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
——《墨子·法仪》
此刻,虽然形势已经彻底反转,但局面却仍僵持着。赵信和休屠王的手下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全部愣在那儿,而贺勒多手里的刀也仍然指着浑邪王。
“贺勒多,”青芒鄙夷地看着他,“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把刀放下?”
“还有你们,都给我放下武器!”霍去病策马上前几步,指着赵信和休屠王的那些手下,厉声道,“现在投降,性命可保;若欲顽抗到底,休怪我霍去病翻脸无情!”
霍去病气势逼人。那些匈奴兵顿时面露惊恐,不少人甚至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阿檀那,”贺勒多苦笑了一下,“看这情形,是不是从前天夜里,我把你从笼子里放出来的时候,你就开始演戏了?”
“错,是从莫拔孤把我抓进休屠大营的那一刻起,好戏就开锣了。你们假意劫狱,目的就是要让我信任你和休屠,然后诱骗霍骠姚前来,以便把我、老爷子和霍骠姚一网打尽。既然你们如此煞费苦心,我就将计就计陪你们玩喽,否则岂不是让你们白费心血?”
“你小子还真是演戏的天才,从前天夜里一直到刚才,每个环节都演得滴水不漏啊!”
“过奖。”青芒冷然一笑,“你演技也不差嘛,前天在大营里,你红着眼睛拥抱我那一下,也让我感动了好一会儿啊!”
贺勒多看着青芒,眼眶忽然有些泛红,紧接着大喝一声,猛然又挥刀砍向浑邪王。说时迟那时快,霍去病手中的刀瞬间飞出,正中贺勒多的心脏。贺勒多口吐鲜血,栽落马下,转眼便一动不动了。
这一幕又是极为突然,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青芒和浑邪王同时在心中发出了一声长叹。
“阿檀那,咱们各退一步吧。”终于回过神来的休屠王忙道,“你把我和自次王放了,然后你带浑邪王和他的部众去投奔汉朝,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看如何?”
青芒呵呵一笑,却不答言,而是扭头对霍去病道:“你觉得呢?”
霍去病冷哼一声,策马上前几步,从贺勒多身上拔出刀来,甩了甩上面的血,然后狠狠地盯着休屠王,从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休想!”
青芒对休屠王做了一个遗憾的表情,道:“你把游戏玩得太过火,惹恼了咱们霍骠姚,他不放过你,我也是爱莫能助。”
“霍去病,你别太嚣张!”休屠王恼羞成怒,“本王手底下还有数万精锐,大不了就跟你决一死战,老子还怕了你不成?!”说着“唰”的一声拔刀出鞘。
莫拔孤见状,手上微一使力,锋利的刀刃立刻在赵信的脖子上划了一道血口子。赵信慌忙大叫:“休屠,你冷静一点儿,没看见本王脖子上有刀吗?”
“对不住了阿胡儿,”休屠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我只能自求多福了。”然后对身后和周围的一众手下大声下令:“弟兄们,都给我上!”
众手下正想冲上来拼杀,突然,两侧山峰同时响起了悠长而嘹亮的号角声。
休屠王和手下全愣住了。
紧接着,数十面鲜艳的汉军军旗从两边的山林中竖了起来,在风中猎猎招展。与此同时,无数的汉军骑兵自山上飞驰而下,密集的马蹄声瞬间响彻整片山谷。
郦诺和夷安公主并驾齐驱地冲在队伍前列,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青芒和霍去病相视一笑。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休屠王和数百个手下环视周遭,无不惊恐万状。
“投降吧,休屠。”青芒朗声道,“随我回去向大汉皇帝谢罪,兴许他可以饶你不死。”
“老弟,听阿檀那的,没必要白白送死。”浑邪王也沉声规劝道,“事已至此,你不替自己着想,也得替你手下的弟兄们想想,何必一条道走到黑呢?随我归降汉朝吧,我一定会在皇帝面前替你求情。”
休屠王面如死灰,沉默了一下,然后猛地抬起脸来,眼中射出绝望而狰狞的光芒,大喊道:“老子生是匈奴的人,死是匈奴的鬼!想让老子投降,做梦去吧!”旋即策马挥刀朝离他最近的霍去病扑了过来。
身后十几名亲兵也挥刀紧随其后。
霍去病盯着来势汹汹的休屠王等人,却一动不动,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
一直到休屠王的刀逼至目前,霍去病才从容挥刀格挡。
与此同时,青芒带着众手下迎战那十几名亲兵,而郦诺和夷安公主也率部与外围那些匈奴骑兵交上了手。
尽管休屠王使尽了全力,可远远不是霍去病的对手,不过十来个回合,便被霍去病一刀刺穿了胸膛,惨叫着跌落马下。
浑邪王见状,立刻喝令休屠王的部众罢手。但那些亲兵本就悍不畏死,现在一看主子被杀,越发急怒攻心,遂拼杀得更狠了。
霍去病看着他们,脸上浮出几分敬佩之色,对浑邪王道:“王爷,这些人都是视死如归的真汉子,您也不必劝了,我来成全他们吧。”说完便挥刀加入了战团。
浑邪王一脸无奈,连连叹气。
片刻之后,那十几名亲兵便一一被砍落马下,躺在了血泊中。外围的数百名骑兵约莫阵亡了一半,此刻见大势已去,剩下的人再也无心恋战,遂纷纷扔掉武器,下马投降。
休屠王仰面躺在地上,虽早已咽气,却仍怒目圆睁。浑邪王下马,走到他身边,沉声一叹,伸手帮他合上了双目。
青芒走过来,见浑邪王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便劝慰道:“这是休屠自己选的路,谁也没办法。您……别太难过。”
浑邪王沉默片刻,抹了抹眼睛,道:“他手底下还有数万精兵,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被霍骠姚杀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你打算如何应对?”
青芒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此时,赵信及手下亲兵都已被莫拔孤捆得结结实实。青芒看着赵信,忽然心有所动,便示意莫拔孤把赵信带过来。
莫拔孤押着人走过来,瓮声瓮气道:“这家伙还有用吗?没用我就把他砍了。”
赵信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下跪在青芒脚边,颤声道:“阿檀那,你不能杀我,我还有用。你带我回长安吧,我会向皇上请罪,然后把匈奴的所有机密情报全部供出来,这对咱们大汉会有大用处啊!”
“咱们大汉?”青芒呵呵一笑,“你这株墙头草还真是精明!东风吹来你往西边倒,西风吹来你往东边倒,简直是左右逢源、无往不利啊!”
“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嘛。”赵信一脸媚笑,“我……我这也是迫于无奈。”
“可你挪来挪去的次数会不会有点多了?”
“这次回到大汉,我绝对不会再挪了,我发誓!”
“你的誓言一文钱可以买好几斤,还指望有人信吗?”青芒冷笑,“这样吧,杀不杀你,让我再想想。现在有个问题,你得先老实回答。”
“您说。”
“我那十来个兄弟,至今下落不明,你到底把他们怎么样了?”
青芒一直挂念着朱能、侯金等人。
“他们……”赵信苦着脸,嗫嚅道,“那天夜里,他们拒不投降,所以,我就把他们都杀了,不过……为首那哥儿俩没死,只是受了伤……”
“他们在哪儿?”青芒顿时睁圆了眼。
“在……在马尾岭那边,有一座废弃的木屋。我想留着他们对付你,就没杀他们,让人先看押在那儿。”
“那地方我知道,离这儿不远。”莫拔孤插言道。
“那就有劳兄弟走一趟了。”青芒忙道。
“放心吧。”莫拔孤立刻骑上马,带着六七个手下疾驰而去。
“阿……阿檀那,你放过我吧。”赵信赶紧又苦苦哀求,“把我带回长安,对你也是功劳一件啊。”
青芒又思忖了一下,才道:“看在你没杀我那两个兄弟的份儿上,我可以饶你不死。不过,我也懒得带你回长安了。待会儿帮我办件事,一切照我说的做,完事之后,你尽管自回王庭,还有你那些手下。”
赵信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言……此言当真?”
“当然,我阿檀那向来说话算话。”
浑邪王大惑不解,忙把青芒拉到一边,压低嗓门儿道:“此人死有余辜,你怎么能答应放了他?”
青芒狡黠一笑:“我只说放了他,又没保证让他活着。”
“什么意思?”浑邪王越发纳闷。
青芒又是一笑,低声附在他耳旁说了起来……
树林中,郦诺和夷安公主正在指挥军士们收拾战场、处置俘虏。青芒无声地走了过来。郦诺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却故意不转身。一旁的夷安公主见状,冲青芒挤眉弄眼地笑了笑,然后便识趣地走开了。
青芒也不打搅郦诺,只站在背后静静地看着。
等她忙得差不多了,青芒才道:“早上看你睡得沉,就没敢叫你,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你觉得,我应该生你的气吗?”郦诺转过身来,淡淡道。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对,我跟你赔个不是。”青芒赔笑道,“等回了长安,我一定兑现承诺……”
“你要兑现什么承诺?”郦诺明知故问。
青芒一怔:“我……我那天不是答应过你,要向你求婚吗?”
“听你这话的口气,好像是我逼你求婚似的。”
“不不不,是我主动求婚,是我自觉自愿、诚心诚意向你求婚的。”
“即使如此,我恐怕也不会答应你。”郦诺想着什么,把脸别了过去。
青芒又是一怔,少顷才道:“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我这几日想了很多,我觉得,咱俩……终归不是一路人。”
“什么意思?”
郦诺苦笑了一下,神情有些伤感:“你是皇帝倚重之人,此次又建立大功,回朝之后,加官晋爵更是不在话下。而我终究是江湖中人,无论长安也好,未央宫也罢,都不是我该待的地方。这趟回去,我肯定要走了。所以,你我注定只能各奔东西,又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青芒闻言,不禁哧哧笑了起来。
郦诺眉头一蹙:“你笑什么?”
“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青芒摇头笑笑,“谁告诉你皇帝倚重我,我就要留在朝中为官?就算他要给我加官晋爵,也得我自己愿意吧?”
“你难道不愿意?”
“你看我像是贪图功名利禄之人吗?”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是……我怕你身不由己。”
“难道皇帝还会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当官不成?”
“皇帝若真看中你的才干,这也不是没可能,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放心吧,今上不是那种暴虐之君。这次回去,我会当面跟他说清楚,如果真要论功行赏,就请他赏我一样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
“什么东西?”
“自由。”
“为了自由,你一生的前程都不要了?”
“你就是我的前程。”青芒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只要有你,我别无所求。”
郦诺闻言,心里一阵温润。
浑邪王浑身血迹、披头散发,在几名亲兵的簇拥下驰入了休屠王大营。
见他一副狼狈之状,营中官兵们顿时大惊失色,纷纷围上前来,惊问何故。浑邪王做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气喘吁吁道:“我们中了阿胡儿那混蛋的奸计了!他约我和你们王爷去葫芦峡见面,不料却设下伏兵,要置我们于死地。我们只好奋力突围。我好不容易拼杀了出来,可你们王爷他……”
“王爷他怎么了?”为首的将官又惊又怒。
“他被阿胡儿的人围着,恐怕……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将官暴怒,立刻召集数百名精锐骑兵,上马直驱葫芦峡。
峡谷的树林中,赵信和十几名亲兵都被松了绑,骑在马上,但每个人都被四五个汉军骑兵围着,脖子上都架满了刀。
青芒和霍去病策马立在一旁,静静等着。
在他们不远处的地上,休屠王和十几个亲兵的尸体横陈一地,无主的马匹则在一旁悠闲地吃着青草。
片刻后,休屠王的大队人马风驰电掣地进入了峡谷。
青芒从树后探出头去,观察了一下,然后和霍去病相视一笑,接着两人同时拔刀,铿然有声地过起招来。
大队人马闻声,立刻朝这边冲了过来。
青芒一边拿着刀与霍去病相击,一边回头对赵信道:“差不多了,照我刚才教你的,大声喊。”
赵信不情不愿,闷不作声。
青芒叹了口气,对霍去病道:“这家伙看来是活腻了,要不你把他宰了算了。”
“不不不,我喊我喊。”赵信慌忙道,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扯着嗓子大喊:“休屠,你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大单于命本王将你诛杀,你休得怪我!”
这声音喊过,那滚滚而来的马蹄声分明更近了。
“不错,中气还挺足。”青芒冲赵信一笑,“好了,事情已毕,我说话算话,放你走。不过,能不能逃出生天,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话音一落,汉军骑兵们立刻收刀入鞘,并给赵信等人让开了一条路。
赵信恨恨地瞪了青芒一眼,旋即带着亲兵们朝西北方向仓皇逃窜。
青芒、霍去病连忙带着部众藏了起来。
很快,休屠王的大队人马疾驰而至。几名将官跳下马来,抱着休屠王的尸体号啕大哭,其余大部人马则循着赵信的踪迹紧追而去。
“打个赌,我猜赵信他们跑不出三里路。”霍去病道。
“赌多少?”青芒眉毛一挑。
“一万钱。”
“跟你赌。”青芒一笑,“我赌他们连一里都跑不出。”
霍去病一怔,想了想:“不赌了。”
“为何?”
“你可能是对的。”
青芒哈哈一笑:“算你识相。”
结局果然不出青芒所料,赵信等人才刚跑出半里多路,便被休屠王的人马追上了。赵信慌忙大声解释,说休屠王是被霍去病杀的,可追兵们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哪肯听他辩解,转眼就把他和手下亲兵全乱刀砍杀了。
当天,莫拔孤救回了朱能和侯金。两人虽然都受了伤,但伤势并不太严重。青芒大感欣慰,连忙安顿了二人,并命军医给他们治伤。
随后,青芒和浑邪王、莫拔孤进入休屠大营,对休屠王的手下将领们陈说大势、晓以利害,并让莫拔孤出面做证,证明伊稚斜和阿胡儿确有阴谋,企图将浑邪、休屠两个部落彻底吞并。最后,浑邪王力劝众人随他投奔汉朝,以保全部落。而在葫芦峡被俘的那些匈奴军士,之前已被青芒说服,此时也都站在浑邪王一边,纷纷表示愿随浑邪王归汉。
诸将领思虑再三,反复商议,终于也没找到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同意。
次日,浑邪王带领两个部落的六七万部众及其眷属,一起跟着青芒踏上了通往长安的漫漫归途。
整支队伍共计十几万人,浩浩****,旌旗招展,前后绵延达数十里。
一路上,队伍昼行夜宿。每当日暮时分,营地里便会燃起无数篝火。青芒、郦诺、霍去病、夷安公主、朱能、侯金六人,经常陪着浑邪王围坐在一起,听他老人家讲述大半生的传奇经历。
当然,浑邪王总是会不时提起他最爱的女儿,也就是青芒的母亲伊霓娅。
通过老人家断断续续的讲述,连同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碎片,青芒终于慢慢拼凑出了自己的身世:
汉景帝年间,年轻的蒙安国在陇西郡担任校尉,在一次与浑邪部的交战中受伤被俘,并被掳至焉支山,于浑邪王帐下为奴。后来,浑邪王的独生女伊霓娅生了急病,匈奴的医师们均束手无策。而蒙安国早年曾随父学医,精通药理,熟知各种偏方,便自告奋勇,愿为伊霓娅诊治。浑邪王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立刻答应让他一试。
谁也没想到,蒙安国一出手,竟然真的就药到病除了。浑邪王大喜,随即解除了他的奴隶身份,并擢其为千夫长。蒙安国与伊霓娅就此结下了不解之缘。此后,两人开始暗中交往,慢慢产生了感情。等到浑邪王察觉,两人已经私定了终身。浑邪王极力反对,决定驱逐蒙安国。伊霓娅痛苦万分,遂与蒙安国星夜私奔,从此一去不返,音信杳无。浑邪王懊悔不已,多方派人查找,却始终一无所获。
为了保住颜面,浑邪王严密封锁了女儿随汉人私奔的消息,对外一律宣称:蒙安国已逃归汉朝;伊霓娅则是去探望远嫁异地的姑母,并且会陪姑母住一阵子。
由于消息封锁得极为成功,所以后来,几乎没有人知道伊霓娅到底是跟哪个男人生下了阿檀那。也正因此,蒙安国才能保持“清白”,并在回到汉朝后仍然得到朝廷重用。
两年后,浑邪部与另一部落因历史积怨爆发激烈战斗,部众死伤惨重,浑邪王本人也受了重伤。伊霓娅竟在此时只身归来,一边精心照料他,一边主动担起了部落重建的大任。浑邪王甚感欣慰,向伊霓娅表达了歉疚之情,然后问及蒙安国下落。伊霓娅告诉他,蒙安国回汉朝了,并且把他们刚满一岁的儿子也带走了。浑邪王惊问缘由,伊霓娅起先不说,后来才慢慢道出了事情原委:两人私奔后,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隐居,不久便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一家三口倒也过了一段温馨甜蜜的日子。
然而,蒙安国终究是汉人,日子一长便思乡心切,遂多次要求伊霓娅随他回汉地。伊霓娅不同意,两人为此时常争吵,感情渐渐生出了裂痕。后来,伊霓娅得知部落遭难、父亲重伤的消息,急于要回焉支山;而蒙安国出于汉人的情感和男人的自尊,坚决不愿再回去过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两人又是一番大吵,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
让伊霓娅没料到的是,当天夜里,蒙安国便留下一封信,然后带上襁褓中的孩子不辞而别了……
从此,一晃十多年,伊霓娅再也没见过蒙安国和儿子阿檀那,并且再也未嫁。
在此期间,伊霓娅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们父子。在打探到蒙安国的下落后,她一连写了多封密信,托人辗转交给蒙安国,强烈要求见儿子一面。然而,当时的蒙安国已经娶妻生子,且官位显赫,生怕再与匈奴有任何瓜葛,所以只回了一封措辞冷淡的信,拒绝了伊霓娅。
伊霓娅伤心欲绝,终日以泪洗面,渐渐思念成疾。
转机出现在了青芒十五岁这一年。因淮南王刘安觊觎墨弩,便以青芒为质迫使蒙安国进行交易。蒙安国万般无奈,在征求李蔡的意见后,拿几十把墨弩换回了青芒。但碍于青芒私生子的身份,蒙安国无从安置,加之心里一直对伊霓娅怀有愧疚,便暗中联系了她,最后将青芒送回了伊霓娅的身边。
随着儿子阿檀那的归来,原本缠绵病榻的伊霓娅仿佛换了一个人,久已黯淡失神的眼眸再次焕发出了年轻时的光芒。
可是,正值青春期的青芒却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匈奴“母亲”十分抗拒,连同对外祖父浑邪王也不理不睬,甚至时常恶言相向。伊霓娅理解儿子的心情,便以不懈的包容、耐心和母爱,一点一点地融化了青芒心中的坚冰,并终于在青芒来到匈奴的整整一年后,才让他心甘情愿地喊了她一声“母亲”。
那一刻,伊霓娅止不住泪如雨下。
那一刻,就连总是躲在一旁偷偷观察她们母子的浑邪王也不禁老泪纵横。
后来,母子俩过了两年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的日子。那无疑是伊霓娅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同时也是青芒最开心、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青芒过完十八岁生日的几天之后,伊霓娅便因旧疾复发倒在了病榻上。青芒日夜侍奉在侧,天天为母亲祈祷,却终究阻止不了死神的降临。数日后,伊霓娅便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的怀抱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青芒仿佛一夜之间就又变回了那个目光冰冷、沉默寡言的少年。
浑邪王看在眼里,痛在心上,随后使尽浑身解数,甚至张罗着要给他娶亲,目的就是想让这个唯一的外孙重新开朗起来,可所有的努力最后却都徒劳无功。
终于有一天,王庭传来了选拔狼卫的消息,青芒遂告别浑邪王,从此离开了焉支山,并再也没有回来……
摇曳的火光下,围坐在篝火旁的六个人全流下了眼泪。
唯独青芒面若冰霜、一动不动。
众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偷眼看他,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坐在青芒旁边的郦诺,好几次想出言劝慰,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许久,浑邪王终于开口打破了难堪的沉默,柔声道:“孩子,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料话音未落,青芒便霍然起身,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篝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沉沉的夜色中。
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做什么。
夷安公主忍不住扯了扯郦诺的袖子,低声道:“喂,你不过去安慰一下?”
郦诺苦笑着摇了摇头:“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当着别人的面,他是哭不出来的。”
“这个别人也包括你吗?”
“当然。”
夷安公主皱了皱眉,然后又撇了撇嘴,忽然扭头,对另一旁的霍去病道:“喂,你要是有了伤心事,也不敢当着我的面哭吗?”
霍去病哭笑不得,连忙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我去巡查一下各处岗哨,诸位自便。”说着转身就走。
夷安公主大为不悦,立刻跳起来追了上去,边追边喊:“喂,霍去病,你又摆什么臭架子?本公主问你话呢……”
繁星满天,黑暗的大地一片静阒。
青芒站在一面土坡上,面朝夜空,后背一直在轻微地颤抖着。
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旋即消隐于夜幕之中。
青芒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潸然而下。
然后,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后背剧烈地颤动着,压抑多时的哭声渐渐释放出来,久久回**在这片广袤无垠的旷野上……
元狩元年三月初,这支庞大的队伍经过十来天的跋涉,终于来到了汉匈边境。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长城在远处的群山上蜿蜒伸展。
青芒策马立在一座高岗上,极目远眺,似乎在寻找什么。很快,地平线上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进入了他的视线。
“就地扎营!”青芒冲着山岗下的朱能和侯金大声下令。
“诺。”二人同声应答。接着,侯金嘟囔了一句:“日头还没落山呢,现在扎营是不是早了点儿?”朱能嘻嘻一笑:“老大体恤我呢,知道我老朱走累了呗。”
郦诺策马立在一旁,听见了二人的对话。然后,她循着青芒的目光向远处望去,似乎隐隐猜到了青芒要在此处扎营的原因。
夕阳西下,大片大片的野花在徐徐晚风中自在摇曳。
青芒静静地站在花海之中,神情伤感。他的手上拿着一根铁锹,额头和鼻尖上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在他的面前,是一座刚刚堆起的新坟。
荼蘼居次的骨灰就埋在里面。
不知道这样伫立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能长眠在如此美丽的地方,想必荼蘼一定可以安息了。”
这是郦诺的声音。
“但愿,她能喜欢这里。”青芒头也不回道。
郦诺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一定会的。你这么用心才找到这个地方,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若能如此,我也就心安了。”青芒在心里说。
“过两天就到陇西了,长安已然在望。”郦诺若有所思道,“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你这位凯旋回朝的大英雄,会成为天下皆知、朝野瞩目的人物?”
青芒眉头微蹙,分明听出弦外有音,却又不太明白她想说什么。
“那又如何?”
“那,你就真的很难自由了。”
“不会,我决不会被功名利禄羁绊。”青芒自信道,“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一回京,交完差,我立马辞官……”
“我不是怕你改变主意,而是担心你在那种情况下辞官,会让皇帝尴尬,会让他觉得朝廷威信受损。倘若如此,就算他心里想让你走,面子上也过不去,这就等于是把你自己和皇帝一起逼入无可转圜的境地了。换言之,一旦你作为万众瞩目的大功臣回到长安,你的一举一动便不再是你个人的事了,而是关系到皇帝和朝廷的颜面与威信。试问到那时,你可以丝毫不顾皇帝的感受,说辞官就辞官吗?就算你能做到,可皇帝呢?他会不顾天子颜面和朝野舆情,若无其事地放你走吗?”
青芒闻言,顿时如梦初醒。
他不得不承认,郦诺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真没想到,你对君臣之道的领悟竟如此透彻。”青芒不由感慨。
“我只是旁观者清而已,谈不上什么领悟。”郦诺淡淡道。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青芒的确有些“当局者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郦诺想了想,不置可否道:“天黑了,回营吧,我让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郦诺看着他,嫣然一笑:“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天机图的真面目吗?”
在郦诺的营帐内,青芒终于目睹了天机图的真容:
一尺见方的羊皮卷上,画着一幅图,上面是九座大小和模样相仿的山峰;在九座山峰之间,别有一峰傲然耸立,峰顶一分为三,样貌甚为奇特;此外,图的最上方写着三个较大的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不过,让青芒颇为尴尬的是,上面的所有字体全部古朴奇拙、笔画繁复,竟然大多都认不出来。
见他蹙眉不语,郦诺忙问:“这些字,你也认不得吗?”
“这应该是先秦的六国文字,想必是墨子他老人家亲手所写。”青芒赧然一笑,“可惜,我只能大致看出几个简单的。”
“简单的我也看得出来。”郦诺指着最上面的三个字道,“比如这三个,前面两字应该就是‘天机’,只是后面这个字不好认。还有……”她又指了指下面那行小字其中的几个,“这是‘九’字,这是‘三’字,这是‘上’,这是‘下’。”
青芒盯着那第三个大字,道:“我猜……这应该是个‘城’字。”
“你是说,‘城池’的‘城’?”郦诺目光一亮,“那这三个字就是‘天机城’?”
青芒点点头:“这上面画的九座山峰,应该就是田旗主临终前跟你提到的九嶷山了。所以,现在大致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在九嶷山的某个山峰中,隐藏着一座墨家的天机城;而咱们没看懂的这些文字,应该就是进入天机城的关键线索。”
“那怎么办?咱们连这些字都看不懂,还怎么进天机城?”
青芒抬眼看着她:“你真的想进去?”
“为何不进?这个谜团与我们墨家的命运关系甚巨,我身为墨家旗主,难道不该去一探究竟?”
“可是,这个谜团很危险,它已经害死了很多人。”
“这不正是我们应该把它弄明白的原因吗?否则那么多人岂不是都白死了?”
“你应该能想到,这天机城中极有可能藏着非常厉害的杀人武器。”
“那又如何?”
青芒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进天机城的目的,是不是为了得到那些东西?”
郦诺苦笑了一下:“是,我不否认,这曾经是我的目的。”
“曾经?”青芒有些意外。
郦诺想着什么,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
“你指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说你想利用皇帝给你的官职,尽你所能,让匈奴人和汉人化干戈为玉帛,让这世上的仇恨和杀戮少一些。我当时并不信你。可现在,你却说到做到了。所以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也可以像你这样,做点儿什么,让这世道变好一些……”
“你当然可以。”青芒不禁为她的悄然改变而喜出望外,“你现在是唯一一个身系墨家安危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决定墨家命运的人。你可以选择仇恨,也可以选择宽恕;你可以选择杀戮,也可以选择和解;你可以选择快意恩仇,跟朝廷对抗到底,让血流得更多一些;也可以秉承墨子‘兼爱’‘非攻’之旨,尽你所能,守护天下苍生—这些,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郦诺心中大震,久久地看着青芒。
“假如我爹还活着,你觉得……他会怎么做?”郦诺问。
“他一定会与朝廷和解,然后带着所有墨家弟兄一起,重新追随墨子的脚步。”
“何谓重新追随墨子的脚步?”
“就是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做真正的墨者。”
郦诺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真的相信皇帝吗?”
“我信。”青芒不假思索。
“假如他得到了天机图,进入了天机城,你认为,他会怎么做?”
“如果天机城中真的藏了什么杀人利器,皇帝决不会让它们重现于世。”
“所以呢?”
“所以,他一定会毁掉它们。”
郦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就是为了不让墨者拿它们来对抗朝廷?”
“准确地说,是不让任何别有用心之人,拿它们来屠戮天下。”
郦诺思忖着他的话,脑中又回想起夷安公主说过的那些关于皇帝的种种往事……良久,她心中残存的疑惑与不安终于渐渐消散。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青芒心中甚慰,便道:“你还没告诉我,我回京之后该如何应对呢。”
郦诺淡淡一笑:“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不回京。”
“不回京?”青芒一怔。
“对啊,如果你根本不想要功名富贵,那为何一定要回京呢?只要你不回去,所有的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犹如一语点醒梦中人,青芒不由哑然失笑。
他仔细一想,自己的身世已经彻底弄清楚了,与外祖父浑邪王也已相认,同时还把他和族人都带回了汉朝,既了却了自己的心愿,也完成了皇帝交给他的使命—至此,几乎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唯独剩下最后一件事,就是弄清天机图及其背后那个“天机城”的谜团。所以,他的确没有必要非回长安不可。
“那依你的意思,咱们索性就从这儿直奔九嶷山,去天机城一探究竟了?”青芒道。
“为什么不呢?”郦诺欣然一笑,拿起天机图晃了晃,“现在的问题只是,上面这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弄清楚也不难。”青芒道,“军中有一位老书吏,熟读古代典籍,这些字,他一定认得。”
“可这样一来,天机图的秘密不都让他知道了?”
“这好办。只要把字的顺序打乱,一个字一个字问,他便难解其意了。”
随后,青芒找到那位书吏,请他喝了顿酒,便把那些字都弄清楚了。
然而,即使一一识别了那些字,可按原顺序组合起来后,他却比之前更糊涂了—因为这完全是个不知所云的哑谜!
青芒匆匆回到郦诺帐中,把结果告诉了她。
“九嶷出水三分,玄武白虎青龙,泽上天下伏藏,谷雨霜降立冬。”青芒指着“天机城”下方那一行小字,一个一个慢慢念了出来。
郦诺一脸迷惑:“这……这都说的些什么呀?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青芒叹了口气:“我也不懂。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像天机城这么重大的机密,墨子他老人家岂肯轻易让后人破解?自然是要煞费苦心地设计谜团了。”
“那怎么办?”郦诺不免沮丧,“如此云山雾罩的谜团,该怎么破解?”
“光坐在这儿想,肯定什么都想不出来,只能去了九嶷山再说。”
“也好,雷刚已经先过去了,他应该知道一些九嶷山的情况。那咱们何时动身?”
青芒沉吟片刻,决然道:“事不宜迟,今晚就走。”
月明星稀,四野苍茫。
青芒和郦诺一人一骑,在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并辔驰骋。
大风浩**,吹动着他们的衣袍,令他们远远望去犹如一对展翅飞翔的鸟儿。
此时,尽管沉沉夜色仍旧包裹着他们,但在道路前方的东方的地平线上,却已隐隐露出了一丝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