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同,为政之本而治之要也。
——《墨子·尚同》
蒿街酒肆的雅间中,刘陵离开后,窦胜便叫人送来了满满一个食案的酒菜,与严助开怀畅饮,推杯换盏,喝了个不亦乐乎。
此刻的严助心情大好。
因为,他不但成功完成了刘陵交给他的窃取帛书的任务,还顺带收拾了青芒,最后自己又能全身而退,这几乎是他在朝廷卧底多年干得最漂亮的一次,可谓其收官之杰作!
很快,严助便喝得醉眼迷离了。窦胜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起身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脸颊:“渔夫,喝够了吗?”
“没够……早着呢!”严助嘻嘻一笑,抓过酒杯一口灌了下去,结果灌得太猛,足有半杯酒洒在了衣领上,“老子今天……高兴,就想一醉……方—方休!”
“你已经醉了,可以休矣。”窦胜道。
“放屁!老子还……还能喝,你得陪—陪我再……”
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条细细的牛皮绳便从后面猛然勒住了他的脖子。
严助下意识地去抓绳子,同时双腿一蹬,“啪”的一声踢翻了食案。
“渔夫,别怪翁主,要怪,只能怪你自作聪明。”窦胜死死地勒着绳子,嘴里淡淡道。
严助双目凸出,一张原本就涨红的脸迅速变成了绛紫色。他死命要用手去抠绳子,无奈细绳早已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肤中。
鲜血立刻从绳子边缘渗了出来。
“翁主说,让你酒足饭饱后,再送你上路,可以说很仁义了。按说,像你这样违抗翁主命令,本该身首异处的,哪还有全尸呢?”窦胜轻轻一笑,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你可能会觉得,你罪不至死,可翁主让我告诉你,刘彻是不会放过你的。而且,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若不死,翁主、王爷,还有咱们淮南国,就都有危险。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吧?”
他说话时,严助的双腿一直在拼命踢踏。
等他说完,严助已经一动不动了。
死牢里,青芒大笑着,起身走到张汤面前,道:“张廷尉,大家同朝为臣,何必动刀动剑、伤了和气呢?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位小军士,的确是假冒的,她其实是漪兰殿的仇少使。”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郦诺猛然转身,又惊又怒地看着青芒。霍去病也是怒目而视。可青芒却不看他们。
张汤盯着郦诺,大声冷笑:“好你个仇芷若,竟敢假冒禁军擅闯我廷尉狱。来人!”
“在。”众侍卫齐声应答。
“把她拿下!”
“哎哎哎,少安毋躁,少安毋躁。”青芒忙道,“我说张廷尉,您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脾气还这么急呢?您得听我把话说完啊。”
“你想说什么?”张汤沉着脸道。
“仇少使之所以假冒禁军来找我,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她是给我送情报来了。”
“什么情报?”张汤大为诧异。
青芒呵呵一笑:“事关重大,什么情报,我还真不便向您透露。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这个情报,关乎皇上和朝廷的安危,您最好赶紧送我上殿,我必须面奏皇上。”
张汤嗤之以鼻:“秦穆,别忘了,你现在是一个死囚,有什么资格跟本官提要求,又有什么资格去见皇上?”
青芒又笑了笑:“张廷尉,我有没有资格,一点儿都不重要。你完全可以赌一把嘛,万一我的情报真有价值,你不是也立了一功吗?就算没价值,皇上也不会怪罪你,对你又有什么损失呢?”
张汤冷冷一笑:“你小子诡计多端,想耍什么花样,别以为本官看不出来。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待着,听候问斩!”
青芒叹了口气:“真的不肯通融?”
“没得通融。”
“好吧。”青芒点点头,转身走到干草堆上,用两根指头捏起那只死耗子的尾巴,提到张汤面前晃了晃。
张汤顿时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青芒一笑,又提着死耗子走到霍去病跟前,道:“霍骠姚,劳烦你跟皇上禀报一下,就说有人给我下毒,想在朝廷行刑之前害死我。”
霍去病和郦诺闻言,不禁大为讶异。霍去病扫了地上的饭菜一眼,迅速反应过来,大声对手下道:“来人,把这些饭菜给我装起来,全部提走!”
“诺。”一名侍从立刻走过来,把那些饭菜一一装进食盒。
张汤紧张了起来:“霍骠姚,你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他一个马上就要行刑的死囚,谁会给他下毒?”
霍去病冷哼一声:“有没有下毒,让太医一验便知。”
“你……”张汤恼怒,可一时也没了主意。
青芒看着他,把死耗子扔到一边,笑道:“张廷尉,看您如此为难,我真是于心不忍。要不这样,你现在即刻送我去见皇上,那今晚发生的这些事,什么仇少使假冒禁军啦,霍骠姚擅闯死牢啦,还有这饭菜下没下毒啊,咱就当它们通通没有发生过,谁也不许在皇上面前吐露半个字,你看如何?”
张汤无计可施,只好恨恨地说了一声“走”,旋即大步走出了牢房。
青芒粲然一笑,看着郦诺。
郦诺白了他一眼,把脸转开。
青芒尴尬地挠了挠鼻子,拖着手铐脚镣朝外走去。郦诺看着他的背影,终于不忍心,道:“你到底想跟皇帝说什么?”
青芒停下脚步,神情凝重,然后回头看向郦诺,脸上瞬间又浮起笑容:“放心吧,过了今夜,皇帝一定会将我无罪开释,所以公主那边,你暂时可不必找她。”
郦诺半信半疑:“你凭什么这么自信?”
青芒又是一笑,笑得云淡风轻:“相信我。”说完慢慢走向牢门,经过霍去病身边时,忽然附在他耳旁说了一句话。
霍去病一惊:“你说什么?”
“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了。”青芒淡淡道,“照我说的去做吧。”
温室殿御书房,青芒戴着手铐脚镣跪在下面;刘彻端坐御榻,目光如刀盯在了他的脸上。
偌大的殿堂中,只有他们君臣二人,吕安等侍从都被刘彻屏退到了外室。
许久,刘彻才冷冷道:“秦穆,如果你今晚是来喊冤叫屈的,那你一个字都不必说,朕马上命人把你拖出去砍了。”
青芒苦笑了一下:“陛下既已下旨定了臣的死罪,罪臣纵然真有冤情,也断不敢再违逆圣意,喊冤叫屈。”
“既如此,那你今夜所为何来?”
“回陛下,罪臣此来,一是自首,二是举报。”
“哦?”刘彻冷然一笑,“你杀人纵火一案已然真相大白,何须你来自首?”
“陛下明鉴,臣说的自首,非指此案而言。”
“那是指什么?”
“臣所说的自首……”青芒顿了顿,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顿道,“是想当面向陛下坦白臣的真实身份。”
闻听此言,刘彻显然有些意外,同时也生出了兴趣,眯了眯眼睛,道:“真实身份?你的意思是……你不是秦穆?”
“陛下圣明。臣的确不是秦穆,臣的真名叫蒙奕,小名青芒;而臣的亲生父亲,正是数年前被朝廷处以极刑、满门抄斩的罪臣—蒙安国。”
刘彻的目光骤然一凛,不由身子前趋:“此言当真?”
青芒从容道:“千真万确。”
刘彻十分惊诧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朗声一笑:“既然你是罪臣蒙安国之子,那朕不是多了一个杀你的理由吗?”
“是的陛下,而且,臣还打算再给陛下一个理由。”
刘彻顿时面露困惑:“蒙奕,朕只见过百般告饶、只求活命的死囚,却从未见过有人像你这样,一再往自己身上揽罪的,好像生怕朕不杀你似的。能告诉朕,这是为何吗?”
青芒淡然一笑:“陛下,一个人只有一颗脑袋,砍一下是死,多砍几下也是死。臣既然已经难逃一死,又何惧多少死罪加身呢?大不了就是行刑之时,让刽子手多砍罪臣几下就是了。”
刘彻不禁莞尔,点点头:“这个说法倒也有趣。那你说,还有一个杀你的理由是什么?”
“回陛下,臣自小便被家父蒙安国送人寄养,直到十五岁才离开,而把臣从出生养到十五岁的人,便是淮南王—刘安。”
刘彻一震,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了青芒好一会儿,才道:“蒙奕,你还真是让朕‘惊喜’连连啊!朕若是不杀你,恐怕连上天都不会答应了。”
青芒苦笑:“臣今夜上殿,便已决意一死了,只不过臣死之前,有一件关乎陛下和社稷安危的大事,必须向陛下禀明。”
“你方才说要举报,指的便是这个?”
“是。”
刘彻眉毛一挑:“何事如此重大,竟关乎朕和社稷之安危?”
“敢问陛下,数月前发生在内史府生辰宴上的刺杀案,是否至今尚未查出主谋?”
“李蔡他们还在查。”刘彻淡淡道。
“臣今夜上殿,便是想禀报陛下,该案主谋,就是淮南翁主刘陵,而背后的元凶,不言自明,正是淮南王刘安。”
刘彻看着他,微然一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臣当面质问过刘陵,她起先矢口否认,最后终究还是承认了。此外……”
“你既然是刘安养子,想必与刘陵也是青梅竹马、情如兄妹吧?”刘彻忽然打断他,“如今为何罔顾刘安的养育之恩,且背弃这么多年的情分,跑到朕面前来告发他们?”
“回陛下,臣正是顾念这份养育之恩,才多次劝告刘陵悬崖勒马、改弦更张,怎奈她却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臣若不告发他们,‘吴楚七国之乱’势必重演!若真有那么一天,不仅陛下和社稷将遭遇危难,天下万民亦必陷入战火离乱之中。若此,臣必死不瞑目!”
刘彻闻言,不自觉地又眯起眼睛,淡淡一笑:“听你这么说,似乎对朕和朝廷还挺忠心的嘛,而且一心顾念着天下百姓,俨然是我大汉的耿耿忠臣啊!可是,朕就不明白了,你说你是蒙安国之子,可蒙安国是被朕满门抄斩的,你难道就不想找朕报仇吗?如果朕是你,朕一定会与刘安、刘陵联手来对付朝廷,可你为何反其道而行之呢?”
青芒再度苦笑,抬起头来:“不瞒陛下,臣的确动过报仇之念,但臣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理由只有一个—若无陛下,大汉天下必定分崩离析,臣岂能因一己私仇,而令山河破碎、社稷板**?所以,同样是居于这个理由,臣断然不会与刘安、刘陵联手。”
刘彻目光如炬,定定地看着青芒,似乎要把他看穿。良久,才收回目光,换了个坐姿,道:“你方才说,刘安、刘陵是行刺朕的元凶主谋,可有证据?朕总不能光听你一张嘴说,就拿他们问罪吧?”
“回陛下,臣当然有证据。”
“证据何在?”
“臣适才已委托霍骠姚去臣的值房中取了,想必此刻已然取来。”
“来人。”刘彻冲外面喊道。
吕安趋步入内:“陛下。”
“霍去病到了吗?”
“回陛下,霍骠姚已在外殿等候。”
“让他进来。”
“遵旨。”吕安退了出去。少顷,霍去病手里拿着一卷帛书,大步走了进来,匆匆见礼后,直接把帛书呈给了刘彻。
刘彻展开一看,顿时眉头一皱:“卢协?!”
“是的陛下。”青芒道,“这正是原内史府仓曹掾史卢协的亲笔供词,他供认了刺杀案的全部案情;此外,凡谋划及参与该案的所有人员,如刘陵、张次公、姚政等,均已记录在此,无一遗漏。”
“可这个卢协不是早就死了吗?你哪来的供词?”刘彻大惑不解。
“回陛下,案发当晚,卢协被张次公射了一箭,虽受重伤,但未致命,遂趁乱逃逸。后来,臣的眼线偶然得知他的藏身之处,臣便将其抓获,并让他写下了这份供词。”
“那卢协现在何处?”
“很遗憾,卢协写完供词当夜,趁看守不备再度逃窜,臣的手下在追捕过程中,不小心,将其误杀了……”
“误杀?”刘彻冷哼一声,“蒙奕,你没跟朕说实话吧?”
“臣不敢欺瞒陛下。”
“不敢欺瞒?”刘彻大笑了几声,“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从入朝到今天,你干过的欺瞒朕的事情还少吗?就说你今晚讲的这些吧,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你一直瞒着朕,到今天才吐露的?”
青芒赧然一笑:“对不起陛下,臣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罢了!”刘彻大袖一挥,“朕不跟你计较这些。”然后转头对霍去病道:“带上供词,去内史府,叫汲黯找出卢协平日写过的文牍,比对一下字迹。不管结果如何,即刻回来向朕禀报。”
“遵旨。”
霍去病接过帛书,快步退出,经过青芒身边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青芒报以淡淡一笑。
淮南邸书房中,刘陵在来回踱步,神情颇有些焦灼。窦胜和薛晔侍立左右,不时看看刘陵,不时又面面相觑。
忽然,汐芸推门而入:“翁主,有消息了。”
“快说。”刘陵刹住脚步。
“青芒被带到了温室殿的御书房,可究竟去做什么,目前还打探不到。”
刘陵闻言,一下跌坐在榻上,黯然道:“不必打探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青芒他……真的会出卖您吗?”汐芸弱弱问道。
“我相信,按他的本意,是不想的。”刘陵无奈一笑,“可严助把他逼到这个地步,他岂能不拼个鱼死网破?”
“翁主,”薛晔趋前一步,紧张道,“事到如今,这淮南邸,咱们怕是待不住了……”
刘陵紧咬着下唇,思忖了一下,决然道:“是该走了。汐芸,收拾一下。”
“诺。”
汐芸转身刚要走,刘陵又叫住她:“等等。别忘了,把那个东西带上。”汐芸会意:“放心吧翁主。”旋即快步走了出去。
“窦胜,通知弟兄们,到书房来集合。”
“诺。”窦胜领命而去。
“薛晔,你回值房,把所有重要的文牍、信函全部烧掉!”
“诺。”
三人都走后,书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刘陵环视着这个熟悉的房间,沉声一叹,然后从书案下面抓起一把墨弩,快步走出了书房……
御书房中,刘彻闭着眼睛,轻揉着太阳穴,道:“蒙奕,你方才说,刘陵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言下之意,是不是说她在刺杀案后,还有进一步行动?”
“陛下圣明,臣正是此意。”
“据你所知,是何行动?”
“回陛下,刘陵欲大规模打造墨弩,装备淮南国军队,与朝廷全面开战。”
刘彻倏然睁开眼睛:“如果刺杀案真是刘陵所为,那他们不是早就拥有墨弩了吗?”
“以臣所见,他们充其量就是那几十把而已,且多数已在刺杀行动中损毁或被我方缴获。如今刘陵手中,可能还剩下一些,但已无关大局。真正值得担心的,是刘陵已经全盘掌握了制造墨弩的技术。”
刘彻眸光凝聚,直射青芒:“你凭什么作此判断?”
“因为臣敢断言,中大夫严助,正是刘陵安插在朝中的细作。从陛下命严助和臣督造墨弩的那天起,刘陵和严助便已计划将制造墨弩的技术窃为己有。而最后的事实也证明,他们的阴谋得逞了—严助不仅将载有墨弩工艺的帛书盗出,交给了刘陵,而且设计陷害臣,还将有关墨弩的一切付之一炬,让朝廷什么也得不到。此计阴狠毒辣,可谓一石三鸟。臣今夜上殿,非为自辩以求免死,而是恳请陛下立刻对刘陵和严助采取行动!”
刘彻看着青芒,意味深长地一笑:“听你这番话,朕还真有些动容。可问题在于,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严助与刘陵勾结,并已将帛书交给了刘陵?倘若拿不出证据,朕还是有理由怀疑,你是在诬陷严助,目的仍然是为了自辩脱罪,以求免死。”
青芒想着揣在自己怀中的形同涂鸦的“证据”,不由苦笑,无奈道:“陛下所言甚是,臣的确拿不出证据。不过,要证明臣所言非虚,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陛下可以先杀了臣,再去抓刘陵和严助,审完他们之后,陛下自然就知道,臣之所言是真是假了。”
“先杀了你?”刘彻哼了一声,“你真的就这么不怕死?”
“臣当然怕死,但孔子有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臣虽不敢以‘志士仁人’自命,却时常以之自勉,故义之所在,当死则死;杀身成仁,无怨无尤。”
“好一个‘义之所在,当死则死;杀身成仁,无怨无尤’!”刘彻忽然发出一阵朗声大笑,笑声在偌大的御书房中久久回**。
片刻后,刘彻才转脸对着身后的屏风道:“出来吧。”
话音一落,便见一个人从屏风后面慢慢走了出来,正是御史大夫李蔡!
青芒顿时一脸愕然,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蔡和刘彻相视一笑。
“李卿,给这小子解解惑吧。”刘彻道。
“臣遵旨。”李蔡躬身一揖,然后微笑地看着青芒:“蒙尉丞,实不相瞒,在你上殿之前,严助与刘陵暗中勾结、盗取墨弩帛书一事,陛下和本官便已知晓了。”
青芒不由大为惊诧。
紧接着,李蔡才缓缓道出了事情原委。
今日上午严助到货栈与刘陵接头时,躲在暗处监视的人并不止侯金一个。另外还有一人,便是乔装成力夫的杜周。他原本是跟踪刘陵到达货栈的,并不知与刘陵接头的人是谁。当刘陵离去后,杜周故意在巷道里与严助相撞,从而确认严助便是接头人。此外,杜周也注意到,刘陵等人离去时,身上多了一个蓝布包裹。
很显然,这个包裹正是严助交给刘陵的。
杜周随即将这些情况汇报给了李蔡。李蔡不敢耽搁,立刻入宫向刘彻作了禀报。
刘彻与李蔡稍加分析,很快便得出了一个结论—严助交给刘陵的那个包裹,很可能便是载有墨弩工艺的帛书。
听完李蔡的“揭秘”,青芒才恍然大悟,忙道:“陛下,您既已知道一切,为何不赶紧下旨,逮捕刘陵、严助一党?”
刘彻刚要答言,霍去病恰在此时匆匆入内,躬身禀道:“启禀陛下,经内史汲黯及多名书吏反复比对,确认那份供词上的笔迹,与卢协完全一致。”
刘彻冷然一笑:“果然不出所料。”
青芒觉得这话似有深意,忙道:“敢问陛下,您是不是早已料定,刘陵便是刺杀案的主谋?”
“这还用问吗?”刘彻哼了一声,“若连这一点都料不到,朕恐怕早就不坐在这张御榻上了。实话告诉你吧,朕之所以迟迟没动刘陵,甚至到现在都还按兵不动,一来是没有直接证据;二来,则是朝廷尚未全盘掌握,朝中到底有多少人与刘陵暗通款曲。换言之,若仓促行动,固然可除掉刘陵及部分党羽,但恐怕很难将他们连根拔起、铲除殆尽!”
“陛下,能给罪臣一副笔墨吗?”青芒忽然道,眼中似乎含有笑意。
刘彻一怔,与李蔡对视了一眼。
“要笔墨何用?”刘彻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臣今夜上殿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向陛下呈交一份名单。若臣所料不错,这份名单里的人,应该便是陛下方才所言—与刘陵暗通款曲的朝中大臣。”
刘彻大喜过望,立刻命吕安取来笔墨绢帛,又命霍去病解开了青芒的手铐脚镣。青芒走到御案前,提笔蘸墨,微一沉吟,便一口气在一面绢帛上写出了十三个人名。
刘彻迫不及待地拿过绢帛,迅速扫了一眼,然后看着青芒:“这份名单,你是如何得到的?”
“回陛下,臣跟踪过刘陵数次,发现她与这些人过从甚密。后来,臣特意摸了一遍这些人的底,发现他们身上有三个共同点:其一,他们的官场履历,都或多或少、直接间接与淮南国有过交集;其二,他们之间往往互相联姻,且存在彼此提携子侄、亲族、门生的迹象;其三,他们拥有的明面上或私底下的财富,大多既非俸禄所得,亦非经商所获,显然来路不明。从这几点来看,臣足以怀疑,他们皆已被刘陵收买,且已结为一党,迟早会祸乱朝廷、危害社稷。”
刘彻闻言,忍不住笑了:“你小子还真是个有心人。”
这已经是皇帝今晚第二次用“小子”来称呼青芒了,虽然用词有些不雅,但听上去却颇显亲昵,表明皇帝对他的态度已经有了微妙而重大的转变。
“李卿,”刘彻把绢帛递给李蔡,“蒙奕一个人,足以顶你们御史府十个密探了吧?”
李蔡接过,微然一笑:“陛下所言甚是。若陛下能让蒙尉丞到御史府来,尽其所长,襄助于臣,臣将不胜感激。”
刘彻哈哈大笑:“你李蔡倒是精明,看到人才就想搜刮。能人都到你们御史府去了,朕还干不干别的事?”
李蔡躬身一揖:“陛下教训的是,都怪臣太贪心了。”
霍去病在一旁察言观色,意识到青芒基本上算是逃过一劫了,且很可能会受到皇帝重用,不禁如释重负,在心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闲言少叙。”刘彻又对李蔡道,“蒙奕的这份名单,与你掌握的情况相比,可有出入?”
“回陛下,此名单中至少有七人,与臣掌握的情况基本相符;其余六人,暂未进入臣的视线。不过照蒙尉丞方才所言,臣相信,此六人只是藏得较深而已,定然也有问题。”
“那这十三个人就交给你了,连同你之前锁定的那些,让汲黯配合你,今夜全部抓捕,一个不许漏网!”
“臣遵旨。”李蔡行礼告退,匆匆离去。
“去病。”
“臣在。”
“传朕旨意,由你会同郎中令李广、卫尉苏建,各率所部,即刻出发,将刘陵、张次公及其党羽悉数逮捕,若有违抗,格杀勿论!不过,刘陵本人,最好是抓活的。”
“臣遵旨。”霍去病领旨而去。
“启禀陛下,”青芒忽然想到什么,忙道,“臣愿随霍骠姚他们一同前往,抓捕刘陵。”
刘彻瞟了他一眼,悠悠道:“朕有说过你无罪了吗?别忘了,在朕赦免你之前,你还是一个死囚。”
青芒一怔。
“你说要去抓捕刘陵,恐怕只是一个借口,实则……别有所图吧?”
青芒心头一凛,连忙抱拳:“陛下明鉴,臣对朝廷绝无二心!”
“你大体上还是忠于朝廷的,这一点朕倒不怀疑。”刘彻淡淡一笑,“只不过,朕总觉得,在你的忠心背后,似乎还藏着点儿别的心思。就比如说,你想参与霍去病他们的行动,表面上是说要抓捕刘陵,其实,你是想找到被严助盗走的那卷帛书,然后……毁了它!朕没说错吧?”
青芒不由一震。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把他的心思全看穿了……
淮南邸后院的一间牢房里,侯金被绑在一根木桩上,垂着脑袋,浑身血迹斑斑。
刘陵手持墨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侍从。
侯金闻声,抬起眼皮瞄了一下,又把头耷拉了下去。
刘陵走到他面前,用墨弩拍了拍他的脸颊:“别装死,有话跟你说。”
“还有什么屁话可说?杀了我吧!”侯金瓮声瓮气道。
“听着,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兴许可以不杀你。”刘陵冷冷道,“那个叫仇芷若的女人,跟青芒是什么关系?”
自从郦诺入宫后,宫中早有眼线窥探到了青芒与郦诺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并且密报给了刘陵。所以,这个疑问已经在她心中盘桓许久了;同时困扰她的,还有对郦诺深深的嫉妒。
“哪个仇芷若?”侯金装糊涂。
“啪”的一声,刘陵举起墨弩狠狠砸在了侯金脸上。侯金登时鼻血直流。
“姓侯的,若不想受皮肉之苦,就给我好好说话!”刘陵狠狠道。
侯金斜眼看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便道:“哦,你说的是仇少使啊?这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她和我们老大心心相印,两情相悦。我们老大说了,这辈子非仇少使不娶,至于别的女人,他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刘陵哗地一下拉起望山,把墨弩顶在了侯金的脑门儿上。
侯金毫无惧色,怒目圆睁地与她对视着。
少顷,刘陵忽然把墨弩放了下来,嫣然一笑:“侯金,我留你一条命,回去告诉青芒,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还有他那个心心相印的仇芷若!”
御书房中,青芒意识到,既然自己的真实想法已被皇帝看穿,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何况今夜上殿之前,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还有什么好避讳的?即使是死,自己也要把心里话全说出来。
思虑及此,他便跪地抱拳,朗声道:“启禀陛下,臣不想看到墨弩这种杀人利器重现于世,所以陛下方才说得没错,臣的确是想毁掉帛书。”
刘彻冷然一笑:“这么说,铁器工场的那把火,的确是你放的喽?”
“回陛下,火是严助放的。不过,请恕臣直言,那把火,就算严助没放,臣……也会放。因为臣不希望墨弩落入任何人之手。”
“这个‘任何人’,也包括朕吗?”
青芒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刘彻眉毛一挑:“你口口声声说你忠于朝廷,但此举分明是在违抗朕的旨意,且蓄意破坏朝廷的北征大计。对此,你做何解释?”
“回陛下,臣并非有意抗旨,亦非蓄意破坏北征大计,而是万不得已,因为臣有一个极大的顾虑。”
“什么顾虑?”
“即使我大汉军队装备了墨弩,打败了匈奴人,可这个杀人利器难保不会落入他人之手,万一有人以此对抗朝廷、祸乱天下,我大汉必将兵戈四起、生灵涂炭!所以臣宁可抗旨,也要毁掉墨弩,保我大汉国泰民安!”
刘彻看着他,似笑非笑:“可要是没有墨弩这样的利器,朕如何打败匈奴人?若不能消除边患,如何保我大汉国泰民安?”
“回陛下,臣以为消除边患,非唯武力一途。正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能以计谋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岂非善之善者也?”
刘彻冷哼一声:“说得倒轻巧!朕何尝不想‘不战而屈人之兵’?跟匈奴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你以为朕和满朝文武都只会‘伐兵’,不会‘伐谋’吗?可时至今日,朝野上下有谁能帮朕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难不成,你觉得你能办到?”
青芒一怔,略为思忖了一下,决然道:“若陛下不弃,臣愿戴罪立功,跟随大军北上,招抚匈奴,以靖边患。”
刘彻眸光一闪,嘴角泛起一丝深长的笑意,定定地看着青芒。许久,那一丝浅笑竟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样**漾开来,化成了一脸明亮的笑容。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边,凝望着满天繁星,又过了片刻,才头也不回地缓缓道:“蒙奕,实话告诉你吧,之前命你督造墨弩,只是朕对你的考验。如今看来,你果然没有让朕失望。招抚匈奴这件大事,朕筹谋已久,现在,总算可以交给你去办了。”
考验?!
青芒闻言,顿时大惑不解,忍不住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皇帝的背影。
“你以为,朕让你督造墨弩,就是想用这个杀人利器征战四方、屠戮天下吗?”刘彻淡淡一笑,“倘若如此,朕就变成了暴君、屠夫,与夏桀商纣无异了,还配当这个大汉天子吗?”
青芒怔怔地听着,非但没弄明白,反而更加糊涂了。
“其实,朕心中所虑,与你方才所言,可以说如出一辙。”刘彻转过身来,接着道,“毋庸讳言,一开始,朕的确对墨弩动过心思。毕竟这武器如此厉害,一旦装备了军队,我大汉健儿便能如虎添翼,朕何愁不能消除边患、开疆拓土?到那时,不用说区区一个匈奴,扫平八荒四夷都不在话下。但是,正如你担心的那样,朕后来冷静一想,倘若此利器重现于世,普天之下对其心存觊觎的人必如过江之鲫—今日朕可以拥有它,明日别人也可以拥有它。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大汉天下必将永无宁日。思虑及此,朕便暗下决心要毁掉墨弩了……”
“既如此,陛下何故还要大张旗鼓地仿造墨弩?”青芒忍不住打断了皇帝。
刘彻无声一笑:“朕的用意有三:首先,朕毕竟是一国之君,做事不能只考虑一方面,而要兼顾全局。比如朝中的武将们,尤其是像霍去病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壮派,自然一心想把墨弩造出来,以便在战场上大显神威。倘若朕不顾及他们的意愿,公然将墨弩销毁,势必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所以,朕自然要大张旗鼓,表现出对墨弩志在必得的样子。倘若最后造不出来,大家无话可说;就算真造出来了,朕也另有对策。但无论如何,朕都不会用它装备军队。”
青芒恍然大悟。
“其次,朕早就知道,刘陵安插了一名细作在朕身边,代号‘渔夫’,而严助便是朕的怀疑对象之一。不过,朕的怀疑只是出于直觉,没有什么证据。所以,朕才决定利用此次仿造墨弩之机,暗中考察他。如果真是刘陵的人,他必然会采取行动,也就必然会露出破绽。因此,严助今日所为,可以说并未出乎朕的意料。”
“这么说,陛下释放严助,其实是想麻痹刘陵,让她继续活动,以便挖出她的更多党羽?”
“是的。不过朕倒是没料到你手上有刘陵一党的名单,现在既然有了名单,严助这步棋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青芒点点头:“形势走到这一步,臣推断,刘陵肯定也容不下严助了。”
“就让刘陵自己去收拾他吧。”刘彻冷哼一声,“省得脏了朕的手。”
“看来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青芒颇为感叹,“敢问陛下,您方才说了两个用意,那么第三个用意,就是为了考验臣吗?”
刘彻笑了笑:“你的胆识和谋略,朕早有领教,所以朕知道,你是可以做大事的人。但与此同时,朕又隐隐感觉,你这个人身上藏着太多秘密,你的心思也远比一般人幽微难测,这就令朕不敢全盘信任你。因此,朕才决定让你去督造墨弩。朕相信,通过这件事,你隐藏的秘密也好,你真正的心思也罢,都将一一浮出水面。而且,更重要的是,朕想知道你对墨弩的态度。假如你忠实执行朕的旨意,把墨弩造出来了,那你恰恰没有通过朕的考验;反之,你违抗了朕的旨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毁掉墨弩,才恰恰证明你的想法和朕完全一致。所以,朕才敢放心把招抚匈奴的大事交给你。”
至此,青芒才彻底释然,忍不住笑道:“陛下的深谋远虑,实在是令臣叹为观止!”
“平身吧。”刘彻大袖一拂,用一种随意的口吻道,“坐下说话。”
坐着跟天子说话,这可是三公才有的待遇。青芒站起身来,不禁有些踌躇。
“不必拘礼了。”刘彻走回御榻坐下,还大大咧咧地跷起了二郎腿,“不瞒你说,朕其实最讨厌繁文缛节,现在这儿又没旁人,那些虚礼就免了吧。”
“谢陛下!”青芒这才坐到了一旁的榻上。
短短一个时辰间,自己便从一名待斩的死囚变成了天子的座上宾—如此变幻无常、上天入地般的人生际遇,不由令青芒满心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