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圈子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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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过后半个月,春江市省管领导干部述职述廉大会,在稍显凝重的气氛中举行。

主席台上,市委书记汪乾坤主持会议,省委考核组正副组长分坐两侧:组长、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关翔居左,副组长、省纪委副书记沈崇文居右。主要程序有两项:听取市几大班子成员述职述廉,组织民主测评和摸底推荐。

此前,春江官场曾经传出风声,说是省委领导初步考虑,下半年的党委换届和来年春天政府换届,春江党政班子将面临一次大换血。处于传闻漩涡中心的人物,自然是两位党政主官。比较集中的说法是汪乾坤升任省级领导,储宇就地转任市委书记,常务副市长秦岭外放异地任市长,尤大国或会提前卸任市委副书记。秦、尤二人空出的职位,将分别在组织部长金鑫、市委秘书长方智达和夏侯平三人中选拔。有人甚至断言,夏侯平即使不在春江重用,也会调回省城机关直接提拔。总之,舆论对他的未来广泛看好。

对于这样的传闻,夏侯平多少有些不太适应。他知道,但凡遇到换届之类的人事调整期,难免会有类似的传闻出现,有的可能出自民间地下组织部,有的则是上层领导酝酿、议论过程中出现了跑冒滴漏,也不排除组织部门故意放出点风声试探一下社会反应。只要不到最后尘埃落定那一刻,这类传闻定会一浪接一浪甚嚣尘上,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不过,夏侯平极不希望传闻涉及到自己,因为他更清楚,像自己这样的官场新人,目前尚在适应磨合期,远未有资格成为传闻中的主角,即便配角也为时尚早。他也担心,过早被卷入传闻,成为人们议论的热点,也会同时成为众矢之的。很多事情,原本可能连影子也没有,传着传着或许变成了现实;还有些事情,本来只是白纸一张、清水一杯,三传两传就描成一团黑、勾兑出一盆烂浆糊。

低调、低调、再低调,避开漩涡、避开传闻,是他时下为人行事的基本原则。

“述职述廉大会开始,首先请省纪委沈书记提要求,最后请省委组织部关部长作指示。”汪乾坤主持词要言不繁。

沈崇文要求无非冠冕堂皇念了些文件,强调了泛泛几条相关规定。毕竟坐在台下的与会者,除了几大班子省管领导干部,便是各部委办局及重要企事业单位的主要负责人,还有些省厅级离退的老干部,皆非等闲之人。

考虑到时间关系,述职分为两种方式:市委、市府班子成员及人大、政协主要领导,上台发言陈述,每人时间不超过六分钟;其它省管领导分发书面材料。

储宇发言时,坐在主席台上的关翔以目光捕捉到夏侯平,投来微微一笑。夏侯平也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回敬。

其实,就在刚才进入会场的途中,组织部长金鑫看看没有旁人,已悄悄对夏侯平耳语关照:“关翔部长让我向你问好!放心吧,省委组织部派来测评的都是自家人,重要环节也有我们部里的人参与,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夏侯平听金鑫这么一说,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有点不安。他不由联想到最近报纸上刊登的一则消息:西部某市干部调整前的民意测评,虽然采取了无记名公开投票,可最终唱票、记票、统计却是由几个胆大妄为之徒暗箱操作。几个组织部的普通干部,或是收受了贿赂,或是受人指令,借此给别人增减票数,有的前后顺序完全颠倒,最终因为分赃不匀才从内部捅了出来。

“难不成这样的年终考核,也会——”夏侯平不敢多想。

听到汪乾坤点自己的名字,夏侯平习惯性整一整衣衫,快步上台。他掏出精心准备的述职材料,却并不照本宣科,而是以不急不徐的讲课语速,配上雄浑厚重的男中音,尽显多年大学老师的基本风采。至最后一声“谢谢”结束,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钟,六分钟时间几乎分秒不差。

夏侯平走回座位的时候,恰好经过胡丛民身后。双方目光交会之际,后者悄悄在桌子下边伸出大拇指晃了晃。夏侯平会意,手掌顺势在对方手臂上轻轻握了一下。

对于这次民主测评,夏侯平原本没怎么过分在意。他觉得,任何事情皆有公论,应当相信多数人眼睛还是雪亮的,民意结果如何,关键在于平时的个人努力与积累。他在农业大学工作那么些年,无论怎样的考察、测评、推荐、提拔,从来没有搞过打招呼、拉选票那一套。可眼下遇到类似情况,周围好多人似乎并不如此看待。早在前天夜里,胡丛民就打来电话,说:“夏侯老弟,这次年终考核非比寻常,据我估计应该是换届前的一次重要摸底,切不可麻痹大意哦。海北那一块,以及与海北有关的那些人,我已经帮你关照过了。除此之外,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我重点关照?”

夏侯平当即表示:“谢谢胡主任,别的地方就不麻烦了。”

最近两天,他有意到下边县里查看冬季农田管理与小型水利,其实就是躲避这种考评前的打招呼,以免说不清楚。

述职述廉只是走个过场,接下来的打分填表才是至关重要。所有参加会议的成员每人拿到几张表格,对于被测评的领导干部,分别按照德、能、勤、绩、廉进行百分比打分和评价,最后还要给出是否提拔、留任、流动、降职的建议。此类泛民意性测评,有时虽然难免被舆论、表象、人情所左右甚至绑架,却终无更好办法取代之,仍然是当下干部任用的重要参考依据。

夏侯平拿着表格,按照平时的印象与感觉,结合现有职务、年龄等因素,分别给汪乾坤、储宇、秦岭、金鑫打了提拔,自己名下勾了留任,其余也是一律留任。对于这种无记名打分投票,他感觉还是要凭良心讲公道,否则人家也会以牙还牙给你同样的报应。

夜里十一时,金鑫打来电话:“考评结果刚刚出来,夏侯老弟名列前茅,具体排名不是很清楚,但是肯定居汪乾坤之后、储宇之前,在四大班子三十几名领导中排在前五位。这个情况,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晓,关部长交代务必保密哦。”

夏侯平不问也猜得出,金鑫本人排名情况一定也不差。

四五天后,考评结果公开。储宇作为政府主官,正式向夏侯平通报了情况。看得出,储宇对这个结果有着明显的意外与不快。也难怪,作为已经在任四年的市长,主管着偌大一个地级市的政府,一年到头做了那么多事,承受了那样大的压力与责任,到头来民意测评结果却落后于任职不满一年的副手,摆在谁面前也不太容易接受。不过,储宇还是对夏侯平表示了祝贺与鼓励:“嗯,你来到春江之后,确实干得不错,年轻、有干劲、肯吃苦,知识水平高,创新意识强,最关键是组织纪律观念强,位置摆得正,关系处理得妥当,做事也认真负责。相信只要继续保持和发扬这些优点,一定会取得更好的成绩,也会有光明的前途。”

平心而论,储宇作为政府主管,在所有班子领导成员中,对夏侯平最为客气、礼让。这一方面缘于夏侯平从省里下来,学者出身,拥有较高学位,又是省委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终归与身边那些工农干部有所区别。另一方面,正如储宇所言,夏侯平是个做事认真、处世严谨之人,个性鲜明,且不善于油腔滑调、阳奉阴违那一套,自然容易让储宇放心。更主要,储宇身在官场多年嗅觉并不迟钝,即使通过省委组织部关翔那条线,也应当知道夏侯平乃省委蔡书记钦点之人,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因此,夏侯平得票超过自己,储宇再不舒服,也不会做出过于明显的反应。

市委副书记尤大国得到信息,祝贺电话更充满热情:“哈哈,得票超过储宇,这完全在我意料当中。投票没有进行时,我就有这个估计。当时,下边不少人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夏侯市长这么出色的人,大家自然要大力支持嘛。”

尤大国的话,并不完全是应景客套之言。投票之前,水利局长朱勤如、海北县长吴东方等几个人,确曾私下告诉夏侯平,说是尤大国书记有过吩咐,对于夏侯市长在春江的德能勤绩廉,一定要有充分的评价与肯定。事实上,尤大国与夏侯平之间虽曾结下过小小的梁子,可毕竟不是什么大事,之前也没有什么根本利害冲突,而且他们的关系相处,正应了中国一句老话:不打不成交。自从那次尤家孙子百日宴,随之引发了网上攻击风波,尤大国更公开以忘年之交相待,事事处处高调维护夏侯平威信。其中,在很多全市性的重要会议上,本当由尤大国主持、主讲的会议,但凡与夏侯平分工、职责有些关联,他都将出头露面的机会让给夏侯平,而且多有褒扬、赞誉之词。

不过,对于眼前这个考核结果,夏侯平还是难免意料,而且也有些不安。

随着在春江官场历练近一年,他渐渐悟出些为官之道的门道。做官就像长江大海的潮汐一般,有潮来与潮往,有高峰与低谷,其起伏自有其规律与周期。通常情况下,像他这样初来乍到的新任官员,先要做一两年小媳妇,逐渐让别人有个了解、熟悉与接受的过程,等到两三年之后再慢慢进入状态。显然,夏侯平感觉自己热身太早了。其中原因,他自忖除了那些关于蔡书记特别关爱、重点提携的传闻与猜测,或许也与那块二号滩涂有关。他不希望在那些得分与支持票里,包含太多预支的期望与热情。

再说,环顾前后左右那么多资深同僚,他也不想过早落入相互倾轧的轮回,成为你撕我扯的那一坨烂肉。

50

转眼进入农历腊月十五,日子像被抽打急了的陀螺,转速陡然加快起来。按照春江城乡风俗,一旦腊月过半,已然算是一只脚跨进春节门槛,年节色彩日渐一日地浓重。

这是夏侯平离开省城来春江任职后的第一个春节。往年在学校,这时已然期末考试正紧、寒假在即,只待送走学生、封了宿舍,处理好了一应行政事务,便可悠闲自在地回到家里尽享天伦之乐。如今身为副市长,这种节前的繁杂与忙碌,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秘书马光然制作的日程安排表,光是各种名目的检查、评比、总结、走访、慰问等等,就打印了整整三四张纸,时间一直排到大年二十九晚上,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夏侯平惊异地发觉,自己每天有限的时间,竟然可以被切割得如此细碎,却又排列得如此紧凑。在这方面,真是难为了马光然,也足见一个秘书调节的功力。

年终检查、评比、走访、慰问,多数由市委市府统一组织,四大班子领导成员集体出动。譬如消防安全检查,环境卫生检查,生产安全检查,食品安全检查,等等,一律组成若干小组,领衔挂帅者大多是市委、市府领导,有些重要活动还要正职领导出面。检查、评比大多只是走走过场,得分、名次、奖惩与否,其实早就由有关部门做好预案。对此,大家早就心知肚明。可明知走过场并不代表可以草率,相反,像这类表面文章越是假模假样,越是需要做得一本正经、像模像样。日后一旦哪里出了问题,领导者便可籍此推脱责任——至少,事前曾经组织过严格检查。

走访、慰问之类,更是逢年过节必不可少的一场大戏,场面热闹非凡,完全陷入了某种程序化。他觉得,自己被裹挟进这样的过程,太多了虚饰,太少了真情,其实是对被慰问对象的不尊重。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书生气,只能放在肚子里罢了。

除了市委市府的这些统一活动,夏侯平还要参加分管部门的年终总结、表彰以及相关的节前联谊。

在夏侯平的分管范围内,除农业、水利两个大局,还有农业机械、农业资源开发、地震、气象等几个小局。如今到了年底,不论大小单位,总要召开一次总结表彰大会,能够邀请到市里分管领导到场,显然于无形中提高了会议档次,也令单位领导倍感振奋。平时,他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农、水两大单位,其它几个小部门则很少顾及。眼下,这些单位难得请他一次,他这个分管副市长说什么也不便拒绝,就算对平时亏欠的某种心理补偿吧。另外,凡是涉农涉水的几个局,皆有若干下属单位,譬如农业局下属的种子站、蚕桑站、江滩管理处,水利局下属的几个水文站、工程管理站,办公场所大多在野外荒凉、偏僻之处,平常工作、生活较之在城机关也算相当辛苦,逢到年底搞些联欢、聚餐之类,三番五次盛情约请,夏侯平再忙也要参加。

诸如此类各种活动凑到一起,负担岂有不重,夏侯平身心疲惫在所难免。所幸平时保持锻炼,网球场上落得一副好身板。

令夏侯平实在无法忍受的是,在这紧张忙碌之中,竟还有一项更为劳心费神之事,比之公务活动还要累人——拒礼。

在进入政界之前,夏侯平对于官场送礼一套虽有所耳闻,却也仅限于新闻媒体和影视文学作品上的描述,并无多少亲身体验。来春江任职初期,他一直持低调风格,尽量不事张扬,缩小应酬、交友范围。后来,因为有人说他骄傲自大、脱离群众,也是出于入乡随俗、知己知彼的考虑,只得打破某些顾忌,扩大应酬、交际面,以此改善人际关系。接手二号江滩论证之后,他被突然置于风口浪尖,对于各方力量的拉拢示好,内里审慎、表面应付,该参加的应酬交际照常参加,免得自我孤立、遭人非议。但是,对于收受礼金这一道德与法律红线,他则始终保持高度警惕。平时,参加有关部门组织的会议,或者下到基层单位视察、调研,往往都会收到各式各样的礼品、纪念品,有烟、酒、茶叶,也有衣、鞋、领带,甚至还有价值不菲的购物卡、充值卡。对于这些物品,夏侯平自有一套处置办法,这个待后专门交代。但是,春节之前这股送礼浪潮,其汹涌程度还是令他始料不及且难以招架。

那天晚上,夏侯平刚刚送走省里一个慰问团,进到宿舍还没坐稳,农业局长高长明,带着江滩管理处的高长海及贴身驾驶员,哼哧哼哧抬来一只硕大的白色塑料框。

夏侯平也不让座,而是径直打开塑料框,一看里面装满了鲜活螃蟹、甲鱼。他目光直逼高长明,问:“什么情况?”

“这是江滩管理处自己养殖的水产品,每年腊月都要起底一次,除了按规定拿到市场上出售一部分,上交给市府机关管理局一部分,还剩余一些分给内部职工算作年终福利。所有干部职工每人一份,市、局里分管领导也有一份。您的这一份里,本来还有些鱼虾,考虑到你家在省城不方便保鲜,就全部转换成了这些能够存放的活物。” 高长明回答。

夏侯平原本精于厨事,在省城工作时经常买菜,菜场行情不生疏。来到春江之后,虽暂时远离庖厨、菜场,对包括水产在内的市场行情还是略知一二。他一看便知,这些个头庞大、色泽厚重的半野生蟹鳖,农贸市场上几近绝迹,其价格相当昂贵,根本不可能每个职工都能享受到同等待遇。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即使按照最便宜的市场价,面前这袋东西价值也有四五千元。

夏侯平从框里拎出两只甲鱼,递上一千元现金,说:“看在两位主任辛苦抬进来的份儿上,这两条甲鱼算我低价买了,其余的你们全部拿走。否则,我连甲鱼也不买了!”

高长明见夏侯平态度坚决,只好示意随行人员收下钱,抬走那只沉重的塑料框。

高长明离开不多久,水利局长朱勤如单独来访。朱勤如明显带着酒气,进门后倒也简单痛快——人没坐稳,哗啦啦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大叠信封,统统摊到面前茶几上,从中拣出几只推到夏侯平面前,说:“这是下属几个单位的年终奖金。按照往年惯例,市里和局里分管的领导都有一份。钱数不多,却是广大基层干部职工的一点心意哩。”

夏侯平看了信封,落款处有的印着水文站,有的印着工程管理站,而空白处则分别写着收款人姓名,除了自己面前几只,其余还有储宇、尤大国、秦岭、高放等人名字。朱勤如此举显然不是炫耀,而是以此暗示夏侯平,此钱大家有份,拿了平安无事。

夏侯平拈起一只信封掂了掂,感觉应该在二千元左右。他没让朱勤如再多说什么,而是将信封收拢推到朱勤如面前,说:“你们往常怎么处理我不管,其它领导是什么态度我也不管,这些钱我肯定不会拿。不论今后我在春江工作多久,或者今后是否继续分管水利,但我希望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朱勤如还想解释,夏侯平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下,客气且坚定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送走了高长明、朱勤如,夏侯平恍然大悟:难怪最近一段时间,尽管市委市府已统一组织过集中走访、慰问,但还是有些领导机关与负责同志,尤其是人大、政协的一些副职官员,于上述“规定动作”之外,拼命挤进些“自选动作”,选择诸多自认为必要的单位,见缝插针、加班加点,搞些莫名其妙的所谓视察,还美其名曰看望基层一线、艰苦行业干部职工。夏侯平分管的农业、水利部门,下属单位多且分散,此类接待任务也特别繁重。夏侯平原本认为,这类活动不过是单纯的亲民、勤政之举,至多是政治上的做秀。可现在看来,也许还有利益之心作祟,否则何至于硬要挤在春节前这段时间。想到这里,他内心不免升出一股寒气。

51

腊月二十之后,夏侯平决定采取半隐身式的非常措施,逃避汹涌而至的送礼潮!

所谓半隐身,也只能是白天以政务活动繁忙相推辞,无暇接待访客。到了晚上,干脆躲进宿舍,凡敲门皆不应答,所有不熟悉、不想接的电话都不理睬。

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此言不虚!

夏侯平的隐身之法,虽说也滤掉不少求访电话,抵挡掉许多半夜敲门之客,可终究抵挡不住那些心存执着之人。

入夜,外边天寒地冻北风呼号,夏侯平躺在**欣赏电视剧,旁边的手机已经换上第二块电池,未接来电的数目也在急剧上升。宿舍门前,敲门声、脚步声也由高密度渐渐趋于稀疏。他原本以为,这一晚的喧嚣即将过去,期待中的宁静已然来临。不料,手机来电显示出胡丛民的名字,夏侯平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夏侯老弟啊,我有两个亲戚,都是你上次在海北见过的熟人。他们在你门口等好久了,老弟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开个门让他们进去说两句话吧!”

夏侯平不敢怠慢,马上下床开门,一男一女却是海北县顾副检察长和工会马主席夫妇,既是顾老书记的儿子儿媳,同时也是马老县长的女儿女婿。夫妇俩明显冻得时间长了,说话都不免有点哆嗦。

马主席不等主人让座,马上通过电话发出指令:“快点拿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捧上来一只硕大纸箱,放下之后先悄悄撤了。

夫妇两个,显然还是马主席主外。她说:“我们今天来哩,是奉我父亲和公公的旨意,提前给夏侯市长拜个年。这点小意思,都是我们海北的特产,值不了几个钱,只是表示个心意。”

顾副检察长坐在一旁,笑而不语。

夏侯平见状,自知遇到了辣手事。他知道,这两位客人身份特别,送礼理由也特殊,此时强行拒绝,对方定然不依,胡丛民那边也不好交待,于是只好收下,说:“好吧,请回去务必向马老县长、顾老书记两位前辈问好!祝他们身体健康,也祝你们全家新年愉快!”

客人走后,夏侯平打开纸箱一看,不禁吓了一跳——除了海北产的黄酒、萝卜干、肉松等几样土产稍作遮盖,底层则是名烟名酒,还有两支包装精美的东北野山参。

第二天一早,夏侯平让马光然对礼品做了登记,将几样土产留下,其余物品重新组合,又加进准备过年带给自家老人的几盒茶叶、保健品,尤其将那两支人参专门用牛皮纸信袋封好,嘱咐道:“你和老方辛苦一趟,赶紧送到海北马、顾两老家。记住,人参一定要当面交到主人手上,就说留给老人们补养身体。”

胡丛民这边的亲戚刚刚打发了,尤大国的儿女亲家陈如海又找上门来,而且几乎如法炮制。

这一阵子,很多送礼者频频吃了夏侯平的闭门羹,要么敲门不开,要么电话不接。有两次,送礼人循着夏侯平的行迹,从白天就开始追踪,由全市农业工作会议会场,到春江宾馆的晚宴,再悄悄尾随至他住宿的房间。刚刚还听见脚步声、开门声、咳嗽声,乃至还有小便入厕的哗哗声,也分明看见了灯光灿烂处人影绰约,可等到上前敲门时,忽然房间里光灭声寂,丝毫动静全无,疑似进入聊斋描摹的某种虚幻境界。如此一来,送礼者只能徒唤奈何,而夏侯平躲避送礼的故事,经由口口相传与现代信息技术推波助澜,在春江官场传得尽人皆知,甚至几近神乎其神。陈如海之类,本就与夏侯平交往平平,前些时又有江滩打架事件横生枝节,心里千方百计想要联络感情,却又不敢冒昧行事,只好通过亲家翁尤大国帮忙。

下午,尤大国以市委副书记、政协主席双重身份,亲往农业、水利口几个基层单位慰问,夏侯平全程陪同。因为时间紧迫,两人晚上又各自还有公务应酬,整个慰问过程自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傍晚分手时,尤大国拉住夏侯平低声耳语道:“晚上十点半,我让儿子来看看你。知道你近期回避来客,其实我们也都是如此,不胜其烦呀!可是,你我同事间正常人情往来,应该不在此列哦!你放心,我让他悄悄来去,三声敲门为号。”

话说到这种份上,夏侯平还能怎么说呢?

晚十点半,尤公子果然如期而至,而且真是在门上轻轻敲响三下。夏侯平一边开门,一边于心里哑然失笑——如今年代,送礼收礼,竟然搞得像当年地下工作一般,真是不堪!

房门开处,先进来的却不只是尤公子,还有其岳父陈如海。

翁婿两个坐定,尤公子作为掩护者,坐在边上一言不发。陈如海也不客气,先是鼓动酒气冲天一张嘴,从德才能绩到相貌风度,由领导宏观层面到基层群众个体视角,对夏侯平一番猛烈吹捧,其口气之肉麻、用语之丰富,完全比得上马三立的单口相声。说到最后,眼见得夏侯平不愿搭腔,感觉再顾自说下去少有趣味,这才把话刹住,向乘龙快婿使了个眼色。

尤公子得令,当即将随身带来的一盒茶叶,从脚边拿出来,说:“一点小意思,请夏侯市长笑纳。”

其实,早在这对翁婿进门的时候,夏侯平就瞄见了茶叶盒,外包装分明是一盒普通龙井。本来,这种制式茶叶盒都是纸质硬壳包装,外观应该平平整整,可尤公子手中的茶叶盒却是鼓鼓囊囊,一望而知内中必有奥秘。

陈如海翁婿放下东西正待离座,不料夏侯平早有准备。他一手打开茶叶盒,一手拉住客人,说:“不忙,不忙,既然你们拿了好茶来,我们几个不妨泡了喝喝,大家共同品尝一下味道如何。”

茶叶盒打开,一只分量不轻的报纸包露了出来,缝隙处竟露出百元人民币的粉红色。陈如海翁婿见状抬脚就要强行开溜,夏侯平紧追上前,趁夜色将纸包塞进尤公子手里,说:“既然急着要走,茶叶你们就带回去慢慢享用吧。”

陈如海和尤公子还想返身,夏侯平急忙关门送客,道:“谢谢二位光临,恕不远送!”

来客走后,夏侯平独自在黑暗里默思良久。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官场送礼之风如此盛行,不仅手法多样,而且理由充足,送礼者往往占据着情感、道德、人际关系等多重高地,反倒让拒绝者理不直、气不壮。在与送礼者斗智斗勇、令他们悻悻然而去的同时,拒礼者心里竟感觉像做了错事一般,有着很重的落败感。回顾这几天,当面拒绝了那么多的送礼之人,表面看皆义正词严无懈可击,可实质上却伤害了对方的感情,断了自己后路,为今后的工作与人际交往留下芥蒂。同时,他在这里拒礼拒贿,廉洁之名虽勉强保全,可对于那些照收不误的官员,却形成了强烈对比与反差,无形中又制造了很多对立面、反对派。换言之,整个社会风气如斯,你清他浊,于你乃不肯同流合污,在他则可能是不识时务,孰利孰害未可料定。对此,夏侯平自然掂得出分量。但是,他更加知道,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并非纸上空谈,更非危言耸听。尤其眼下这种时节,越是整体氛围暧昧,越是容易麻痹人的警觉,只要自身稍许露出缝隙,就会招致漫天轰炸的严重后果,到那时想挡也挡不住了。于是,他还是不断给自己打气:顶住!一定要坚决顶住!

坚决顶住的最后一招,是到了腊月二十五之后那几天,夏侯平干脆夜里不再住宿原来房间,而是另外开了临时不固定房间,原手机号也一直置于忙音状态。他让马光然新办了一张手机卡,只限少数亲友、领导圈子知悉。与此同时,在拒绝送礼者的态度、方式上,他也采取了因人而异、区别对待的策略,努力做到少伤害或不伤害别人,尽量不为自己留下严重后患。

因人而异、区别对待的典型案例,发生在盐务局长陈益兵、国税局长吴勇身上。

夏侯平更换住处、手机号的当晚,马光然电话来报:“禁不住陈、吴两人的巧言**与恶语威逼,我这个小小秘书无法不供出领导行踪。因为我知道,你和他们都是空降兵,不是一般关系。”

碰到那两个混世魔王,夏侯平无话可说。

联想起几个月前的国庆、中秋节,也是这两人加上烟草公司经理宋朝阳,硬是列出长长的清单,上边皆是货真价实的高档物品,甚至暗示可以直接拿现金,说是让他拿去打点上层关系。当时,恰好是江滩打架与马光然甲鱼事件之后,夏侯平以此为理由婉言拒绝,并在被缠无奈时告饶道:“这次就算了,我实在不需要这些东西,也不知道送给什么人,要不就等到春节再说吧。”

这帮人记性倒是不赖,临近春节果然找补来了。

当夜十二点,夏侯平正待关灯入睡,不料新号码手机骤响,盐务局长陈益兵声音神秘:“楼下车子里给你准备了几箱烟和酒,都是来源绝对正宗的特供品,是现在给你搬到宿舍来哩,还是明天放到你司机车上。这些东西,你到省城肯定用得着。”

夏侯平听了,道:“谢谢你的好意。东西哩,现在肯定不便搬到宿舍来,也不必放到我的车上。这样吧,先放在你那里,等到我需要时找你拿,如何?”

陈益兵即便知道是计,也只好答应:“好的,看来你这个政府副市长,比组织部金鑫部长还要谨慎。这些东西,我放在车子后备箱里,你随时吩咐,我马上送到。”

第二天夜里,也是差不多时间,税务局长吴勇也来电话,说:“我刚刚从金部长那里出来,晚是晚了些,却也安全。这个时候到你宿舍,不会介意吧?”

夏侯平听了,连忙打哈哈,道:“你和我这种关系,早点晚点我还会介意?不过,这个时候上来,万一让人撞见还是说不清楚。你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吧。”

“那好吧,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这不快过年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些现金,还有全省通用的购物卡。春节回到省城,包括省委蔡书记、组织部关部长那里你不得跑跑?大过年的,见领导哪有空手的道理?就是遇到领导家小孩,你不也得包点压岁钱?”吴勇说得理直气壮。

“嗯,好的。这样吧,那些钱和卡先放你那儿,等到春节回了省城,我会找你拿。”夏侯平采取了对付陈益兵同样的方法,暂时将吴勇打发了。

至此,他终于发现,再高明的隐身方式,其实都不过是掩耳盗铃。他现在迫切希望,节前这几天快些过去,等到回到省城家里或乡下老家,才有真正的安静可言。春节一过,送礼失去民俗依据和情感支撑,没有了任何借口,也就没这么来势汹汹了。看看自己这种东躲西藏的情状,他不由想起曾在电视上看到一位判了死刑的贪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冤情,说是当了这个官,坐了这个位置,遭遇最大的困境就是拒绝礼金。那么多人追着赶着给你送,受了固然有风险,可不受又要得罪人,无异于自己把路走绝。那种无可奈何、筋疲力尽的感觉,远比做强盗、小偷要累很多。当时他还觉得那位贪官矫情,完全是在为自己的劣行辩护。可现在亲身体验才知道,那个贪官的字字句句敢情都是发自内心呐。

52

农历大年二十九,夏侯平忙完最后一桩公务,晚上十点多才回到省城。妻子杜娟一人在家,女儿小凡寒假一直住姥姥家。

马光然和司机老方连夜返回春江。夏侯平拿了省城特产的盐水鹅等几样东西,分成两份交到他们手上,说:“过年了,你们平时跟我没日没夜很辛苦,一点小意思带回去家里人尝尝。”

看着马光然和老方拎着礼品上车离去,夏侯平笑了,心想:是啊,过年了,很多东西都被蒙上了一层脉脉温情,成为了钱物大流动、人情大交换的借口,而恰恰也是在这温情的遮掩之下,才有那么多陷阱、迷失、堕落乃至阴谋。当然啦,他与马光然、老方的这点往来,纯属人之常情,不在此列。

送走客人,洗好澡上床,已是后半夜一点钟。

细算起来,自从元旦至今这一个多月,他竟一次也没在家住宿,这就意味着夫妻俩有近四十天没有亲热了。三十七八岁,正是俗话说的虎狼之龄,何况又有小别胜新婚一说。上床之后,夏侯平难免体温骤升,呼吸急促,迫切进入夫妻间正常的**。可是,杜娟天生洁癖,又是垫毛巾,又是找手纸,如此一番折腾,夏侯平竟感觉有些不支,不经意间早早泄了。杜娟倒也平静,可夏侯平还是有些懊恼,也对妻子心存了一丝歉意。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由于公务繁忙、应酬增多,体育锻炼趋于一曝十寒,直接后果是体重明显增加,走路多了快了就气喘。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大年三十的上午十点。离开省城到春江后,好久没有如此高质量的睡眠了。他在春江市府,做的虽然是排名末位的副市长,可农业、水利方面无小事,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什么突发事件,处置不及时、不妥当就可能酿成重大损失与影响,眨眼间丢了官位党籍事小,说不定莫名其妙就进了牢狱。因此,汪乾坤经常以半开玩笑的口气,告诫市委市府两大班子成员:睡觉时最好睁一只眼!睁着一只眼睡觉,还能睡得安稳、踏实么?

夏侯平赶紧起床洗漱,开了杜娟上班用的私家车,拉上从春江带回的年货,去岳父岳母家过年。

夏侯平岳父籍贯山东烟台,五十年代入读N大学建筑专业,毕业后留在省城,退休时是省建筑设计院高工。岳母是省城本地人,从中学老师岗位上退休。杜娟是家里的独生女。当年,夏侯平留在农业大学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杜娟,原本杜娟本人不太愿意,主要是感觉他家在农村条件偏差。后来,倒是岳父岳母喜欢上了这个老实、聪明、懂事的毛脚女婿,说服了女儿。结婚时,夏侯平几乎一贫如洗,连给女方一只像样的戒指都买不起,可杜家丝毫没有计较,结婚的房子、家俱等等全部由女方提供。结婚之后,包括有了小孩,他们的小家庭完全依靠岳父岳母,这才让夏侯平夫妇安心工作。因此,夏侯平对岳父岳母一直非常孝敬、尊重。

到了岳父家没待坐下,夏侯平便遇到一个难题——客厅里,早有一堆物品静静躺在那儿等待处理。

根据岳父岳母、尤其是女儿小凡的描述,这些物品早晨刚刚由三个叔叔送来。从对来人身高、体貌的描述,夏侯平一听便知是国税局长吴勇、盐务局长陈益兵、烟草公司经理宋朝阳几个。

夏侯平翻看了一下,几箱名烟、名酒,一堆冬虫夏草、金丝燕窝、野生鹿茸之类的高档物品,还有分别用春江国税局、盐务局、烟草公司信封包裹着的现金、购物卡。另有一样物品特别惹眼:五个多月前,在江南市盐务局的那次聚会上,陈益兵带过去的那只军用望远镜。

这堆价值不匪之物,幸好不是什么难以保存的鲜货,否则长时间搁在家里麻烦就大了。夏侯平找来两只大纸箱,将东西统一归置起来。

不多会儿,夏侯平手机就收到陈益兵发来的短信,问:“东西是我与吴、宋三人送来,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如还有别的需要,请明示。”

夏侯平回信:“够了,谢谢!”

按照岳父山东老家的习俗,大年三十晚上这顿饭除了各式菜点,饺子依然是过年守岁的重头戏。

早饭与午饭合为一餐吃罢,杜娟与小凡张贴对联、年画,夏侯平忙着帮老人张罗晚餐。等到六点刚过,满满一桌菜肴准备妥当,不同馅料的饺子也包好搁在旁边。

除夕之夜,原本希望静心坐下与家人一起吃美食看春晚,尽享三代团聚的乐趣,可还是因为当了这个副市长的缘故,今年的这顿年夜饭注定不会消停。这会儿出来捣乱者,是那些拜年电话与短信。

事实上,从下午三四点钟开始,夏侯平的手机就基本没停过。那些熟悉、陌生、半熟悉半陌生的号码,令他不敢不接,不能不回。不接,不回,生怕错过了老领导、老熟人、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别人会说他一旦为官便六亲不认;接了,回了,真是不胜其烦。

吃晚饭时,女儿小凡终于提出严重抗议,说:“爸爸真是烦死了,这么多的电话还让不让人吃饭了?电视也听不清!”

杜娟也投来幸灾乐祸的一笑。

夏侯平只好将电话置于静音状态,扔到一边不管。可是,一顿饭吃下来,他的心思仍然无法离开手机。等到晚饭吃好,收拾妥当碗筷,赶紧拿起手机,果然已被来电和短信挤爆。他独自避到阳台上,干脆抄下那些来电号码,连同手机号码簿上存储的,以及能够想起必须联络的一些熟人,选择一条内容、文字还算有些特色的祝福短信,搞了一个规模庞大的群发。这之后,手机电池每隔一个小时就得更换、充电。他知道,从此往后直至退出官场,他的每个年三十夜,都将会在这样的忙碌与烦躁中度过。

一个好端端的除夕夜,终被现代通讯技术肢解得七零八落。

按照原计划,正月初二才回海西老家。可是,得知夏侯平的春节假期只有五天,正月初四就得回春江参加团拜会,杜娟父母催促夏侯平一家三口,正月初一吃了午饭就走,意在让他回去与父母家人多呆些时间。

夏侯平感激岳父岳母,内心也希望早点回老家看望父母,毕竟平时在省城机会多些,难得回趟老家。

杜娟和小凡却很不情愿。

小凡不干情愿的理由很简单:“乡下那么多鸡鸭猫狗,到处都是动物大便,脏死了。乡下没有空调,电视频道又少,哪有城里有意思!还有,爷爷奶奶那里吃的东西也不合口味。”

“乡下有很多小朋友,大家一起放鞭炮、做游戏,不要太好玩哦!”夏侯平哄骗小凡并不费事。

杜娟情况就不同了。她的洁癖,其实也是一种心理疾病,却顽固得无法医治,颇令人无可奈何。可对她而言,这又是确切存在的客观现实。不必说随地可见的垃圾,也不必说半露天的厕所,就是晚上睡觉的床铺就已经够她揪心。

“唉,每次跟你回去就如同上刑场!”杜娟向丈夫抱怨。

夏侯平赶紧向岳母投去求援的目光。

“什么刑场不刑场!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结了婚生了小孩哪有不回公婆家的道理!”岳母一顿数落,总算说服了女儿。

杜娟便着手收拾东西。这一收拾如同搬家,不仅带了毛巾、牙具,而且备了被褥、床单,甚至连消毒用的酒精棉球都带了,车上除三个

人的位置,其余空间塞了个满满当当。夏侯平看着,心里颇不是滋味,却又无话可说。

出发前,想起党校同学杨光的“举村连座”,知道他元旦后已赴任海西县委书记,便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今天回海西,呆两天,恐不能拜见父母官大人了。

53

正月初一下午,路上车很少。夏侯平亲自驾驶,一家三口驱车北上。从省城到海西,三百公里的高速公路,只用两个多小时就到达。

因为预先电话通报过,出了海西高速口收费站,远远看见哥哥的那辆农用小四轮停在路边,旁边是几辆踏板式摩托车、电瓶车,两个姐姐和哥哥以及外甥、侄子一大帮人全来了。

寒风中,夏侯平一家下了车,姐弟四个先在路边说笑亲热一番。哥哥不擅言笑,两个姐姐拉着杜娟、小凡不停叽叽喳喳,又对小弟一番嘘寒问暖。置身这种氛围,夏侯平感觉好似回到童年,对脚下这片土地的亲近感陡然增加很多。这样的感觉,才是真正回了家。

只十几分钟,就见到那幢熟悉的二层楼房。年过七旬的父母,闻声迎在大门口。

半年不见,父母的背又驼了些,脸上皱纹也深了些,眼神、听力似乎都更差了。

父亲还是那样少有话语,但眼角一颗老泪却无声诉说着一切。

妈妈的泪腺更是控制不住。儿子常年在外,年岁不论大小,距离无论远近,官职不管多大,永远都是娘的心头之肉。此刻,她把对儿子的满腔牵挂与柔情,悉数倾注在孙女身上,双手紧拉着小凡笑着看着久久不肯松开,直到小凡嗲声大喊:“爸爸快来救我,奶奶把我手攥疼啦!”

一大家子欢聚一堂,满满两大桌人,晚饭吃得非常热闹,充满了浓浓的亲情。

饭桌上,杜娟分别给父母以及姐姐、哥哥们的小孩,分发了礼物和红包。夏侯平敬酒时,对所有在场的亲人,特别是因为家贫没能读书的姐姐、哥哥,一如既往地表达了真诚的感谢。

饭后聊天,涉及的大多是家常。

“唉,这一大家人,就数我们家小玲最可怜,要是能尽快找份适合她的工作就好了。”

大姐的女儿小玲先天腿脚残疾,只能靠轮椅行走。如今年满十八,已经从特殊职业技校毕业。

夏侯平听出大姐的意思,也从小玲的目光中看出期待。大学毕业之后这么多年,他每年都要往大姐家寄钱,主要就是贴补小玲上学、治病。可是现在他知道,随着小玲的长大成人,她需要的是一份固定工作,而不只是贴补几个钱。稳定的工作,是大姐一家的希望所在,事关小玲一生的幸福。作为弟弟、舅舅,他义不容辞,否则无以弥补对大姐的亏欠。

“这个你们放心,包在我身上啦!”夏侯平爽快应承道。

说过小玲的工作,父亲又说了一桩事:家门前这条路,是全村的主干道,村里准备修一条水泥路,需要二十万元,镇、村目前只能自筹到五万元,村东的王家老二负责施工,可以免除七八万元施工费用,还有几万元的缺口。

“知道你当了副市长,村支书和村长都来家五六趟了,分明是想让你给想办法呗!唉!”父亲满面愁容,发出长长的叹息。

夏侯平当然清楚,不到万不得已、万般无奈,父亲绝不轻易向自己这个儿子开口。打记事时起,父亲就因为子女多、家境穷,从来没在村里直起过腰。父亲在村里有个绰号叫老添,源于当年生产队分配粮食时,每次秤好之后他总是央求掌秤的二叔:“他二叔,添一把吧!”二叔虽是自家人,照例添了一把之后,也忘不了戏谑一句:“添添添,就你老添!”于是,父亲的绰号由此落下。

一个绰号,葬送掉父亲做人的尊严,折射出这个家庭的多少无奈!

夏侯平清楚,自己虽然离开故土,不管做到农业大学教授、校长助理,还是做到春江副市长,父母亲人还得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父亲不是那种虚荣之人,老人一生为人处事老实本分,对子女一贯要求诚恳、踏实。很显然,在父亲的心目中,门前这条路,是父亲的脸面,更是他翻身的资本哪!

据说,东邻庄上汤老歪家的女婿,不过做了县里一个什么副局长,居然帮村里修了两条水泥路、三座水泥桥。村东的王家老二,拉了支三四十人的施工队,凭借一个担任县委办秘书的表弟关系,在县机关里帮助修修补补,发了点小财,居然也回来显富示威。村里人都在议论,王家老二提出免收修路施工费,暗中是向夏侯家叫板哩。在村里,夏侯与王姓是两大主要姓氏,相互世代结亲的同时,也有颇多冤怨与嫌隙。但是,你儿子官都做到副市长了,却连个王家老二都不如,居然连几万块钱都寻摸不到,谁信哪?你夏侯家解决不了这笔钱,今后在村里就直不起腰,说不响话,连打喷嚏、咳嗽都得小心。

夏侯平伸手握了握父亲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不就几万块钱的事嘛,包在你儿子身上啦!”

父亲闻言,一直揪拧着的笑容才彻底舒展开。

夜里睡觉时,夏侯平辗转反侧睡不着,旁边的杜娟知道是那几万元修路费用闹的,就劝他说:“实在不行,就拿家里存款垫上呗!”

夏侯平长叹一声,说:“几万元事小,今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桩桩劳神烦心哪。”

初二早晨,夏侯平早早起床,由父亲在前头领着,姐弟四个后边跟着,姐姐、哥哥们手上拎着酒和点心,开始每年例行的拜年。他们家拜年的对象,除了房族里所存不多的两个长辈,还有就是曾经帮助过他们的几户乡邻。其中一户于姓人家,家境相对宽裕,在夏侯平大学那几年,每当开学之前都会主动送钱上门,往往令愁眉不展的父母顿时释怀。夏侯平每次回来,不论时间多么仓促,父母皆会让他专程看望于家大爷、大娘。还有,夏侯平小时候误食棉花籽中毒,沟北老六叔与父亲轮流抱着他送医院,十来里路湿透了老六叔一身汗,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拜年时照例按乡俗须行跪拜大礼。

一趟年拜下来,耗去大半天时间。夏侯一家在村里走动的当口,无异于一幅流动的风景,等于是做了一次宣传广告,迅即在全村相传开来,成为不忘旧情、知恩图报的典范。

傍晚时,走完最后一户回家途中,远远望见一队三四辆车开进村来,前边还有警车亮灯开道。不擅言语的哥哥开腔道:“妈呀,得多大的官才有这阵势!”

生性活泼的二姐感叹:“是啊,要是平儿哪天当到这么大的官,不得也有这样大的场面!”

一家人说说笑笑回到家,却被面前的场景震惊了:刚才那支车队,此时正停在自家门前的土路上,车上走下来一队官员,领头者正是县委书记杨光。不远处,村支书、村长正气喘吁吁着急往这边小跑而来。

杨光见到夏侯平,马上迎上前来伸出双手拥抱,道:“这几天忙得够呛,刚刚送走北京一批客人。这不,招呼也没来得及打,就堵到门口来了。”

夏侯平笑道:“你是一方父母官,应该我主动到衙门拜访你,算我失礼!”

一队官员依照职务大小,分别见过夏侯平,而后让到屋里喝茶。原本宽敞的客厅,立即显得拥挤不堪,家里人只好赶紧转移到别屋。车队和地方官员们的到来,迅速引发村里的**,门前屋边的道路、空地上,很快聚集了众多观景的乡邻。

杨光显然是有备而来,老人、小孩皆有礼品,尤其是小凡和坐在轮椅上的小玲,更是得到一只大大的红包。

夏侯平原本思虑是否需要准备晚饭,杨光早已看出端倪,道:“县里准备好了,晚上请夏侯市长一家吃顿便饭,不知是否肯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夏侯平爽快答应。

说罢,客人告辞,夏侯平一家三口分别上了县里的车子,夏侯平坐在杨光的一号车,一行人去往县城。

路上,杨光与夏侯平并肩而坐,亲昵道:“我到贵家乡海西任职,算是比其他同学关系更近一层,今后可要多多关照哦!你也知道,海西地处北部贫困地区,同春江的差距不是一点点,你们那边指甲缝里稍许漏那么一丁点儿,足够我们这边过上神仙日子哩!”

夏侯平笑道:“呵呵,春江虽然相对富裕,可我不过是个有职无权的副市长,恐怕帮不上什么大忙哩。不过,只要你们需要,为家乡做点力所能及的奉献,本人在所不辞!”

杨光马上贴近过来,道:“有你这话,足矣!”稍顷,又压低声道:“全省上下,哪个不知道夏侯市长是蔡书记钦点的良将干才?你的这个副市长,哪里还会当太久。我这里和你挂钩,是在投资潜力股啊!”

夏侯平一笑,不敢在此话题上过多停留。

两个人你来我往一番嘻嘻哈哈,果真感觉十分亲近。

“你在海西这边有无什么事要办?如有,尽管吩咐。你放心,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事,一定全力照办,绝对让老同学满意。”杨光问。

夏侯平刚刚还在犹豫,现在听对方一问,当即接腔道:“要说事情,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还真有两件小事,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适当帮我关心一下。”

“静候夏侯市长指示!”杨光满脸期待。

“你们刚才到我家时也看到了,村里那条路破烂不堪,年代久了无力修筑,村干部和乡亲们希望搞成水泥路,长度大概也就两千米左右。不知县里能否支持一下?”夏侯平努力把话说得恳切、得体,而且避开了自家门前的概念。

“嗨,我当什么大事!这个太简单了,太容易做到了。也怪海西这个地方太穷,更怪我这个县委书记考虑不周,全县基础设施欠账太多。你放心,村里那条公路,开春后我就让交通局派人修建,保证夏侯市长下次回来时脚不沾泥、车不颠簸。”杨光转而又问:“还有一桩什么事?”

夏侯平简要将大姐家小玲的情况说了。

杨光不等他说完,马上表态:“这个事,我还真得代表县委县政府做个检讨。安排残疾人就业,是国家政策的规定,也是地方党委、政府义不容辞的职责。我们海西县虽然贫穷,可对于残疾人、五保户这类弱势群体,还是坚持优先保障、特别关照。小玲的事,春节上班后我就安排民政局长亲自过问,一定给她一个满意的工作,让她自食其力。”

夏侯平怎么也没想到,两桩原本令他烦心的事,竟然在车上轻松搞定。他当即握住杨光的臂膀,用了些力气,真诚地说:“谢谢!非常感谢!”

杨光也用力回握夏侯平,说:“这点小事,何谈谢字!咱们既然是一个读书班出来的同学,那不就是一个山头上的战友嘛!”

夏侯平听了心里有点酸酸的感觉,山头、圈子之类,他素所顾忌。对于身边这个杨光,当年在党校同学时并无好感,主要是觉得他年纪轻轻太过活络、甚至有点市侩。在那批同学中,当时数杨光最为活跃,牵头组织聚会也最频繁,而且专门同许可等一批机关来的同学贴得最近,言谈之间也从来不避讳升官提拔的话题。可是现在,杨光做了家乡海西的书记,自己回来给他发短信通报,眼下有事求他帮忙,虽然也能找出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却不知不觉便成了其同路人。看来,所谓原则、底线之类,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此一事彼一事也。想到此,夏侯平不免为自己感觉悲哀,随之也生出些警觉与自省。当然,他也明白,眼前欠下的债,迟早总是要还的。

54

正月初三中午,夏侯平一家三口从海西返回省城,刚好十一点半。

看到小凡在姥姥、姥爷怀里欢呼雀跃,杜娟一脸疲乏地整理行装,夏侯平心里也陡然轻松不少。

下午两点,农业大学有个小型校友座谈会,夏侯平与会但不参加宴请,因为他晚上还有一项重要安排:专程看望农业大学老书记许之光,这是多年约定俗成的惯例。

匆匆吃了午饭,夏侯平拿了几样带给许老书记的物品,便驾车赶往农业大学。

到了农业大学,因为路上车少的缘故,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夏侯平在院子里停好车,独自在校园里漫步。放眼四周,皆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其中一草一木无不勾起夏侯平很多回忆。

放假了,过年了,硕大的校园显得特别空旷、寂静。他先在读本科时的集贤楼下站了站,又围绕研究生楼转了一圈,期间经过图书馆、食堂、浴室、小卖部时也稍作停顿。十几年的学生、教师生涯,他把人生中最为光彩夺目的二十多年光阴,全部倾注在这座美丽的校园。他闭上眼睛,让一幕幕往事,像放电影一般在脑海里闪回。

时间在漫不经心的回忆中一恍而过。等他赶到办公楼上的会议室时,一圈沙发已经坐满了人。

照例是一番热烈而不失礼节的寒暄,握手、拥抱之中自然分出了远近亲疏。夏侯平瞄了一眼,赶紧在一张靠近边门的沙发上落座。校长、书记却不依,坚持让他坐到偏中间位置。他觉得,自己这个所谓的副市长,在春江官场怎么排名、如何落座是一回事,可回到培养、哺育自己母校,仍然是学生后辈,绝不敢有丝毫造次。

学校里此类茶话会往年也搞过,无非是因为某个知名校友回校的缘故,顺便邀请一些附近的校友陪同,搞个座谈性质的聚会说说话、吃顿饭,主要意图乃是联络感情。说实话,像农大这样的院校,在当今中国社会中并不强势,能够拿得出手的资源无非一年一度的招生,而招生又受到严格考试制度的制约。说白了,很多方面都是有求于人,而且只能借助校友之类关系,打些感情牌。

所好的是,农业大学历史逾百年,陆续合并过多所学校,故而校友群体相当庞大,其中不乏省部级高官及部队将军,也有多位院士及知名学者、教授,像夏侯平这样的厅级官员并不显眼。今天这个座谈会,显然主要是招待京城回来的两位院士,陪同者除了省里几个退了二线的厅级官员,以及学校里党政班子成员,夏侯平算是唯一的现任地方党政官员。往年,夏侯平作为校办主任、校长助理,多是此项活动的实际操持者,如今摇身一变则成了所谓的嘉宾。

茶话会表面看似随意,实质完全按照官场规矩,校长主持,书记致辞,来宾讲话,自有一套固定程序。夏侯平享受来宾待遇,其讲话次序被安排在京城院士之后、退职厅级官员之前。从刚才校长、书记的讲话中,他多少听出些端倪——明年八月,是农业大学百年校庆大典,学校正在着手筹备系列庆祝活动;目前学校在各项事业欣欣向荣的同时,也在招生、财政、实习基地建设、毕业生分配诸多方面,面临不少实际问题。上述种种,皆希望各位校友献计献策、鼎力支持。于是,他在即席发言中,说过若干感谢、拜年之类的必要套话之后,郑重作出几点实质性表态:“只要学校需要,我永远是农大一员,至少研究生导师身份绝不推辞;学校百年庆典,但凡在本人能力范围之内,愿尽绵薄之力;我所分管的春江农业水利部门,可作为农大实习基地与共建单位,为广大在校生提供广阔空间;本着学校与地方资源、利益共享共赢的原则,春江可与学校联合举办农业、水利方面培训班,为地方培训农、水人才,也为学校创收增益;至于农业大学的毕业生,只要愿意到春江工作,在同等条件下,本人一定优先向有关部门推荐。”

夏侯平一番讲话,直说得在座校领导喜笑颜开,博得一阵持续、热烈的掌声。

事实上,身为这座校园里曾经的一员,他何尝不明白母校面临的种种困难。刚才这样说,也是发自内心希望有所贡献与帮助。

座谈结束,夏侯平按照约定辞别,但他没说要看望许老书记。

许之光的家,位于城郊农业大学教工公寓,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建筑。如今,经过数十年迁徙流转,其中近半数户主已不是农大教工,而那些剩下的老住户,也大多是离休退休的空窠老人。许老书记育有一儿一女,儿子是京城某知名研究所所长,享有国际声誉的生化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女儿是医学博士,跟随丈夫定居加拿大。本来,儿子、女儿皆有意将老人接到身边生活,也曾经在省城中心选好高档住宅,可许老书记坚辞不从,依然留恋他在任时亲手建造的这座老楼,热衷于同一帮老伙计朝夕相伴。往年春节,儿女会轮流回来陪老人过年,今年则因为各自家里有些特殊情况未能回来。

进了家门,夏侯平向二老深鞠一躬,道了新年好。然后,便洗了手、拿上围裙,打算像往常那样进到厨房帮忙。

“今天过年,不用你动手。饭菜早就准备好了,你先坐下喝口茶,马上就可以开饭。再说,你现在是堂堂一方市长,哪里还要你再劳动?”许书记老伴朱阿姨慌忙抢过围裙,往客厅里赶夏侯平。

许老书记看到夏侯平面露犹疑之色,马上打圆场,说“什么市长不市长,就是饭菜准备妥当不必动手罢了。行了,我看茶也不喝了,干脆开饭!”

三人围坐一桌,竟是维系了多年的一幅熟悉场景。

餐桌上,除了比平常多了些冷盘、热炒,主要菜肴还是夏侯平爱吃的那几样——芋头红烧肉,清蒸白条鱼,白菜老豆腐,酸菜煸腊肉。夏侯平开车不能饮酒,就拿了从老家带来的自酿米酒,先用温水坐热,然后给两位老人斟满。

吃饭的氛围,依然如此熟悉且温情脉脉。记得在学校读书、工作这些年,夏侯平没少来老书记家吃饭,老夫妇俩、尤其是朱阿姨从没拿他当外人,总是不停劝他吃这吃那。而他,在这张饭桌上也一直少有拘束,有时即使是老书记儿女回来省亲,他也比大哥、大姐们更显得随意。为此,他曾经私下分析、总结过,如果将父母、岳父母与许老书记夫妇作比较,在父母身边感受到的更多是温暖,岳父母那边更多是亲近,许书记、朱阿姨这边更多则是随意。他很庆幸,自己能在三个家庭、三对老人身边同时获得如此高质量的人间真情。

照例是闲聊了些家常、趣闻,夏侯平主动谈了春江工作的情况。

“嗯,干得不错,没有辜负组织上的培养和期望!”许老书记笑意吟吟地听着,不时顾自饮一口酒。

“有一件事,我不知该问不该打听?”夏侯平还是不太敢直视老书记。

“说!”许老书记话不密,用词也简洁。

“我好像听人说,您与省委蔡书记有些交情,而且我的提拔与您推荐有很大关系?”夏侯平问。

“这事我也正纳闷哩。我跟蔡贤达认识不假,过去也有些交情,可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年多前他来看望我的时候,问到省里干部队伍的情况,我说过要加强人才流动,包括大学与地方之间,其中拿你做了例子。但是,他堂堂一个省委书记,工作那么繁忙,与我也只见了那一面,要说他就据此重用提拔你,我觉得还没到这个分量。而且,自从他那次来看望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只是逢到过年才简单通个电话问声好。”许之光停顿片刻,又道:“不过你也不要多想,什么人推荐无关紧要,关键是自己要有真货色、过得硬。看来你这个副市长有点无师自通,干得还不错嘛。当然啦,还是要保持小心谨慎,不能骄傲自满哦。”

夏侯平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回忆起那天在省委食堂吃饭,樊小刚在谈起自己任职春江副市长时,也说过除了许老书记,似乎还有更为重量级人物在蔡书记面前帮助讲话。从刚才许老书记话语里,也有这样的意思。那么,另外帮助讲话的这个人会是谁呢?

一餐晚饭吃到最后,二老一少就像真正的一家人,其乐融融温情脉脉,两位老人竟都喝到微醺状态。

饭后,帮助阿姨收拾了碗筷,夏侯平陪老人聊到十点多才告辞。许老书记查点了夏侯平带来的物品,留下米酒、鸡、鸭之类的土产,退还了虫草、人参,说:“这么上等的虫草和野山参,你买不起,我也吃不起,如果不能物归原主,那就留着别的用场吧。你看我身体结结实实,不用这些补品!”

夏侯平拿着老人退还的物品,感觉脸上有点燥热,内心却有种别样的温馨。他明白,许老书记这是在旁敲侧击提醒自己,这说明老人没有拿他当外人。他庆幸自己的人生路上,遇到这样慈父般的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