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圈子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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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正月一过,春风渐渐暖了,二号江滩泛起一层似有若无的浅绿。

一份报告,静静躺在办公桌上好多天了,等待夏侯平批示。

报告由农业局下属的江滩办呈送,主要内容如下:

时在惊蛰,又到一年一度栽树、放鱼季节。根据统计,在我办管辖的二号江滩上,今年需要补种树苗五千株,补放鱼苗十万尾。目前,树苗鱼苗的品种、价格、供应商均已基本确定,是否按往年惯例照常进行,请领导指示。

春节之后这段时间,夏侯平作为分管农水的副市长,一直在下边跑,很少有时间坐到办公桌前。

如今虽说土地承包了,农村工作基本处于某种自发性状态,可需要政府宏观调控与操作的事项仍然很多。农业方面,春播春种的种、苗、薄膜、农药、耕作器具供应,小麦、油菜之类作物越冬后的田间管理,基层各级政府均应有相对周密的计划安排,并在时机、区域、品种、价格、质量等诸多方面进行监督与调节。水利方面,广大农村河、沟、汊、渠的查漏补缺,农田灌溉网络的运行、维护,堤防的维护加固,等等,都得赶在夏天雨季前落实到位。

夏侯平久在大学工作,长期从事教学与科研,习惯了对所有事情丁是丁卯是卯,该解决的问题必须提前落实到位。因此,等到一圈会议开下来,又把全市各个主要节点实地勘察一遍,已经到了三月下旬,再有十来天就是清明节了。江滩栽树、放鱼一事,不能拖下去了。

据春江地方志记载,自唐宋以来,无论州府县衙,还是乡间村镇的大户人家,但凡拥有大块土地、河流、池塘者,每到惊蛰之后、春分之前,总要择个黄道吉日,举行一定规模的栽树、放鱼仪式,焚香跪拜、祈神保佑,像祭祀祖宗、神仙一般,表达对上天、树神、河神的敬畏。当然,选择在这个时节栽树放鱼,也有迎合季节时令的意思——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树苗着土就能生根,鱼苗入水即可旺长,乃是一年最为适宜的时候。眼下,祭拜神灵那一套不再搞了,可栽树、放鱼两件事却照旧马虎不得。

忙完农业、水利上的一摊子事,总算能够在办公室坐下了。夏侯平仔细研读了江滩办的报告,一时却无法拿定主张——二号江滩论证在即,开发利用毫无悬念,树木也好,鱼塘也罢,迟早将会夷为平地。现在若是前脚栽了树、放了鱼,后脚大兴土木筑路建房,岂不造成巨大浪费。可万一论证过程不顺利,开发利用迟迟无法实施,又将给江滩办的生产经营带来损失,毕竟那么多职工需要养活哪。

可是,报告本身却又有点不伦不类。本来,江滩办作为农业局下属单位,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像江滩栽树、放鱼之类的区区小事,根本无需呈报分管副市长阅处。想必高长明让下属越级上报,要么是借此将矛盾上交,要么带有试探江滩论证进展的意思。

夏侯平明白,即便冲着面前这份报告,二号江滩论证的事情,看来真是不能再拖了。眼前,必须赶紧组成专家团队,设置出一套科学的程序,赶紧完成论证。否则,还会有栽树、放鱼之外的其它事务,给自己形成压力,造成事实上的被动。

提笔许久,又犹豫几次,夏侯平反复斟酌一番,还是在那份报告上批了一行字:已阅,请农业局长高长明酌处。

然后,召来秘书马光然,让他将文件退回农业局。

马光然拿了报告正欲往外走,待看了夏侯平的批示,不禁放慢脚步笑出声来,道:“高!实在是高!”

夏侯平盯住马光然,问:“什么高?”

“我是说夏侯市长这个批示,相当高明!”马光然干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说说看,何高之有?”夏侯平对马屁没兴趣,只是想听听马光然如何见解。

“呵呵,我可能只是瞎猜乱想,不知是否说在点子上。”马光然回答:“按说哩,江滩上栽树、放鱼这样的小事,江滩办完全可以遵循惯例,做你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他们多此一举打了这么个报告,显然并非奔着栽树、养鱼就事论事;或者,即便只是出于某种责任感,害怕浪费钱物人工,那最多只要报到农业局就行了。现在,高长明令人将报告送到你这儿,绝不排除试探的意思,最大可能是替幕后某个人出面,看看江滩论证的最新趋向,或者也有催促早点办理的想法。没想到,他抛出的这个球,让您这么轻轻一脚,重又给踢了回去。官场事务,机关公文,有时就得像打太极、踢足球、打排球,推来让去之间却大有文章、充满玄机。看来夏侯市长已经深得个中三味了。”

夏侯平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马光然这的一席分析,竟与自己的思维路径相当一致。两人相处一年时间,彼此能达到如此默契,看来还真是有点缘分,总算没有找错秘书。

既然说到话题上,夏侯还想听马光然继续说下去。他示意后者关上门,又指了指沙发,说:“哦,对了,最近只顾在下边跑,也没顾上和你细聊。关于江滩的事,听到些什么信息?掌握到哪些情况?”

“五花八门,精彩纷呈。不仅说法不少,而且动作也不少。表面看,那片江滩依然沉睡江边,任凭潮起潮落,可暗地里,围绕它展开的争夺日趋激烈,甚至大有血雨腥风将临之势。” 马光然说到兴奋处,竟然使用了文学语言。

“哦?有这么邪乎?”夏侯平笑笑。

“自从接手二号江滩论证以来,你说先后出了多少事?尤家宴席风波算一桩吧?江滩打架算一桩吧?甲鱼事件算一桩吧?眼下正在酝酿什么事,以及今后可能发生什么事,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我坚信,一定还有事,而且可能会是更大的事。”马光然态度很笃定。

“这个我有思想准备。前边这些事多数对我只是旁敲侧击,今后很可能会直接冲我而来。那么你认为矛盾的源头在哪里,我们又该怎样防范呢?”夏天侯平问。

“矛盾的源头,还是绕不开江滩开发权的争夺。不过,此番论证结果不论是什么,都将决定着最终胜者少输者多,不满意者还是占了多数。说白了,你会因此树立大批敌人,从此可能不得安宁。防范之策,首先是要弄清到底有哪些人参与其中,他们分别以怎样的面目出现。总之,明箭好躲、暗箭难避,我们要尽量使对手暴露无遗。”马光然显然经过了认真思考。

“很好,继续。”夏天侯鼓励道。

“目前,试图介入江滩至少有这样几股力量:一是以春江几大著名豪商巨贾为核心的占有派,他们不仅各自实力不凡,而且悉数官场背景深厚,有的觊觎那块江滩很久了,甚至试图全部独占,不容别人盘中分羹;二是以某些国有企事业单位为代表的参与派,他们手中掌控着一定的行政与财力资源,受到强烈的利益驱动,也有政绩、面子甚至虚荣的成分,无力也不敢独吞,却无不希望在江滩开发中获得一席之地;三是由部分资深政要、官场掮客组成的插手派,他们的主要目标不在于江滩的最后归宿,也不在于江滩作何用场,而是在决策过程中争取最大量的发言权,在设计、建设某个环节捞取实惠。这几股势力中的任何一支,不论其构成主体本身,还是背后支撑与周围牵扯到的势力,其力量都不可小视。若是几股势力相互交错起来,或结为同盟,或彼此角力,那掀起的浪头就更加大。半年之后党委换届,十个月之后政府换届,如此敏感时机,弄不好这片江滩就会搅动整个春江政局。”马光然一口气说下来。

“这么说,我处于这样的风口浪尖、漩涡中心,最终难免鼻青脸肿、甚至粉身碎骨喽?”夏侯平笑问。

“外边议论呈现两种完全相反的趋势:机遇与挑战并存。弄不好,真会焦头烂额,彻底葬送大好前途;弄好了,又可借机积攒政治资本。有人甚至大胆猜测,汪书记此举意图并不在江滩,而在借机测试春江官场动向与走势,或故意搅动一潭静水重新洗牌。当然,也不排除借机检验、锻炼你。有人推断,这么敏感、重大事项交给你,可能得到省委蔡书记的旨意,意在为下一步的任用奠定基础。”马光然说。

“哦,你掌握的情况还挺多,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夏侯平有点吃惊。

“此类敏感话题,多是道听途说或个人分析,随便说出来恐会干扰决断,因此你不问我不会轻易说。这个,并不违反当初的君子约定哦。”马光然笑道。

其实,刚才马光然大发宏论之际,夏侯平一直在认真倾听与思考。这时,他终于拿定主张,道:“你刚才一番分析归拢,我倒心里有底了。既然这几股力量组成不同、动机各异,彼此角力却又相互交织,那就说明其中具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完全可以趋利避害。看来,江滩论证得抓紧,水清了才见河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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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夏侯平紧锣密鼓物色专家人选、拟定论证方案之际,一场风暴竟铺天盖地向他直扑而来!

有人向省委寄发了匿名举报信,密密麻麻打印了五张A4纸,洋洋洒洒列出夏侯平十几条罪状,概括起来主要有三方面内容:

其一,大肆收受贿赂,数额十分巨大。

材料列举夏侯平利用职权、尤其是凭借手中掌握的二号江滩论证大权,分别收受了多个利益相关方的钱财,其中,朱勤如、高长明、陈如海、陈益兵、杨二发等人均被点名,九龙集团更被重点提及——先后在九龙集团主办的《春潮》杂志上发表多篇文章,以稿费名义收取巨额现金;参加九龙集团组织的网球比赛,以所谓奖品名义收取高档物品;去年11月14日下午三时许,在市府门前的林荫大道上,九龙集团公关经理孟菲居然将满满一提包现金当场交给夏侯平。

其二,介入多个帮派体系,经常参与非法活动。

举报者控告夏侯平在任职春江短短一年时间内,加入的非法帮派体系包括:以市委副书记、政协主席尤大国为核心的亲信帮,夏侯平位列尤氏第九大“金刚”;以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任胡丛民为首的海北帮,夏侯平专门亲临海北为帮中人物拜寿;以临海籍官员、商人为主体的同乡会,活动基地秘密设置于长江中心的翠玉沙,夏侯平不仅经常将公务活动安排于此,而且与圈中人物频繁往来其间;以盐务局长陈益兵、国税局长吴勇、烟草公司经理宋朝阳为骨干的空降干部帮,夏侯平经常参与秘密聚会,歌舞欢娱一掷千金,甚至还有赌博等违法活动。

其三,生活作风腐化堕落,涉嫌嫖娼。

更为耸人听闻的是,举报信将夏侯平描绘成一个大色魔,生活极度腐化堕落,经常与陈益兵等一帮省里下来的干部远赴江南等地,在外边寻花问柳。为证明所言不虚,信中附有一张打印的彩色照片,虽然背景模糊不清,夏侯平的面部却很清楚,他正和一个女子脸对脸,像是凑近了准备接吻,又像是刚接过一个长吻中途换气。遗憾的是,女子只能看到一半侧面,半个脸庞却被披肩长发遮挡。

举报信采取天女散花的方式,从包括省委书记蔡贤达在内的几大班子领导,到省纪委、组织部、监察厅的头头脑脑悉数寄到。当然,也正是由于散发范围太广,信息很快就在省级机关扩散开来,并于第一时间反馈到春江,马光然还弄到了举报信复印件。

“看来这次是动真的了。掌握的情况既全面又细致,说明用了很大的心思。看来信的背后不是一般的人物,甚至也不像是单打独斗。”马光然显然认真研究过材料。

“呵呵,这是要将我往死里整啊!”夏侯平也掂得出材料分量。

“我们应该怎么办?”马光然问。

“什么怎么办?这种材料捅到省里,还由得了你我怎么办?等呗,听天由命呗!别的咱都不要动,不过这张照片倒是要悄悄摸一下情况。我怎么就记不起来同哪个女孩单独在一起过,这个场景又是在哪里呢?” 夏侯平对着照片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这样,我私下找个熟人帮忙研究一下,弄不好是PS的哩。现在电脑合成照片很简单,经常有名人遭遇此类诈骗。”马光然说。

“也好。记住,一定要找可靠的人,而且范围一定要最小。”夏侯平叮嘱。

这边夏侯平与马光然在研究照片,那边省里的举报材料悉数汇总到省纪委。

“查!”省委书记蔡贤达的批示只有一个字,红色铅笔写的那个惊叹号不仅大得吓人,而且戳破厚厚的打印纸,足见其看到材料后的震怒。

这也难怪,对于夏侯平这批下派干部,省里寄予了很高期望。尤其是省委书记蔡贤达,在对这批干部的挑选时,是费了心思、也是用意颇深的,集体谈话时那番告诫更是用了响鼓重锤!如今,他们刚刚下去任职一年多,就已经接到如此反映强烈的举报,能不令人痛心疾首?!

省里其他领导也有批示,虽然文字有长有短,意思却很明确:严肃查处,决不姑息,对舆论负责,也对当事者本人负责。

省委副秘书长樊小刚将举报材料转呈蔡书记案头的同时,给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关翔通了信息。他们两个毕竟是夏侯平的联络人,万一联络对象出了问题,终归有点不好交差。可是商量了半天,又都不便直接向夏侯平核实情况,于是只好委托金鑫转达。

“夏侯老弟啊,举报信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吧?蔡书记对这封信非常重视,有关领导对你也很不放心,有些事情如何处置你要早做打算,该主动时争取主动,切不可到时候被动啊!”金鑫也只能点到为止。

“谢谢金部长关心,也请转告我对有关领导的谢意。你们放心,我夏侯平做官虽然缺乏经验,可做人做事还是有数的,事情来了我知道怎么应付。”夏侯平显然不想多说。

举报信点了那么多人的名,在春江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

市级机关里,对于材料本身的评说倒也基本客观,毕竟白纸黑字摆在那儿,况且又不是哪一两个人看到。可对于材料背后内容的推测与演绎,那就难免离谱了。

“省委蔡书记批示用的是红笔,字写得竟有鸽子蛋那么大。”上午九点市府三楼机要局传出的这么一句话,半小时后传到十一楼档案局,便变成这样:“省委蔡书记愤怒得用红笔在夏侯平名上打了叉叉,每一笔都比鸡蛋还要大!”

“听说夏侯平同照片上那个女人秘密约会十几次了。”女厕所里发出的这个议论,通过男厕所听了隔壁音儿,马上如是走样:“你知道吗,夏侯平同十几个女人秘密约会过。”

当然啦,此种话题最为活跃的市场,还是在广阔民间。当今社会,通讯手段无比发达,电话、短信、互联网之类谁也不甘落后,尤其是那个专门面向春江的“茶余饭后”网站更是充当了急先锋。于是,原本默默无闻的夏侯副市长,一会儿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禽兽,一会儿是巧言令色见风使舵的刁奸之徒,一会儿又是朝三暮四的浪**子,说是被妖魔化都嫌轻了。芝麻成了西瓜,滴水成了江河,及至白变黑、是成非,更是不足为奇了。

汪乾坤、储宇两个主官也有些坐不住了。

“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向上边解释?”储宇显然不太放心。

“谢谢储市长关心,没有什么需要解释,我等待组织审查。”夏侯平回答得干脆。

“你是省管干部,是否查如何查本不该我们市委过问。可是动静闹这么大,我们总得有个态度吧,你感觉我怎么向省里表态?”汪乾坤倒还坦然。

“请求组织审查,越快越好!”夏侯平说。

省城那边,所有举报材料全部汇总到省纪委。经过省纪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由副书记沈崇文牵头处理此事。

沈崇文先与汪乾坤通了电话,既是打招呼,也是征求地方党委的意见。

“春江市委态度明确:坚决查!不仅要加紧查,而且要查到底!只要查出问题,不论涉及到谁,春江市委绝不包庇。但是如果查了没有问题,也希望还当事人以清白,还春江广大干部群众以正气与正义!”

沈崇文一看汪乾坤态度如此坚决,当即便率领一个调查组悄悄开赴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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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春江,已然因为举报信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省里既然来了调查组,信中涉及的那些人不免胆战心惊,周围人不明究竟也多取回避态度,夏侯平的工作无法像过去那样大张旗鼓,应酬交际更是全面停止,反倒忽然清闲起来。

三月春风正浩**。晚上清闲无事,他独自到陶然居找野夫聊天来了。

九时稍过,店里多数客散,野夫早已等候在逍遥阁,照例泡清茶、焚檀香,闭了头顶照明灯,只让明月伴一江春风尽情倾泻。

“最近店里有无故事?”夏侯平问。

“故事每天有,不知想听哪一类?要不,说一则领导夫人与情人狭路相逢的故事。”野夫笑答。

“哦?”夏侯平本不八卦,此时此境听野夫讲店里发生的真实故事,于放松身体、愉悦心境倒也有益。

“主人公名字就不说了,反正是春江一个官衔不小的领导。平时我这里有两个包厢,一是东南角那个望月厅,每到双休一般不安排给别人,而要留给他老婆,因为这个正房夫人喜欢打麻将,瘾头特别大。据说那个望月厅是她的福地,面朝长江坐总是能赢。这从八卦风水上讲,也是说得通的——背山面水犹如皇帝坐龙椅嘛。她每次来打牌,基本都是一帮局长夫人陪同,也是由这几个局的办公室主任帮助预订,记着局里的账,年底一并结算。如此,以这位夫人为中心,以麻将桌为平台,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夫人群体,很多事情白天公开场合不便讲,晚上回去枕边风一吹或许就成了。可是,领导还有一位情人,是个年轻貌美、性格活泼的时尚白领,也喜欢在我们这里邀集朋友聚会,大多由领导秘书电话预约,包厢相对固定在听涛厅。上周六,领导夫人带着几个局长太太来望月厅打牌,晚上牌局结束出来时经过听涛厅,恰好看见领导情人与几个年轻女子在里面吃饭。有道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碰巧的是,不光是领导夫人发现了情敌,太太团里还有两位,也遇到了自己的情敌。结果,领导夫人一声令下,先是喝退服务人员,关紧包厢大门,然后一帮太太捉对厮杀。当时,只听得里面打得叮当乱响,却没有丝毫哭喊呼叫,直到双方披头散发鱼贯而出,脸上居然都带着微笑。”野夫描绘得活灵活现,显然当时就在旁边观战。

“哈哈哈哈!”夏侯平听了,不由发出一串大笑。他不问也知道,野夫说的那位领导是谁。

“看来这些太太、情人们,也是各有各的小团体、小圈子,只是不小心交集到一起了。你刚才说的这事,还有没有后续?” 夏侯平问。

“有啊!太太情人们战争刚刚结束,领导就让秘书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几个女人喝多了胡闹,让我务必向服务员解释清楚,切勿扩散出去,更不能误解误传。”野夫回答。

“那你是怎么做的呢?”夏侯平追问。

“无非钱上做文章呗。我知道事关重大,当然要做到万无一失。几个知情的服务员,每人多发二百块钱奖金,算是封口费。”野夫道。

“你说这些太太、情人,何必这么三五成群招摇过市,居然也各自弄出些小圈子。”夏侯平叹息道:“唉!说来说去又绕到该死的圈子上。想当年在大学工作,虽也做过各种官职,但仍然是教书育人的清静行当,感觉特别的纯粹与单一。可是下来春江这一年,尤其是接触到一些深层次的人事,忽然感觉像掉进某个深不见底的枯井,遭遇到各种复杂关系的包围,还在越陷越深。都说官场圈子多,哪里知道竟会多到这样乱七八糟的程度?早知如此,不如不干这个副市长!”

“呵呵,你不干正好有人排队等着哪!其实,你来春江时间还短,这才接触多少圈子。说得不客气点,假如把春江官场的关系、圈子比作长江,你只是才湿了脚,顶多是水到膝盖骨。早咧!”野夫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这些肮脏不堪的圈子,我是厌恶之极,也永远不想涉足染指!”夏侯平想起最近的一大堆烦心事,不禁气愤道。

“哈哈,要不要圈子,有无圈子,难道是你自己能够选择?据我这些年的人生体验,特别是开了这家陶然居后从旁作壁上观,得出一个非常重要的结论:当今中国官场,尤其是春江这样社会关系复杂的地方,你身为官员,而且胸怀抱负,一定离不开各种圈子。当然,你可以设法努力做到既有圈子也无圈子,入得圈子也出得圈子,但这得需要很多条件,比如资历、威望、职务、背景,自然也与你的品德、学识、修养、定力有关。放眼春江官场,譬如施东进老专员那样的人,他是春江最大圈子的核心,也是春江所有圈子的中心,他之有无、进出圈子完全到了随意挥洒的化境,那是因为他在春江早就根深叶茂,无人可以撼动。再比如汪乾坤书记,他是市委书记、人大主任,又是从省里领导身边下来,人家位高权重、背景坚实,自己又具良好的官声,心胸气度非常人能比,有几个圈子能网得下、套得住他?像你这样的情况,至少目前在资历、职级、权势上还不具备这种条件,欲想完全超脱几乎没有可能。否则,人家暗中手里稍一用力,轻轻一收,你就得被看不见的圈子罩个严严实实,甚至被绊个人仰马翻。说到底,你现在只能是顺水推舟、随波逐流,或者说得好听一点是入乡随俗、将计就计,总之必须借助这些圈子了力量,迅速壮大、做强自己,等到你的羽翼像施老专员、汪乾坤书记那样丰满、结实了,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到时候再跳出其中、挣脱出来,批判、拒绝甚至彻底砸烂、清理也不迟!”

“可是我现在还没入什么圈子,倒先遭遇了这么多的中伤,被人家罗列了大堆罪状。要是我真的入了某个圈子,或者罗织了自己的什么圈子,岂不死得更难看?”夏侯平还是想不通。

“知道你最近被人家举报了,也知道那里面全是胡说八道。可是,你知道人家为什么那么做吗?据我观察与了解,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你既没有自己的圈子,也不属于任何圈子。试想一下,你初来春江不久,又是牵头论证二号江滩,又是年终考核名列前茅,处理江滩打架等等事件又频频占了上风,周围会有多少人不服气?当你处于孤立无援境地,却连个商量、帮衬的同盟军都难找,人家攻击起来根本不必考虑投鼠忌器之类,不打你打谁?”

野夫一番话,顿时令夏侯平心灰意冷。

“你一个研究道家哲学的硕士,怎么会有如此落俗理念?你所崇尚的老庄之流,不是一向提倡所谓空与无吗?” 夏侯平问。

“空也好,无也罢,与你讨厌、排斥的人际圈子并不冲突。圈子即人群,圈子即社会,圈子即哲学。自古以来,佛、道、儒本身不仅自成圈子,而且内部分作各种门派,也是大圈子中又有许多小圈子。所谓空,不过是一种理念、一种境界,如果你不具备这种理念,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就算置身于有形圈子之外,难道还能逃脱得了无形之圈的束缚?反之亦然,只要你修炼到家,真正看空了风俗尘世,又有什么样的圈子能够束缚得了你呢?”回归哲学与道教了的野夫,言谈神态间充满玄机。

夏侯平咂摸一番,感觉不无道理,心中稍稍开释了些。再喝杯中茶,竟然香气比初品时浓了许多。远观月下长江与江中星月,似比刚才多了几份美丽与从容。

58

陶然居一番闲聊,还真是帮了夏侯平的一个大忙。

他在与野夫天马行空般的聊天中,受到对方圈子理论的启发,忽然想起自己目前面临的困局,也许可以找些关系亲近之人帮忙,毕竟人多主意大力量强。

关于那幅模糊不清的照片,马光然已经请公安上的朋友悄悄检验过,还真不是通过电脑PS,而是真实场景的拍摄。但是,根据画面像素分析,应是中等档次手机拍摄,其后又经过了若干次上传与下载。至于拍摄地背景在哪,画面上女子到底是谁,则很难找出更有价值的线索。

“或许陈益兵、吴勇、宋朝阳他们几个能说出点道道。一般稍微放松些的场合,大多总有他们在场。”夏侯平征询马光然意见。

“也好,让他们帮助谋划一下,毕竟人多主意也多。我通知一下陈益兵,让他找个不起眼的隐蔽地方,另外再转告吴勇和宋朝阳,晚上凑在一起商量。”马光然说罢马上行动。

当晚八点,陈益兵驾车来接夏侯平与马光然,拐弯抹角来到一个地方,竟然是盐务局下属的一座废弃仓库,外观已然破败不堪,里面却异常宁静。陈益兵打开遥控大门,并无任何人相遇或过问。仓库深处一栋三层小楼,钢门铁栅紧紧包裹,顶层一间布置得相当豪华。

夏侯一看,笑道:“这里肯定是你们几个鬼混的专用场所。”

陈益兵笑而不答,算是默认。

坐下不久,吴勇和宋朝阳特务似的悄悄进来。

马光然掏出举报信上的照片,让大家轮流观看。

“咦,这不是那天江南盐务局聚会时,丁局长身边那个谢秘书么?”陈益兵一见照片,当即惊呼。

“你能肯定?”夏侯平问。

“嗨,这女子化成灰我也认得。她是老丁相好,多次陪老丁与我一起喝酒娱乐。说实话,老丁曾经有心割爱,小谢也不表示反对,可我想毕竟小谢是朋友情人,不好意思下手。不过,搂搂抱抱终究还是有过。”陈益兵坦言。

吴勇、宋朝阳看了,也都说像。

夏侯平再看时,果然对得上号。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除了我们在座四个,只有金部长、顾小萍、丁局长和谢秘书,接菜斟酒全由丁、谢二人亲自负责,服务员根本没在包厢站过脚,照片怎么来的哩?”宋朝阳问。

“这个画面明显是特写截图,原来的照片一定是全景,周围还有其他人。拍摄技术并不怎么样,一定是手机随机拍下。”陈益兵号称资深网虫,网上一套并不陌生。

“你们这一说我想起了,谢秘书敬金部长和夏侯市长酒时,曾经掏出手机自拍,说是要留作纪念。我看她动作别扭,还接过手机帮她拍了两张。”吴勇回忆道。

夏侯平这时也想起,那天晚上喝酒时,谢秘书一口一个博士大哥叫得欢,确是跟他单独喝了不少酒,态度也不免有点亲昵。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得到谢秘书本人确认,而且最好能找出原来的全景照片,证明不是两个人单独在场,也不是什么接吻。”马光然建议。

“这个简单,我现在就跑一趟江南,通过老丁找一下谢秘书,当面一问不就清楚啦。”陈益兵说。

“吴某愿同往!”吴勇也很积极。

“不行!”夏侯平思考片刻,道:“丁局长可以先找,谢秘书不可贸然惊动。你们先要从外围了解一下,这个小谢到底与春江有无什么瓜葛,照片的流出渠道有无特别背景。否则,省里在这边调查我的问题,你们在江南那边调查照片,岂不是弄巧成拙嘛!而且,今晚不要着急过去,明天找个工作上的事情,编个公务理由堂而皇之过去,免得打草惊蛇授人以柄。”

大家皆以为然,当即分别散去。

第二天上午,陈益兵电话通知江南盐务局丁局长:“我与吴勇刚从省城回来,中午十一点半左右过境江南市,是否可以赏顿中饭?”

“欢迎!欢迎!那就还在江边培训中心,我让小谢先过去安排一下,中午见。”丁局长态度热情。

其实,陈益兵、吴勇二人清早就到了江南市。

吴勇那个任职北方的省长舅舅,当年曾经做过江南市委书记,在此地人脉相当深厚。吴勇通过舅舅原来的秘书、亲信,很快查到谢秘书的全套社会关系,甚至悄悄调出她本人及其老公、父母、兄弟姐妹的电话通讯记录,完全没有发现与春江有可疑牵连。

中午到了培训中心,丁局长、谢秘书早就安排好宴席。吃饭喝酒期间,陈、吴两个混世魔王一个为主劝酒说笑,一个负责从旁观察,但见谢秘书谈笑自如,并无半点异常之色,更谈不上什么破绽了。

饭后,吴勇说是还要看看培训中心设施,拉着谢秘书陪同各处参观。陈益兵则假意酒多,提出留下喝茶醒酒,留下丁局长作陪。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陈益兵也不隐瞒,将事情原委大致说了,问:“你的这个相好,是否可靠?”

“这个你绝对放心,别的我不敢说,小谢的可靠程度不必质疑。”

丁局长保证。

“排来排去,这个照片只有从她这儿流失出去,那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陈益兵越发迷惑。

“依了我的意见,干脆找她直接谈不就行了!你放心,这个小女子不会有那么多的歪歪心眼儿,即使万一被什么人利用了,我也能拿得住她。”丁局长颇有把握。

“也好,我请示一下领导,再作决定。”陈益兵不敢贸然答应。

电话请示下来,夏侯平经过综合考量,同意丁局长向谢秘书摊牌。

这边陈益兵、吴勇二人等了没几分钟,那边丁局长就领着谢秘书过来了。

再见面时,谢秘书早已梨花带雨般哭成个泪人,抽泣道:“我当时也是一时高兴才用手机拍了照片,放到网上也只是图个新鲜,哪里会想到竟给夏侯市长惹出这么大麻烦!”

原来,事情经过相当简单。

据谢经理回忆,那天酒席桌上喝得兴起,她掏出手机拍了照片,当晚回去便依习惯放到QQ聊天空间,保存下来做个纪念,也有向网友炫耀的意思。殊不知,照片放到QQ空间等于在传媒上公开发表,网友之间尽可打开检视并复制、转发。

谢经理生怕他们不信,马上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进了自己的QQ空间。

陈益兵一看,QQ空间里放了好多照片,那晚喝酒的也有四五张,其中被用到举报材料上的那一张,原图上还有顾小萍、宋朝阳、吴勇,小谢拟的题目是《与博士市长共进晚餐》。眼下,这张图片被做了精心剪裁,令人解读起来颇为暧昧。

陈益兵干脆顺便查看了小谢的QQ聊友,发现她经常联系的热线网友不下三十位,还参与了几个群组,空间里每天的被访问量也很大。照此推断,照片被点击、复制、下载的概率极高,而且很难找到生事者。

事情已然明朗,陈益兵与吴勇劝慰了谢秘书一番,然后将她空间上的照片通过电子邮件发给夏侯平,二人得胜还朝。

59

照片的事件弄清了,夏侯平感觉浑身轻松。

周五,忽然接到黄小嫣发来的短信:“知道你最近遇到麻烦,我坚信你没有任何问题。明晚回省城一趟,地点军区一招,带你见几个人。”

夏侯平不知省纪委调查组何时约谈,内心里又特别希望同黄小嫣当面聊聊,盘算了一番,决定答应黄小嫣跑一趟省城,吃了晚饭再赶紧回来。如此,就不告诉杜娟与小凡了。

周六傍晚,老方将他送到省城军区一招门口,照例自己找地方吃饭歇息。

军区一招,夏侯平并不陌生。这所军区机关最高规格的招待所,当年接待过众多共和国第一代领导人,是这座城市最为神秘、最具光环的标志性建筑。他猜想,黄小嫣的晚宴摆在这里,想必军中有些什么关系。

说来颇有意思,夏侯平与黄小嫣两人相识将近三年,相互交往也算很深了,平常更没少单独交流,涉及话题深入且广泛,却从来不怎么谈到各自的家庭。夏侯平只知道,黄小嫣父母都是外交官,常年驻在联合国。她上边有个哥哥,从小跟随父母生活,而她则由祖父母一手带大,并一直和老人们生活。依稀听她说过,祖父母前几年才相继去世。

军区一招门前昼夜有全副武装的军人站岗,平常人等未经许可一律不得入内。夏侯平在省城二十多年,无数次从这座门前经过,也无数次驻足远眺这所大院,却从来无缘踏进里面一步。即使今日,眼看大门就在眼前,内心仍不免有点小小的紧张与激动。

电话联系之后,黄小嫣出来迎接。她的身边,跟着两位身穿军装的军人,军衔皆是中校。

黄小嫣分别介绍了夏侯平与中校,原来是两位秘书。介绍过后,两位军人一前一后,黄小嫣依着夏侯平居中,进了一幢漂亮的小黄楼。

进到里面,夏侯平顿时感觉一股威严之气扑面而来。

宴席摆在小红楼的二楼正厅。巨大的红木圆桌,大红羊绒地毯,气势磅礴的全幅壁画,杯盘碗碟精美绝伦,在环形吊灯辉映之下,无不光彩夺目、令人眼炫。

随着黄小嫣一阵大呼小叫,从里间休息室陆续走出一群人,都是些老年夫妻,衣着并不华丽,面目神态却皆显得高贵不凡,慈祥中颇见威严。经过黄小嫣介绍,夏侯平才知道面前几位老人,分别是原军区政委、省军区司令、总部某军种副司令夫妇。说话间,两位中校离开片刻,不一会儿便簇拥着一位身着中将服的现役将军,挽着夫人进来了。夏侯平认得这位首长,乃是当下军区的政委,其夫人则是省妇联主席。

对于老将军夫妇,黄小嫣一律称呼爷爷、奶奶,对中将与主席夫妇则称叔叔、阿姨,其语气神态亲昵随意,丝毫也不显得拘束。将军及其夫人们,也是一口一个小嫣地叫着,态度极其温和,完全对待自家小孩一般。

宾主到齐,当即开席。军区新老政委一番谦让,中将政委坐了主席,几个离职老将军则一律听从黄小嫣提议,按照年龄顺序落座。夏侯平挨着黄小嫣身边坐下,不免有点拘谨。

军队宾馆,与地方稍许有些不同。服务员虽是女性,服装却不亮丽,举止神态颇有军人风采,添酒端菜也是干脆利落。两位中校秘书,乃是中将政委身边工作人员,桌上没有安排席位,而是不停往来于厨房与客厅之间,安排、调剂相关事宜。

不知是否夫人在场的缘故,几位老将军均不沾酒,中将也只喝低度米酒。夏侯平因为有心事,干脆以酒精过敏为由不喝,只有黄小嫣倒了半杯陪中将政委叔叔。

这种档次的聚会,喝酒吃菜自在次要,叙旧交流才是主题。开席话说过,开杯酒喝过,桌上角色、关系很快便一目了然——

原来,黄小嫣祖父,竟然就是那位名震大江南北的著名红军战将,曾经担任过新四军和华东野战军的领导人,五十年代被授予上将军衔。在N省民间,关于老将军智勇双全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面前的几位便装退休老人,皆是跟随其征战多年的老部下。对面的中将政委出生虽晚,却也做过老人的警卫参谋。老将军因为担任过军区司令的缘故,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从中顾委离休后,一直在N省城休息,六年前才以近百岁高龄无疾而终。

“蔡贤达这小子怎么不来?做了省委书记架子大了?嗯?”京城过来的兵种副司令突然问。

夏侯平闻言,惊得拿筷子的手都有点抖动。

“不是,蔡叔叔今天上午接到紧急电话,下午飞赴北京有重要会议,实在无法赶回来,让我一定代他向爷爷赔罪。”黄小嫣赶紧过去安慰副司令。

“贤达不是势利的人,他现在主政一个经济大省,肩上的担子确实不轻,可惜我们不在位,也不能帮他什么忙了。”军区老政委也帮助打圆场。

黄小嫣回到座位,见夏侯平面露疑惑之色,低声解释道:“蔡书记父亲也是老将军,比我祖父早几年去世。这个桌上三位老人,同蔡老将军都是战友,对我祖父有很深的感情。今天这个聚会,主要是接待北京来的司令爷爷,原来说好蔡书记亲自参加,可惜临时有会不能回来,我也是傍晚时才接到他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原来你和蔡书记这么熟!这么说,你曾经在蔡书记面前提过我?”夏侯平问。

“是啊,除了参加这样的聚会,我经常到他家去玩,什么话都会说的。他也经常问到我交什么样的朋友,熟悉哪些领导干部。我在党校读书班认识你之后,记得也是在一次这样的聚会上,曾经和他开过玩笑,说像夏侯平这样有才能的干部不重用,你这个省委书记就是典型的官僚主义!当时,几个爷爷和叔叔还跟着起哄帮腔,让他感觉很是下不来台哩。”黄小嫣回答。

“哦,难怪。”夏侯平说了樊小刚、关翔的那番猜测。

“他们猜的没错。其实,今天叫你过来,就是希望你能见到蔡叔叔,有些事情也许可以当面向他反映一下,好让你摆脱目前困境。可惜他不在。”黄小嫣满脸失望。

夏侯平端起杯子与黄小嫣轻轻一碰,以示感谢。

酒席桌上,将军们言谈举止皆很随意,彼此之间时常相互抬杠、调侃,甚至偶尔间以军人色彩极浓的“军骂”。夏侯平坐在旁边静静听着,尽量不使自己引起旁人注意。

晚宴一直持续到九点多才结束。饭后,几位将军或是专车来接,或是由警卫人员搀扶步行,分别各自离去。临别时,包括中将政委在内的几位祖、父辈,无不拉着黄小嫣谆谆叮嘱,让她务必时常到家里走运,有事一定记得找他们。

“否则,无以报答九泉之下的老首长!”副司令说得很动情。

“是啊,要不是他老人家培养,哪有我们几个的今天!嗯?你说呢?”军区老政委问身旁的中将,后者频频点头称是。

送走几对老人和中将夫妇,夏侯平正不知所措,却被黄小嫣拉住,说:“带你去个地方。”

说罢,黄小嫣走在前边,背着大门朝院子深处走去。

大约拐了三五个弯,穿过招待所西北角的一处小门,便进到另一处院落。眼前,两排十几幢老式独体别墅,外形带有明显俄罗斯风格。夏侯平猜想,这一定是过去如雷贯耳的将军楼,里面住着清一色副兵团级以上将军。院落四周皆有岗哨,全副武装的军人持枪二十四小时警戒。每幢小楼高不过三层,周围有偌大草坪、树丛。曾几何时,这里是省城最为神秘、庄严的所在。

进了一幢小楼,里外一片漆黑。随着黄小嫣打开门,拧了几只开关,整幢楼便亮堂起来。

屋子里面客厅很大,房间也多,装修不显豪华却收拾得整齐、干净,好多家具上都蒙着绿色军毯。

黄小嫣一边领着夏侯平参观,一边介绍:“这是我祖父的房子,军区一直没有收回去,前几年空关着,现在我算是暂时借住。”

“这么大的房子,就你一个人?”夏侯平问。

“是啊,我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在美国,我爱人又在德国做一年的访问学者,可不就我一个人嘛。”黄小嫣回答。

“那你儿子呢?”

“儿子在北京爷爷妈妈身边哩。”

两个人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就又回到客厅。

“来段音乐?”黄小嫣问。

“好。”夏侯平置身这么大的别墅,感觉有点紧张,正想用什么舒缓一下。

“喜欢什么你自己选吧。”黄小嫣打开唱片柜。

夏侯平选中了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问黄小嫣:“如何?”

“呵呵,正是我之所爱!”黄小嫣说。

顷刻间,徐缓悠长的音乐流水般**漾开来。

有了音乐,谈话气氛即刻便多了些湿润的铺垫。尤其对夏侯平来说,关于蔡书记对自己帮助的事,一年来始终像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着他,压迫着他,令他困惑且无法轻松、释怀。他曾经将所有熟识的亲朋都过滤了一遍,其中也有过黄小嫣的名字。他感觉,像黄小嫣这样的同学、朋友,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却因为志趣相投而多了些共同语言,就她的人品、胸怀、气度而论,关键时刻帮自己一把并不奇怪。然而,那毕竟只是一种猜想,何况,他压根也没想到黄小嫣会有这么硬的背景,果真能在蔡书记面前说上话。今天,在这个新老将军聚集的宴会上,终于解开谜底,令他大吃一惊的同时,却也感觉是在情理乃至意料之中。

“这么重要的推荐,能够给个让我心安的理由吗?”夏侯平问。

“换了你,不是一样也会推荐我?”黄小嫣笑问。

夏侯平认真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是。可你还是没有给出下面的答案。”

“喜欢你?崇拜你?这些理由用在你我之间肯定不合适。哈哈哈哈。说了也许你不相信,其实我当时真的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也是话赶话说到点儿上了。我也没有想到,当时蔡书记真会追问你的情况,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爷爷、叔叔为我帮腔,更没想到最后真会帮到你下去任职。”黄小嫣停顿片刻,思考一下,接着说:“不过,如果你现在真要我硬说出一个摆得上台面的理由,倒还真是有一个,说起来也很简单——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祖父辈是从枪林弹雨中过来,自幼接触到的长辈大多是军人出身,因此接受的熏陶和教育里,太多关于信仰、理想,关于为之浴血奋战甚至不惜牺牲生命的信念。正因为我的血管里流淌着这样的血液,虽说我自己不具备担当国之栋梁的能力,但骨子里却不缺少那样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因此,每当看到社会上有人蔑视祖父们用鲜血书写的历史,尤其是看到一些当政者碌碌无为、浑浑噩噩、贪污腐化,我就从心底里感觉悲凉、愤怒。而遇到另外一些心底干净、有所抱负、不入俗流者,我就有意无意地会想,要是让这样的人掌握了权力,继承了祖父们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那该多好啊!我这样说,或许听上去有点假,可完全出自内心。你信吗?”

黄小嫣脸上笑容依然,却分明挂着两行泪水。

夏侯平也情之难抑,眼眶也随之湿润了。面前,虽然只是一个党校同学,一名普通的同龄女子,可她刚才发出的这种声音,却极大地震撼着他的心房!

“我相信,蔡书记作为省委书记,同时作为红军后裔,他在全省大力整治政风官风,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呢?”黄小嫣补充道。

夏侯平坚定地点点头,说:“我相信你说的这些话!”

因为夏侯平还要连夜返回春江,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便挥手告别。临别时,黄小嫣安慰夏侯平道:“我只是在一个极其偶然、随意的场合,顺便说了自己的意见,或许对蔡书记只是一个印证。试想,假如你所在的学校没有推荐,考察时得票不多,我的所谓推荐又有什么意义?”

夏侯平笑笑,说:“明白。”

60

经过将近一周的调查,省纪委副书记沈崇文终于约谈夏侯平,代表调查组找他谈话。

此前,沈崇文与夏侯平并不认识。春节前那次对春江省管干部进行年终考核时,沈崇文是副组长,通过测评掌握一些夏侯平的情况。

坐在沈崇文旁边担任记录的,是省纪委举报中心主任。

“你来春江一年多,总体上看各方面反映不错,这从那次年终考核的测评就能看得出。但是,作为一名党员领导干部,尤其是像你这样组织上寄予厚望的年轻同志,自觉置于群众和社会舆论的监督之下,并不是一件坏事。这次省里接到一些举报,反映了有关你的一些问题,我们受省纪委指派前来调查,既是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也是对你的政治生命负责。经过最近一段时间调查,我们已经查明了一些事情,还有一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沈崇文话语得体,态度却很严肃。

根据沈崇文的介绍,有关受贿方面的情况多数查清,陈益兵、朱勤如、陈如海等人所送的大宗钱物,基本都在第一时间拒收或退还了。关于介入帮派体系、参与非法活动的指控,经过接触相关当事人与知情者,有些是正当的公务活动,有些是正常的人情往来,完全不存在什么违反组织纪律的情节。但是沈崇文也拿出一张清单,上边罗列了需要夏侯平说明的问题,主要包括经济和生活作风两个方面。

经济方面,着重是九龙集团稿费、网球比赛奖品以及孟菲交给他的那只包。生活作风方面,自然还是那张貌似接吻的照片。

“谢谢组织上对我的调查,我知道这是对我负责。其实,我来春江这一年多,人家送的东西远不止举报信反映的这么多。我这儿也有一份清单,是每次人家送了钱物,我拒收、退还、上交的记录,还有在无法或者不便拒绝的情况下,我是如何处理的。所有细节,我都让秘书马光然同志即时做了记录。你们看了这个,我再来回答你们提出的其它问题。”夏侯平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清单。

清单做成了表格样式,分成时间、地点、送礼人、送礼事由、拒收退还情况、上交处理情况、经手人、证明人等栏目,大自现金、购物卡、金银首饰,小至茶叶、烟、酒、领带之类,全部记录得清清楚楚。包括陈益兵赠送的那只望远镜,被夏侯平捐赠给了春江市少年宫科技馆,也都做了说明。

沈崇文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道:“不错,有些内容和我们调查的一模一样。像朱勤如、陈益兵他们反映的情况,还没有你记录的这样详细、准确哩。”

“关于九龙集团稿费、奖品,还有其它一些诸如烟、酒、茶叶之类的物品,多数属于既无法退还、又不太好上交。去年国庆节之前,我一般是暂时存放在秘书马光然那儿,由他及时登记并向市府办机关党委做了汇报,也有些茶叶、香烟这样有保质期的小东西,拿到机关食堂作了接待用品。国庆节后,我将有关情况向市委书记汪乾坤作了专题汇报,在得到他的点拨与启发后,我将部分现金直接捐出,不好处理的物品一律变通折现,全部用于几个残疾和特殊困难家庭,每一笔也都有记录和证明人,而且你们也可以到当事者家庭调查。关于九龙集团公关经理孟菲交给我的那只包,想必你们也找她本人了解过。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只名包,拿回来打开才发现是只LV,价格将近二万元。我想,既然是大企业送的大礼,退回去怪可惜的,便让秘书马光然拿到商场兑换成现金,匿名捐给了慈善总会,票据都在马光然那儿。至于那张模糊不清的所谓色情照片,我这儿有它的真实原版,请领导比对一下就清楚了。”夏侯平逐一解释清楚问题,又掏出谢秘书提供的原版照片,不由松了一口气。

沈崇文认真听了解释,再接过照片仔细看了,说:“原来是这样。有你这份清单和原版照片,一切都不难查清了。”

放下照片,沈崇文又问:“你刚才说国庆节向汪乾坤同志汇报过,而且受到他的点拨与启发,是什么意思?”

“这个本来是不能说的一个秘密,因为汪乾坤书记一直对外保密,也希望我不要对其他人讲。可今天既然沈书记是代表省纪委来了解情况,又牵扯到这样敏感的一些问题,我就不能不对组织实话实说了。”夏侯平这番话经过了精心思考。

他知道,此时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汪乾坤的秘密,一来也是陈述事实,客观反映情况;二来有助于说清自己的事情;二来帮汪乾坤做个义务宣传,不至使他的光辉事迹湮没无闻。

沈崇文听夏侯平说了“群友”的故事,显得相当兴奋,当即拍手叫好道:“好!汪乾坤同志以‘群友’的名义向社会福利院捐款,却长期甘于做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这就是我们新时期领导干部的廉洁表率!这个情况,我们一定要进一步调查清楚,回去后向省委作专题汇报,建议在全省范围大力弘扬!”

夏侯平与沈崇文的交谈相当顺畅,需要回答的问题要么有记录与旁证,要么提供了详实的调查线索,弄清原委根本不费劲。

“这样吧,今天我们就先谈到这儿。我把你提供的这些东西带回去,有些进一步研究一下,有些可能还要做些深入调查。如果还有些什么情况,我们再约你谈,也欢迎你想起什么主动找我们。”沈崇文的表情比起谈话之初,明显阴晴两重天。

接下来的调查,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据说,沈崇文亲自来到海北县城郊集贤新村5幢101,找到夏侯平资助的残疾家庭。目睹一家五口人中竟有四个残疾,只有户主老薛是个健全人,省里众位官员的耳目与心灵受到强烈震撼。当谈起夏侯平捐助的事情,老薛拉着沈崇文的手热泪横流,将家里新添物品一一指给大家看,说:“这些东西都是市里两位干部送来的,他们每次都是夜里悄悄来悄悄走。我问他们是哪里的什么领导,他们只说是代表共产党、代表人民政府,还让我们不要张扬出去。”

沈崇文拿了几张照片让老薛辨认,对方准确指认出夏侯平和马光然。

离开时,沈崇文带头留下五百块钱,眼睛也不由得湿润了。

颇具戏剧性的是,省纪委调查组很快结束调查返回省城,却又于一周后再次浩浩****杀了个回马枪。

这次回来,除了沈崇文为首的调查组成员,还有省委宣传部组织的一个庞大媒体采访团,包括了中央驻省和省属所有新闻媒体的资深记者。

调查组的任务很简单:在市委召开的三级干部大会上,公布对夏侯平同志举报的调查结果。

毫无疑问,调查结论证明了夏侯平的清白,推翻了举报材料列举的所有不实之词。那份经过省纪委常委会慎重讨论的调查报告,在陈述夏侯平清正廉洁、捐助贫困群众光荣事迹的同时,着重强调受到市委书记汪乾坤感召这个重要前提。

沈崇文在宣布调查结果时,特别宣读了省委书记蔡贤达在调查报告上的长篇批示:

春江市委书记汪乾坤、副市长夏侯平二同志的事迹感人至深,发人深省!在当前改革开放向纵深推进、市场经济不断完善的新形势下,他们两位同志的所作所为绝非偶然,而是我省全面加强干部队伍建设、大力倡导清廉党风政风的必然结果。像这样年富力强的领导干部,能够以如此高度的政治责任感与自觉性,严格要求,克己奉公,清正廉洁,执政为民,尤其是在手握一定权力的时候,面对各种利益的**,耐得住冲击,经得起考验,值得全省各级领导干部认真学习。希望有关部门及时跟进,认真加以总结、推广、宣传,使他们的事迹成为全省广大干部的共同表率与自觉行动。

随着蔡书记批示的公开,以及媒体宣传大战的展开,汪乾坤、夏侯平一夜之间便成为新闻人物兼政治明星,频频遭到各路人马的围追堵截:一会儿组织部门总结干部使用经验,一会儿纪检部门树立清正廉洁典型,就连省委党校都要树他们作模范校友。

那天,也是被弄得实在不胜其烦了,汪乾坤拉着夏侯平悄悄上了二号江滩,算是暂求一时清闲。

正是春光明媚和风如拂,两人伫立江堤放眼江滩,但见满目草色初染了一层淡淡新绿,真是看什么都顺眼。

“怎么样,到任一年多了,也算是曾经沧海了,现在回头总结一下,你感触最深的是什么?”汪乾坤问得漫不经心。

“关系复杂,羁绊颇多,做事难做人难,躲了明枪躲暗箭,真是感觉有点累了。”夏侯平如实回答。

“呵呵,你这才哪到哪,万里长征刚开头嘛!哦,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前一阵都是些什么人总在背后搞你?”汪乾坤又问。

“想过,而且很认真地想过,却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有时感觉张三有点像,有时感觉李四有点像,弄到最后就觉得谁都像,谁又都不像。于是干脆不再多想,管它什么人在背后弄,我自己不把自己弄倒就行了!”夏侯平说了心里话。

“很好。你能够这样想说明成熟了,进步了。说实话,人在官场树敌太多固然不行,无敌却也未必是好现象。敌人,有时恰恰证明了你的存在与强大,无敌则只能说明你的虚无与弱小。像尤大国、胡丛民他们那样,敌人太过明确、固定也不可取。很多情况下,敌人与朋友一样,是你理想、境界、胸怀的一面镜子,你有什么样的敌人,说明你就有什么样的志向与胸境。一辈子纠缠于某个特定敌手,能有多大出息呢?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你找不到固定敌手,乃至于不再考虑谁是你的敌人,正好证明了你的聪明与进步。当然,故作糊涂不等于真正糊涂,内心里敌与友的标尺、界线还是要有,只有这样方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同时又便于避敌于先、化敌为友,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汪乾坤既像一位战略家,又像一位哲学家。

夏侯平真没想到,还能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他真诚地说:“听汪书记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漫步至江堤最高处,远处江景更为辽阔,脚下滩涂一览无余。

“哈哈,这片江滩景色真是不错!”汪乾坤感叹。

“可是,您交界论证的事至今还不曾有眉目,倒是差点给您惹出乱子哩。”夏侯平面露愧色。

“乱子怕什么,没有乱子哪里显得出治乱者的本事?有时就是要弄出些乱子,方显出英雄本色哩!古语讲乱世出英雄,老人家不是说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嘛。”汪乾坤道。

夏侯平闻言,突然想起前几天马光然曾经说过的那一席话。难道真的如他分析,汪乾坤论证江滩本意却并不只在江滩,而是要在党委、政府换届之前借机搅动春江政局,实现某种更为宏大的治理目标?

正神驰间,汪乾坤忽然以罕见的严肃口吻正告道:“眼下这里也没有别人,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从今往后,因为有了之前发生的这么多事情,也因为二号江滩的事最终尚未见分晓,还因为你未来可能会上升到某个新的台阶,你需要面对的环境可能更复杂,矛盾可能更尖锐,也许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在等待你。总之越往前走,越往高处攀,你摔跟头的几率就会越高,受到伤害的程度也随之加重,说不定哪天一步不慎粉身碎骨哪!”

“天哪!这么严重?”夏侯平惊呼。

“是!”汪乾坤郑重点头,又道:“你现在算是渐渐深入到春江官场这潭水里了,难免会趟些浑水,也难免会被某些漩涡裹挟。总之,进去了并不可怕,沾了些水、湿了点裤脚也没什么了不起,关键是进去了还要随时能出来,而且一定要时刻做好干干净净出来的准备。这种准备,包括坚守原则、底线的警醒与自觉,包括勇于革新、突破的勇气胆魄,也包括走得出来的智慧与能力。更进一步,还要放眼更大范围、更高层次,具有彻底挣脱、打破这种陈规陋习的理想和信念。这样的坚守与变革,有时也像战争年代打仗一样,需要随时冲锋陷阵、突出重围,也有可能面临一些牺牲哦!”

夏侯平似乎第一次发现,汪乾坤讲话时如此严肃,如此庄重。他把汪乾坤的话细细品味一番,感觉其中有些东西似曾相识,却又琢磨出全新的味道。抬眼间,他感觉面前的长江忽然间浪翻涛涌、激流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