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
——《墨子·亲士》
夕阳西下,未央宫笼罩在一片橘黄色的光芒中。
温室殿,御书房。
刘彻端坐御榻,脸色阴沉,双目微闭。公孙弘坐在左首,眉头微蹙。张汤站在下面,正在陈述案情。
“……陛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严助派人来向臣报案时,只说工匠陈三发现秦穆在墨弩上做了手脚,可等到臣赶过去时,大火已经烧起来了。据严助说,事发时陈三还在值房里面,而载有墨弩工艺的帛书及所有合格零件,也都被……付之一炬了。”
刘彻的胸膛一起一伏,显然在压抑怒火,半晌后,才沉声道:“陈三为何会在严助的值房中?当时严助在哪儿?”
“回陛下,据严助称,是他命陈三将那些合格的墨弩零件送入值房的,以防再被秦穆破坏。不料,此举可能被秦穆发现了,所以秦穆便尾随陈三进入值房,悍然将其灭口,并实施纵火。事发时,严助在作坊那边,多名工匠可以做证。”
刘彻冷然一笑:“若秦穆真是纵火之人,那他为何反倒把自己困在其中?世上有这么笨的纵火犯吗?”
“回陛下,臣也就此问过严助。他说,早在半个多月前,为了防止有人进入值房盗窃机密,他便与工匠陈三等人在值房中设置了一处简易机关,类似于捕鼠装置,秦穆应该是在杀害陈三之际触发了该机关,才被困于其中。”
“既已被困,那他又是如何逃脱的?”
“秦穆身手过人,此事朝野共知。据严助称,由于他设置的机关较为简易,所以秦穆要挣脱并非难事。”
“机关一事,除了严助供词外,还有何人可以做证?”
“其他多名工匠皆已做证,证词与严助供述完全一致。此外,秦穆左脚脚踝的两侧,皆出现了锯齿状铁夹咬合的伤口,与严助及诸工匠描述的机关形态,也基本吻合。”
刘彻沉吟了一下:“秦穆自己有何说辞?”
“他自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栽赃陷害的。”
“怎么个栽赃法?”
“秦穆称,他是被书吏赵言诱骗到值房中的,进去之后,才发现陈三已死,接着便被机关给困住了,然后有人从窗外投掷了多只装有石脂水的瓦罐,还投进了多支火把,这才引燃了值房。”
“那依你看,秦穆所言是否属实?”
“回陛下,秦穆的辩词,无法采信。”
“为何?”
“臣问过书吏赵言,他说当时一直在自己的值房中,寸步未曾离开。臣为此询问了另一名书吏及两名杂役,结果他们都证明,事发前后他们都与赵言在一起,足见其所言非虚。而相反的是,秦穆的辩词,则无一人可为其证明,仅是其自说自话,故无足采信。”
刘彻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才苦笑了一下,自语般道:“如此看来,朕重用这个秦穆,算是彻底用错人了?!”
“陛下,”公孙弘忙道,“此事干系重大,臣以为不可仓促定论。臣斗胆建议,由陛下亲自提审秦穆和严助二人,让他们当廷对质,或更有助于查明真相。”
张汤闻言,大为诧异,忍不住盯着公孙弘。
公孙弘故意躲开了他的目光。
刘彻冷然一笑:“丞相觉得,还有这个必要吗?方才张廷尉所言,难道还不足以说明真相?”
张汤一听,顿时心中窃喜,精神为之抖擞了一下—皇帝如此表态,显然是对他极大的信任和肯定。
“呃……老臣只是提个建议,该怎么做,自应由陛下圣裁。”
“没必要了!”刘彻一声长叹,“不管是秦穆还是严助,朕现在一眼也不想再看见他们。”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公孙弘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只好陪着叹了口气。
“丞相,依你看,此二人当如何处置?”刘彻问。
公孙弘沉吟了一下,道:“严助虽无罪愆,然身为主官,难逃失察之责,当以渎职论处;至于秦穆嘛……破坏墨弩,杀人纵火,背叛朝廷,可谓罪大恶极,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好,就照你说的办!”刘彻决然道,“张汤。”
“臣在。”
“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将严助废为庶民,永不叙用。”
“臣遵旨。”
张汤朗声答言,然后等了等,见皇帝忽然没了下文,便趋前一步,道:“敢问陛下,那……秦穆当处以何刑?”
刘彻阴着脸静默片刻,从嘴里轻轻吐出了八个字:
“打入死牢,择日问斩。”
温室殿前,张汤快步走下殿前台阶。
公孙弘在后面紧追了几步,喊了声:“张廷尉,请留步。”
张汤面色一沉,又往前走了几步,才缓缓停下,却并不回头。
公孙弘走到他身后,淡淡一笑:“张廷尉是在怪本相,方才在殿上替秦穆说话吗?”
张汤冷哼一声,转过身来,敷衍地拱了拱手:“卑职岂敢怪丞相?要怪,也只能怪自己驽钝,未解丞相深意。”
“本相哪有什么深意?”公孙弘苦笑了一下,“只是……有苦衷罢了。”
张汤眉头一皱,等着他说下去。
“张廷尉应该还记得,半个月前,发生在东司马门的那一幕吧?”公孙弘缓缓道,“那天,老夫不仅放过了秦穆,事后还命你和所有参与之人,全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其身世之谜。为此,你一定非常困惑,且对老夫此举颇有微词吧?”
张汤微然冷笑:“那丞相今日,是打算为卑职答疑解惑喽?”
公孙弘目视着西天的一抹残阳,忽然有些黯然神伤,接着便把次子公孙庆被青芒抓住把柄的事情和盘托出,最后凄然道:“家门不幸,出此孽障,肆意妄为,授人以柄,我公孙弘夫复何言?唯求保住晚节而已!想必,张廷尉能够理解老夫的苦衷吧?”
张汤听完,半晌无语,想了想,才道:“此事的确非同小可,卑职当然能理解,只是……如今秦穆死罪难逃,丞相不正好借机除此心腹大患吗?为何还要替他说话,让他与严助当廷对质?”
公孙弘苦笑:“老夫何尝想替他说话?我只是想暂时稳住他,以防他狗急跳墙罢了。”
“丞相是担心,秦穆会把二公子之事抖出来?”
“假如你是秦穆,在此情形下,会不会拼个鱼死网破?”
张汤恍然,沉默半晌,才道:“那……丞相的意思是?”
公孙弘深长地看着他:“你不觉得,眼下的秦穆,随时可能狗急跳墙吗?”
张汤蓦然一惊:“丞相的意思,是想让卑职……提前做掉他?”
公孙弘眼中寒芒一闪:“事不宜迟,最好今晚就动手。”
张汤蹙眉沉吟:“虽说这小子终究是要死,但未及行刑便死在我的牢房里……卑职该如何向皇上交代?”
公孙弘脸色一沉:“张廷尉办案无数,不会连这点儿小事,也得让本相教你吧?”
“办案无数不假,但请恕卑职直言,这种案子……卑职可没办过。”
公孙弘盯着他,胸中怒意翻涌,可很快便压了下去,露出一个笑容:“张廷尉,这些年来,你什么案子没办过?罗织罪名,株连无辜,刑讯逼供,草菅人命……这桩桩件件,别人不知,本相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张汤一震,良久说不出话来。
公孙弘又冷冷一笑:“你好好想想,假如本相晚节不保,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张汤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要靠着这棵大树,只好堆起笑脸,躬身一揖:“卑职方才心乱,一时出言唐突,还望丞相见谅!”
“好说,好说。”公孙弘笑容可掬地拍了拍他的肩,“本相老了,这朝廷啊,终究是你们这些晚生后辈的。顶多一两年内,本相就退了。到时候,必是李蔡接任相职。至于李蔡空出来的御史大夫之位嘛,有资格继任的人不少,其中自然也包括你张廷尉。但是,最终究竟花落谁家,眼下可不好说。所以,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的了。”
公孙弘说完,又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扬长而去。
张汤愣怔片刻,才沉沉一叹,低低咒骂了一声。
入夜。廷尉寺监狱最靠里的一间牢房,光线昏暗,阴冷潮湿。
青芒戴着手铐脚镣,披头散发,靠墙坐在干草堆上,双目微闭,脸上烟熏火燎的痕迹犹在。
他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一尊木雕。
然而,他的内心却丝毫不能平静。
值房的大火仿佛仍然在他眼前燃烧,那灼人的烈焰似乎依旧炙烤着他……
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青芒当然知道自己被严助算计了,可他委实想不明白严助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这么做。
如果说工匠陈三真的发现自己在墨弩上做了手脚,那严助正常的反应难道不应该是向皇帝禀报,告发此事吗?为何他反而要将陈三灭口,并且栽赃嫁祸给自己呢?更有甚者,他为何要将那些合格的墨弩零件放进值房,然后付之一炬呢?
他带着那么多工匠拼死拼活干了一个月,不就是为了造出墨弩,向皇帝邀功请赏吗?为什么到了大功告成的这一刻,反倒会这么做?
这完全不合常理!
青芒思前想后,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严助表面上是皇帝倚重的内臣,实则并非忠于朝廷之人,而是一个心怀不轨、别有图谋的内奸!
倘若如此,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正因严助心怀异图,所以他全力督造墨弩的真正动机,并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他背后的主子。很可能从一开始,严助和他背后的主子就已经计划好了,一旦墨弩仿造成功,他便将载有详细制作工艺的帛书盗出,然后将墨弩零件付之一炬,让朝廷什么都得不到,最后再找个替罪羊来背这个黑锅。
而不幸的是,这个替罪羊正是你—青芒!
青芒不由在心中苦笑。
自己一门心思想要毁掉墨弩并嫁祸给严助,可谁能料到,严助一直以来的谋划竟然也跟自己如出一辙!
这真是充满了讽刺意味。
当然,自己的计划与严助还是有所区别的:自己是想把有关墨弩的一切全部毁掉,而严助则是一心要盗走帛书,同时毁掉墨弩。
青芒相信,今日上午严助偷偷带走的那个蓝布包裹里头,一定就装着帛书。
所以,现在最让青芒担忧的,其实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严助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帛书又是落到了谁的手上?
如今,唯一有可能解开这个谜题的,也许只有侯金了。
可侯金眼下又在哪儿呢?
正当青芒苦思冥想、满腹忧虑之际,牢门上忽然响起了一阵丁零当啷的开锁声。接着,一名狱卒拎着一只食盒走了进来,取出六七碗热腾腾的饭菜,搁在地上,然后递了一副筷子过来,瓮声瓮气道:“醒醒,开饭了。”
青芒睁开眼睛,接过筷子,笑了笑:“真想不到,贵寺的死牢里,也有这么好的伙食?”
狱卒哼了一声:“这可是我们廷尉特意吩咐的,你以为别人也有这待遇?做梦去吧!”
“哦?张廷尉为何对我另眼相待?”
“我们廷尉说了,毕竟跟你同僚一场,不忍心让你受罪。”
“是吗?真是荣幸,那就多谢张廷尉了。”青芒笑着端起一碗米饭,刚把饭扒到嘴边,忽然停住,然后把碗筷又放了下来。
“怎么不吃?”狱卒一愣。
青芒抬头看着他,淡淡一笑:“这位小哥,你是打算一直站在这儿,看着我吃完吗?”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狱卒脸色一沉,“莫非老子站这儿还得你来批准?”
“话不是这么说。”青芒依旧保持着笑容,“而是你这么盯着我,我吃不下。”
“吃不下?”狱卒冷笑,“姓秦的,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吆五喝六、牛皮哄哄的卫尉丞吗?给我睁大眼睛瞧瞧,这儿可是廷尉寺的死牢,是老子的地盘!你现在是犯人,少跟老子穷讲究,吃!”
“听着,”青芒盯着狱卒,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不管这是谁的地盘,我吃不吃,都由我自己说了算,不归任何人管。听懂了吗?”
“他娘的,给你脸还不要脸了!”狱卒大怒,猛地挥起拳头,一步跨到他面前。
青芒纹丝不动,只用一双冷冽的目光直直盯着他。
狱卒高举着拳头,却迟迟不敢落下,因为这双目光足以令他不寒而栗。
僵持了半晌,他才把手放了下来,悻悻道:“看在我们廷尉的面子上,老子今天不跟你计较。给你一炷香时间,把东西都给我吃了,不吃老子全给你倒掉,让你做个饿死鬼!”边说边走了出去,然后把牢门咣当一锁,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青芒低头,看着眼前这六七碗飘着香气的饭菜,若有所思。
直觉告诉他,方才那个狱卒的表现有点奇怪,所以,眼前这些香喷喷的饭菜,似乎也就值得怀疑了。
正寻思间,阴暗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青芒扭头一看,一只瘦得皮包骨的老鼠正从洞里溜出来,一头钻进干草堆里,然后把鼻子伸了出来,一直往这边嗅。
青芒不禁一笑:“你这耗子也是傻,哪儿不好安家,偏偏钻到这死牢里来?难怪把你瘦成这样。”
说完,青芒夹起一块儿羊肉,“啪”的一声扔到了老鼠跟前。
这老鼠兴许是饿坏了,抱着肉块儿就啃,没两下便吃光了,然后抬头定定地看着青芒。
青芒摇头笑笑,又给它扔了一块儿……
监狱值房,一名典狱正坐在案前书写文牍。给青芒送饭的那个狱卒灰溜溜地走了进来。
“怎么回来了?”典狱抬头,“我不是让你盯着他吗?”
“我是想盯来着……”狱卒吞吞吐吐道,“可……可那小子说,我在那儿他就不吃,我怕误了事,所以就……”
“笨蛋!”典狱一听就怒了,“是他听你的还是你听他的?他说不吃就不吃?”
“我也不想听他的啊!”狱卒苦着脸道,“可是老大,您是没瞧见呀,那姓秦的……”
“姓秦的怎么啦?他手铐脚镣都戴着,还能杀了你不成?”
“还真让您说着了,姓秦的那双眼睛……真的会杀人啊!”
典狱顿时哭笑不得:“你就是个废物!去,多叫上几个兄弟,跟你一块儿去,他要是不肯吃,就把他的嘴给老子扒开……”
话音未落,四五个铠甲锃亮的北军军士突然闯了进来。
为首之人竟然是霍去病。
典狱一怔,连忙起身,堆起笑脸道:“霍骠姚?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我奉旨来问秦穆几句话,他在哪儿?”霍去病开门见山道。
“奉旨?”典狱一愣,“可我没接到皇上旨意啊。”
“皇上的旨意是给我的。”
“那……敢问霍骠姚,可否出示皇上手谕?”
“没有手谕,只有口谕。”
“这……”典狱大为狐疑,“霍骠姚,您也知道,我们廷尉寺是有规矩的,您若没有皇上手谕,在下可不敢让您随便审问犯人。”
“怎么?”霍去病脸色一沉,“你是在怀疑我假传圣旨?”
“不不不,在下哪敢怀疑您呢?”典狱赔笑道,“只是,您这么做……好像有点不合规矩,要是张廷尉怪罪下来,我一个小小典狱如何担待得起?”
“你怕张汤怪罪,就不怕皇上怪罪?”霍去病眉毛一挑,“那我问你,你领的是张汤的俸禄还是朝廷的俸禄?”
典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霍去病看着他,忽然露齿一笑:“我只是奉旨行事,你若一定要拦我,那也无妨,我这就回去向皇上复命,就说,廷尉寺的典狱不让我见秦穆。”说完转身就走。
典狱吓得脸都青了,赶紧拉住他:“霍骠姚留步,在下这就带您过去,这边请,这边请。”然后给了狱卒一个眼色,随即领着霍去病等人朝大牢内走去。
狱卒会意,连忙一溜儿小跑出了监狱大门。
牢房里,那只瘦老鼠已经一口气吃了五个肉块儿,却好像还是没吃饱,仍旧一个劲儿地盯着青芒。
青芒哑然失笑,只好又从碗里夹了一块儿。可还没等他扔过去,便见那老鼠突然歪倒在地,身体和四肢都不停地抽搐起来。
果不其然,这饭菜被下了毒!
“鼠兄,真是对不住了。”青芒一声长叹,“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家,哪里不可觅食?你为何偏偏要把洞打在这死牢里,还来跟一个死囚讨食?”
老鼠又抽搐了几下,便僵住不动了。
青芒看着它,正自黯然,忽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扭头一看,便见霍去病带着三四个侍从大步走到了牢房门口。
霍去病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示意典狱把门打开。
典狱拿眼一瞧,青芒跟前的饭菜几乎没动,而旁边的干草堆上竟然躺着一只僵死的老鼠,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心中暗暗咒骂,手上却不敢闲着,赶紧把牢门打开了。
“出去。”霍去病冷冷道。
“啥?”典狱一怔,“我……我为啥要出去?”
“因为我是代皇上向秦穆问话,接下来要讲的东西,属于朝廷机密。”霍去病一笑,“你想听是吧?那就别走,站这儿听。”
“不不不,我走我走,这就走。”典狱又下意识地瞥了青芒一眼,忙不迭地走了。
“终于有人来问我话了。”青芒微笑地看着霍去病,“我还以为,朝廷只会听信严助的一面之词。”
“你错了。”霍去病的表情冷若冰霜,“皇上根本没给我下过旨意,朝廷也没有任何人会来找你问话。”
青芒一怔:“什么意思?”
霍去病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缓缓道:“一个时辰前,皇上听取了张汤关于案情的详细奏报,然后……他亲自下旨,给你和严助……都定谳了。”
青芒大为意外,眉头一皱:“不可能!皇上行事,岂会如此颟顸草率?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说什么?颟顸草率?”霍去病脸色一变,“就凭你用这几个字辱骂皇上,就够把你的脑袋砍三回了,你信不信?”
“砍头无所谓,但我不能忍受不白之冤。”青芒直视着他,“你刚才说皇上给我和严助都定罪了,具体如何处置?”
“很简单,给严助是八个字,给你……也是八个字。”霍去病的口气听上去近乎冷漠,“严助的八个字是‘废为庶民,永不叙用’,给你的八个字是—打入死牢,择日问斩。”
青芒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择日问斩?”
“择日问斩。”
青芒愣了半晌,最后凄然一笑:“既然如此,那你还来干什么?你不会是想来劫狱,救我出去的吧?”
“你值得我这么做吗?”霍去病怒目而视,但眼神却极为复杂,“好好的墨弩被你毁了,朝廷的北征大计被你耽误了,我现在杀你的心都有,怎么可能救你?”
“既然不想救我,那你何苦还要假传圣旨,来见我这个人人皆可诛之的死囚?”
“你以为我想见你?”霍去病重重地哼了一声。
青芒听他这句话好像没说完,似有弦外之音,不由心生狐疑。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落在了霍去病身后的一名侍从身上。
此人个头偏矮、身材纤细,跟另外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北军军士差别甚大。而且青芒也注意到了,自打刚才一进门,此人便故意站在了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还把脸别到了一边。方才青芒只顾着跟霍去病说话,无暇理会此人,可现在定睛一看,一下子便认出她来了。
郦诺!
察觉到青芒的目光后,郦诺又偏了下身子,转过脸去,抬手在眼角上抹了抹。
青芒满心凄然,同时也不无欣慰—能在死前见她最后一面,自己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听着,你们最多只有一刻钟时间。”霍去病仍旧用一种冷漠的口吻道,“张汤马上就到了,我可不想节外生枝。”说完,便带着其他几名侍从大步走出了牢房,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三丈开外,才站定脚步,守在了那儿。
郦诺慢慢走到了青芒跟前。
青芒抬起脸来。
二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你没有遵守约定。”郦诺道。
青芒看着她,耳边再次响起她说过的那几句话:
“你得答应我,决不在墨弩这件事上铤而走险。”
“刘彻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派你督造墨弩,就是想看你会不会耍花招,但凡你有一丝可疑,他便绝不会放过你。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此刻,青芒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笑了笑,尽量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道:“是的,对不起,我食言了。”
“说得这么轻松?”郦诺冷笑,“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青芒苦涩一笑:“谁能不爱惜自己的命呢?只是在这世上,很多事,不由我们自己掌控……”
“但你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往火坑里跳!”郦诺打断他。
“难道我不是一直在火坑里吗?”青芒看着她,“从皇帝指派我督造墨弩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了。倘若我把这个杀人利器造出来,固然可以保命邀宠,但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那岂不是生不如死?现在墨弩毁了,我也就心安了,就算是死,我也无憾。”
“你虽死无憾,但是你想过活着的人吗?”郦诺脱口而出,泪光在眼里闪动。
青芒语塞。
郦诺一把抹掉眼中的泪水,想着什么,喃喃道:“你去河东的前夜,来宫里找我。那天,我做了一个噩梦,你还记得吗?”
青芒一怔,想了想,道:“你说你梦见,皇帝要置我于死地……”
郦诺幽怨地看着他,然后慢慢说起了那个可怕的梦:
在梦中,青芒被皇帝打入了死牢,披枷戴锁,面容憔悴。她来探望他,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救出来。青芒却很平静,劝她不必徒劳,又劝她好好活下去……
然后郦诺便又梦见,青芒被囚车押赴刑场,她一直在囚车后面追,却怎么追也追不上。
通往刑场的路仿佛没有尽头。郦诺泪流满面,一次次扑倒在尘埃中,又一次次地爬起来,直至最后精疲力竭,再也没能重新站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芒从她的视线中消失……
“如今看来,你的梦还真灵验。”青芒自嘲一笑,“要不你今晚回去,再做一个好点儿的梦,比如梦见我被无罪开释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应验呢?”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要不然呢?我该怎么做?求你救我出去吗?”
“不需要你求我,我还真的有这打算。”
青芒一惊:“你别乱来啊,我知道你们墨家弟兄多,可这廷尉狱你们劫得动吗?那只能是白白送死!”
“我有说要劫狱吗?”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请夷安公主帮忙,让她去跟皇帝求情……”
“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青芒打断她,“你这么做,非但救不了我,反倒会让皇帝怀疑你。别忘了,你身上还背着墨者嫌疑呢。”
“我不管!行不行我总得试试。”郦诺决然道。
青芒看着她,忽然冷冷一笑:“你这么做,就不怕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
郦诺不由一震:“你说什么?”
青芒把目光挪开,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表情:“我是蒙奕,蒙安国之子。令尊正是死在了家父手里,你不杀我报仇倒也罢了,还豁出性命来救我,你说令尊倘若九泉之下有知,该做何感想?”
“这……这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
郦诺紧咬着下唇,恨恨地盯着他,半晌才道:“你我毕竟……朋友一场。我救你,是出于朋友的道义。之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走各道。”
“何必这么麻烦呢?”青芒眉毛一挑,“你我现在不就可以各走各道了吗?”
“你……”郦诺又气又急,不禁捏紧了拳头,恨不得给他一拳。
“想打我是吧?那就打呗。”青芒伸了伸脖子,侧过脸去,“赶紧打完赶紧走,要不然待会儿张汤来了,你连走都走不了,还把人家霍去病给连累了。我蒙奕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何苦拉人家堂堂冠军侯来当垫背?”
郦诺柳眉倒竖,猛地举起了拳头……
月光如水,流泻在蒿街一家酒肆的屋檐上。
二楼的一个雅间里,刘陵站在窗前,举头望月,面色沉郁。
少顷,窦胜推门而入,禀道:“翁主,人带到了。”
“让他进来。”
接着,严助走了进来,身上已是一袭百姓布衣。
“翁主。”严助微笑见礼。
刘陵没有回头,冷冷道:“刘彻这么轻易就把你放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我知道。”严助笑了笑,“刘彻怀疑我,所以想放长线钓大鱼。不过请翁主放心,方才来的路上,我和窦胜兜兜转转,绕了大半个长安城,早把尾巴甩掉了。”
刘陵哼了一声:“你为何自作主张,对青芒下手?”
“翁主有所不知,我也是被逼无奈啊!”严助叹了口气,“陈三已经知道墨弩搞成了,若不将他灭口,我如何跟刘彻交差?可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好端端死了,总得有人背锅吧?我想来想去,还有谁比青芒这小子更适合呢?我也是急中生智,才想出如此一石三鸟之计,既灭了陈三的口,又毁了那些墨弩零件,还顺带把青芒装进去。翁主,您说说,除此之外,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刘陵转过身来,冷然一笑:“这么说,你想得还挺周到?我是不是该夸你干得漂亮?”
“翁主就不必取笑我了。”严助讪讪道,“我知道,翁主与青芒青梅竹马,自小感情深厚,如今他被打入死牢,您心里肯定不好受。可翁主是做大事的人,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切不可被这些儿女私情牵绊……”
“闭嘴。”刘陵往前走了两步,直直地盯着他,“你以为我刘陵心里就只有儿女私情吗?青芒知道我的底细,你现在把他逼到绝境,就不怕他鱼死网破,把知道的一切都捅出来?”
严助一惊:“翁主有什么把柄落他手上了吗?”
刘陵想着什么,沉声一叹:“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问你,你白天到货栈跟我见面,有没有被人撞见?”
严助眉头一皱:“为何这么问?”
刘陵又是一声冷哼:“你上午去货栈,后面跟了一条尾巴,那家伙之后又跟上了我,幸好……被我拿下了。”
“是什么人?”
“青芒的手下,侯金。”
“他奶奶的!”严助又惊又怒。
“仔细想想,你今天离开货栈之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严助蹙眉一想,眼前蓦然闪过上午被那个力夫撞到的一幕。刘陵注视着他:“怎么?想到什么了?”
“哦……没有,没有任何异常。”
“你确定?”刘陵的目光中满是狐疑。
“当然确定。”严助故作轻松地一笑。
刘陵又看了他一会儿,才道:“那好吧。你今晚在这儿将就一下,让窦胜保护你,明日一早,他送你出城,你直接回淮南。”
“让翁主费心了。”严助拱手。
牢房里,郦诺横眉怒目地瞪了青芒一会儿,忽然把手放了下来,莞尔一笑:“你怎么说,是你的事;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我这就回去找公主,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救下你这条贱命!”
青芒无奈。
这时,霍去病的一名侍从匆匆走过来,抱拳道:“二位,霍骠姚让我告诉你们,时间差不多了。”
郦诺叹了口气,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还是那句话,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走,走到牢门口,才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扔到了青芒跟前。
青芒一愣:“这什么?”
郦诺冷哼一声:“你们卫尉寺那个厨娘让我给你的。”
“谁?”青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胖胖的厨娘,每回看见我都要冒酸水的那位!”
“潘娥?”青芒顿时哭笑不得,根本懒得去理会那只锦囊。
“怎么?不打开看看?”郦诺讪笑道,“说不定是人家写给你的情书呢?”
青芒苦笑了一下:“要看你看吧,我没兴趣。”
“我可不敢看。人家潘厨娘特意交代了,不许偷看,而且务必要送到你本人手上,只能给你一个人看。”
青芒作闭目养神状,端坐不动。
“真的不看?”郦诺忽然有些好奇,很想知道那锦囊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青芒仍旧不语。
“好,那我帮你看。”郦诺走回来,从地上捡起了锦囊。
“等等。”青芒像是想到什么,猛然睁开眼睛,“她有没有说,这锦囊是谁给她的?”
郦诺冷笑,把锦囊掷进他怀里:“憋不住了吧?”
青芒没理会她的揶揄,赶紧解开锦囊,从里面拿出了一块儿白绢,然后满心诧异地展开一看,上面竟然画着四个图案,别的什么都没有。
第一个图案,是一个男子拿着一把刀在杀猪;剩下的三个图案都很简单,分别是一枚铜钱、一把刀、一座小山。
“这什么意思?”郦诺瞥了一眼,一脸懵懂,但她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锦囊不大可能是潘娥的,而是别人让她转交的。
青芒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蹙眉看了片刻,忽然眸光一闪:“后面这三个图案,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名字?谁呀?”
“一文钱,一把刀。文和刀,你说是什么字?”
“是刘?”
青芒冷然一笑,指着那座山的图案:“还有这,一座小山,‘山’又可以称为什么?”
郦诺想了想,脱口而出道:“山陵?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刘陵—淮南翁主刘陵?”
青芒笑而不语。
“可就算知道后面是刘陵,前面这个图案又是什么意思?说刘陵……杀猪吗?”
青芒眉头深锁,凝视着那个图,紧接着又是目光一亮:“不是杀猪。这人手上的刀那么小,应该是……阉猪。”
郦诺忍不住好笑:“就算是阉猪,和杀猪又有多大区别?”
青芒闭目沉吟,嘴里轻轻念叨着“阉猪”这两个字。
“喂,你们两个有完没完?”霍去病突然满面怒容地闯了进来,“张汤马上就到了,你们想死我可不想!”
青芒并未理会,嘴里仍旧念念有词。
郦诺赶紧拿过那块儿白绢,递给霍去病,然后简要地跟他解释了一下。刚说完,青芒便忽然睁眼,脱口而出道:“严助!”
这两个字的发音跟“阉猪”太像了,所以郦诺和霍去病都没听懂,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是说严助,中大夫严助!”青芒道,“画这画的人就是想通过谐音暗示我,严助和刘陵是一伙儿的!”
郦诺恍然,忙道:“这么说,严助栽赃陷害你,背后的主谋便是刘陵?”
“这个现在还不好说。”青芒蹙眉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载有墨弩工艺的帛书,必是被严助窃走,然后交给了刘陵。”
霍去病晃了晃手上的白绢,冷然一笑:“可即使如你所说,又能怎样?就凭这么个东西,跟黄毛小儿涂鸦差不多,能证明什么?难不成你就拿着这块儿白绢,去跟皇上禀报,说严助与刘陵暗中勾结?”说着便一脸不屑地把白绢扔回给了青芒。
“这当然证明不了什么。”青芒接住,揣进怀中,淡淡一笑,“可并不等于我就没有办法指证刘陵。”
“你有什么办法?”
青芒沉吟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刚要开口,走廊上便传来张汤的大声呵斥:“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廷尉狱!”
霍去病和郦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郦诺赶紧侧了下身子,把头低了下去。
紧接着,张汤便带着几名侍从大步走到了牢门口。霍去病那几名侍从都被粗暴地推到了一边,却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原来是霍骠姚?”张汤眉毛一挑,“听下面的人说,你是奉旨前来审问秦穆的?”
“我问完了。”霍去病从容一笑,“现在把人犯还给你,告辞。”说完给郦诺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起朝门外走去。
“等等!”张汤叫住他们,然后走到郦诺身后,上下打量了一眼,冷冷道:“你,转过身来。”
郦诺微微一惊,跟霍去病交换了一个眼色,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张廷尉,”霍去病脸色一沉,“你堂堂一位九卿,跟一个小军士耍什么官威?莫非你想把我们扣在这廷尉狱不成?”
“霍骠姚言重了。”张汤阴阴一笑,“我不过是觉得这位小兄弟有些面熟,想让他转个身,看一眼而已,你何至于如此紧张?”
“北军的人,你自然面熟,有什么好看的?”
“既然真是北军的人,看一眼又有何妨?除非……他是冒牌货。”
“张廷尉要是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霍去病也把手按上了刀柄。
“那霍骠姚觉得什么有意思?莫非是想动刀,再顺便把人犯劫走才有意思?”
闻听此言,两边的手下瞬间都有了拔刀的冲动。
突然,青芒发出了一阵朗声大笑,直笑得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一脸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