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晋风流

三、庾氏兄弟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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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的历史就是门阀世族的兴衰史。为东晋门阀政治奠定基础的先是琅邪王氏,而后是颍川庾氏,此后东晋政治就再也没能脱离大族门阀的控制。颍川庾氏家族兴于魏晋之间,本为崇尚儒学之家,魏末晋初“时重庄老而轻经史”,儒学大族如果不转习玄风,一般是难于继续为世所重,庾氏家族在这期间也完成了由儒入玄的转变过程。庾氏家族由儒入玄的转变,开始于庾峻子庾敳。庾敳曾作有《意赋》以寄怀,其参东海王越军事,与王衍、王敦诸人为友。但颍川庾氏家族面对当时的动**环境,多“自藏”“避地”,处世消极,宗支兄弟辈飘零四散,不足自存。庾氏在东晋初年能够扶摇直上,列入甲族膏腴,内持机柄,外镇名州,显赫几十年,其相当程度上靠的是运气与巧合。这一运气关键就在于庾亮联姻帝室,和他出儒入玄的转变。

庾亮虽以士族名士入玄风为世推重,但他不废礼教,不非儒,“风格峻整,动由礼节,闺门之内不肃而成”;“时人皆惮其方严”。他出儒入玄,使他既具有玄学表现,同时也具有儒学内涵,颇类王导。也许正是因为他所具有的这种独特的气质,使庾亮之妹得聘为太子妃,而其本人也为明帝所重用,从而成为平衡王导势力的一个重要砝码。

庾亮在元、明两帝,其权势并不盛,在他之上,或与他并肩的权臣太多,只在明帝过世前就封了八位顾命大臣。这一时期,东晋的皇权尚未完全丧失,晋明帝是东晋唯一有所作为的皇帝。元、明两帝,既用门阀世族,又同时扶植宗室力量,借用其他势力平衡各方面势力,而庾亮的政治立场则始终都是主张维持门阀政治格局的。所以,在这一时期,他反对崇尚申、韩,不支持朝廷用刘隗、刁协诸人以制琅邪王氏。明帝死后,成帝年幼,这一历史的巧合将庾亮推上了权力的顶峰。这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庾亮一改政治态度,从反对申、韩思想,改为崇尚,以排除异己,独断朝纲。而又由于他此时尚缺少政治磨炼,更缺乏足够的军事才能,终于引发了“苏峻之乱”。苏峻之乱平息以后,晋成帝咸和四年,庾亮名义上为引咎出都,以豫州刺史屯驻芜湖,实际上是企图就近控制朝政,以与王导相持。

此时上游的江州属温峤,荆州属陶侃。表面上温、陶与庾亮在平苏峻时有过联盟关系,使得三家暂得相安。其实庾亮很清楚,温峤本以刘琨使者的身份至建康,在东晋朝廷孤立无援,因此于江州并无多少实力;而拥有实力的陶侃虽为南人,但门第低微,且年迈又无出众之子以继承大业。

所以,庾亮的真正对手只有王氏而已,只要不出现不利于庾亮的异常事态,他是完全可能逐步扩大势力的。此后十余年里,庾氏家族正是凭借这一有利形势,日益强大起来。

庾亮初镇芜湖时,其都督范围包括侨立的豫州,也包括扬州的江西诸郡以及扬州江东的宣城郡。长江两岸的郡县完全在庾亮手中,由此构成了建康上游紧迫建康的形势,上游军队不用一天时间就可到达建康。这样庾亮名为藩镇,实际上却能遥控朝柄。王导在这种形势下完全被庾亮控制,只能困守都下,等待时机,徐谋生计。不久,江州刺史温峤死去,江州为强藩陶侃吞并。庾亮在军事能力上远不及陶侃,无力与陶侃争夺。5年后,也就是咸和九年(334年),陶侃死,庾亮于是总领荆、江、豫诸州,从芜湖迁镇武昌,这才在名义上控制了整个上游地区。

这时一直力图改变现状的王导则因为庾亮统辖范围过大、无力遥控朝政的机会,令其侄王允之出镇于湖。利用庾亮徙官之际,踵迹而来,占领了紧逼建康的长江两岸之地,想以此缓解琅邪王氏在建康的困境。第二年,即咸康元年春,北方石虎入侵。这本是后赵一次小规模的试探性军事行动,王导利用这一机会,与亲信袁耽唱了一出双簧。先是袁耽在前方谎报军情,说后赵石季龙寇历阳,来势汹汹,于是朝廷于四月加司徒王导为大司马,假黄钺,“都督征讨诸军事以御之”。随后王导只用了15日调兵遣将,完成了对庾亮统辖的豫州治所周围要地的占领,并使王允之改镇豫州旧治芜湖。这样一来,庾亮出都时所统“豫州、扬州之江西、宣城诸郡”就统统归于琅邪王氏势力范围了。这时王导才上报朝廷真实的军事情况,石季龙至历阳的兵力只有游骑十余匹而已。于是王导以“贼骑不多,又已退散”为由,停止不行。而袁耽先以报警轻妄不实受黜,不久却又得入王导府为从事中郎,可见这一切不过是王导对庾亮的成功反击而已。

庾亮对王导的反击自然不会无视。咸康五年,庾亮弟庾怿急率所部进驻江州的半洲。其兵锋所指自然是王导。庾怿东来,迫使王导做出了退让,这一年,王允之被逼退出建康以上夹江四郡。这样一来,琅邪王氏又一次在与庾氏的斗争中受到了重大挫折。琅邪王氏处心积虑夺得的豫州和扬州四郡,就这样在一次未经宣扬的袭击中被颍川庾氏夺了回去。而就在琅邪王氏面对庾亮不知所措的时候,第二年事情又有了变化。咸康六年,王导、庾亮相继死去。

庾亮的病逝给琅邪王氏提供了机会,江州刺史职出空,王允之于是进封征西将军、假节,寻迁南中郎将、江州刺史,镇江州。这样一来,王庾两家势力进行了调换。王允之本据豫州以与江州对峙,庾怿由江州之半洲顺流得扬州四郡而就豫州刺史位后,王允之则于庾亮病逝后溯流而上,进至庾怿的后方,卒为江州刺史。这样自咸康五年到咸康六年,王、庾两家世族搏斗的结果是暂时持平,这其中的关键是王导、庾亮相继死去。

王、庾死后,庾亮弟庾冰继王导为相。庾冰面对当时的情况,周旋宁息,使王、庾矛盾暂时稍有缓和,从明争转为暗斗,这种态势维持了两年多时间。

不久,新一轮争斗又起。《晋书》载,咸康八年春,豫州刺史庾怿“以毒酒饷江州刺史王允之,王允之觉其有毒,饮犬,犬毙,乃密奏之。

帝曰:‘大舅已乱天下,小舅复欲尔耶?’怿闻,遂饮鸩而卒”。成帝所说的“大舅已乱天下”是指庾亮剪除宗室,激苏峻叛乱,以及谋废王导等事;而所谓“小舅复欲尔”,自是说庾怿谋杀王允之想再次挑起王、庾两家矛盾。不过其时成帝并无任何权威,史谓由于成帝所说,“大舅已乱天下,小舅复欲尔耶”两句,致使庾怿饮鸩而卒,是不大可信的。庾怿饮鸩当与王允之有关。

咸康八年六月,只有二十几岁的成帝死了,成帝弟康帝即位。世族门户势力被重新配置,庾冰、何充被重用。何充即王导妻之姊子。何充妻,为明穆皇后之妹。何充参政,实是王、庾门户冲突的产物。何充与王、庾都是戚属,在王、庾二族间起着缓冲的作用。而何充虽居王、庾之间,但实际上却是袒护王氏,由此与庾冰发生冲突。何充自知与庾冰难两立于朝,于是自请出镇京口。而庾冰则并未将何充看在眼里,他的目光始终放在王允之身上,想要寻找机会,驱逐王允之,把江州重新纳入庾氏之手。

这样,就可巩固庾氏在上游的地位,保全庾氏的门户势力。

这时,庾冰欲将王恬远调。王恬为王导次子,王导长子悦早死,于是王恬继嗣。王恬少好武,是王氏家族中少有的堪任武事的人才。在王、庾相持阶段,曾守石头城以卫护建康。所以王允之听说要将王恬远调后极为惊愕,立即上表言:“恬,丞相子,应被优遇,不可出为远郡。乃求自解州。”王允之求解江州,其目的是逼庾冰收回以王恬为远郡的成命,并推荐正处壮年、足以肩负王家以后命运的王恬代为江州,以防庾氏觊觎。

但庾冰将计就计,以退为进,他改署王恬为吴郡,同时一并改署王允之为会稽,想将东方例由门阀世族居任的吴会地区划给王氏,以表明庾氏不再染指,而求换得江州。王允之明白庾冰用意,故拒绝受调,理由是会稽犯王允之之祖王会名讳。咸康八年八月,朝廷“以江州刺史王允之为卫将军”,强令王允之离开江州,王允之于无力回天中,在同年十月病死。至于王允之死得如此蹊跷,也自然成为历史上的一个谜团。王允之是琅邪王氏家族中能左右东晋政治的最后一人。王允之死后,琅邪王氏虽仍是代有显宦,宗族不衰,但这基本上是靠祖宗余荫与社会影响,而真能影响政局的人就此一个也没有了。

王允之死后,庾冰本以为能得到江州,可部署尚未妥帖之时,是年十二月,皇后褚氏立,名士褚裒从中又插了一手。褚裒以后父之重,不愿居中任事,“苦求外出”,庾冰无奈,只好让他出镇江州。这样庾氏欲取江州的计划,就又一次功败垂成了。但事情只隔了一年,建元元年十月,庾冰效法庾亮出都的办法,外出为都督,督荆、江、宁、益、梁、交、广七州,以及豫州四郡军事,领江州刺史,假节,镇武昌,以为荆州庾翼形援。这样,争夺多年、辗转易手的江州终于为庾氏取得。江州之争,就此告一段落。

但只要门阀政治的格局不变,江州的重要地位不变,江州之争也将不断发生。建元二年十一月庾冰死,朝廷立即以谢尚为江州刺史,企图把江州从庾氏手中夺回。而此时庾翼仍握有重兵,由于庾翼强力抵制,谢尚未得如愿。第二年,庾翼死,江州这才再度易手。颍川庾氏苦心经营十几年,才取得了一定的地位,但其家族根底毕竟不深,庾氏兄弟尽皆去世后,颍川庾氏在桓温的打击之下,很快就衰落了。颍川庾氏对上游地区的苦心经营,最后都成为桓温的政治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