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天机

第二十章 匈奴

字体:16+-

言足以迁行者,常之;不足以迁行者,勿常。

——《墨子·贵义》

霍去病跟青芒连夜审问了两名匈奴斥候,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匈奴的一支前锋骑兵约三千人,就驻扎在西边一百余里外的黑风岭。

夷安公主一听,顿时兴奋得嗷嗷叫,连说:“这送上门的肥肉,不吃白不吃。”郦诺也觉得,有必要给匈奴人一个下马威。青芒与霍去病商议了一下,一致认为的确应该杀一杀匈奴人的嚣张气焰,遂集合部队,于次日一早直奔黑风岭。

他们在匈奴大营附近埋伏了大半天,直到入夜时分才开始攻击。

青芒与霍去病各率所部,分别从东南、西北两个方向杀入匈奴营地。青芒和郦诺身先士卒、并驾齐驱,直取敌军大帐,斩杀了主将及十数名卫兵,旋即命朱能、侯金等人四处纵火。

三千匈奴骑兵从睡梦中惊醒时,已然身陷火海,顿时吓破了胆,遂仓皇向西北方向逃窜。不料还没跑出多远,便一头撞上了霍去病……

此次突袭大获全胜。汉军仅用了半个多时辰,便斩杀三百多人,俘虏了余下的两千多人,并缴获战马近三千匹,同时解救了被俘的汉地百姓六七百人。

夷安公主头一回上战场,便打了一场胜仗,颇觉与有荣焉,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

青芒和霍去病随即审问俘虏,得知浑邪王和休屠王风闻霍去病至,已于数日前率部撤退了。随后,二人回到大帐,与郦诺和夷安公主一同商议。霍去病摩拳擦掌,连说:“这仗打得不过瘾,应该乘胜追击,直捣二王老巢。”夷安公主极力附和,郦诺也表示赞同,唯独青芒沉吟不语。

三人都看着他,问他有何想法。

青芒又思忖了片刻,才道:“我不反对乘胜追击,不过,敌军主力这么快就后撤,我担心其中有诈。”

“他们肯定会沿途设伏、梯次阻击,这是可以预料的。”霍去病不假思索道,“可我们若因此便瑟缩不前,岂不是贻误战机?”

“我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一点……”青芒道。

“那你还担心什么?”夷安公主忍不住插言。

“从战场上主动后撤,情况有两种:一种是真的撤退,那就会像去病方才说的那样,沿途派小股部队设伏阻击,以掩护主力撤离;还有一种,则是佯装退却,实则诱敌深入,然后埋伏重兵,断其退路,最后包抄合围,予以歼灭。”

“你的意思,匈奴人这回采取的战术,正是后者?”郦诺忙问。

青芒点头:“我甚至怀疑,他们此次犯边,真正的意图并不是烧杀掳掠,而是……”说着,把目光转向霍去病,“取我们这位大汉冠军侯的项上人头!”

郦诺和夷安公主闻言,同时一惊。

霍去病哈哈大笑:“如今有哪个匈奴人不想取我人头?难道这样我就怕了吗?那我是不是该躲在长安不出来了?”

“我有说让你躲吗?”青芒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如何将计就计?”夷安公主不由眼睛一亮。

青芒命人取来一张羊皮地图,在案上摊开,指着图上一条由东南向西北延伸的狭长通道,对夷安公主和郦诺介绍道:“这条是河西走廊,南面是祁连山脉,北面是阿拉善高原。匈奴人就是沿着这条狭长的通道,从东南往西北方向退却的。不管他们是真撤退还是假撤退,都会在沿途设伏、层层布防。如果我们沿着这条常规的路线追击,势必每进一步,都要打一仗。即使我们能够所向披靡、连战连捷,可等我们打到敌人的老巢时,也已是疲敝之师、强弩之末了,而敌人主力则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到时候,他们只要在焉支山一线重兵设伏,咱们就万分危险了。所以……”

“所以,”霍去病抢过话茬,指着地图上阿拉善高原以北的区域,斩钉截铁道,“我们不能走河西走廊,而要往北走,沿腾格里沙漠南缘进军,渡过狐奴水,迂回到焉支山后方,直插敌军老巢,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夷安公主一听,不禁拍掌叫好:“妙极妙极!这便是天降神兵了,定能把他们杀得哭爹喊娘!”

霍去病看着青芒:“你也是打算这么走吧?”

青芒一笑:“英雄所见略同。”

“可是,如此迂回,至少得有一千多里吧?”郦诺蹙眉道,“大军长途奔袭,本来便是兵行险着,况且是穿越沙漠,一路上植被稀少、水源缺乏,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所以,你和公主必须留在郡城,不宜参加此次行动。”青芒顺势道。

“不行!”夷安公主眼睛一瞪,“凭什么你们男人可以冒险,我们女人就不能?”

青芒苦笑了一下,把眼睛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殿下,您是金枝玉叶,岂能跟着我们冒险?万一有个闪失,我跟蒙弈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我不管!反正我就要跟着你们,你们休想甩掉我!”

青芒无奈,只好又给了郦诺一个眼色。

“你不用给我眼色,我不会帮你们说话的。”郦诺冷冷道,“你们男人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我们女人同样也能。所以,此次行动,我和公主都要参加。”

夷安公主高兴得跳了起来,一把抱住郦诺:“姐姐说得太对了!咱们也可以建功立业,当巾帼英雄!”

郦诺一笑,低声道:“你一路上可得听我的,不可擅自行事。”

“行行行,我都听姐姐的。”

青芒与霍去病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苦笑。

元狩元年二月初,青芒与霍去病率部从陇西北上,沿腾格里沙漠南缘西行,渡过狐奴水,而后又一路西进,克服了诸多艰难险阻,终于在二月中旬抵近了焉支山。

至此,他们已经深入浑邪王和休屠王辖境的腹地,由于不明敌情,不敢贸然推进,便把部队驻扎在了焉支山北面一百多里外的山林中。

稍事休整后,霍去病立刻派出多股斥候前往焉支山侦察。次日午后,各路斥候陆续回报,得知浑邪王和休屠王的主力正屯驻在焉支山南麓,总兵力约六万到八万。两座大营相距三十余里,既分开驻扎、不相统属,又互为犄角、彼此呼应。

青芒和霍去病有意避开了郦诺和夷安公主,躲进了一座小营帐中商议对策。

霍去病问青芒打算怎么做。青芒思忖了一下,道:“既然浑邪王和休屠王分开扎营,那就好办了,我直接去会会浑邪王吧。”

霍去病眉头一蹙:“一仗未打,手中毫无筹码,你便直接去劝降?”

“能不能劝另说,可既然到了他老人家的地盘,我这个做外孙的,总得去问个安吧?”青芒半开玩笑道。

霍去病哼了一声:“你不是跟我说过,你对这个外祖父的记忆,至今尚未恢复吗?”

青芒叹了口气:“是啊,很遗憾,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那你还敢直接去见他?你就不怕他一刀把你砍了?”

“我对他没有记忆,不等于他对我也没有。”青芒淡淡一笑,“无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终究是他外孙,即使他不愿归附大汉,应该也不至于杀了我。”

“可对匈奴人来讲,你是十恶不赦的叛徒。若不是你,他们在漠南之战中也不会败得那么惨。假如我是浑邪王,我可不会顾念什么亲情。”

“话虽如此,但匈奴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儿。伊稚斜跟浑邪王、休屠王之间,向来互相猜忌。伊稚斜认为他们拥兵自保,进攻汉朝不力,一直怀疑他们有二心;而二王则认为伊稚斜得位不正、独断专行,一直想吞并他们,故而早就对伊稚斜心怀怨望了。所以,我去见浑邪王,并非单纯想用亲情打动他,而是利用他跟伊稚斜之间的嫌隙,对他晓以利害,然后再动之以情。我想,我还是有把握说服他的。”

霍去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麾下有三百精锐,个个有以一敌百之勇,你带上他们……”

“不必了,人多反而容易暴露,我就带朱能、侯金他们几个就行了。”

霍去病叹了口气,也不强求,道:“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待会儿就走。倘若顺利的话,我明日午时便可回来;万一太阳下山之前还没回来,那……那接下来的事,就靠你了。”

霍去病闻言,忽觉鼻子一酸,赶紧侧过脸去,揉了揉鼻子,道:“你最好给我回来,否则的话,我会怀疑你降而复叛了,到时候我定会踏平匈奴大营,亲手抓你回来!”

青芒笑了笑:“就冲你这话,我怕是爬也得爬回来,否则岂不是被你污了清白?”说完拍了拍霍去病的臂膀,转身就走。可刚走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头也不回道:“还有件事……想拜托你。假如我没回来,希望……希望你能帮我照顾郦诺。”说完,也不等霍去病答话,便大步朝外走去,“呼”地一下掀开门帘。

突然,他怔住了。

郦诺就定定地站在帐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霍去病见状,径直走过来,拍了拍青芒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

“我跟你一起去。”郦诺看着他,决然道。

“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

“我是奉皇帝旨意,不得已才去走这一遭,你跟我一起算怎么回事?”青芒笑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轻松,甚至故意显得有些轻佻。“再说了,你跟我一起,我怎么向浑邪王介绍你?难不成要跟他说,这位姑娘是您未来的孙媳妇?”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这么说我也不反对。”郦诺面无表情道。

青芒又是一怔,忙咧嘴笑道:“喂,哪有女子像你这么不矜持的?我可还没向你求婚呢……”

“那你现在求,也来得及。”

青芒傻眼了,顿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不愿意?”

“我……”青芒大为窘迫,“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我求之不得呀!可这里毕竟是军营,我又没准备什么礼物,怕是……怕是不合礼数吧?”

“我都不嫌弃,你有什么好纠结的?”

青芒再度语塞,半晌后才挠了挠头,叹了口气:“好吧,那就一道走,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你得一切行动听我指挥……”

“那你不求婚了?”郦诺打断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当然要求,但……不是现在。”青芒迎着她的目光,一脸正色道,“我得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用最周全的礼数,向你求婚。我不能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草率和敷衍,也不能让你有一丝一毫的委屈和将就。因为,你值得最好的。”

郦诺闻言,心中一热,眼眶瞬间便湿润了……

军营马厩处,青芒、郦诺、朱能、侯金及六七个精干手下,全换上了匈奴斥候的服饰,正在给坐骑披挂马鞍辔头。

“此行你有几成把握?”郦诺忽然问青芒。

“说实话,最多五成。”青芒直言不讳道,“不过,就算劝降不成,我也有十成的把握全身而退。”

“你就这么有把握?万一浑邪王不认你这个外孙呢?”

“就算不认,他也得让我走。”

“为什么?”

“因为……我手上有他的把柄。”青芒冲她眨了眨眼。

“什么把柄?”郦诺大为意外。

“我弄到了几封他当年写给我父亲的密信。假如他真的六亲不认,想杀我,我就告诉他,我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万一我遭遇不测,有人就会把那几封信送到匈奴单于伊稚斜手上。伊稚斜跟他原本便相互猜忌,一旦知道他的女婿是汉朝官员,那还得了?所以,浑邪王就算不认我这个外孙,就凭我手上的密信,他也决不敢杀我。”

郦诺恍然,一颗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禁笑道:“没想到你这么狠。”

“这不叫狠,这叫有备无患。”青芒得意一笑,“似我这般聪明睿智之人,岂能打无准备之仗?”

郦诺撇撇嘴,做了一个起鸡皮疙瘩的表情,又问:“你是从哪儿弄到那些信的?”

“这你就不必问了,我自然有我的手段。”青芒说着,忽然看着她身后的坐骑,面露惊恐之色,“你那马鞍上是什么东西?”

郦诺一惊,慌忙转身去看。

青芒抬掌,在她后颈轻轻一击。郦诺眼前一黑,当即瘫软了下去。

青芒一把将她扶住,轻声一叹:“对不起郦诺,我不能让你去。如果我能回来,我一定信守承诺,向你求婚……”

一马当先驰出营门的时候,青芒的眼中已然泪光闪动。

他深知,此行九死一生,所以早就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就此而言,方才与郦诺一别,很可能便是永诀了。

“老大,”朱能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在后侧拍马紧跟,“你刚才说的密信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青芒置若罔闻,挥动马鞭一下又一下地抽着马臀。

马吃痛,奋蹄飞奔,瞬间就跟身后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死猪头,你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侯金与朱能并驾齐驱,瞪眼道,“老大现在心情不好,你还问东问西。”

“可……可那些密信能决定咱们的生死啊!”朱能委屈道,“若真有的话,那还好;万一没有,那咱们这一趟可就凶多吉少了。”

“不是万一没有,是肯定没有。”

“你说啥?”朱能大惊失色,“你咋知道没有?”

“老大摆明了就是骗郦姑娘的,这么说只是让她安心而已,就你这猪头看不出来。”

“啊?!”朱能张大了嘴巴,一脸懊丧,“那咱们岂不是死定了?我老朱还没娶媳妇呢!”

“怕死你就滚回去呗。”侯金冷哼一声,“老大刚才不是说了吗?去不去都随个人自愿,绝不强迫。谁让你刚才自告奋勇硬要充英雄来着?”

“我……我哪儿怕死了?我是怕断了我们老朱家香火。”朱能又气又急道。

侯金懒得再搭理他,鞭子一挥,坐骑迅速跟上了青芒。

此刻,一滴滚圆的泪珠正溢出青芒的眼角,然后慢慢滑过他神情坚毅的脸庞,最后倏然落下,在荒凉而坚硬的大地上摔得粉碎。

郦诺醒过来时,看见夷安公主正坐在床边陪着她。

“蒙弈这家伙就是个大骗子!”夷安公主一边扶她下床,一边恨恨道,“你等着瞧,待这家伙明日回来,本公主定要好好收拾他,让他跟你赔礼道歉,再跪在你面前磕十八个响头!”

郦诺黯然不语,愣怔了半晌,随即支开了夷安公主,走出营帐,独自一人登上了军营最高处的一处山崖,然后就站在那儿眺望远处的焉支山,好长时间一动不动。

夷安公主悄悄跟到了崖下,正想爬上去,却被霍去病一把拉住了。

“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吧。”霍去病道。

夷安公主叹了口气,忽然想着什么,回头盯着霍去病,却不说话。

霍去病一怔:“你盯着我干吗?”

“假如今天执行任务的是你,我想跟你一块儿去,你也会把我打晕吗?”

“你问这个有意思吗?莫名其妙!”霍去病躲避着她的目光。

“别躲,回答我!”

“根本没有的事,你让我怎么回答?”

“我是说假如。”

“营里还有事,我先走了。”霍去病赶紧转身,快步朝山下走去。

“你给我回来!回答我……”夷安公主气得跺脚,一边喊一边追了过去。

太阳渐渐西斜,未及落山便被一大片浓密的乌云一口吞噬了。

郦诺望着这个瞬间暗下来的世界,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这一刻失去了光明。

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爬满了她的脸颊。远处那座连绵逶迤的焉支山,在她的眼中渐渐变得一片模糊……

从汉军大营到焉支山之间,是一片遍布砂砾、寸草不生的戈壁荒漠,方圆足有百里。

过了这片戈壁,便是林木茂盛、水草丰美的焉支山了。

浑邪王、休屠王所驻扎的南麓,地势平缓,绿草如茵,是一片风景秀丽、得天独厚的天然牧场。

日暮时分,青芒一行悄悄来到了浑邪王大营西边的山林之中。从山上向下望去,只见整座军营肃穆齐整,旌旗飘扬;营地四周建有一圈木墙,大约每隔百步便有一座三丈来高的望楼,楼上灯笼高悬;军营内外皆有一队队步骑来回巡逻,防备十分森严。

“老大,咱们怎么进去?”侯金低声问。

“你们不必进去了,就在这儿等我。”青芒不假思索道。

“什么?”朱能一惊,“这可不行,你一个人进去太危险了。”

“大伙儿都进去才危险,我一个人更隐蔽。”

“可是老大,咱们来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侯金也赶紧劝阻,“大伙儿要同生死,共进退。你不能食言啊!”

其他几个手下也纷纷附和。

“都别说了。”青芒冷冷打断他们,“我顶多一个时辰就回来,如果超过一个半时辰还没动静,你们就赶紧撤。”

“我不同意。”朱能哼了一声,“你骗郦姑娘倒也罢了,怎么连弟兄们都骗?你这也太不仗义了!”

“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青芒犀利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这是命令!”

朱能和侯金都面露不服之色,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青芒拍了拍二人肩膀,然后环视了众人一眼,旋即转身,飞快朝山下奔去,转瞬便消失在了树林中。

“弟兄们听好了。”朱能瓮声瓮气道,“都给我睁大眼睛盯着下面,万一有何不测,立刻随我老朱冲杀下去,把老大救出来!”

“诺!”侯金和众人压着嗓门儿同声应答。

匈奴大营的望楼和岗哨虽然密集,但在夜色的掩护下,青芒还是轻而易举地翻过了木墙,潜入了营中。

接着,他利用一座座大大小小的营帐藏身,时走时停,敏捷地避开了一队队巡逻兵;约莫一刻钟后,便摸到了营地中央的一座大帐边上。

帐外悬挂着一面黑白相间的狼头大纛,在夜风中猎猎飘动。

帐前站着八名身形魁梧的卫兵,四周还分布着十几个岗哨。

这里应该便是浑邪王的大帐无疑了!

可是,要想避开这些卫兵的眼目潜入大帐,绝对是不可能的。

就在青芒紧张地思索对策之时,忽见大帐的门帘一掀,一名将官模样的中年壮汉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装扮,应该是当户,但长相却看不清。

青芒眼睛一转,悄悄跟了上去。

这名当户颇为警觉,一边走还一边观察四周。青芒一路尾随,始终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少顷,当户在一座营帐后面停了下来。片刻后,一名百夫长匆匆走过来,恭敬见礼。两人耳语了一阵,然后百夫长像是奉了什么命令,立刻转身离去。

当户目送着那人远去,随即转过身来。

不远处一盏灯笼的微光斜斜射过来,恰好照在他的脸上。

青芒躲在暗处看着这张脸,目光隐隐一动。

当户抬脚离开,刚走了四五步,后心便被一把刀抵住了。

“贺勒多,别来无恙啊!”青芒淡淡道。

贺勒多一怔,慢慢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青芒一眼,沉声道:“你是何人?胆敢用刀指着本当户,你找死!”

青芒一笑,收刀入鞘:“当户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都不认得了。”

贺勒多定睛细看,终于认出了他,不禁大为惊愕:“阿檀那?真的是你?!”

“如假包换。”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阿檀那命如飘蓬,身不由己,风吹到哪儿便是哪儿。所以,不要问我为何离开,也不要问我何时回来。我无法回答你—除非我有一双比鹰还犀利的眼睛,能够看到风的方向。”青芒面带笑意,说出了这番有些奇怪的话。

然而,这些话对贺勒多来讲,却丝毫也不奇怪。

因为,这正是他多年以前说给青芒听的。

当时,年仅十五岁的青芒刚到匈奴不久,终日抑郁寡欢,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却唯独跟这个贺勒多“叔叔”投缘,经常跟着他去骑马、射猎、登山、泅水。青芒因此开朗了许多。然而好景不长,不到一年,贺勒多便奉单于之命,被调去了王庭。临行前,青芒含着泪问他为何离开、什么时候回来,贺勒多便苦笑着跟他说了上面那几句话。

方才认出贺勒多的一瞬间,这段往事忽然就在青芒的脑中苏醒了,所以他便顺口说出了这番话。

此时此刻,面对又惊又疑的贺勒多,或许没有任何回答比这几句话更能迅速拉近彼此距离,并且化解他的防范和戒备心理了。

果然,贺勒多闻言,眼眶蓦然一红,大步上前一下抱住了青芒。

青芒也觉得鼻子发酸,但眼下可不是叙旧的时候,便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有劳当户,带我去见一下王爷,我有事要跟他老人家谈。”

贺勒多松开手,抹了抹眼角,然后定定地看了青芒一会儿,却终究没再问什么,只说了一个字:“走。”

有贺勒多领路,加之青芒一身匈奴装扮,所以那些卫兵几乎连看都没看一眼,便让他们进了大帐。

帐内灯烛通明,一位须发皆白却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在伏案写字。

“怎么又回来了?”浑邪王头也不抬道,“还有何事不清楚?”

“王爷,您看看谁来了。”贺勒多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道。

浑邪王又埋头写了几个字,然后拿笔蘸了蘸墨水,这才抬眼一瞥。不料这一瞥之下,他整个人顿时僵住了,拿笔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与此同时,青芒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肤色黑红、脸膛方正的老人。

然而,令他感到遗憾和愧疚的是,方才一看清贺勒多的相貌时,与他相关的记忆便全恢复了,可现在面对着外祖父—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亲人—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青芒恨不得举起拳头往自己的脑袋上砸几下!

就这样尴尬地对视了片刻,“啪”的一声,浑邪王的毛笔失手掉在了雪白的帛书上,墨汁四溅。

“贺勒多,你把这个十恶不赦的叛徒带到本王面前,是何用意?!”浑邪王冷冷道。

贺勒多慌忙俯首,刚要答言,青芒便抢着道:“请王爷不要责怪当户,是我胁迫他的。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您听完之后,如果还想抓我,再让当户把我绑起来也不迟。”

“本王凭什么要听你说?”浑邪王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竟然还有脸来见我?本王现在就杀了你!”说着霍然起身,从旁边的刀架上抽出刀来,然后大步上前,刀光直逼青芒面门。

贺勒多慌忙阻拦,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青芒毫无惧色,迎着刀尖挺身而上,迫使浑邪王不得不生生刹住了脚步。

“你小子当真不怕死?”

“小子我敢单独来见您,便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青芒看着眼皮底下明晃晃的刀尖,淡淡一笑,“就算您真的杀了我,我也没有怨尤,因为我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世上。我想,早在多年以前,您肯定就不止一次想杀了我吧?对您来说,我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孽种,一个玷污了您名誉的人,所以我早就该死了。结果我却多活了这么些年,其实早就赚了,就算今天死在您的刀下,又有何妨?”

浑邪王一震,拿刀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

“阿檀那,你说什么浑话呢?”贺勒多连忙呵斥,“再怎么说,你也是王爷的亲外孙,也是你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你血管里流的,也是王爷的血,这是无论如何也割不断的!你自己想想,假如你娘还活着,听见你今日这番浑话,她该多么伤心!”

贺勒多貌似责备,其实就是与青芒一唱一和,话里话外都是在勾动浑邪王对女儿的思念,并且唤醒他内心深处的骨肉亲情。

果然,这位年过七旬的老王爷终于承受不住内心各种复杂情感的冲击,身子晃了一晃,手中刀险些脱落。贺勒多赶紧双手接过,把刀放回了刀架。

“贺勒多,你先出去。”浑邪王黯然道,“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遵命。”贺勒多暗暗松了一口气,跟青芒交换了一个眼色,快步走了出去。

“有什么话,赶紧说。”浑邪王背过身去,仿佛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说完了马上给我滚!趁我还没反悔。”

“谢王爷!那我就直说了。”青芒从容道,“我这次来,是奉了汉朝皇帝之命,想劝您息兵罢战,并且脱离伊稚斜,向汉朝投诚的。”

“哈哈,不出本王所料!”浑邪王大声冷笑,“你小子真是厚颜无耻!自己做了叛徒不算,还想拉本王下水?”

“您既然都料到了,说明您现在的处境并不太妙。据我所知,伊稚斜对您的猜忌和逼迫已非一日。若不是想利用您去对付汉朝,他恐怕早就对您下手了。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按兵不动,无非就是想让您和汉朝鹬蚌相争,然后坐收渔翁之利。对此,我相信您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更为焦灼。所以,投奔汉朝,至少是您摆脱困境的选项之一,不是吗?我就不信您丝毫没有考虑过。”

“哼,我跟大单于不管有何矛盾,都是自己人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叛徒来指手画脚、挑拨离间。”

“自己人?”青芒冷然一笑,“没错,是自己人。可当初的於丹太子,跟伊稚斜难道不是自己人?还有,伊稚斜上位后清除掉的那么多王公大臣,跟他不也都是自己人吗?可伊稚斜何曾因此就放下屠刀呢?您不会认为,到了您这儿,他就会大发慈悲、网开一面吧?”

浑邪王顿时语塞,苦笑了一下,转过身来:“即使如你所言,那又如何?你一个毛头小子都不怕死,难道本王会畏惧他伊稚斜的屠刀吗?”

“我知道您不怕死,可您麾下的数万部众和族人呢?他们怎么办?一旦伊稚斜挥起屠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想,您最大的顾虑也是在此吧?”

浑邪王终于无言,半晌才沉沉一叹:“就算鱼死网破,本王也不会去向汉朝皇帝摇尾乞怜的!”

“不是摇尾乞怜,是和平共处。汉朝皇帝已经答应了,只要您带着部众和族人随我归汉,便会在河套地区给你们一块儿水草丰美的土地,让您和您的族人安居乐业,繁衍生息;另外,贤能者还可以入朝为官,一应待遇皆与汉人无异。”

浑邪王闻言,眼睛微微一眯:“这是刘彻亲口对你说的?”

“圣旨就在我这儿,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回头您便能看到。”青芒笑了笑,“不瞒您说,小子我现在的身份是大汉招抚使,皇帝授予我便宜行事之权。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全权代表汉朝皇帝;我所说的每一个字,汉朝都会如实兑现。”

浑邪王听完,显然已经心有所动,但表面上仍冷冷道:“本王跟汉朝打了这么多年仗,这回又亲自带兵攻打了陇西和北地,刘彻真能捐弃前嫌、既往不咎?”

“要是想算旧账,皇帝何必任命我这个招抚使呢?而您此次同休屠王联兵进攻汉地,定然也是受伊稚斜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这点连我都看得出来,皇帝又怎么会不知道?所以,您现在应该顾虑的不是这个,而是如何瞒过伊稚斜的耳目,并劝说休屠王一起投奔大汉。”

浑邪王回到榻上坐下,蹙眉沉吟,良久不语。

青芒知道兹事体大,不易决断,所以也不催促,只默默站在一旁等着。

许久,浑邪王才忽然道:“小子,你从方才进来到现在,都还没开口叫过本王呢!难道去汉朝那个所谓的礼仪之邦走了一趟,却反倒比原本更不懂礼数了吗?”

青芒一怔,支吾道:“我刚才……不是叫了您一声‘王爷’吗?”

浑邪王哼了一声:“跟我老人家装傻是吧?”

青芒的确是在装傻。因为直到现在为止,他对这个“老人家”的记忆依然是一片空白。换言之,此刻的浑邪王对他而言无异于一个陌生人,让他如何把“外祖父”两个字叫出口?

“我……我还是暂且称呼您‘老爷子’吧?”青芒嗫嚅道。

情急之下,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先如此敷衍。不料,浑邪王却道:“哼,你难道不是一直这么叫我的吗?从你爹托人把你送过来的那天起,你就没叫过我一声‘外祖父’。”

青芒又是一怔:“什么?我以前……也是叫您‘老爷子’的?”

“你才去了汉朝多久?怎么连这都忘了?”浑邪王有些狐疑道。

青芒苦笑了一下,正想解释,大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紧接着,贺勒多掀开门帘,快步走了进来,一脸紧张道:“王爷,休屠王来了。”

浑邪王和青芒都有些意外,对视了一眼。

“老爷子,您看……是我直接跟他谈,还是您先跟他摸个底?”青芒问。

“我先探探他口风吧,这样稳妥些。”浑邪王不假思索道,然后命贺勒多护送青芒从后面离开,又约定明日此时再让贺勒多从大营北门接他入营,再议大计。

时间紧迫,青芒也不宜多说什么,匆匆鞠了一躬便要离开。

“等等。”浑邪王又叫住他,然后径直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他。青芒先是一怔,旋即也张开双臂抱住了老人家的后背。

“你小子也是匈奴人,不能连咱们自己的礼仪都忘了。”浑邪王道,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老人家其实是想抱抱他,又有些难为情,才借所谓的“礼仪”掩饰。青芒当然知道,遂感觉心头一热,瞬间便红了眼眶:“老爷子教训的是,都怪小子不肖……”

“走吧!”浑邪王又紧紧抱了他一下,便忽然放开他,背过了身去。

青芒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才随贺勒多从大帐后面快步离开。

树林里一片漆黑。

青芒不敢点火,凭着记忆摸到了方才与朱能等人分手的地方,但转来转去找了好一会儿,四下里却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大为狐疑,暗觉不妙。

一阵夜风吹来,青芒嗅到了什么,心中顿然一凛,立刻拔刀在手,向后急退。

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朱能等人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然而,尽管他反应敏捷,一切还是太迟了。就在他急退之际,周遭瞬间亮起了数十支火把,一队匈奴骑兵散成一个圆圈把他围在当中;同时有数十名弓箭手从树后涌出,一支支乌黑发亮的箭镞齐齐对准了他。

青芒无奈一笑,大声道:“我是浑邪王的裨将,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匈奴人个个面无表情,无人应答。

“都是自己人,何不放下武器,有话好好说?”青芒又道。

又是一阵沉默。片刻后,树林中才传出一阵笑声:“哈哈哈哈,你是浑邪王的裨将,我还是汉朝的列侯呢!谁跟你是自己人?”

青芒眉头一蹙: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

摇曳的火光中,一名身着王爷服饰的匈奴人,骑着高头大马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青芒定睛一看,不由哑然失笑。

赵信!

眼前之人,便是当初想从他和於丹手中骗取天机图,后来阴谋落空,只好仓皇逃回匈奴的翕侯赵信,也就是阿胡儿。

据青芒所知,此人逃回匈奴王庭后,因向伊稚斜献上了不少汉朝的机密情报,立下大功,被封为自次王,地位仅次于单于伊稚斜,赫然成了匈奴的二号人物。

眼下赵信突然出现在此,说明伊稚斜很可能已经察觉了什么,所以派他来监视浑邪、休屠二王。如此一来,自己的招抚大计很可能要功亏一篑,而且“老爷子”怕也是危险了。

青芒心中紧张地思考着对策,脸上却从容一笑:“原来是翕侯……哦,不对,现在应该称呼您‘自次王’了!看来咱俩还真是有缘哪,走到哪儿都能碰上。”

“可不是吗?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赵信得意扬扬地笑着,“阿檀那,你这次偷偷潜回来,想必是打算策反你外祖父浑邪王吧?怎么样,忙活了一晚上,是不是都谈妥了?”

“自次王是神算子吗?这都能让你猜到!不过你说反了,不是我来策反浑邪王,是他老人家策反的我,所以我回来了。”

“你蒙谁呢?”赵信冷笑,“你那几个手下都已经招了,你还敢跟我信口雌黄?”

青芒一震。

他知道朱能等人绝对不会出卖他,但眼下他们生死未卜,也着实令人忧心。

“我那几个兄弟在哪儿?”青芒沉声问道。

“杀了。”赵信眉毛一扬,“他们都招供了,留着还有什么用?”

青芒闻言,胸口不禁一阵绞痛。

尽管他并不完全相信赵信的话,可朱能他们终归也是凶多吉少。

“阿檀那,投降吧,随我回王庭去见单于。单于还是挺赏识你的,只要你能迷途知返,说不定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青芒沉声一叹,把刀往地上一扔,双手往前一伸:“也罢,既然都这样了,那就听王爷的吧。”

赵信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快,反而眉头一蹙,阴阴笑道:“阿檀那,你这么轻易就投降了,怕是想使诈吧?”

“我说阿胡儿,你到底是有多怕我?”青芒哈哈大笑,“我都已经束手就擒了,你还在那儿疑神疑鬼?堂堂自次王如此胆怯畏葸,也不怕你手下弟兄们笑话?”

赵信一听,脸色颇为难看,随即示意手下上去绑人。

两名侍卫当即下马,拿着一捆绳子走到青芒面前。青芒突然大喝一声,把两人吓得退了好几步,连赵信都惊了一下。

青芒又是一阵大笑:“跟你们闹着玩的,怎么吓成这样?”说着把双手又伸直了一些,“赶紧绑上,别磨磨蹭蹭的。”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这才慢慢挨上来,小心翼翼地抖开了绳子。

就在这时,青芒闪电般出手,“唰”地一下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刀,左手抓住他的同时右手一挥,瞬间便抹了另外一人的脖子。

“杀了他!”赵信又惊又怒,厉声大喝。

弓箭手立刻纷纷放箭。

青芒冷然一笑,一边抓着那名侍卫做挡箭牌,一边挥刀格挡。只见左侧射来的箭“嗖嗖”连声,全扎在了侍卫身上,而右侧射来的箭则无一例外都被青芒砍落在地。

弓手们来不及惊诧,连忙去搭第二支箭。青芒抓住这个间隙纵身飞起,持刀直逼赵信。

赵信大惊失色,慌忙拉起缰绳,拽着坐骑连连后退。他身边的多名侍卫赶紧策马挡在他前面。此时青芒已至,但见刀光闪过,便有两名侍卫被砍落马下。

四周的骑兵纷纷围了过来,与青芒杀成一团。那些弓兵怕伤着自己人,一个个愣在那儿不敢放箭。

“给我放箭!”赵信一边策马往树林里躲,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

很显然,他不在乎手下这些骑兵的死活,只要能杀死青芒,他可以不惜代价。

“阿胡儿,你的弟兄们替你卖命,你却不管他们死活,做人岂能这么无耻?!”青芒一边从容厮杀,一边大声骂道。

那些骑兵当然也不是傻子,一听赵信下令放箭,又经青芒这么一挑拨,遂纷纷后退,都离他远远的。

青芒暗自一笑,就趁这当口纵身一跃,瞬间没入了一株大树浓密的树冠中。此时第二轮箭矢刚好射到,“嗖嗖嗖嗖”,从他的身边和耳畔纷纷掠过。

绝大多数箭矢都射空了,但其中一箭却在青芒跃上树冠的同时,“噗”的一声射入了他的右小腿。

青芒身形一晃,险些从树上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