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誓》曰:“聿求元圣,与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
——《墨子·尚贤》
凭借过人的轻功和夜色的掩护,青芒终于逃出包围圈,一头遁入了莽莽苍苍的丛林中。
起先,他都是在离地至少三四丈高的大树之间跳跃飞奔,直到一口气跑出四五十丈外,后面追兵的鼓噪声渐远渐稀,才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忍痛拔出腿上的箭矢,接着撕下衣袍一角,匆匆包裹了伤口,然后大致估摸了一下方位,立刻朝西北方向跑去。
那是他来的方向。
他记得,来的时候曾路过一个小部落,看见那儿养着几十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所以,他现在必须尽快赶到那儿,搞一匹马,才可能离开这片丛林,然后穿越焉支山北麓的漫漫戈壁,回到一百多里外的大营。
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办,青芒便有些茫然了。
赵信的突然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本来跟浑邪王他老人家已经达成了基本共识,只要再设法说服休屠王,大事便成了。可眼下形势突变,青芒基本上可以预见:浑邪王迫于赵信的压力,即使不打退堂鼓,暂时肯定也不敢有何动作;而居于同样的理由,休屠王更不可能在这时候轻举妄动。
如此一来,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招抚二王及其部落,恐怕只能是奢望了。
怎么办?
难道,自己和浑邪王他老人家注定只能兵戎相见、骨肉相残?
青芒一边埋头思索,一边忍着腿上的疼痛在树林中艰难行进。
突然,他猛地刹住了脚步。
头顶的树枝上有某种异常的响动—那不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而是脚踩在树枝上的轻微的嘎吱声。
可就在他止步的瞬间,四条黑影便从前、后、左、右的四棵大树上同时飞掠而下,手上竟然拉着一张大网,而青芒就位于网的中央!
青芒身手虽然敏捷,但终究猝不及防,加之腿上有伤,动作迟缓,所以刚往斜刺里冲出几步,便被那张大网一下子罩住了。
紧接着,旁边又杀出六七条黑影,连同方才那四人,总共十余把明晃晃的刀便同时逼住了他。
青芒凄然一笑。
看来自己终究是回不去了—今日与郦诺一别,果然便成永诀!
青芒随即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接着,不远处有几支火把亮起,一名身材瘦高的匈奴将官从林中走出,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来到了青芒面前。
“莫拔孤?!”
当看清此人面孔后,青芒颇有些意外。
“还认得我?”莫拔孤一脸倨傲,淡淡地回了一句。
关于此人的记忆,青芒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丧失,故而一看见他便都想起来了。
青芒十五岁从汉地来到浑邪王部,三年后,因武艺出众被选拔到王庭,进入狼卫。这个莫拔孤便是与他同期入选的。此后,两人又同时成为太子於丹的贴身侍从,时间一久,三人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兄弟。由于长年并肩作战、生死与共,青芒与莫拔孤之间更是有着过命的交情。后来,青芒步步擢升,官至左都尉,莫拔孤则被调到了右贤王部。两人虽然聚少离多,但深厚的友情却从未改变。直到漠南之战前,他们还聚过一次。可谁也没想到,两人再次见面,竟然是在这个地方,并且是以这种令人遗憾的方式……
“你怎么会在这里?”青芒大为好奇。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你吧?”莫拔孤冷哼一声。
“我嘛,说来话长……”青芒苦笑了一下。
“那就不必多说,随我去见自次王。”
青芒一怔:“你是跟他一块儿来的?”
“我现在是自次王麾下的右都尉,你说我该不该来?”
青芒闻言,不禁再度苦笑,心想今日这运气可算是背到极点了,好像怎么逃都逃不出这个混蛋阿胡儿的手掌心。
“你把我交给他,我可就必死无疑了。”青芒道。
“像你这种背叛族人、卖主求荣之人,不是早就该死了吗?”莫拔孤冷冷道。
“卖主?敢问右都尉,你说的是哪个主?”青芒冷然一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我曾一起在军臣单于和於丹太子面前发誓,要用生命捍卫单于和太子。可后来,伊稚斜悍然篡位,还要杀於丹太子。我遵守了自己的誓言,暗中护送太子逃离了王庭。试问,我这么做算是卖主吗?莫非我要违背誓言,割下太子首级献给伊稚斜,才不算卖主?”
莫拔孤闻言,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半晌才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是漠南之战。”
“好,那咱们就来说说漠南之战。想必你也知道,早在战前,伊稚斜就已经怀疑我并且想除掉我了,只不过碍于荼蘼居次,才迟迟没有动手。后来,他任命我为漠南之战的前锋,就是想借汉人之手杀我;同时,他又密令罗姑比等人见机行事,万一我没死于汉人之手,就设法把我除掉。你说,在那种情况下,我是该老老实实束手待毙呢,还是该将计就计,反戈一击?换成是你莫拔孤,你又会怎么做?”
莫拔孤一怔:“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青芒坦然一笑:“我阿檀那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会对自己的兄弟撒谎吗?”
莫拔孤眉头紧锁,片刻后才苦笑了一下,自语般道:“看来咱们这位大单于,还真是对谁都不放心哪……”
此言分明藏有弦外之音。青芒一听,仿佛行走在黑暗中的人蓦然看见了一丝光亮,忙道:“莫拔孤,咱俩当初都是於丹太子的人,你觉得,伊稚斜会真正信任你吗?”
莫拔孤这才惊觉失言,忙咳了咳,脸色一沉:“别以为你说这些,我便会放你走。什么兄弟也好,誓言也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我誓死效忠大单于,决不会听你蛊惑。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你死之后,我会厚葬你的。”
说完,也不等青芒回话,转身就走,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令道:“走,带他去见自次王。”
青芒心中一沉,大声道:“莫拔孤,我不奢求你顾念兄弟之情放了我,只希望你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伊稚斜当初千方百计要除掉我,今天他就不会对你故伎重施吗?你冷静想想,当年於丹太子的人,现在还剩下几个?伊稚斜把其他人都杀了,却唯独信任你一个,你觉得这可能吗?他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杀你,只是想利用你对付浑邪王和休屠王而已。我敢断定,事成之后,他一定会命阿胡儿将你兔死狗烹!我今天死,总算还有你来厚葬我;等轮到你自己那天,恐怕你就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青芒本以为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莫拔孤至少也会停下来考虑一下,没想到他却充耳不闻,径直走进了树林中。
一阵绝望袭上心头。
方才那一丝希望的“光亮”彻底消隐,青芒感觉自己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
青芒被莫拔孤五花大绑地带到了赵信面前,然后又被送到了休屠王大营,关进了一座营帐内的铁笼子里。外面由赵信的人看守。
腿上的伤仍血流不止,殷红的血浸透了包扎的布片。青芒感觉浑身虚弱,靠在铁栅上昏昏沉沉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营帐外一阵兵刃相交的声音惊醒了他。
青芒猛然睁开眼睛,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令人意外的是,厮杀很快就结束了,然后有人大步走了过来,“哗”地一下掀开了门帘。
贺勒多!
他竟然敢来劫狱!
青芒愣住了,满脸惊讶地看着他。
贺勒多用钥匙打开了铁笼,冲他笑了笑:“小子,我冒死来救你,你就这副表情,一声‘谢谢’都不说?”
“可是……你这样救得了我吗?”青芒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
“看守都杀了,笼子也打开了,除非你不想出来。”
青芒艰难起身,蹒跚着走出铁笼,“你杀了阿胡儿的看守顶什么用?这大营里还有好几万休屠王的兵马,你都杀吗?”
“我杀他们干吗?要不是他们帮忙,我哪那么容易就杀进来救你?”
青芒一怔:“你的意思……休屠王是咱们这边的?”
贺勒多笑而不答。
忽然,帐外响起一阵朗声大笑:“本王不跟浑邪老哥一边,难道还跟那个混蛋阿胡儿一边不成?”随着话音,一个年约六旬、相貌威武的匈奴人大步走了进来。
虽然没认出来人,但青芒知道,此人便是休屠王了。
“王爷还真是让晚辈惊喜啊!”青芒如释重负,粲然一笑,“有您这句话,晚辈就放心了。只是……阿胡儿那边该怎么对付?”
“他这回只带了几百个亲兵,根本不足为虑。”休屠王声若洪钟,中气十足道,“伊稚斜以为本王和浑邪老哥决不敢造反,所以派这厮来,以为就能唬住我们,做他娘的美梦吧!老子早就想反了,只可惜浑邪老哥上了年纪,总是优柔寡断,下不了决心。现在好了,贤侄你带着汉朝皇帝的圣旨来了,本王还等什么?此时不跟他伊稚斜分道扬镳,更待何时?”
“王爷明智果决,晚辈佩服之至!”青芒喜出望外,连忙抱拳,“不知阿胡儿现在何处?还有,王爷打算何时举义?”
“他现在就在浑邪老哥的大帐里,正胁迫他跟汉朝决战呢。不过你放心,这儿是你家老爷子和本王的地盘,他不敢胡来。至于举义之事嘛,按说本王也想了很久了,随时可以动手,只不过……”休屠王欲言又止。
“王爷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休屠王笑了笑:“那本王就直说了。此次和你一同前来的,还有冠军侯霍去病吧?”
“王爷还真是知己知彼啊。”青芒一笑,“没错,他也来了。不知王爷何出此问?”
“贤侄也知道,霍去病杀了咱们不少人,本王对此倒没什么芥蒂,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可是,本王手底下却有不少兄弟,对霍去病这个人……颇有些不放心。”
“敢问王爷,不放心什么?”
“弟兄们担心他……使诈。”
青芒眉头一蹙:“王爷此言何意?”
“王爷的意思很简单。”贺勒多忽然接过话茬,“就是怕霍去病利用了你,让你来招降,然后等咱们都放松了戒备,他再把咱们一锅端了。”
青芒哈哈一笑:“这就是弟兄们多虑了。请当户和王爷放心,我了解霍去病,他虽然作战勇猛,却绝非嗜血好杀之人。更何况,此次任务是汉朝皇帝交予我的,霍去病只是配合我行动而已。没有我的同意,他无权做任何事。”
“话是这么说,但终究是兵不厌诈啊!”休屠王幽幽道,“万一霍去病真的动手,贤侄你怕是想拦也拦不住吧?”
“那依王爷之见,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弟兄们放心?”
休屠王略微沉吟,道:“要让大伙儿放心也不难。你今晚就回去,告诉霍去病,后天正午,咱们在葫芦峡见面。双方都不要带兵,只带几个亲随,然后大伙儿面对面,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霍去病若是真有诚意,他一定敢随你前来;如果他找什么借口推脱,那……投诚的事,可就得从长计议了。”
青芒蹙眉想了想,道:“也好,那就按王爷说的办。”
“好!”休屠王大喜,“本王现在就派人护送你回去。”
“不必了,多谢王爷,只要给我一匹快马就行了。”
青芒单人独骑离开休屠王大营的时候,才发现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本以为方才在铁笼中只是打了一个盹儿,现在看来,自己至少睡了两个时辰。
从休屠王大营到汉军驻地,约有一百五六十里,若快马加鞭,顶多一个时辰就到了。不过,当青芒从焉支山北麓驰入那片方圆百里的戈壁时,才走了一刻钟左右,西北方向的天空便赫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城墙”。
当然,那不是城墙,而是一道沙墙,是沙尘暴的前锋!
青芒抬眼一瞥,顿时色变。
沙墙高耸入云,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朝这边快速推进。
此时要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青芒只能拼命抽打马臀,硬着头皮往前疾驰。
很快,沙墙便遮蔽了半边天空。狂风裹挟着砂砾狠狠打在了青芒脸上,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与此同时,四周的石子和沙土纷纷席卷而起,在半空中恣意狂舞。
身下的坐骑一下子受惊了,焦躁地喷着响鼻,四蹄胡乱踢踏着,就是不肯再往前走。
青芒死死拽着缰绳,挥动马鞭连连抽打,可结果却只能在原地一直转圈。
风暴越来越大,浓密的沙尘铺天盖地。转瞬之间,阳光和天空便一齐消失了,末日般的黑暗彻底笼罩了这片戈壁。
起初,被风暴卷起的石子还只有铜钱大小,而此刻打在青芒和坐骑身上的石头,已经有拳头一般大了。青芒只能尽量匍匐在马背上,双手紧紧地抱着马脖子。
就这样坚持了片刻,马终于承受不住,疯了一样冲了出去,然后前蹄一软,猛地跪倒在地,同时屁股高高撅起,一下就把青芒甩了出去。
青芒飞出去后却没有直接落地,而是被狂风吹得在空中翻转了好几圈,才重重摔落在地。巨大的力道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快跳出来了,险些晕厥过去。等他好不容易爬起来,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芒感到了绝望。
马在,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冲出去,可如今只剩下两条腿,就很难走出这场风暴了,随时可能葬身在这片戈壁之中。
此时,风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刮起来。青芒只能尽量伏低身子、贴地爬行。
天地一片晦暗,周遭咫尺莫辨。勉强爬出一段后,青芒好不容易摸到了一块儿大石头。石头下面有一处凹陷。他立刻爬了进去,耳旁呼啸的风声随即小了一些。
有了这个背风处,便不再有被大风刮跑之虞,或许就能熬过去。
青芒稍觉庆幸。
可是,刚这么一想,便有一大团沙子扑面而来,一下蒙住了他的头脸。
沙埋!
青芒心里猛地一颤。
在强烈的沙尘暴中,会有大片大片的沙子随风推移,遇到障碍物后便会降落下来,覆盖地面,其厚度从数寸到数尺不等。而他现在躲在这块儿大石之下,便是最容易形成沙埋的地方。
青芒瞬间反应过来,慌忙从石头下爬出。
就在这时,一颗拳头大的石子飞来,恰好击中他的太阳穴。青芒顿觉两眼一黑,渐渐失去了知觉。随后,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子陆续撞在大石上,然后纷纷飘落下来,一层一层地覆盖了青芒。
此情此景,仿佛死神就站在他身旁,正亲手为他堆起一座无碑的坟墓。
在彻底昏迷之前,青芒嘴里微弱地叫了一声“郦诺”,同时顽强地向着黑暗的天空伸出了一只手臂。
在疯狂地肆虐之后,风暴忽然就止息了。
当阳光穿过厚厚的阴霾重新照耀这片戈壁时,仍然有一些细沙在风中轻盈地飞舞和旋转。
它们围绕着一根弯曲的食指旋转,仿佛一群跳着死亡之舞的精灵……
就在戈壁上空赫然出现那片恐怖的沙墙之际,郦诺便不顾一切地策马冲出了军营。
没有人告诉她此刻的青芒正置身戈壁之中,也没有人告诉她青芒很快就会身陷绝境,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迎着死亡的风暴疾驰而去。
她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是一种只属于女人……不,是只属于心有灵犀的恋人之间才有的直觉。它是如此强烈,以致足以让她抛开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
霍去病和夷安公主是在稍晚的时候才发现郦诺失踪的。他们遥望了一眼戈壁上空,然后又对视了一眼,瞬间便猜到郦诺的去向了。
于是,他们没有做任何交流,便同时翻身上马,并辔冲出了大营。
此刻,他们之间心有灵犀的程度,似乎也丝毫不亚于郦诺和青芒……
狂暴的风沙在无情地埋葬青芒之时,也凶狠地袭击了郦诺。
粗粝的沙石不停地打在她的脸上,可她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所幸,她距离风暴中心要比青芒远得多,所以当她风驰电掣地冲进这片戈壁没多久,风暴便渐渐止息了,而天光也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郦诺茫然四顾,一遍遍呼喊着青芒的名字。
直觉告诉她青芒就在这里,可她却看不见他的身影。
冥冥之中,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郦诺策马来到了那块儿大石头的边上。随着她声嘶力竭的呼喊,从层层覆盖的黄沙中顽强伸出的那根食指终于动了一下。然后,又动了一下。
万般焦灼的郦诺无意中一瞥,眼中立刻涌出惊喜的泪光。
她飞速拍马过来,翻身跳下,用双手刨开厚厚的黄沙,终于把形同“土人”的青芒从沙土中一把拽了出来。
紧接着,她从马鞍上取下一只鼓鼓囊囊的水袋,拔下木塞,先用半袋水冲洗青芒的头脸,又将剩下的水一口一口地灌进青芒的嘴里。少顷,青芒呛了一下,旋即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了过来。
一直噙在郦诺眼中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潸然而下。
青芒躺在她的怀里,透过眼中迷蒙的水雾看出去,阳光下的郦诺被染上了一层五彩缤纷的光晕,美得没有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
“你是下凡的天女吗?”青芒虚弱一笑。
“你说什么?”郦诺没听清。
“我说,你肯定是下凡的天女,不然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郦诺抹了抹眼睛,哼了一声,“所以,你永远别想甩掉我。”
青芒定定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眼睛不觉又迷蒙了。
这次,是他自己的泪水打湿了眼睛。
青芒被救回军营后,因腿上的伤口感染,引发高烧,随即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霍去病连忙找来军医,为他处理了伤口,并开了药。郦诺把药熬了,一点一点地喂青芒喝下,然后便一直守在床榻旁。
直到次日凌晨,天色渐亮,青芒才悠悠醒转。
此时,郦诺却趴在床边沉沉地睡着了。
青芒伸出手指,轻抚着她的一缕鬓发。渐渐的,他的目光便湿润了。
郦诺,我答应你,等做完这些事,我一定向你求婚。然后,咱们一起离开长安,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可以陪你仗剑江湖、驰骋天下,也可以陪你归隐林泉、逍遥世外。咱们要一起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做一对让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这一生,我不会再有任何别的念想和奢望。只要守在你身边,让你每天都能快乐,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他在心里说完这番话,便悄悄起身下床,把被子盖在了郦诺身上,然后走出了营帐。
郦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帐外已然日上三竿。
她看了一眼空空****的床榻,猛然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了营帐。
郦诺像疯了一样在大营里四处寻找,却始终不见青芒的身影,然后她跑到军营中央的大帐外,刚要闯进去,夷安公主恰好掀开帘子走出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蒙弈呢?”郦诺抓着她的手,气喘吁吁道。
“走了,跟霍去病一块儿走的。”夷安公主若无其事道,眼中却含着神秘的笑意。
“什么时候走的?”
“就刚才,顶多一炷香工夫。”
“你怎么不叫醒我?”郦诺红着眼睛大声道,一脸埋怨之色。
“我这不是正要去叫你吗?”夷安公主忍着笑,“可巧,你自个儿就来了。”
“你现在叫我有什么用?”郦诺气冲冲道,说完才注意到夷安公主奇怪的表情,不禁眉头一蹙,“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夷安公主神秘一笑,牵起她的手:“走吧,进来说,将校们都在里头等着呢。”
郦诺大为不解,正待再问,夷安公主扭头就把她拉进了大帐……
葫芦峡位于焉支山的东侧,是两座山峰中的一个峡谷,谷口和腰部较为狭小,前后有两块儿宽阔的圆形谷地,总体形状像极了一个葫芦。
峡谷中泉水淙淙,林木茂盛,风景十分怡人。
正午时分,青芒和霍去病按照与休屠王的约定,带着一小队轻骑兵准时来到了此地。
霍去病环视周遭,忽然道:“蒙弈,瞧你约的这地方,山高谷深,易进难出,若有人在此设伏,咱们可就插翅难飞了。”
青芒淡淡一笑:“你是信不过休屠王,还是信不过我?”
话音刚落,附近树林中旋即传出休屠王中气十足的笑声:“都说霍骠姚勇冠三军,英雄盖世,没想到也会如此小心谨慎。”
随着话音,浑邪王、休屠王、贺勒多带着一队侍卫从林中驰出。
“此人便是休屠王。”青芒小声对霍去病介绍道。
“休屠王是不是对‘勇敢’有什么误解?”霍去病微然一笑,“既不小心也不谨慎的人,那能叫‘勇者’吗?那只能叫‘莽夫’!”
“哈哈哈,霍骠姚言之有理。那是本王唐突了,还望霍骠姚海涵。”休屠王抱拳道。
“好说。”霍去病也抱了抱拳,“王爷快人快语,甚是豪爽,霍某就喜欢跟豪爽之人打交道。”
“这么说,你我也算是意气相投,往后可以做朋友喽?”
“只要王爷诚心归汉,日后咱们有的是时间做朋友。”
“诚心诚心,本王自然是一百个诚心。”休屠王笑道,“那天我就跟阿檀那交底了,本王和浑邪王早就有心归汉,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罢了。”
“霍骠姚,”浑邪王接言道,“休屠王所言不假。自从伊稚斜篡位以来,独断专行,诛杀异己,重用奸佞,残害忠良,我等早已心寒齿冷,去意已决。此番,招抚使和霍骠姚携圣旨皇命前来,于我等而言,不啻大旱之遇云霓耳!我和休屠王归附大汉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只不过,我等手下一些弟兄,久闻霍骠姚威名,心中不免忌惮,故而对招抚之事亦生疑惧。今日诚邀霍骠姚前来,便是希望以此坦诚相待之举,化解种种疑忌防范之心。此等苦衷,尚乞霍骠姚谅察。”
“王爷言重了。”霍去病道,“兹事体大,三思而行并不为过,坦诚相见更是理所应当。所以,霍某很乐意走这一趟,王爷切莫为此挂怀。”
“好!霍骠姚够义气,你这个朋友本王交定了!”休屠王扯着嗓子道,“此处离鄙营不远,霍骠姚既然都到这儿了,不知能否赏光,随本王回营把酒叙谈呢?我亲手酿造的马奶酒,那可是远近闻名啊,你可得好好尝一尝!”
一直没有说话的青芒闻言,眉头一蹙,忙道:“王爷,喝酒的事还是另择时日吧,眼下阿胡儿尚在,此人阴险狡诈,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择日不如撞日!本王今天高兴,就想跟霍骠姚痛饮一番。至于阿胡儿那家伙,本王待会儿回去就把他砍了,正好挖了他的心肝来下酒!”休屠王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休屠,”浑邪王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咱们事先说好了,只是约霍骠姚见面,可没说要请人家回去喝酒。刚才阿檀那说得对,阿胡儿诡计多端,没那么好对付,咱们还是先把他收拾了,改日再宴请霍骠姚吧,以免节外生枝。”
“我说老哥,你也太把阿胡儿当回事了。”休屠王不以为然,“他就算有三头六臂,手底下不就那几百号人吗?你我麾下各有数万精锐,一人一口唾沫,还不得把他们淹死?依我看,咱们索性今日便举义吧,让霍骠姚和阿檀那随我们回营,一起杀了阿胡儿,大事不就成了?”
“举义不是儿戏,岂可仓促行之?”浑邪王注视着他,眼中已露出一丝怀疑,“休屠,我认识你几十年,从未见你行事如此轻率。你今日执意邀请霍骠姚回营,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老哥竟然怀疑我?”休屠王眉毛一挑,显然有些不悦。
“你一反常态,我难道不该怀疑?”浑邪王针锋相对。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青芒和霍去病对视了一眼,却都没有作声。
少顷,休屠王忽然发出一阵大笑:“我就知道瞒不过老哥。也罢,既如此,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今日,不管是霍去病还是阿檀那,一个都别想走!”
话音未落,周遭树林中立刻涌出数百名骑兵,将众人团团包围。
青芒、霍去病、浑邪王、贺勒多及十余名亲兵,同时色变。
“你果然跟阿胡儿狼狈为奸!”浑邪王又惊又怒地瞪着休屠王。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休屠王呵呵一笑,“我休屠身为匈奴人,跟自次王联手对付汉人,应该叫同仇敌忾才对;只有像你这样背叛族人和大单于、私下与汉朝勾结,才能叫狼狈为奸吧?”
浑邪王怒视了他片刻,旋即冷然一笑,叹了口气:“休屠,我刚才那句话的重点,你没听清楚。”
休屠王眉头一皱,想起他方才用了“果然”二字,不由一惊:“你什么意思?”
浑邪王笑了笑,给了身旁的贺勒多一个眼色,然后对休屠王道:“我跟你做了几十年兄弟,太了解你了。你这么轻易就答应随我归降汉朝,似乎不太正常,所以,我不可不防。”
他说话之际,贺勒多已经从怀里亮出了一个东西,高高地举了起来。
那是一把金质的长命锁,在阳光下晃来晃去,熠熠生辉。
休屠王一下子愣住了。
“认出来了吧?”浑邪王接着道,“这是你小儿子巴图的长命锁。巴图聪明可爱,我很喜欢他。想着多日不见,今儿一早,便让贺勒多去把他接了过来。你知道,巴图最喜欢我养的那几匹汗血宝马,所以一听说要来我这儿,高兴得又蹦又跳。这会儿,他想必正在骑马玩呢。”
形势突然逆转,刚从树林里涌出的那些休屠王的手下顿时面面相觑。
青芒和霍去病不由相视一笑。
休屠王大怒:“浑邪,你太卑鄙了!连孩子你都下得了手?”
“说到孩子,你应该想想,你我部落里总共有多少孩子?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浑邪王神情凝重,苦笑了一下,“在如今的形势下,不管是伊稚斜对咱们下手,还是你我之间发生内讧,那些孩子的命运都将不堪设想。所以,我把巴图接到我那儿,并不是想害他,而只是防止你被伊稚斜利用、被阿胡儿蛊惑而已。倘若你能迷途知返,巴图定会安然无恙;还有你我部落里成千上万的孩子,也都会安然无恙。”
休屠王看着他,脸上的怒气倏然消失,接着竟咯咯笑了起来,还笑得前仰后合:“浑邪老哥,你刚才说得没错,咱俩做了几十年的兄弟,彼此都太了解了。所以,当你在背后捅我一刀的时候,你就该想到,我肯定也会在背后防你一手。”
这回轮到浑邪王愕然了。
青芒和霍去病一听,也都一脸困惑—难道休屠王也在暗中绑了浑邪王的人?
刚这么一想,答案便已出现在他们眼前了:贺勒多突然把长命锁抛给了休屠王,然后拔刀出鞘,刀尖一下抵在了浑邪王的喉咙上。
“贺勒多,你疯了?!”青芒惊恐地大喊了一声。
形势再度反转,完全出人意料。霍去病及其手下、连同浑邪王的亲兵们都大为惊愕,纷纷拔刀在手,准备决一死战。
休屠王又一次发出狂笑:“浑邪老哥,没想到吧?巴图现在还好端端地在我大帐里待着呢,贺勒多只是拿了长命锁来蒙你罢了。”
“贺勒多,本王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本王?”浑邪王冷然质问。
“你可以背叛匈奴和大单于,我为何不能背叛你?”贺勒多面无表情道。
“伊稚斜容不下我,我岂能束手待毙?”
“可大单于答应要把你的王位给我,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受?”
这理由虽然简单粗暴,却也无可辩驳,浑邪王只能苦笑。
“王爷,当户,请二位冷静想想。”青芒愤然道,“伊稚斜今日会利用你们来剪除浑邪王,明日便会利用别人来剪除你们。说到底,你们都是他的棋子而已!就算他许诺给你们高官厚禄,你们就能一辈子高枕无忧、安享荣华富贵了吗?绝不可能!你们替他卖命,充其量只能换来一时的苟且偷安,最终还是躲不过他伊稚斜的屠刀。所以,我奉劝二位三思,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不必再垂死挣扎了,阿檀那。”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青芒。
紧接着,赵信在莫拔孤及一干亲兵的簇拥下,从树林里策马而出,脸上是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
“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蛊惑人心。”赵信大声冷笑,环视青芒等人,“你们听好了,全部给我下马,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我或许还能给你们留个全尸。”
青芒、霍去病、浑邪王及其手下全部怒目而视,一动不动。
“阿檀那,我数三下,如果你和霍去病还不下马就擒,那本王只能当着你的面,把你外祖父的脑袋砍下来了。”赵信阴阴笑着,“这样的情景实在残忍,连本王都不忍心看,所以,我劝你还是别让它发生。”
青芒看着赵信,忽然敛去怒容,淡淡一笑,对霍去病道:“兄弟,听见了吗,人家让咱们下马就擒呢,下还是不下?”
“这事我可不好说话,毕竟你家老爷子在人家手上呢。”霍去病也笑了笑,“不如,你问问老爷子,看他老人家是何意见?”
“不必问,我家老爷子肯定不怕死。”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跟他们干呗,反正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有赚。”
看他俩居然镇定自若,还谈笑风生,赵信大为狐疑,却又摸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檀那,霍骠姚,你们不必管我。”浑邪王大声道,“我活到这把年纪,早就活够了,死不足惜,你们赶快杀出去,别磨蹭了!”
“放心吧老爷子,孙儿我虽然不肖,但也不会让您死的。”青芒又是一笑,“吉人自有天相,今天咱们谁都不会死。”
“喂,阿檀那!”一直用刀逼着浑邪王的贺勒多不禁怒火中烧,厉声道,“老子一动手,你家老爷子可就脑袋落地了,你小子当我不存在吗?”
青芒呵呵一笑:“说实话,像你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我还真没把你放在眼里,当你不存在又怎么着?你要是不爽就动手啊,还等什么?!”
贺勒多一怔,旋即勃然大怒,口中发出一声暴喝,手里的刀高高扬起。
浑邪王平静而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赵信突然颤抖地喊了一声:“住手!”
贺勒多的刀顿时停在了浑邪王的头顶上。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看向赵信。
这一看之下,在场众人无不傻眼—只见赵信脖子上竟然架着一把刀,而刀就握在策马立在他身边的莫拔孤手里。
这一幕实在来得太过突然,以致现场刹那间鸦雀无声。
“莫拔孤,”青芒的声音打破了这种怪异的宁静,“你小子是不是眼神不好?我都给你使了好几回眼色了,你看不见吗?”
“咱们事先说好了,要以明确的暗号为凭。”莫拔孤面无表情道,“你不喊动手,我哪敢随便动手?”
“我说你这人还真实在。”青芒气得翻了下白眼儿,“我家老爷子命悬一线,你还非得等我喊动手,凭眼色不足以行事吗?”
“那是你之前没说好,怨不得我。”
“你这人太迟钝,以后可不敢跟你一块儿玩这么危险的游戏了。”
“随你便,我又没求你。”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互相挤对。而在场众人除了霍去病外,无不是一头雾水。尤其是赵信,根本想不通他俩到底是怎么联手开始这场“危险的游戏”的……
前天夜里,莫拔孤在树林中抓住青芒后,表面上不顾青芒劝说,执意要把他交给赵信,其实内心却异常矛盾。
当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林中时,他的耳旁却不断回响着青芒的话:
你冷静想想,当年於丹太子的人,现在还剩下几个?
伊稚斜把其他人都杀了,却唯独信任你一个,你觉得这可能吗?
事实上,莫拔孤不是没想过这些,也不是没想过逃离王庭、摆脱伊稚斜,但又不知该往哪儿逃。他也曾动念,想投奔汉朝,又担心被汉人排挤,最终没有好下场;想逃进深山老林躲起来,又觉得一辈子就此埋没,终究不甘心。
就这么左思右想,始终举棋不定,故迁延至今。
可就在今夜,他意外地遇上了阿檀那—这个多年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内心的痛苦和焦虑便再度沉渣泛起了。此外,当年与阿檀那同生死、共患难的一幕幕,也不断浮现在他的眼前。
最后,莫拔孤止住了脚步,然后回头走到了青芒面前。
“我若随你投奔汉朝,你能保我的平安和前程吗?”
本已绝望的青芒抬起眼来,粲然一笑:“能。”
“你凭什么担保?”
“凭汉朝皇帝信任我,我也信任他。还有,凭我的良心,以及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义。这些,你觉得还不够吗?”
莫拔孤静默了半晌,终于命手下解开了青芒身上的绳索,道:“阿胡儿已经跟休屠王联手了,这次来,就是奉伊稚斜之命,打算除掉浑邪王,吞并他的部落。”
青芒一惊:“即使老爷子被他们所害,可部落的人也没那么容易被他们收服吧?”
“光靠他们当然不行,所以休屠王事先收买了一个人。此人在浑邪部落里威望甚高,王爷若不在了,部落的人肯定听他的。”
青芒又是一惊:“是谁?”
“贺勒多。”
青芒浑身一震:“不可能!你的消息可靠吗?”
莫拔孤冷然一笑:“我现在是阿胡儿身边的人,你说消息可不可靠?”
青芒眉头紧锁,深感事态严峻。
“还有,阿胡儿和休屠王打算做一个局,把你和霍去病、浑邪王一网打尽……”接着,莫拔孤便把赵信的整个计划告诉了青芒。
青芒听完,不由一阵心惊。倘若不是在这儿遇见莫拔孤并成功策反了他,后果岂堪设想?!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都听你的。”莫拔孤道。
青芒沉吟片刻,心中便有了一个将计就计的反制之策,随即附在莫拔孤耳边,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