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之治天下也,必察迩来远。
——《墨子·修身》
淮南邸后院,汐芸带着几名侍女匆匆走在回廊上。
几个侍女身上都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汐芸身上则只有一个狭长的蓝布包裹。
忽然,一条黑影从旁边的花圃中跳了出来,一下拦住了去路,把她们都吓了一跳。
“薛晔,你是不是有病啊?想吓死人吗?”汐芸怒道。
薛晔嘿嘿一笑:“汐芸姑娘别生气,我只是想帮忙,给你们搭个手而已。”
“用不着,干你自己的事去。”汐芸没好气道,“给我让开!”
“把包裹给我吧。”薛晔遽然沉下脸来,把手一伸,“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我来拿比较安全。”
汐芸退了一步,警觉地看着他,蓦然发现他的腰间竟挂上了一把环首刀。
“你不是从不带刀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岂能不带?”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这东西,还是我自己拿吧。”汐芸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包裹,冷冷道。
薛晔盯着她,目光骤然狠厉,瞬间像换了一个人。汐芸终于察觉不妙,转身想跑,薛晔的环首刀已然出鞘,锋利的刀尖径直刺入了她的后心。
那三四个侍女顿时发出一片尖叫,顷刻间作鸟兽散。
汐芸颓然倒地。
薛晔收刀入鞘,一把抢过那个蓝布包裹。
“你……是何人?”汐芸躺在血泊中,眼中满是惊愕与绝望。
薛晔看着她,微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与往常并无二致的温和的笑容。
然而,他一个字都没说。
汐芸至死也没有得到答案。
她的瞳孔渐渐扩散,里面倒映着薛晔扬长而去的背影……
十几名禁军合抱着一根粗大的圆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淮南邸紧闭的大门。
少顷,大门轰然撞开,霍去病带着大批禁军**。
邸内的书吏、仆佣等,个个吓得抱头鼠窜。有几名侍卫冲上来试图阻挡,转眼便被霍去病一一砍倒在地。
与此同时,李广也率领一队禁军从后门突入了淮南邸。
“蒙奕,明日一早,朕便会下旨昭告天下,宣布铁器工场的杀人纵火案系刘陵、严助一党所为,你是被陷害的,朕还你清白;此外,因揭发刘陵、严助一党有功,朕擢你为卫尉卿,秩俸中二千石。”
御书房中,刘彻正色道。
青芒本以为今夜最好的结果便是功过相抵,充其量就是无罪开释,不料竟然还能升迁,登时大出意料之外,赶紧起身要拜谢。刘彻却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朕都说了,不必那么多虚礼。”
“谢陛下!”青芒躬身一揖,坐了回去。
“孔子有言:‘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下月初,朕将命你以大汉卫尉卿兼招抚使的身份,并授你便宜行事之权,与霍去病同率大军出征。切记,征战杀人是出于万不得已;修德来远,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朕想要的。正所谓‘止戈为武’是也!”
“臣遵旨。”青芒抱拳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刘彻点点头:“朕相信你。”
“对了陛下,”青芒想着什么,“有一事,臣不知当不当问。”
刘彻哈哈一笑:“朕今夜都跟你推心置腹了,还有什么不当问?”
“臣是担心,若霍去病他们从淮南邸缴获了墨弩帛书,随后以此为由,重提制造墨弩一事,陛下当如何应对?”
刘彻看着他,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这件事,朕早有安排,你不必多虑。”
淮南邸后院的回廊上,刘陵铁青着脸,帮死去的汐芸轻轻合上了双眼。
“……翁主,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杀汐芸姐的人,就是那个该死的薛晔。”身后一名侍女战战兢兢、心有余悸道。
此时,整座府邸的喊杀声已经响成一片,窦胜带着多名侍卫守在刘陵身边,个个神情焦急。
“薛晔这个软骨头,竟敢临阵倒戈!”窦胜咬牙切齿道,“老子总有一天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刘陵缓缓起身,苦笑了一下:“你真以为,薛晔是因为怕死才这么做的吗?”
窦胜一怔:“那还能因为什么?”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姓薛的是朝廷的人,他……才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鸱鸮’!”
“什么?”窦胜大为惊愕,“那程苍他……”
“咱们杀错人了。”刘陵沉声一叹,“程苍是冤死的。”
窦胜愤然,狠狠一拳砸在了旁边的廊柱上。
远处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侍卫们都紧张地看着窦胜和刘陵。
“翁主,咱们该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窦胜催促道。
刘陵最后又看了地上的汐芸一眼,才恨恨道:“走!”
很快,刘陵、窦胜及一干侍卫疾步来到书房。刘陵径直走到西墙的一面书架前,把手伸到架上一堆竹简的后面,在某个地方按动了一下,然后整面书架便轰隆隆地向左移开,墙面上旋即露出一个三尺来高、一肩来宽的洞口。
两名掌灯的侍卫率先钻了进去,刘陵、窦胜等人紧随其后。
待众人鱼贯而入后,书架便又隆隆复归原位,看上去没有丝毫异样。
御书房中,刘彻正与青芒说着话,吕安忽然入内禀报:“启禀陛下,李大夫派人把东西送来了。”
刘彻闻言,对着青芒深长一笑,朗声道:“快呈上来。”
少顷,吕安双手捧着一只狭长的木匣,趋步上前,把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御案上,然后退了出去。
青芒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正是被严助盗走的那只木匣;而木匣中装的,无疑正是载有墨弩工艺的帛书!
“陛下是如何得到此物的?”青芒不禁又惊又喜。
刘彻矜持一笑:“刘陵在朕身边安插了一个‘渔夫’,朕岂能不礼尚往来,有所回敬?”
青芒恍然,心中越发佩服,由衷道:“陛下圣明,臣佩服之至!”
刘彻不语,打开木匣,将帛书取出,在案上摊开,定定地看了片刻,然后苦笑了一下,拿起帛书,径直走到火盆旁边,毫不犹豫地把帛书扔了进去。
青芒不由一惊,没料到皇帝会如此决绝。
火苗迅速舔上了帛书的一角。
刘彻拿起一把火钳拨弄着,直到火焰把整卷帛书全部吞噬,才停下手里的动作。
青芒拿眼望去,看着这卷凝聚了自己和众人期月心血的帛书一点点灰飞烟灭,心中颇为唏嘘,仿佛有些怅然若失,又有些如释重负。
“人人都说朕圣明……”刘彻背对着青芒,自语般道,“可是,朕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圣明。当朕不圣明的时候,满朝文武,天下万民,又有几人敢对朕说呢?”
青芒听见皇帝的语气居然有些伤感,心中不明所以,便不敢接茬。
刘彻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身,朝屏风后面走去,同时头也不回道:“跟朕来,让你看样东西。”
青芒一怔,赶紧起身跟了过去。
刘彻兀自前行,径直来到御书房的西北角,拉开一道木门,里面居然是一个相对隐秘的小隔间。青芒跟进来一看,顿时愣住了。
眼前是一张高脚的长条案,案上摆放着十来个牌位,而其中一个牌位,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父亲的名字—蒙安国。
看着惊诧不已的青芒,刘彻苦笑了一下,道:“朕自即位以来,有过许多不圣明的时刻;供奉在此的每一个牌位,便分别记录了一个这样的时刻。如你所见,令尊的牌位也在这里。朕还记得,三年前,公孙弘和韦吉提交了一些你父亲与匈奴浑邪王暗中通信的证据,指控他勾结匈奴,出卖朝廷。由于当时,我朝与匈奴交战正酣,朕情急之下,便本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态度,仓促做出了决断。但事后不久,朕便后悔了。因为朕也知道,公孙、韦吉二人与你父均有过节,此举不乏公报私仇的成分,而朕未及深入调查,便对你父施以极刑,显然过于武断和草率了;且量刑太重,有违上天好生之德。对于这两点过失,朕一直愧疚于心。然大错既已铸成,朕无如之何,只能立下这个牌位,一来聊寄哀思,二来常自警醒……”
说到这儿,刘彻已然声音哽咽、眼眶泛红。
此时,青芒的内心早已一片凌乱,只能黯然道:“往事已矣,陛下……也不必过于自责。”
刘彻酸涩一笑,拍了拍他的臂膀:“给令尊上炷香吧。”说完便走了出去。
青芒点了三支香,插在香炉上,然后双膝跪地,久久凝望着父亲的牌位。
轻烟缭绕中,依稀可见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悄然滑落。
霍去病和李广分别率部杀进淮南邸后,只遭遇了轻微的抵抗,便迅速占领了整座宅邸。手下军士逮捕了一干书吏、仆佣,随后搜遍各处,却始终不见刘陵踪影。
“外面都是咱们的人,这刘陵能往哪儿逃?”李广在正堂附近遇见霍去病,大为诧异道,“难道她会上天遁地不成?”
此时霍去病也已亲自带队搜索了好一会儿,仍旧一无所获,心中正自纳闷,闻言顿时眉头一紧,脱口道:“上天办不到,遁地倒是有可能。”
李广一惊:“你的意思是,这淮南邸下面挖有地道?”
“刘陵在此经营日久,挖一两条地道,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就让弟兄们分头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地道找出来!”
“此处距雍门不远,若真有地道,定是朝西面的雍门外挖的。”霍去病略一思忖,忙道,“这样吧郎中令,咱们分头行动,你在这儿找地道,我去雍门外堵她。”
“也好。”李广随即带队离开。
霍去病率部匆匆赶到大门外,刚一跃上马背,便见苏建带着一队南军从长街东边飞驰而至。
“怎么样苏卫尉,张次公抓到了吗?”霍去病忙问。
苏建这一路,负责抓捕张次公。
“让这小子逃了。”苏建苦笑,“我搜遍了他在长安的三处宅子,都没找着。你这边情况如何?”
霍去病同样报以苦笑,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道:“我去雍门外堵刘陵。为防止她半路改道从地上逃逸,还得劳烦苏卫尉,将淮南邸以西至雍门的所有路口全部封锁。”
“放心,交给我了。”苏建爽快道。
二人随即分头行动,霍去病率部直趋雍门。
青芒上完香,回到书房坐下,见皇帝一连打了几个哈欠,面露倦怠之色,而自己这一天折腾下来,也早已疲惫不堪,便顺势道:“禀陛下,时辰不早了,您若无别的旨意,臣这就告退。”
“不急,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刘彻轻揉了几下眉心,强打着精神道。
有什么问题非得现在问,明早再问都等不及吗?
青芒心中咯噔了一下,忙恭谨道:“请陛下明示。”
刘彻抬起眼皮,缓缓道:“今夜,朕与你君臣二人开诚布公,几乎无话不谈,朕心甚慰。接下来这个问题,朕同样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不许有任何隐瞒。”
青芒一听,心念电转,当即约略猜到了皇帝想问的事,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臣遵旨。”
刘彻深长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石渠阁失窃案,是否与你有关?”
果不其然,皇帝最关心的还是天机图!
倘若此事没有涉及郦诺,青芒很可能索性就承认了,可现在他却万万不能。毕竟郦诺的真实身份是墨者,一旦因天机图而暴露,后果将不堪设想!
“回陛下,臣与此案无关。”青芒从容道,“石渠阁失窃当晚,臣早早便就寝了,且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寝室半步,还望陛下明察。”
刘彻淡淡一笑:“关于这一点,严助当时倒是替你做了证明;此外,石渠阁书监田贵等人也已伏法。按说,此案早已尘埃落定,朕自然也是相信你的。只不过,朝中还是有人坚持认为,你跟此案……脱不了干系,所以朕才问你一问。”
“启禀陛下,臣今夜上殿,本已抱定必死之心,故而才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假如石渠阁失窃案真是臣所为,臣又有什么理由不承认呢?”
刘彻不语,又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说的倒也是,兴许……是朝中那帮人多虑了。行了,你退下吧,回去好好歇息,过几日,朕再找你商议招抚匈奴之事。”
“臣遵旨。”
青芒暗暗松了一口气,旋即行礼告退,出了御书房。可是,直到走出温室殿很远,他感觉皇帝的目光似乎还牢牢盯在自己的背上。
那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
青芒知道,虽然经过这个九死一生的夜晚,自己从皇帝那儿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和倚重,可在天机图这件事上,皇帝仍然对自己抱有相当程度的怀疑。
当然,通过今晚对皇帝全新的了解,青芒可以肯定,皇帝之所以对天机图志在必得,目的并不是想夺取杀人利器以屠戮天下,而是跟自己一样—不让它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里。换言之,青芒相信,皇帝真正的用意其实不是想占有天机图,而是毁掉它!
所以接下来,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当然也就不再是阻止皇帝得到天机图,而是阻止郦诺利用天机图去对抗朝廷。
可是,自己能说服郦诺吗?
青芒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他没有信心。
暂且不说郦诺一直以来对皇帝怀有的仇恨和敌意,也不说她那倔强而执拗的性格,光是横亘在自己和郦诺之间的世仇,就足以令青芒无所措手足了。
夜色深沉。青芒站在未央宫空旷阒寂的广场上,面朝夜空,一声长叹。
淮南邸的地道直通雍门以西一里外的牛耳庄,地道出口位于村庄最南端一处相对独立的宅院。院内有一座马厩,养着十几匹健硕的骏马。早在数年前,刘陵便派了两名心腹长年驻扎于此,护院兼养马,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将近三更时分,刘陵、窦胜等人终于钻出了地道,随即在那两名心腹的接应下,策马离开村庄,片刻后便驰入了村子西南面一片茂密的冷杉树林中。
穿越这片树林,再往西走三十余里,便是“八水绕长安”之一的沣水,过了沣水一路往南,便可直达秦岭。
这是刘陵数年前便已精心设计好的逃亡路线。
眼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进了这片树林,逃亡之路就等于走完了一半,顶多再过一个时辰,他们便可逃出生天了。
尽管暗杀刘彻、盗取帛书的计划接连失败,此刻又惶惶如丧家之犬奔走在逃亡路上,但刘陵并未十分沮丧。
因为在她看来,淮南国兵强马壮、有钱有粮,又与衡山王、胶东王等诸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一旦联手,完全有实力跟朝廷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眼下,她在长安进行的这场暗战虽然以失败告终,但真正的较量还远远没有开场—最终鹿死谁手,尚在未定之天!
正自埋头沉吟,奔驰在前的窦胜忽然放慢了马速。刘陵赶紧勒住缰绳:“怎么啦?”
窦胜环顾左右,一脸警觉道:“有点不对劲……”
刘陵跟着四下张望了一圈,见周遭一片漆黑死寂,连个鬼影都没有,不禁皱眉道:“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哪儿不对劲了?”
“就是因为太安静了,才不正常。”
“怎么说?”刘陵越发困惑。
“这片林子这么大,定有很多夜鸟栖息,可咱们大队人马奔驰其中,却没有惊起半只鸟儿,翁主不觉得有问题吗?”
刘陵恍然一惊:“你的意思是,在咱们之前已经有人进了林子,早把鸟儿都惊飞了?”
窦胜点头,刚要回答,不远处的树林中忽然传来一阵朗声大笑:“翁主所料不错,这里的鸟儿早就被霍某吓跑了。”
霍去病!
刘陵又惊又怒,立刻抓过挂在马鞍边的墨弩,紧紧握在手中。窦胜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拔刀在手。
“刘陵,我劝你还是尽早投降,随我入宫向皇上请罪吧。”霍去病策马从一棵大树后走出,立在刘陵对面五丈开外,“兴许,皇上会念在宗室血亲的份儿上,饶你一命。倘若执迷不悟,顽抗到底,那我只能提你的人头入宫了。”
“想提我的人头,你可以自己过来拿呀。”刘陵咯咯一笑,“都说你霍去病勇冠三军,匈奴人光听你的名字就吓破胆了,今天就让本翁主见识见识,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霍去病冷笑,策马逐渐逼近:“刘陵,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可要想清楚了。”
与此同时,霍去病手下的数十名军士也策马从四面八方朝刘陵等人围了过来。
“没什么好想的,放马过来吧!”刘陵高声道,暗暗拉起墨弩的望山,手指扣上了悬刀。
霍去病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继续朝她逼近。
刘陵狞笑了一下,等霍去病走到距她已不足三丈时,突然抬手,扣动悬刀,一支弩箭呼啸而出,直射霍去病面门。
霍去病早有防备,就在弩箭射出之际,整个人腾空而起,同时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长虹贯日般朝刘陵的头顶当空劈落。
刘陵大惊失色,慌忙后退。一旁的窦胜立刻挥刀,飞身扑救,“铛”的一声,生生挡住了霍去病这势大力沉的一刀。
双方旋即杀成一团。
趁霍去病被窦胜缠住,两名侍卫连忙护着刘陵拼死突围。
在此短兵相接之际,连弩最容易发挥威力。刘陵一边策马前冲,一边频频射击,转眼便将七八名禁军射落马下。
三人迅速撕开包围圈,朝西边狂奔而去。
十几名禁军的弓骑兵在后面紧追不舍。
窦胜虽然武功不弱,但终究不是霍去病的对手。两人你来我往地厮杀了十几回合后,他便渐渐不支,接连被霍去病砍了几刀,身上血流如注。
饶是如此,他还是死缠着霍去病。为了尽量拖延时间,他甚至采取了同归于尽的战术,宁可放弃防守、门户大开,也招招直取霍去病要害。
霍去病看在眼里,不由暗自感叹:此人也算得上是忠义之徒,只可惜跟错了主子。
本来霍去病还不想取他性命,但若不出杀招,一时半会儿还真摆脱不了他,遂把心一横,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待窦胜急攻过来时,突然身子一旋,灵巧地避开他的刀锋,同时反手把刀往背后一捅,刀尖便由下往上斜斜刺入了他的心脏。
窦胜猛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霍去病把刀一抽,轻声一叹,旋即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跳上坐骑,朝刘陵逃逸的方向疾驰而去。
窦胜颓然仆倒在地,嘴里轻轻地叫了一声“翁主”,便一动不动了。
刘陵策马在黑暗的冷杉树林中没命地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只知道一路上有无数的箭矢从背后射来,“嗖嗖嗖”地从两边的耳际掠过。
起初她的身后两侧还有那两名侍卫紧紧相随,可跑了一段路之后,左后侧的马蹄声便消失了。刘陵知道这名侍卫一定是被如蝗箭矢射落马下了。接着又跑了一阵之后,右后侧的马蹄声也消失了,一阵强烈的无助之感瞬间攫住了她。
此时,坐骑的速度又忽然慢了下来。刘陵下意识地回过身,低头看去—借着从树梢间依稀漏下的月光,赫然可见马臀上插着三四根羽箭。
刘陵惨然一笑。
看来今晚非死在这儿不可了!
即将绝望之际,一个疑问蓦然跃入她的脑海:两名侍卫都是中箭落马,身下的坐骑也中了这么多支箭,为何唯独自己毫发无损呢?
很显然,这并非自己命大,而是这些追兵不敢把箭射到自己身上!
这分明意味着,刘彻给他们下了命令—要抓活的。
思虑及此,刘陵猛然精神一振,旋即勒住缰绳,掉转马头。后面那些追兵没料到她会突然止步转身,顿时纷纷勒住缰绳,与她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对峙着。
刘陵冲他们冷冷一笑,倏然亮出墨弩,紧接着便用一连串娴熟利落的动作,一口气将这把墨弩中剩余的弩箭全部射了出去。
对方有数人相继发出哀号,栽落马下。剩下的弓骑兵慌忙散开,纷纷躲进两侧的树林中。趁着这个间隙,刘陵把墨弩一扔,立刻掉头,继续朝西边疾驰。
很快,她便冲出了这片树林。
几乎与此同时,她听见前方隐约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
沣水到了!
沣水两岸,台原与河川相间,沟壑纵横,地形复杂,极易藏匿而难以搜寻。到了这儿,逃生的希望就大多了。刘陵心中庆幸,狠狠拍了一下马臀,准备冲上前面不远处一片两丈多高的土原—只要越过这片土原,后面的追兵便看不见她的踪影了。
然而她忘了,身下这匹骏马虽然强壮,但早已身中数箭,能坚持跑到这儿已近乎奇迹。所以,当马用尽最后的力气奔上土原时,便再也支撑不住,前腿一软,猛地跪倒在地。刘陵被前冲的惯性甩了出去,在原上滚了几滚,然后便掉进了一条宽约两尺、深七八尺的沟渠中。
刘陵灰头土脸,在沟中挣扎着站起来,双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头顶的沟沿。她试着跳跃了一下,右边的小腿竟是一阵钻心的剧痛,想是方才重重落地时把胫骨摔断了。
刘陵浑身无力地瘫坐在了沟底。
此时,外面传来了大队追兵杂沓的马蹄声,还有霍去病的喊声:“刘陵肯定就藏在附近,她逃不掉了,所有人全部散开,沿河搜索!”
刘陵绝望了。
眼下的自己已是瓮中之鳖,不消片刻,追兵便会发现她。
“唰”的一声,刘陵抽出腰间的一把短剑,横在了自己颈上。
与其成为刘彻的阶下囚、饱尝屈辱而死,还不如现在就自我了断,死了痛快!
当冰凉的剑刃即将划开喉咙的一刹那,头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大业未成,翁主便要自寻短见吗?这可不是我认识的刘陵。”
这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这声音以前总是让刘陵有些厌烦,可此刻听来,却是那样的温暖和悦耳。
刘陵猛然抬头,看见张次公正蹲在沟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霎时,刘陵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快上来吧。”张次公伸出手,“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刘陵收剑入鞘,伸出手。张次公一把将她拉了上来,接着便背起她飞快跑下了土原。然后,张次公在纵横交错的沟渠和土原之间健步如飞,不过片刻便来到了沣水岸边。
一匹健硕的骏马正静静地立在河滩处。
两人骑上马,沿着沣水东岸往南跑了几里路,张次公找到一处水流较为平缓的河段,旋即拍马驰入水中,向着对岸游去。
这匹马极善泅游,纵然载着两人依旧毫不吃力,很快便稳稳地渡过了中流。
刘陵趴在张次公的背上,双手紧紧抱着他,忽然发出了低声的啜泣。
“别害怕陵儿。”张次公温言道,“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还有,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当着你的面,杀了青芒那个王八蛋!”
“你不能杀他。”刘陵不假思索道。
张次公一怔,苦笑道:“都被他害到这步田地了,你还舍不得杀他?”
“你错了。”刘陵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眼底燃起一团仇恨的火焰,“我的意思是,我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张次公恍然,哈哈一笑:“好!等你砍下他的脑袋,我就拿它来当夜壶!”
黯淡的月光下,沣水泛动着粼粼波光。
当霍去病带着人马搜索到岸边的时候,张次公和刘陵早已渡过沣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郦诺几乎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她昏昏沉沉起床,刚洗漱完,夷安公主便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她,说青芒不仅被父皇无罪开释,还被擢升为卫尉卿了。郦诺一听,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她暗自庆幸,同时却又百思不解:青芒是如何逃过这一劫的?难道真的是凭那只锦囊里的几幅涂鸦?
郦诺很想去卫尉寺找他问个究竟,但又始终放不下心中的芥蒂—昨夜青芒身陷死牢,她当然无暇顾及其他,只一心牵挂他的安危;可现在他既已脱险,自己又主动去找他,岂不是让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乎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杀父之仇了?
就在郦诺百般纠结之际,青芒忽然穿着一身崭新的卫尉卿官服,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地来到了漪兰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夷安公主跟青芒说笑了几句,便很识趣地带着侍女离开了。
“你来干什么?”郦诺冷冷道。
“我是来给你解惑的。”青芒粲然一笑,笑容就像窗外的阳光一样灿烂。“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从一个死囚变成卫尉卿的?”
“你如果是来显摆的,那请回吧,我没兴趣。”
“你没兴趣我也得说,毕竟昨晚你冒着那么大风险到死牢看我,这份情义我可是铭刻于心哪!”青芒说着,大大咧咧地在榻上坐下,“所以,我现在平安无事了,自然得来跟你知会一声,否则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也罢,你想说就说吧,我洗耳恭听。”郦诺也在另一边的榻上坐了下来。
青芒看着她,又是一笑,然后便开始讲述他昨夜在御书房中奇迹般的经历:从他向皇帝自首,坦白自己的身世讲起,再到举报刘陵和严助,然后又说到皇帝命他督造墨弩的真实动机……
郦诺听得万般惊愕、目瞪口呆,忍不住打断他:“你说什么?皇帝的真实想法跟你一样,也想毁掉墨弩?”
青芒点点头:“我也万万没想到,但事实就是如此,否则他怎么会赦免我的死罪?”
郦诺难以置信,蓦然想起夷安公主说的皇帝为了救一个牧童与熊肉搏的事情,心中越发惊疑困惑:难道,我真的误解刘彻了吗?他真的是一个体恤百姓、顾念苍生的皇帝?可他对付墨家的时候,为何又会那么严厉苛酷?
青芒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与你印象中那个一意要铲除墨家的皇帝不一样?其实在我看来,皇帝的本意也并非想把你们墨家赶尽杀绝……”
郦诺冷哼一声:“那你说他的本意是什么?”
青芒略为思忖,道:“如今天下,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内有诸侯蠢蠢欲动,四方豪强又多横行不法。对此,身为大汉天子,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势必采取雷霆手段。而你们墨家,徒众遍布天下,个个身怀利器,虽然多为仗义任侠、锄强扶弱之士,却也不乏好勇斗狠、以武犯禁之徒。朝廷一旦下手整肃,是很难厘清二者的;加之各级官吏为了邀功,更不肯费心去分青红皂白。是故错杀有之,株连有之,挟私报复者亦有之。如此一来,你们自然会觉得,皇帝和朝廷是一心想铲除你们……”
“我不否认你说的这些情况。”郦诺打断他,“可你别忘了,当初郭旗主便是刘彻亲自下旨诛杀的,难道郭解也是作奸犯科的该杀之人吗?”
“郭解当然不是这种人。”青芒道,“可皇帝起初只是将他迁居茂陵,并无杀他之意。倘若不是他后来擅自逃亡,还有他的徒众出于报复杀害多人、完全无视大汉律法,皇帝又何至于对他痛下杀手?”
郦诺语塞,半晌才道:“无论如何,眼下我们墨家跟朝廷早已是水火不容了,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不见得。在我看来,墨家同朝廷未必没有和解的办法。”
“和解?”郦诺大声冷笑,“怎么个和解法?”
“交易。”青芒直直地看着她,“跟朝廷做个交易。”
郦诺立刻猜到了他的意图,一脸警觉道:“你不会是在打天机图的主意吧?”
“如果交出天机图,可以让朝廷与墨家化干戈为玉帛,可以保万千墨家弟兄的性命,那又有何不可?”
“你说得倒轻巧。”郦诺冷哼一声,“就算我愿意交,可你能保证皇帝一定会放过墨家吗?”
“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我相信皇帝不是嗜血好杀之人。”青芒恳切道,“经过昨夜一番长谈,我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如果可以用和平手段治理天下,皇帝决不会滥用武力。”
郦诺想着什么,忽然淡淡一笑:“或许……你看到的只是假象呢?”
青芒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昨夜皇帝的表现如此异乎寻常,难道你就没有丝毫怀疑?”
青芒不解:“怀疑什么?”
“兴许,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才在墨弩这件事上迷惑你呢?换言之,是因为墨弩被烧了,他才顺水推舟,假意放弃墨弩,其实是想利用你得到更大的东西,比如……天机图背后的秘密?”
青芒不由一怔。
他蓦然发现,尽管郦诺的说法有些匪夷所思,却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尤其是联想到昨夜谈到最后,皇帝又刻意提到了天机图,似乎就更能印证郦诺的这种说法了。
“照你这么说,这一切……都是皇帝的权谋?”
郦诺眉毛一扬:“难道没有这种可能?”
青芒苦笑了一下:“不过,昨晚还有件事,似乎就不能这么解释了……”
“什么事?”
青芒把皇帝在御书房中供奉蒙安国牌位的事说了,然后道:“昨夜皇帝根本不知道我上殿之后要说什么,更不知道我的身世,自然不可能提前安放牌位。有鉴于此,我还是宁可相信,他昨晚说的话……都是真的。”
郦诺闻言,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冷笑道:“我就问你一句,昨夜你跟皇帝谈了那么久,他不会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天机图吧?”
青芒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从容道:“没有。”
“真的没有?”
“我何必骗你?”青芒笑了笑,“而且就算有,也不见得背后就一定有什么阴谋。”
郦诺冷哼一声,不答话。
两人沉默了片刻,青芒忽然道:“说到天机图,我好几次险些为它丢了性命,却一直不知道它长什么模样,现在……可否让我一睹真容?”
郦诺看着他,半晌才淡淡道:“晚了,我已经把它……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青芒闻言,不由哑然失笑。
他知道,郦诺现在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最主要的原因倒不在于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杀父之仇”,而是经过昨夜这一番变故,她可能已经认定,自己要么是被皇帝“笼络”了,要么就是被“迷惑”了,总之不再是以前那个可以让她无条件信任的青芒了。
意识到此,青芒心中倍感无奈。
“我还要陪公主练武,你自便吧。”郦诺倏然起身,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径直走了出去。
青芒愣怔半晌,最后也唯有苦笑而已。
此后数日,青芒奉命协助李广、苏建、汲黯等人全面搜捕刘陵在长安的余党,成功端掉了包括东市庄记杂货铺在内的十几个秘密据点,抓捕了数十人。
顺利完成任务后,汲黯邀请诸人聚宴庆贺,青芒等人都愉快地答应了,唯独李广冷冷婉拒,说还有任务在身,不便饮酒。汲黯问他什么任务,他只回了句“无可奉告”便扬长而去。汲黯颇为不悦,随后便在酒宴上跟青芒发牢骚,说李广、李蔡这哥儿俩都有些神秘莫测,与他们同朝为臣这么多年,而且他跟李蔡更是私交甚笃,可还是看不透他们。
青芒问他为何这么说,汲黯趁着酒劲,便附在他耳旁说,李广、李蔡这对堂兄弟私下见面也要避人耳目,明显不合常理。他出于好奇,便暗暗派人跟踪他们,发现这哥儿俩曾多次乔装出行,似在从事什么秘密活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青芒闻言,心中忽有所动,便装作不经意道:“李大夫执掌御史府,主要职责便是纠察百官,很多事不能在明面上做,只能暗中处置,这有何奇?”
汲黯摇摇头,道:“据我判断,他们不像是在做朝廷的事,倒像是在……干什么私活儿。”
私活儿?
堂堂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李蔡,以及位居要津的郎中令李广,他们在一起能干什么私活儿?
青芒一边与汲黯等人推杯换盏,一边暗自思忖。
渐渐的,往日发生过的许多令他疑惑不解的事情,此刻又一幕一幕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去年冬,皇帝密令罗姑比入朝指认他,可有人却事先通过潘娥给了他一个锦囊,向他泄露了这个绝密消息,才令他得以提前防范,转危为安;
两个月前,他和郦诺受困于石渠阁的密室之中,有人打开秘道救了他们,事后李蔡又在皇帝面前据理力争,把所有疑点都引向了书监田贵;
二十多日前,公孙弘、张次公准备入宫向皇帝揭露他的身世,却被李广堵在了东司马门外,他才得以及时赶到,从而化险为夷;
数日前,他身陷死牢,又有人通过潘娥给了他一个锦囊,暗示严助与刘陵勾结之事,才促使他下决心到皇帝面前自证清白;
此刻,汲黯无意中发的这通牢骚,就像是一条丝线,忽然把这些碎片全连缀在了一起。
青芒脑中灵光乍现,意识到所有的疑问都可以在一个共同的答案面前迎刃而解、涣然冰释!
他立刻起身,匆匆辞别汲黯、苏建等人,然后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御史府。
当书吏领着他走进李蔡的书房时,青芒看见李蔡面带笑容,毫无诧异之色,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
待书吏退出后,李蔡邀他入座,然后微笑地看着他,道:“蒙尉卿这几日不是忙着抓捕刘陵余党吗,怎么有空来找本官?”
“李大夫,请恕下官直言,您好像知道下官要来,何故多此一问?”青芒开门见山道。
李蔡呵呵一笑:“蒙尉卿都把本官说糊涂了,你凭什么说本官知道你要来?”
“因为下官的一举一动,早都在您的掌握之中了。”青芒看着他的眼睛,“就连下官的生与死,不也一直都是由您掌控的吗?那还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您呢,盘古先生?”
李蔡迎着他的目光,却不说话。
两人就这么定定地对视了片刻,然后才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