸮,不在你和程苍二人当中呢?”
薛晔顿时脸色煞白,双膝一软,扑通跪地:“翁主明鉴,属下是清白的啊!想当初,属下在茂陵任职,无端被墨者牵连下狱,皆是王爷和您为属下奔走,属下才得以逢凶化吉,并到翁主身边侍奉。您和王爷对属下有再造之恩,属下岂能做出背叛您和王爷之事?”
“这么说,你还没忘记,我对你有恩?”
“您对属下恩深似海,属下没齿难忘!”
“那若是让你抓到鸱鸮,你会怎么做?”
“属下定然把他带到翁主面前。”
“然后呢?”
“然后?”薛晔又懵了,“然后……任凭翁主处置。”
“那要是把人交给你处置呢?你会怎么做?”
“我……”薛晔愕然片刻,咬着牙道,“属下会……会杀了他。”
“很好。”刘陵忽然拿出一把匕首,“当啷”一声扔到他面前,“动手吧。”
薛晔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翁主,您……您还是怀疑我?”
刘陵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道:“你是鸱鸮吗?”
薛晔拼命摇头,摇得脸颊上的肥肉一阵乱颤。
刘陵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才咯咯笑了起来:“谅你也不是!就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想必李蔡也瞧不上你。”
薛晔哭丧着脸,又想赔笑,结果把表情搞得十分纠结。
“人家鸱鸮可比你硬气多了,本翁主审了他一上午,人家脸色都没变一下。”
薛晔满脸错愕:“翁主已经……逮住鸱鸮了?”
“当然!”刘陵眉毛一扬,“就在屏风后面。把刀拿起来,做你该做的事吧。”
薛晔揩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颤颤巍巍地抓起匕首,起身走到屏风后面,定睛一看,地上一个男子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他,表情十分狰狞。
“程苍!”
薛晔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手中的匕首差点掉落。
“怎么?让你杀个人就吓成这样?”刘陵冷冷道,“那本翁主日后怎么敢叫你办事?”
薛晔吭哧吭哧地喘了半天粗气,然后握紧了刀柄,猛地一下冲上去,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把刀捅进了程苍的心口……
西市的东北隅有一片面积不小的货栈区,平时除了附近商铺的伙计、力夫前来装卸货物外,通常没什么人出入,显得颇为冷清。
日上三竿之际,三名行商装扮的男子匆匆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披着斗篷。三人来到一处货栈外,见周遭阒寂无人,其中一人才上前敲响了大门。
敲门声清晰且带有某种特定节奏,显然是事先约定的暗号。
少顷,门后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何人?”
“敢问渔夫,沧浪之水,清兮浊兮?”敲门男子道。
“清兮,可濯吾缨;浊兮,可濯吾足。”门内男子回应。
随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三人迅速走了进去。
“翁主,你来迟了。”
门内的“渔夫”对披着斗篷的男子道。
这个“渔夫”,正是严助!
对方掀开斗篷,竟是女扮男装的刘陵;另外两人是窦胜和另一名侍从。
“家里抓耗子,耽搁了一下。”刘陵淡淡一笑,“东西带来了吗?”
严助指了指肩背上的蓝布包裹,示意她进里面谈。
二人来到一个角落,周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货箱。
“耗子逮着了?”严助问。
刘陵点头。
“是谁?”
“程苍。”
“是他?”严助眉头一蹙。
“怎么?”
“哦,没什么。”严助显然不愿在此事上浪费时间,匆忙道,“翁主,今日的测试并未成功,你干吗不再等等,这么急着拿帛书?”
“说实话,我怕夜长梦多。”刘陵道,“你把今日的测试经过说一下。”
严助简要地说了事情经过。刘陵沉吟片刻,冷然一笑:“难道你就丝毫不怀疑,青芒做了什么手脚?”
严助一惊:“翁主是怀疑,这小子是匈奴的细作?”
“细作倒不至于。”刘陵若有所思,“但我了解他,他这个人……很重情义。如果他真是汉匈混血的话,那他一定不肯造出墨弩去杀匈奴人。”
“可是,他要真想做手脚,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若是之前动手脚,万一被你看出破绽,刘彻便会拿他问罪;但是到了今天,墨弩已基本成功,他也在你和刘彻面前做足了姿态,万一最后出什么事,主要责任便全在你这个一把手身上,而他却可以最大限度地逃脱干系。”
严助虽然听得心惊,但还是有些不以为然:“我这个一把手若是被砍头,他这个二把手怕也逃不掉吧?”
刘陵又是冷冷一笑:“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也不想想,在仿造墨弩这件事上,刘彻是更看重你,还是更看重他?说白了,刘彻之所以让你主管此事,只是为了让你监控他而已。倘若他从头到尾的表现都无可指摘,可最后事情却搞砸了,你说刘彻是会杀你,还是杀他?”
严助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还是小瞧这家伙了。”
“谁说不是呢?”
“那依翁主之见,现在该怎么做?”
刘陵略为思忖了一下,决然道:“叫人放一把火,把所有东西全烧了,让刘彻什么都得不到。然后你马上离开长安,回淮南去。”
严助恨恨地叹了口气:“我可以走,但是青芒这小子……绝不能留!”
“你想干什么?”刘陵神色一凛。
“翁主,恕我直言,虽然你跟他青梅竹马,但现在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这小子知道的东西太多了,留着他,终究是个祸患!”
“此事我自有分寸,无须你来多言。”刘陵冷冷道,“把东西打开。”
严助无奈,只好解下蓝布包裹,搁在一旁的木箱上,然后取出那只狭长的木匣,打开匣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厚厚的帛书。
紧接着,帛书徐徐展开,一幅幅工笔细描的墨弩分解图及其翔实完整的说明文字,便一一映入了刘陵的眼帘。
刘陵无声一笑。
“翁主,这可不是最终的定稿,墨弩卡壳的问题尚未解决呢……”严助提醒道。
“是吗?”刘陵笑着瞥了他一眼,“假如我的猜测是对的,青芒故意在今天的测试环节做了手脚,那么这一稿很可能就没有问题,问题全是青芒人为制造的。换句话说,我甚至有一种直觉,它……便已经是定稿了。”
严助苦笑了一下:“翁主,这工巧之事,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可没你说的这么简单。”
“简不简单,就让事实来证明吧。”刘陵淡淡道。
窦胜斜挎着蓝布包裹,从货栈大门后探出半个身子,警觉地看了看,确定外面无人后,把门打开了一些。刘陵披着斗篷,和另一名侍从快步走了出来,然后三人便沿着巷道匆匆远去。
对面货栈的屋檐上,一个身影晃了一下,迅速跟上了他们。
此人便是侯金。
约莫一刻钟后,严助才从货栈出来,往另外一个方向疾步离开。由于走得太急,绕过一个转角时,竟然跟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力夫撞了个满怀。
严助大怒,抬起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力夫捂着肚子蜷缩在墙角,哼哼唧唧半天起不来。
严助嫌恶地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旋即快步走远。
工场作坊里,炉火通红,热气弥漫,十几名工匠忙得热火朝天。
老陈趴在一张工作台上,眉头紧锁地盯着眼前的一大堆零件,不时拿起这个瞧瞧,又拿起那个看看。
这堆零件,便是被青芒判定为没有问题的那部分。
对于青芒的判断力,老陈从没有怀疑过。但不知为什么,今天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在零件堆里随手扒拉着。忽然,一颗黄豆大的铆钉进入了他的视线。
老陈用两根手指夹住铆钉,拿到眼前仔细看着。紧接着,他神色微变,立刻抓过旁边的一把铜尺,对着铆钉量了起来……
青芒闭目躺在**,朱能在一旁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我说,你就不能消停一点儿,让我睡个囫囵觉?”青芒忽然道。
“老大,也不知怎么搞的,我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朱能道,“你到底有何计划,总得给我透个底吧?”
青芒睁开一只眼,瞄了他一下,又闭了回去:“也没什么计划,先睡一觉,今晚拉上几位伙计,咱一块儿去喝大酒。”
“喝大酒?”朱能苦笑,“都这时候了,你喝得下去,我可喝不下去。”
“少废话,计划都跟你说了,赶紧回去睡觉!”青芒不耐烦道。
“啥?”朱能一怔,“出去喝酒就是你的计划?”
青芒不语。
朱能挠了挠头,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老大,你是打算,拉上几个他们的人,一块儿去喝酒,让他们帮你做不在场证明,然后你再偷偷溜回来放火?”
青芒恍若未闻,片刻后才淡淡一笑:“你这榆木脑袋,总算也有灵光的时候。”
朱能嘿嘿一笑:“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说着又想到什么,忙道,“可是,你要是中途离席,别人不会起疑吗?”
“先把他们灌醉,我再回来办事。办完事,就把他们叫起来接着喝。”青芒胸有成竹道,“到时候一个个都喝断片了,谁还记得清我走没走?”
“对对,还是老大高明。”
“行了,滚回去睡觉,少在这儿啰里啰唆。”
“诺。”
严助刚一迈进工场大门,便见老陈满脸急切地迎上前来。
“大夫,秦尉丞有问题!”老陈压低嗓门儿,迫不及待道。
严助一愣:“怎么回事?”
“今早的测试,是他故意让墨弩卡壳的。”
严助眉头一皱—没想到,翁主的直觉居然是对的!
“你有证据吗?”
老陈看了看四周,把严助拉到一边,摊开手掌,掌中赫然正是那颗铆钉。
“这是上午那把墨弩拆下来的,我刚才测量了一下,尺寸不对,分明是咱们十来天前淘汰下来的次品,可它却被秦尉丞装到了今早测试的墨弩上。”
“他娘的,果然是这小子搞的鬼!”严助抓过那颗铆钉,看了一眼,狠狠掷在了地上。
“这小子摆明了就是要把咱们大伙儿全害死。”老陈愤然道。
“除了这颗铆钉,其他零件都没问题吗?”
“我刚才又检查了好几遍,绝对没问题。”
“这么说,若是没有这小子捣鬼,咱们其实已经成功了?”
“没错。”老陈笃定道,“咱们自己再试射一次,我敢保证,这回一定成!”
严助闻言,若有所思。
“大夫,依我看,当务之急,您还是得赶紧入宫,向皇上禀明实情,然后把秦穆这家伙抓起来,免得他再搞破坏。”
严助“嗯”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掠过一丝狞笑:“这样吧,你先把所有合格的零件归拢一下,送到我值房来。剩下的事,我自有安排。”
“诺。”老陈赶紧转身,匆匆朝作坊走去。
“对了老陈……”严助又叫住他,“这件事,你没跟其他人说吧?”
“当然没有。”老陈道,“没有您的准许,小的可不敢多嘴多舌。”
“好,暂时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以免走漏消息。”严助满意一笑,“去吧。”
刘陵等三人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快步走着。
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上,侯金猫着腰在屋脊上一路小跑,紧紧尾随。
片刻后,三人绕过一处拐角。
前面已无屋宅,且被一棵大树遮挡了视线,侯金只好从屋檐上纵身跃下,飞快绕过转角,可放眼看去,巷道里竟然空无一人。
侯金一愣,连忙转头四顾。
“兄弟,跟了这一路,挺辛苦吧?”随着话音,窦胜持刀在手,与另一人同时从树上跳下,一前一后堵住了侯金。
侯金冷笑,拔刀出鞘:“你们主子呢?何必藏头缩尾不敢露面?叫他也出来,三个一块儿上呗。”
窦胜哈哈一笑:“对付你这只瘦猴,我们兄弟俩足矣!”
侯金沉声一喝,挥刀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树后突然闪出一人,正是刘陵。
她猛地掀开宽大的斗篷,右手上竟然握着一把通体乌黑的墨弩!只见她拉起望山,扣下悬刀,一支弩箭呼啸而出,正中侯金后背。
侯金一声闷哼,往前趔趄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颓然栽倒在地。
刘陵径直走到他跟前,嫣然一笑:“你跟了一路,不就是想看看我是谁吗?现在看清楚了吧?”
侯金虚弱地冷笑了一下,旋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青芒被敲门声叫醒的时候,窗外的日头正高悬中天。
他料定是侯金回来了,赶紧下床,打开房门,却见门外站着严助手下的那名书吏。
“秦尉丞,严大夫让我来问您,养足了精神没有,可否前去值房叙话?”书吏恭谨道。
青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才刚大中午,你们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儿?”
“对不起秦尉丞,严大夫的意思是,有几个紧要的问题想请教您。谈完之后,您若还想睡,就回来接着歇息。”
青芒无奈,只好回房洗了把脸,然后跟着书吏来到了严助值房。
值房中却没有人。
书案上一只獬豸香炉青烟袅袅,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严大夫呢?”青芒问。
“严大夫还在忙,他说马上就过来,请秦尉丞在此稍候。”书吏说完,便走了出去,并随手带上了房门。
青芒在书案边坐下,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册竹简,翻了翻,又扔了回去。
忽然,他嗅到了一种异样的味道,不是来自香炉,而是混在熏香中的一种近似于铁锈的味道。
这是铁器工场,空气中本来就充斥了铁锈味,按说不足为怪,可青芒还是闻出了其中的区别。
这不是铁锈味,更像是……血腥味!
青芒立刻起身,翕了翕鼻翼,然后拔刀出鞘,一个箭步蹿到了屏风后面—只见工匠老陈躺在一口木箱边上,木箱的盖子敞开着,里面竟然装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墨弩零件。
老陈背朝着他,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老陈!”青芒握紧刀柄,一步一步缓缓走近。
可刚一走到老陈身边,未及俯身细看,他便感觉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啪”的一声,一个状似老鼠夹一样的机关突然从地板下面弹出,朝他的脚踝咬合过来。此时抬脚跳开已来不及,青芒下意识地把长刀往地上一插,生生格在了两块儿锯齿状的铁夹之间。
饶是他反应如此敏捷,铁夹还是咬合了一半,锋利的锯齿从两边嵌入了他的左脚脚踝,鲜血立刻透过鞋袜涌了出来。
青芒顿觉痛彻骨髓。
中计了!
他一边在心里大骂自己太过大意,一边握着长刀用力扳开铁夹,总算把脚抽了出来。
可是,刚一脱困,青芒便突然感到脑袋一阵眩晕。
糟了,这房中燃的并非普通熏香,而是迷香!
青芒扶着头,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地走向后窗,想从那儿出去。可就在这时,窗外突然扔进来几只瓦罐,落地后砰然碎裂,一串串漆黑黏稠的**四处飞溅,还有几滴飞到了青芒的衣摆上。
石脂水!
青芒大惊失色,用尽全力拼命后退。
若是平时,他最多两步便可以从这值房的任何一扇窗户飞跃而出。然而,此刻他的头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双脚则虚飘得支撑不住身体。
紧接着,后窗外又扔进来几支火把,把整个值房的后半部瞬间点燃。
所幸,此时青芒恰好退过了屏风。
大火轰然袭来,险些烧着他的眉毛,却的的确确烧着了他的衣摆。青芒顺势往后一倒,在地上滚了几圈,总算扑灭了身上的火。
可还没等他起身,从几扇洞开的前窗处,又同时扔进好几只瓦罐和数支火把。
“轰”的一下,整座值房刹那之间便被熊熊大火吞没了。
青芒艰难起身,好几次试图向门口走去,却屡屡被灼人的烈焰逼退。很快,浓浓的黑烟弥漫开来,不断从口鼻蹿入他的肺部。
青芒剧烈咳嗽了起来,只好又伏低身子,惶然四顾,焦急地寻找逃生的出口。
可是,周围除了熊熊火焰和浓浓烟雾,什么也看不见。
难道就这么完了?!
青芒在心中凄然一笑。
就在此刻,郦诺的脸恍惚闪现在他的眼前。
“你得答应我,决不在墨弩这件事上铤而走险。”郦诺说。
“刘彻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派你督造墨弩,就是想看你会不会耍花招,但凡你有一丝可疑,他便决不会放过你。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郦诺又说。
那是在杜门大道酒肆旁的小巷中,郦诺眼眶泛红地对他说了这几句话。
青芒记得,自己当时对郦诺说的是:“好,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没有你的允许,我必不敢死。”
可是眼下,青芒却只能在心里对她说:“对不起郦诺,我失言了……”
视线渐渐模糊,郦诺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灭。
她好像哭了,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潸然而下。
青芒艰难地朝她爬了过去,伸出手,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可一条火舌呼地一下蹿过来,立刻吞噬了她的脸。
奇怪的是,青芒的手指头竟然有一丝湿润的感觉。
我摸到了什么?
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即将丧失之际,青芒用尽全力伸手抓了一下,竟然把一个什么东西抓到了面前。
这是一只木桶。
重要的是,木桶里居然还装着半桶水—半桶足以救命的水!
随着他的用力拉拽,桶里的水溅了出来,落在了他的脸上。
没有丝毫犹豫,青芒猛地撑起身子,一头扎进水里,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顷刻间,他的意识便清醒了许多,力气也随之恢复了一些。
青芒翻身坐起,用力撕开被烧出了几个破洞的衣服下摆,撕下一大块儿布片,然后伸进桶里蘸满水,捂住口鼻,一跃而起,朝值房门口冲了过去。
值房外,严助正指挥六七个杂役在装模作样地救火。书吏带着一队军士,把工匠们都拦在数丈开外,以安全为由不让他们靠近。
突然,随着“哗啦”一声巨响,青芒像一团大火球一样破门而出。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间愣在当场。
青芒冲到一名呆若木鸡的杂役面前,抢过他手上的水桶,朝自己当头浇下。
阵阵白烟飘起,身上的火焰当即熄灭。
紧接着,青芒“唰”的一声拔刀出鞘,径直朝严助冲了过来。
严助吓得连连后退,嘴里大喊:“抓住他,他便是纵火之人!”书吏连忙带着军士上前阻拦。青芒飞腿横扫,把书吏和一名军士踹翻在地,然后长刀一挥,“铿铿”几声响过,又逼退了面前的几名军士。
他的气势有如一头下山的猛虎,虽然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手下留情、不想伤任何人性命,但剩下的军士们还是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于是下意识地纷纷朝两边躲闪。
青芒的刀尖直逼严助而来。
严助吓得魂飞魄散,双脚一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眼看森寒的刀光距他的面门只剩下不到一尺之际,“嗖”的一声,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准确命中了青芒的右臂。
青芒一震,手中刀垂落了下去。
张汤带着大队人马突然出现,将青芒团团围住,起码有三十名弓箭手拉满了弓弦,锋利的箭镞齐刷刷对准了他。
严助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躲到了张汤身边。
张汤目视着冲天而起的熊熊火焰,厉声道:“严助,这到底怎么回事?”
“秦穆在墨弩上做了手脚,被老陈发现了,他就杀了老陈灭口,还把值房给烧了!”严助气急败坏道,“张廷尉您可不知道啊,墨弩的所有合格零件,还有帛书,都在那里面呀,现在全让这小子一把火给烧了!我这心里头……就像是在滴血啊!”
“什么帛书?”张汤眉头一皱。
“就是记载了墨弩制造工艺的帛书啊!那可是大伙儿熬了一个月的心血啊!”
闻听此言,一旁的工匠们顿时群情激愤。
青芒苦笑。
事已至此,他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怪只怪自己太过大意,低估了严助。
“张廷尉,别听严助的一面之词。”青芒高声喊道,“他这是恶人先告状!老陈是被他杀的,值房这火也是他放的。若我所料不错,帛书也正是他自己监守自盗,十有八九是献给他真正的主子了。”
张汤和众人闻言,眼睛不由都看向严助。
“秦穆,你血口喷人!我一直在外面忙活,这一点大伙儿都可以作证,而你是刚刚从值房里逃出来的,这里上百只眼睛也全看见了,你还敢狡辩!”严助暴跳如雷,又扭头对众工匠道,“弟兄们,这小子破坏墨弩、杀害老陈、焚毁帛书,想害死咱们所有人,你们说他该不该杀?”
众工匠本来便都是他的人,闻言更是同声附和,个个喊打喊杀。
“都给我闭嘴!”
张汤沉声一喝,众人这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严助,”张汤冷冷道,“即使如你所言,这一切都是秦穆干的,可你身为工场主管,也是罪责难逃,有什么话,跟本官回廷尉寺说吧。”然后便喝令手下:“来人,把严助给我拿下!”
几名缇骑立刻上前,将严助死死按在了地上。
严助拼命喊冤,张汤不理他,转过脸盯着青芒:“秦穆,立刻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本官一声令下,定将你当场射杀。”
青芒冷然一笑,环视了众弓手一眼,道:“张廷尉,不瞒你说,我若拼死一搏,你这些手下,可不一定杀得了我。”
“是吗?那你就试试!”张汤说着,把右手高高抬起。
就在这时,几名缇骑押着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朱能走了过来。这家伙,显然是刚刚从**被抓起来的。
张汤的一名副将拔刀出鞘,横在了朱能脖子上,然后挑衅地看着青芒。
“老大!”朱能梗着脖子大喊,“别管我,你快跑,我朱能这条命不值钱!”
青芒静默片刻,苦笑了一下,手一松,长刀“当啷”落地。
廷尉寺的缇骑们立刻一拥而上……
漪兰殿前,一片梅花树开得正艳。
夷安公主、郦诺和一群侍女正在树下嬉戏玩闹。夷安公主趁郦诺不备,把一个花环套在了她的头上,然后转身就跑。郦诺赶紧摘下来,抬脚去追,一旁的侍女们连忙过来阻拦。一时间,尖叫声和欢笑声此起彼伏……
霍去病就在这时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神情异常凝重。
众人一看见他,嬉闹声顿时戛然而止。
霍去病径直走到夷安公主和郦诺面前,瞟了她们身后的侍女一眼。夷安公主会意,立刻屏退了众侍女。郦诺看着霍去病,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出什么事了?”
霍去病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道:“西市的铁器工场失火了,所有东西……全烧光了。张汤抓走了青芒。据说,他杀死了一名工匠,还纵火焚烧了严助的值房。”
郦诺浑身一震,木立当场。
夷安公主大为惊愕:“这怎么可能?张汤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搞错。”霍去病沉声一叹,“他是被张汤当场抓获的,而且……所有证据都对他极为不利。”
夷安公主一脸忧急,转过头来,担心地看着郦诺。
郦诺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手中的花环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地上。
就在郦诺听闻此事的同时,刘陵和公孙弘也分别得到了这个消息。
刘陵听完汐芸的奏报,愣了一愣,突然把书案上的所有东西全部扫落在地。汐芸吓了一跳,然后听见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严助这混蛋,竟敢自作主张!”
而公孙弘听完老家丞的奏报后,先是一阵错愕,继而面露冷笑,旋即又眉头紧锁,似有满腹忧虑,可就是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尽管老家丞在他身边侍奉了几十年,可还是猜不透他这“瞬息三变”的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