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求善者寡,不强说人,人莫之知也。
——《墨子·公孟》
“蒙尉卿是如何识破老夫身份的,可否说来听听?”
李蔡笑容可掬道。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时至今日才如梦初醒,实属后知后觉。”青芒自嘲一笑,“至少有三个理由,让我相信你就是盘古。其一,去年冬,皇帝密令罗姑比入朝指认我,然后就有人用锦囊给我泄露了消息,救了我一命。由于接罗姑比回京之事是你一手操办的,此事朝中鲜有人知,所以我当时便怀疑你了,但我委实想不通你有什么理由救我。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如果你是盘古,那么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怎么说?”
“正因为你是盘古,是墨家潜伏在朝中级别最高的暗桩,对于我曾多次帮助过郦诺和墨家的事情一清二楚,所以你才会在我危难之时出手相救。正所谓‘投桃报李’是也。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李蔡淡淡一笑:“接着说。”
“其二,石渠阁失窃当晚,我和郦诺受困于密室之中,千钧一发之际,竟有人打开了铜柜下面的秘道,救了我们;事后,当公孙弘、张汤,乃至皇上都怀疑我时,你却据理力争,把所有疑点都引向了书监田贵,并最终把罪名栽到了他的身上。如果你不是盘古,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此外,我现在还可以认定,当时身在现场的郎中令,一定也是墨者,正是他奉你之命,派人打开了秘道。”
“就凭他是我的堂兄,且当时身在现场,你就认定他也是墨者?”李蔡反问。
“当然不止这两点。另外还有一事,更能证实我的判断。”
“何事?”
“这便是我要说的其三了。二十多天前,公孙弘、张次公等人欲入宫向皇帝揭露我的身世,却被郎中令堵在了东司马门外。多亏他这一堵,我才得以及时赶到,从而化险为夷。据我所知,当时郎中令阻拦公孙弘的理由,是说出了石渠阁的案子后,为了加强宫禁安全,凡深夜入宫者,无论何人都要事先通报。但事后我稍微查了一下,却发现在那一晚之前,曾有数位朝臣深夜入宫奏事,却并未遭遇阻拦。由此足以证明,郎中令那晚故意阻拦公孙弘,其实是为了帮我。而假如他不是墨者,又怎么可能帮我呢?”
李蔡无声一笑,不置可否道:“蒙尉卿真是心细如发啊!”
“先生过奖。”青芒又接着道,“郎中令之所以帮我,显然又是奉了您的命令。而您之所以能够提前给他下这个命令,显然是对张次公和我的行动,全部了如指掌。换言之,无论是张次公去汉中的目的,还是我去河东的用意,早都被您料中了。于此而言,您不愧是朝廷的御史大夫,更不愧是墨家的盘古。若说晚辈心细如发,那您可谓是洞明一切了!”
“哈哈!”李蔡终于笑出声来,“彼此彼此吧。之前你在明,老夫在暗,或许可以这么说;可到了今日,老夫在你面前不也变成透明的了吗?”
青芒也笑了笑:“既然话说到这儿了,那晚辈便不揣浅陋,再多说一句。据我所知,盘古有一名副手,代号‘后羿’。若我所料不错,您的堂兄、郎中令李广,应该便是这个‘后羿’吧?”
李蔡捋了捋下颌短须,笑而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先生,关于石渠阁下面那条秘道,晚辈有一个疑问,想要请教。”既然话都说开了,青芒索性便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说。”李蔡似乎不打算对他隐瞒什么。
“石渠阁乃宫禁重地,即使您和郎中令贵为公卿,也根本不可能在皇上和众臣的眼皮底下挖出那条秘道,所以我想请问,那秘道究竟是何人所挖?”
“你应该知道,这未央宫当年是何人所造吧?”
“当然知道,是大汉开国丞相萧何。”青芒不假思索道,“难道……萧何也是墨者?”
李蔡摇摇头:“不是,是萧何身边之人,姓许名庶。许庶当年负责石渠阁的营建工程,奉当时的巨子之命,暗中挖了那条秘道。”
“目的何在?”
“为了在必要的情况下,获取朝廷的机密情报。”
“那敢问先生,您是否启用过秘道?”
“一次也没有。”
“为何?”青芒有些意外。
“风险太大。”李蔡一脸肃然,“没有任何情报,值得我去冒这个险。”
青芒若有所思,忽然道:“就连巨子郦宽被捕的相关情报,也不值得你去冒险吗?”
李蔡一怔:“你想说什么?”
“当年,奉皇上之命前去濮阳秘捕巨子的特使,便是严助。这是我从密室中顺手查出来的。可据我所知,当初右使倪长卿曾向你询问此事,你却说你无从追查。请恕晚辈直言,现在看来,你分明是不想查。敢问先生,这是为何?”
李蔡苦笑了一下,不答反问:“你可知道,当初皇上为何要抓巨子?”
“这还用问吗?朝廷要打压墨家,凡是墨者都会抓,更何况巨子?”
“照你看来,朝廷抓巨子,就是想除掉他喽?”
“不然呢?”
“你错了。皇上的本意,并不是要抓巨子,更不是想除掉他,而是请他入朝……商议一件大事。”
“入朝商议?”青芒大为诧异,“商议什么?”
李蔡目光渺远,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缓缓道:“自先师墨子创立墨家,迄今已三百余年。早期之墨者,皆能秉承墨子‘兼爱’‘非攻’之旨,任侠仗义,锄强扶弱,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然与时推移,墨家徒众日增,遂至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故今世之墨者,好勇斗狠、作奸犯科者比比皆是,跻身豪强、称霸一方者亦屡见不鲜。皇上欲平治天下,岂能不予以整肃?元朔年间,朝廷便对各地的游侠和豪强下手了,其中最广为人知者,莫过于郭解一案。尔后,朝廷与墨家之冲突遂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拾。然纷争杀戮,既非皇上本心,亦违墨家之旨,故而皇上才想请巨子入朝,共商消弭纷争之法……”
“然而皇上却没有料到,巨子竟因此遭遇不测?”青芒忍不住插言道。
李蔡一声长叹:“正所谓世事难料!当初迁郭解入茂陵,没人料到最后竟是那般结果。随后请巨子入朝,亦是如此—本欲消弭旧怨,怎奈反添新仇!对此,无论是皇上,还是朝野的有识之士,皆未尝不扼腕而长太息也!”
听到这儿,一个困扰青芒已久的问题再度涌现心头。他脱口道:“当初巨子先是被严助所抓,随即又被我父亲劫走,之后竟不明不白死在狱中。敢问先生,可知此事内情?家父当时劫走巨子,真的是为了抢功吗?巨子后来遭遇不测,是否……与家父有关?”
李蔡看着他,淡淡苦笑:“令尊的表面身份,是朝廷的东郡太守,但你可知,他的真实身份为何?”
“刘陵告诉过我,说家父……其实是墨者。”
“她没有骗你。令尊确实是墨者,代号‘精卫’,是老夫的属下。他假意劫走巨子,其实是奉我之命,将巨子保护起来。”
精卫?!
青芒猛地一震,不由万般惊愕。
他记得,郦诺跟他说过,精卫是墨家打入官府的又一暗桩,据说职位不低。在巨子郦宽出事前,曾得到过“精卫”示警。可青芒万万没想到,这个“精卫”竟然就是自己的父亲蒙安国!
“先生,晚辈听糊涂了。”青芒震惊之余,不免大为困惑,“既然皇上本意不是要加害巨子,而是请他入朝,那先生为何还要命家父向巨子示警,后来还要出手‘保护’巨子?这……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李蔡又是一阵苦笑,道:“贤侄有所不知。当初,皇上命严助前往濮阳秘捕巨子之时,我还不是御史大夫,未曾参预机要,自然无从得知皇上心意。当时,我只是探得皇上向濮阳派出密使的消息,便以为皇上要对巨子不利,遂密令精卫,也就是你父亲向巨子示警,并命他择机而动,不惜代价保护巨子。至于皇上打算与墨家和解的本意,则是我升任御史大夫后才得知的。”
青芒恍然,却还有疑问未解,忙道:“敢问先生,既然家父是奉你之命保护巨子,那理应将其照顾周全才是,为何……为何竟会令巨子不明不白死于郡府狱中?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先生可知内情?”
“我当时惊闻噩耗,便严厉地责问了你父亲。据他讲,为了掩人耳目,他当时故意将巨子关进了东郡监狱的一间单人牢房中,并命典狱严加看守,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巨子。那个典狱名叫戴武,也是墨者。你父亲本以为如此安排,必可保巨子万全,可万万没想到,事情坏就坏在这个戴武身上!当天夜里,巨子便被下毒了,等到你父亲发现时,巨子已然身亡,而那个戴武也早已逃之夭夭。后来,我和你父亲都曾暗中派人多方搜捕,却一直没抓到此人……”
“然后,家父便背上这个杀害墨家巨子的罪名了?”青芒苦笑,“连郦诺、仇景、倪长卿他们,也都把家父当成了墨家的仇人!您为何一直不对他们说明真相呢?”
李蔡黯然长叹:“其因有二:首先,你父亲是与我单线联系的,按照墨家的规矩,我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的真实身份;其次,当时连巨子都遭人举报,可见墨家内部出了奸细,并且级别一定不低,所以我更不敢贸然泄露你父亲的身份。”
“即使此事不便透露,可您当上御史大夫后,便已得知皇上的本意是想与墨家和解,那您为何不将此事告知倪右使等人,以免朝廷与墨家的争斗愈演愈烈?”
“你以为我没说吗?”李蔡苦笑,“我说过不止一次!倪长卿、仇景、田君孺这些人都知道。可他们个个都认为我贪恋朝廷的荣华富贵,甚或怀疑我已经变节,所以几乎都不信我的话。再加上,皇上在所有公开场合,对墨家的态度又一向严厉,他们就更不信了。”
青芒无语,半晌才道:“请问先生,家父生前,与淮南王刘安真的有私交吗?刘陵甚至说,家父与刘安暗中联手,企图颠覆社稷,可有此事?”
“令尊与刘安确实私交甚笃,否则也不会在你刚出生不久,便把你交给刘安抚养。不过,他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这点我可以保证。刘陵所说,只是一派胡言,你不必听信!”
青芒一听,颇感欣慰,又问道:“既如此,家父当时为何会将墨弩交给刘安?还有,似墨弩这等杀人利器,墨家一定保管甚严,又怎会落到家父手上?”
“那几十把墨弩,是之前执行一次特殊任务,巨子交予我,我再交给你父亲的。后来,刘安不知从何处刺探到了消息,便以你为质,要挟他交出墨弩。你父万般无奈,向我请示。我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让他交出墨弩,把你换回来,毕竟人命关天。此外,我也深知,墨弩绝难仿造,就算让刘安拿到那些弩机,他也无法大量制造,所以不足为虑。”
青芒闻言,不由失笑道:“如此说来,晚辈这条小命,还是先生救的?”
李蔡淡淡一笑,摆了摆手:“无足挂齿,无足挂齿。”
“那家父当时将我换回后,为何又直接将我送到了匈奴?此中内情,先生可知?”
李蔡眉头一蹙:“这些记忆,贤侄尚未恢复吗?”
青芒摇头苦笑:“我只记得,我是十五岁去的匈奴,家母是匈奴浑邪王之女,名伊霓娅。至于家父当时为何将我送往匈奴,以及有关家母的一切,我至今尚未忆起,仍是一片空白。”
李蔡叹了口气:“这些是令尊的家事,我也所知不详。我只知,令尊早年曾在西北边塞担任武将,在一次与浑邪王部的交战中,受伤被俘。大约一年后,浑邪王部与匈奴其他部落爆发冲突,部众死伤甚多,令尊便带着襁褓中的你逃了回来。之后为了避人耳目,不得已将你交予刘安抚养。至于当年在匈奴经历了什么,令尊从未提起,我也不便多问。”
青芒无奈。
看来,在记忆尚未恢复的情况下,要想解开自己的另一半身世之谜,只能是去匈奴一探究竟了。
“贤侄,你今天问了老夫这么多问题,现在可否轮到老夫问你一问?”李蔡忽然道。
“先生请讲。”
“石渠阁案发当晚,你是拿走了天机图,只留下了青铜圆筒吧?”
青芒一笑:“是。”
“那现在天机图在你手里喽?”
青芒摇头:“天机图是墨家圣物,晚辈岂敢据为己有?那天到手之后,晚辈一眼未看,便把它交给郦诺了。毕竟郦诺现在是墨家的准巨子,此物自当由她保管。”
李蔡闻言,微微苦笑:“道理虽是如此,可郦诺这丫头一心想为巨子报仇,视朝廷为不共戴天之敌,天机图交到她手中,只怕是祸非福啊!”
“敢问先生,那天机图究竟何物?其背后是否隐藏着比墨弩更为可怕的杀人利器?”
李蔡的表情忽然凝重起来,沉默了片刻,才道:“此事老夫暂时不便多言,若有机会,你日后自然会知道。”
听他这么说,青芒也不便勉强,便换了个话题道:“先生,关于天机图,晚辈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何事?”
“青铜圆筒设计精巧,想必是当年墨子所造,而那十二位密码定然也是墨子所编,可让晚辈困惑的是,那首密码诗《问天机》,里面却多有涉及本朝的史事,最晚甚至写到了景帝年间。这是何故?难道墨子能预言后世之事?”
“当然不能。”李蔡呵呵一笑,“最初的密码确实是墨子所编,但他也留下了一个规矩,就是其后的每一任巨子,都要按前任巨子设定的密码打开圆筒,确定天机图无恙,然后再设置新的密码。所以,你说的那首《问天机》,正是巨子郦宽所写,故而诗中多有言及本朝史事。”
青芒恍然:“多谢先生答疑解惑。”
李蔡摆了摆手,一脸郑重道:“贤侄,老夫有一事,想要拜托于你。”
“先生请讲。”
“务必设法,从郦诺处取回天机图,交予老夫。”
青芒眉头一蹙,苦笑道:“这件事,晚辈恐怕难以胜任。不瞒先生,郦诺现在已经不信任晚辈了。那天晚辈说想看一眼天机图,都被她婉拒了,所以……”
“你就把老夫方才告诉你的一切,仔仔细细跟她说明白,兴许她能回心转意呢?”
青芒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吧,晚辈尽力而为。”
辞别李蔡后,青芒立刻赶回了未央宫。
今天与李蔡一席谈,驱散了心中的许多疑云,令他顿生豁然开朗之感。
最让他喜出望外的,便是弄清了父亲的真实身份,以及巨子遇害一事的真相。如此一来,他就不再是郦诺的杀父仇人之子了,而那桩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本来便不存在的所谓“世仇”,自然更是烟消云散了。
虽然在对待朝廷的立场上两人仍有分歧,但至少在个人情感上,他们又可以恢复如初了。一想到此,青芒陡然觉得头顶的天光都亮了起来,周遭的景物也变得分外赏心悦目。
他回卫尉寺跟同僚们打了个招呼,便径直来到了漪兰殿。
还没走到殿门口,一名值守宦官眼尖,远远瞧见了他,赶紧迎上前来。青芒和他寒暄了几句,便道明来意。宦官道:“蒙尉卿来得不巧,仇少使今儿一早便随公主殿下离京了。”
“离京?”青芒大为意外,“去哪儿了?”
“到甘泉宫游玩去了。”
甘泉宫位于长安西北两百多里外,由秦朝的林光宫修葺扩建而成,是一处著名的离宫。今上刘彻几乎每年夏天都会前往避暑,故也称“夏宫”。如今时节尚在早春,天气丝毫也不炎热,可谁曾想这位任性的大公主竟会在这时候跑去甘泉宫?
青芒顿时大失所望:“那……内使可知,她们要去多久?”
“这可说不准。”宦官笑道,“您也知道,就公主殿下那性子,哪有个定数?若玩得兴起,一两个月都有可能;若是不乐意,三五天便回转了也说不准。”
青芒无奈,只好告辞离开。
本以为今日便可说清真相,与郦诺重归于好,不料天意竟是如此弄人。若像那个宦官说的,夷安公主要是玩得开心,一两个月才回来的话,到时候自己肯定早已奉旨奔赴战场了,势必与郦诺再次错过。
这可怎么办?
问题倒不在于青芒忍不了这几个月,而是这一错过,只怕便是永诀!
因为他这回是去打仗。
尽管皇帝给他的任务是招抚匈奴,无须正面迎敌,但并不等于他就能避开所有战场上的危险。换个角度来说,“招抚”有时候甚至比正面厮杀更危险!毕竟匈奴人不是那么容易被招抚的,更何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到时候很可能是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深入敌营去谈判和劝降的,谁敢保证你一定能够安然而返?
为此,青芒早就做好了“马革裹尸”的思想准备。
可现在,他不仅没机会跟郦诺说清真相,甚至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这让他如何安心?
站在漪兰殿附近的一处高台上,青芒仰首眺望西边的天空,看见一轮将坠未坠的夕阳把天际染得一片血红……
暮色渐渐涌上高台。在天边的残阳即将收起它最后的一缕光芒之际,青芒心中蓦然一动—甘泉宫距此虽有二三百里之遥,但骑上快马,一个晚上即可来回,自己何不赶过去再见郦诺一面?
思虑及此,青芒不再迟疑,立刻转身。
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此时步上高台,朝他迎面走了过来。
看着对方的表情,青芒心中忽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蒙尉卿跑到这儿躲清闲来了?让我一通好找啊!”霍去病走到他面前站定,面带讥诮地打量着他一身簇新的官服。
“霍骠姚找我何事?”青芒淡淡一笑。
“找你何事?”霍去病冷哼一声,“匈奴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观赏落日?”
青芒一震:“是何处有战事?”
“西北。陇西郡到北地郡一线,皆有匈奴骑兵入寇。短短几天,便杀我官吏百姓三千多人,掳掠牛羊财物不计其数!”霍去病恨恨道。
西北?!
青芒的心蓦地一沉。
汉朝的西北方便是河西走廊。匈奴的浑邪王、休屠王两部一向盘踞在此。如今陇西、北地一线遭到入侵,不用问也知道是浑邪王和休屠王所为。而浑邪王,正是自己的外祖父,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亲人!
青芒心中不由一阵苦笑。
“皇上命你招抚匈奴,这回正好,你的外祖父来了。”霍去病揶揄道,“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收服他了。不过我想提醒你,倘若你办不到,那就只好由我来收了。”
此“收”非彼“收”,一旦自己招抚不成,由霍去病出手,那自然是刀兵相见、铁血无情了。这么一想,青芒不禁倍感压力。
“皇上是让你配合我。你只需做你该做的,别的你不必操心。”青芒冷冷道。
“哟,现在就给我摆官架子了?”霍去病眉毛一挑,“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都可能发生,到时候,谁该配合谁可不好说。”
“战场上的事不用你教我。”青芒忽然凑近他,笑了笑,“别忘了,我可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我打过的仗,不比你少。”
“放心,我没忘。”霍去病冷然一笑,“漠南之战给过我那么大一份厚礼,我怎么会忘呢?不瞒你说,我还寻思着,利用这次机会还你一个人情呢。”
青芒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霍骠姚这么说就见外了。咱们都是为朝廷尽忠,还谈什么人不人情呢?好了,闲言少叙。皇上有没有说,让我们何时出发?”
“今夜整装集合,明日一早开拔。”
“明日一早?!”
青芒一愣,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不然呢?”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儿,“莫非你想多延宕几日,好让你外祖父再杀我三千士民?”
青芒没有理会他的揶揄,不自觉地回过头去,遥望了一眼甘泉宫方向的天空。
此刻,残阳终于吐尽它最后的光芒,无力地坠入了地平线。
青芒在沉沉暮霭中凄然一笑。
元狩元年春,正月末,青芒与霍去病各率南军、北军一万精锐骑兵,合兵两万,从长安出发,昼夜行军,于五日后进抵陇西郡。
稍事休整,青芒和霍去病便各率一队亲兵,于当日午后离开郡城,潜入北面山林,准备抓几个匈奴的斥候,刺探敌军动向。
两人分头行动。霍去病带队搜索西侧山峰,青芒带着朱能、侯金及十余骑搜索东侧。
到了半山腰,树木渐密,山势越来越陡峭,坐骑难以前行,青芒遂留下两人看管马匹,然后命朱能等人分散开来,步行搜索。
在密林中约莫搜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夕阳西下,始终一无所获。朱能开始发牢骚,一会儿说脚酸一会儿说肚饿。青芒见天色已晚,正准备下令收队,侯金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右前方的山坳那儿发现了两个人,好像都穿着汉军铠甲,却鬼鬼祟祟的,不像是自己人。
“那肯定是乔装的匈奴斥候了!”朱能大喜。
青芒问侯金:“有没有看清他们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看清了,正是郡城方向。”
“走!”青芒毫不迟疑,立刻带着众人往山坳处赶了过去。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周遭暮色四合,加之这里的森林本就遮天蔽日,所以视线极其模糊,顶多三尺开外便看不见人了。青芒等人慢慢摸下山坳,然后两人一组分开搜索。不一会儿,青芒刚要绕过一棵大树,便听见斜坡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立刻藏身树后,悄悄探头,果然看见下面一高一矮两条黑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南面的垭口走去。
他回头给了朱能一个眼色,然后做了个前后包抄的手势。
朱能一脸紧张地点了点头。
两人随即分开。不料朱能刚走两步,脚下便被一条隆起的树根绊住,“啪”的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青芒摇头苦笑。
那两条黑影听见动静,拔腿便跑。矮个儿的跑在前面,脚步踉跄,显得十分惊惶;高个儿的却颇为镇定,“唰”的一声拔刀在手,回身盯着这边,同时稳步后退。
只要搞定这个高个儿的,谅那个矮个儿的也跑不掉。
青芒抽刀,纵身一跃,借居高临下之势飞扑过去,长刀当空劈向高个儿黑影。
此人身手竟异常矫健,原地一个急旋便闪开了,同时挥刀反击。
两人转眼便过了五六招,对方居然不落下风,只是脚步略有些虚浮。青芒看在眼里,料定对方也是个高手,只是可能走了挺长的路,体力消耗太大,故而下盘明显不稳。
找到了这个弱点,青芒便开始猛攻对方下盘。对方不得不全力防守,步步退却。青芒瞅准时机,欺身上前,手中刀如长蛇吐信直奔对方面门,对方慌忙格挡。青芒中途却突然变招,刀光一闪变成拦腰横砍。对方大惊,赶紧翻转刀刃。
如此一来,动作便迟缓了。
青芒无声冷笑,左手闪电般伸出,如鹰爪般死死扣住对方手腕,猛地一扭。
对方吃痛,手中刀“当啷”落地。
青芒强扭着对方手腕,迫使其转身,然后从背后把刀架上了此人的脖子。
此时,朱能、侯金等人也已合力抓获了那个矮个子。那人哇哇大叫,声音远远传来,居然是个女的!
青芒一怔,赶紧喝问被他抓住的这个人:“你们是何人?”
对方闻声,忽然浑身一震,旋即扭过头来。
郦诺。
此人居然是郦诺!
青芒顿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人都呆住了。
“能不能把我放开?”郦诺淡淡苦笑。
青芒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她。
这时朱能等人也把那人押了过来。青芒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夷安公主,顿时哭笑不得,连忙命他们把人放开,同时上前见礼:“卑职见过公主殿下。不知殿下驾到,多有得罪,还望殿下海涵。”
朱能、侯金等人这才认出此人是公主,不由大惊失色,下意识地退了好几步,一个个俯首躬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夷安公主也没想到会在此遇见他们,方才的惊惧全化成了委屈和愤怒,遂抬起脚来,把朱能和侯金一人一脚踹了出去。
“瞎了你们的狗眼了,竟敢抓本公主!”夷安公主暴跳如雷,“看本公主回头怎么收拾你们!”
“殿下恕罪,我等是前来抓捕匈奴斥候的。”青芒赶紧解释,“此处山高林密、黑灯瞎火,我等怎么可能认得出公主殿下?况且我等也绝对想不到,殿下和仇少使竟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蒙尉卿言之有理,还请殿下息怒。”郦诺也帮着道,“这只是一场误会,不能怪他们。”
夷安公主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本公主饿了,赶紧给我弄些吃的来!”
“对对对,咱们赶紧护送公主回城,吃饭要紧啊!”朱能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满脸堆笑道。
“本公主都一天没吃东西了,等你们送我回城,我早饿死了!”夷安公主叉起腰,横眉怒目道,“我现在就想吃,赶紧去弄!若是把本公主饿出个好歹,你们一个个都得掉脑袋!”
朱能和侯金苦着脸面面相觑,然后都看向青芒。
“殿下……”郦诺刚想再劝,被青芒抬手止住了。
“弟兄们听着!”青芒笑了笑,大声对众手下道,“立刻执行公主懿旨,分头去砍柴、生火、抓野味。限你们一刻钟之内,把野味都给我烤熟了,让殿下吃到饱,否则军法从事!”
“诺!”众人齐声道。
“这还差不多。”夷安公主得意一笑。
林间空地上,燃起了一大一小两堆篝火。
夷安公主和朱能、侯金等人围坐在大篝火旁,一边叉着烤熟的野味大快朵颐,一边喝着酒谈笑风生;而离众人稍远的那堆小篝火旁,只有青芒和郦诺两人。
青芒一边烤着野味,一边静静地看着郦诺。
郦诺手里拿着一根山鸡腿,低着头细嚼慢咽,忽然道:“你自己不吃吗?”
“我不饿。”
“可你这么盯着我,让我怎么吃得下?”
青芒赧然一笑,把目光挪开:“能跟我说说,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吗?”
郦诺苦笑了一下:“还不是公主想来?那天一听到匈奴犯边的消息,她就动了心思,然后又从皇帝那儿打听到,你和霍去病要来陇西,更是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执意说要跟你们一块儿打匈奴,我怎么劝都不听。后来,便去跟她父皇软磨硬泡,说是要到甘泉宫游玩。皇帝拗不过她,只好派了一千禁军护送。可还没走到一半,她便甩掉了那帮禁军,拉着我直奔陇西来了。”
青芒摇头叹气,道:“那你们怎么没有直接入城,反倒钻进这深山老林了?”
“路上遇见了一队匈奴骑兵,交了手,两匹马都被射杀了。我们一头蹿进大山,才摆脱了追兵。然后一整天都在这山里兜兜转转,压根儿找不到方向,所幸傍晚时分碰上了一个樵夫,才问清了郡城的方位。再后来,就被你们抓了……”
“你没受伤吧?”青芒关切道。
郦诺冷然一笑,转了转右手手腕:“你问的是跟匈奴人交手,还是跟你?”
青芒尴尬地挠了挠头,柔声道:“你的手……还疼吗?要不,我帮你揉揉?”
“不必了。”郦诺没好气道,“若不是累了一天,我哪能让你轻易得手?”
“那是当然!郦巨子武功高强,若是平日,只怕我都不是你的对手。”青芒赶紧赔笑道。
郦诺冷哼一声,把手里的鸡骨头一扔,拍了拍手:“不必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了,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吧。”
青芒一怔:“我自己什么事?”
“皇帝不是命你招抚匈奴吗?”
“是啊,那又如何?”
“你不觉得这差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吗?”
“倒也没那么可怕。”青芒一笑,“匈奴人也是人,他们也不是天生爱打仗。如若汉朝能够优待他们,给他们一块儿水草丰美的土地,让他们安居乐业,繁衍生息,贤能之人还可以入朝为官,那他们何苦一定要与汉朝为敌呢?”
“道理是如此,可事情要做起来,恐怕没这么简单。据我所知,此次入寇的浑邪王正是你外祖父。假如你只是劝他一人归降,事情或许还好办些。可问题是,他身边还有一个休屠王,各自麾下还有数万部众,他们会怎么看待你这个叛逃的原匈奴左都尉阿檀那?你之前在漠南之战中给匈奴造成那么大的损失,他们难道不想杀你吗?倘若如此,那你这次回来,说轻了叫作自取其辱;说重了,那不就是飞蛾扑火,自寻……”
郦诺一口气说到这,忽觉不妥,便生生把后面的两个字憋了回去。
“自寻死路。”青芒笑着把她没说出口的字补全了。
郦诺有些尴尬:“我的意思是,此行凶多吉少,你不要掉以轻心。”
“放心吧,事情也不见得有你说的这么糟。”青芒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反正就是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呗。我相信,凭我青芒的胆识和谋略,加上一直都不算太差的运气,事情还是有可为的。”
见他一副举重若轻之状,郦诺心中稍安,但嘴上仍道:“你就这么自信?”
“不自信该当如何?”青芒依旧笑道,“莫非要摆出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模样?”
“你爱摆什么模样是你自己的事,反正我管不着。”郦诺撇了撇嘴,故作冷漠道。
青芒看着她,忽然凑近了一些,道:“你这次来陇西,除了拗不过公主之外,其实……也有你自己的想法吧?”
“我有什么想法?”郦诺装糊涂。
“当然是想来帮我喽,否则你怎么会替我想这么多?”
“别自作多情,我只是随口一说。”郦诺淡淡道。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青芒笑,“反正……咱俩默契于心就够了。”
“谁跟你默契于心?”郦诺瞪眼。
青芒呵呵一笑,换了个话题:“我这次离京之前,去见了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你知道是谁吗?”
“你见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说了,此人十分重要,尤其是对你们墨家而言。”
郦诺闻言,这才认真起来:“少跟我卖关子,究竟何人?”
青芒看着她,从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盘古。”
“什么?”郦诺大为惊愕,“你查出盘古了?”
青芒含笑点头。
“他是谁?”
“御史大夫,李蔡。”
“李蔡?!”郦诺睁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青芒简要地说了一遍事情经过,然后道:“断定他就是盘古之后,我便直接去找他了。我问了他许多问题,也得知了许多出人意料的真相。”
“你都问他什么了?”郦诺迫不及待道。
青芒随即娓娓道来,把那天与李蔡的谈话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郦诺听得目瞪口呆,其中最令她惊愕与震撼的,莫过于蒙安国的真实身份,及其在“郦宽遇害”事件中真正扮演的角色。
“照你这么说,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其实是……是那个该死的戴武?”郦诺半晌才道。
“没错。所以,我父亲,是清白的。”青芒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换句话说,咱俩之间,并不存在所谓的杀父之仇;恰恰相反,家父与令尊,都是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墨者,都是为墨家殉道的义士!”
郦诺迎着他的目光,刹那间百感交集。
她感觉此时的心境就像是疾风暴雨过后那碧蓝如洗的天空,又像是荒原上迷途的旅人在跋涉千里之后突然发现了一片绿洲……
惊讶、喜悦、激动、感慨,一时间全部向她袭来。
此刻,她多么想扑进青芒的怀抱,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同时也大笑一场!
青芒目光温润地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郦诺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它。
十指相扣、彼此交缠的瞬间,郦诺觉得所有的语言都已经变得苍白无力。经过这么多磨难和波折,此刻的他们,终于再度默契于心了……
“蒙弈,你小子什么意思?!”
一声怒喝突然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交缠的十指无奈地分开了。
霍去病从一旁的树林中大步走了过来,一脸不悦道:“我在那边辛辛苦苦抓舌头,可你倒好,居然在这儿喝酒吃肉?!”
“瞧你这得意劲儿,想必是抓到了?”青芒回过头来。
“废话!我霍去病出手岂能落空?”霍去病得意地伸出两根指头,“老子一口气抓了俩!”
“正巧,我这也抓了两个。”青芒淡淡一笑。
霍去病一怔,刚要问人在哪儿,便见郦诺慢慢回过头来,顿时愣在当场。这时,夷安公主也起身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兔腿,边走边啃。
霍去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震惊与错愕,半晌回不过神来。
“喂,傻了吗?”夷安公主走到他面前,嬉皮笑脸道,“见到本公主,连声招呼都不打,你还懂不懂规矩?”
霍去病又愣怔了片刻,才道:“你们……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脚长在我们自己身上,想来就来了喽!”夷安公主学着男人大大咧咧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本公主肉也吃饱了,酒也喝够了,回郡城再说。”
“不是……”霍去病越发迷糊,“我没搞明白,你们到底是干吗来的?”
“废话,当然是打匈奴来了。”
霍去病哭笑不得:“我说殿下,你能不能别害我?”
“你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夷安公主眼睛一瞪,“我是来帮你的,什么叫害你?”
霍去病苦笑不已,刚想再说什么,夷安公主突然把啃了一半的兔腿塞进他嘴里,拍了拍手:“你抓获匈奴斥候有功,这肉是本公主赏你的,赶紧吃了,咱们回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