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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党校同学许可电话的时候,夏侯平马上猜到意图:一定是同学聚会。
“许大班长有何吩咐?”夏侯平习惯了称对方班长而不是许书记,这是当初大家的约定,以示亲昵。
许可长期在省会城市的市委办公厅、组织部工作,眼下任职该市江北区委副书记,据说来年换届已内定区长。其人性格开朗,为人热情,是调侃搞笑的的高手,在同学中年龄又最长,因此大家公推他为班长,而他也乐得为大家跑前忙后。
“省委党校青年后备干部读书班例行班会,定于本周六下午三时假座江北区绿城休闲农庄举行。根据同学们高度一致的强烈要求,夏侯平同学这次必须归队,否则严惩不贷!”许可说得一本正经,自己却先忍不住先笑了。
“我来看看日程安排。周六下午三点——”夏侯平边说边翻面前的台历记事本。
“夏侯平同学、同志!”许可不等这边翻好,马上在那边急了,大声道:“这次,不管你有天大的事情也要放下!自从两年多前党校结业,你只参加过为数极少的两次同学聚会,你知不知道,大家对你意见大着哪!古人还说苟富贵勿相忘哩,你要是再找借口不参加,我们就全体开到春江来静坐抗议喽!”
“呵呵,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夏侯平果然停止了翻台历。
“知道黄小嫣同学提拔的消息了?”许可问。
“哦?有这事?”夏侯平反问。
“嗨,什么有这事!上周刚刚完成推荐考察程序,听说前天省委党委会已经通过,估计马上就要公示了。你难道真不知道?”许可疑惑。
“你们在省城消息灵通,我身处偏远乡下自然消息闭塞。再说,这种事情她哪里会主动告诉别人?”夏侯平说。
“这次同学聚会,就当是预祝黄小嫣同学高升,同时也帮你补庆祝一下。就这样说定了,不许耍赖不来哦!”许可不由分说,撂了电话。
其实,刚才许可电话里说的所谓归队,那是话里有话。当初读书班结业时,大家曾经有过约定:每两个月定期举办一次聚会;遇有同学提拔、调动或其它重大事项,知情者应相互及时转告,举行不定期聚会。夏侯平参加了最初的两次定期聚会,可后来就不再参加了。个中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在所有二十九位同学中,只有他一人来自大学,其它同学全在党政机关,彼此不在同一语境;二是他做惯了学问,对时间颇为珍视,凡事讲究效率与效益,不太适应这种少有实际内容的应酬,故而即便参加也兴趣寡然。加之,通过三个月的读书班相处,以及先前两次聚会,夏侯平也看出一个苗头:这种性质的聚会,表面看似乎热闹非凡,说起来是以叙友情为主,可实质上功利味颇重,说到底就是借此相互利用、彼此交换,实现政治利益的资源共享。以此为基础,自己这个来自农业大学的校长助理,较之那些处长、区长、县长、局长,少了利用与交换价值,同学聚会来与不来自觉意义并不大。八个多月前,夏侯平突然任职春江副市长,在同学中犹如扔下一颗原子弹,大家表示惊讶之余,也在四处打听其后台背景,等到得知是省委书记蔡贤达钦点,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力邀他赶紧回归同学群体。现在,夏侯平也算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在商言商,在官言官,到什么山樵什么柴,下什么河打什么鱼,自己既然离开大学校园入了官场,那就得适应新的话语与社交体系,返回这个崇尚利益交换的同学聚会。
周六下午三点,夏侯平赶到省城郊外那家休闲农庄时,凡是能来的同学已基本到齐。
“热烈欢迎夏侯平同学归队!”班长许可带头鼓掌。
“今天得好好处罚他,缺席多少次就罚他几杯酒!”杨光在旁边大声起哄。
夏侯平一眼就看到了黄小嫣。他同大家逐一握手打过招呼。握到黄小嫣时,两人都悄悄用了点力气。这个小动作,当然不能、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一对男女同学,关系相对走得近了一些,却一定不能让大家都看出来,否则便极易成为玩笑取乐的对象。尤其在官场,这种玩笑有时往往会被人利用,成为政敌攻击的靶子。
“夏侯平来了,人就算齐了,走,进教室!”许可招呼大家。
果然是一间精心布置的教室,按照当年读书班的模样摆了桌椅,每个同学的位置贴了名字,前边的黑板上写了欢迎标语。
两年多前的那个读书班,共有二十九名同学,今天实际到场的只有十九名,其余或是出差省外,或是有特别重要公务抽不开身,也有两位因为经济问题正身陷牢狱,还有一位患绝症住院治疗。人生难料,仕途艰险,由此可见一斑。
“同学们坐好,静一静,现在开始上课。”许可照例担任主持人,拿腔拿调道:“第一个议程,各位同学汇报近期个人情况。每人限时五分钟。”
黄小嫣第一个被许可点名上台。大家都知道她即将提拔为团省委副书记,虽然谁也没有点破,却少不了有人起哄,要她出点血犒劳大家。
“这个不必你们讲,今天黄小嫣同学还真是有备而来。至于准备了什么,现在无可奉告!”许可从旁帮腔,却又故意卖个关子。
轮到夏侯平上场,只轻描淡写简要介绍了自己的最近情况。他知道,在这种场合别人羡慕你是一回事,自我炫耀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圈介绍下来,真是令夏侯平吃惊不小——两年多前参加读书班时,多数同学都是副处职,少数像夏侯平这样的正处要么刚刚提拔,要么只是权力相对弱化的岗位。可如今,仅仅在座的十九位同学,就有五位提为副厅(市)级,六位任了相当于厅(市)长助理,三位下到基层担任县(市)、区党政一把手,余下几位也都官居本机关要害部门的正处职。总而言之,现在人人都手握一方生杀大权,个个跺跺脚都令本单位地动山摇。看来,当年那个青年后备干部读书班,还真不是徒有虚名的摆设。当然啦,这么多人中,夏侯平的提拔最为出人意料,其位置也颇为重要。最关键,省委书记蔡贤达钦点这一条,就足以让面前这些同学羡慕不已。
“第二个议程,改选本班同学理事会,本人自动请辞,建议由夏侯平同学担任理事长。大家鼓掌通过,如何?”许可突然抛出的议题颇令大家意外。
“我反对!”夏侯平率先表态:“你这个班长是理所当然的理事长,我今后一定积极支持你的工作,相信大家也是这个态度,对不对?”
“我同意夏侯同学的意见!”黄小嫣马上响应。
周围同学跟着报以掌声,算是通过。
“既然大家挽留,那我继续热忱为全班服务。第三个议程,请各位对本班同学聚会提建议。我作为班长兼召集人,一定认真接受、大力改进。”许可适时展示其掌控能力。
这个题目一出,下边马上就炸开锅了,发言者竟出乎意料地踊跃。
“我们这个同学聚会周期太长,搞得时断时续,执行得也不够到位,用葛优同志的话讲叫有组织无纪律。我们厅长的那个党校培训班,时间才一个半月,可每月省城同学一次小聚会,每两个月全省范围一次大聚会。我们厅长有次刚从医院打了点滴,下了病床就赶去聚会,从来不带半点含糊。”省商务厅厅长助理朱浩同学言辞犀利。
“我们市长比你们厅长厉害多了!”临海市府副秘书长陈松接着发言道:“他们那个党校同学联谊会,制订了严格而规范的活动章程,会长、副会长、秘书长等等组织架构齐全,每次聚会都有专门的会务组负责接待,日程安排一律按照正规会议标准,到各地参观游览还有警车开道哩。”
“呵呵,你们这些还是有点小巫见大巫了。”曾在省府办公厅工作过的许可笑道:“我知道的一位副省长,先后参加过多种不同类别党校的进修培训,每年光是打‘飞的’到全国各地参加同学聚会,就是一笔可观费用。他们的同学聚会,不仅每次都印成简报、刻成光盘,还常常出现在当地报纸电视的显要位置,名正言顺地成为重要政务活动。”
“我原来单位有个副职领导,像党校培训这样的活动别人一般都不愿意去,只有他最主动积极。起初大家都不理解,后来几年下来才发现,他无论走到哪都能找到一帮党校同学,办任何事都有同学出手帮助,什么儿子就业啦,女儿调动啦,最后就连他自己也活动到另一个单位提了正职。因此我建议,我们这个班的同学聚会次数多少不重要,关键是联系要紧密,资源要共享。”杨光曾在省级机关多个厅局工作过,现在省发改委任办公室主任。
黄小嫣这时悄悄发过来一个短信:“我只参加过一次省党校读书班,一次中央党校团干培训班,看来是孤陋寡闻了。”
夏侯平回复:“我比你更惨,仅此一次。”
两个人有意坐得远些,也不便过多目光交流。不过,聚会前已经约定,晚上散席后一起回城,找个地方单独见面。
一番闲话扯下来,天色渐渐暗了。
“下一个节目,开饭!”许可手一挥,带领大家奔赴餐厅。
晚饭显然经过精心安排,几乎全是农庄自己生产的菜肴,就连鸡鸭鱼肉也不例外,却烹制得别具特色、口味上佳。
十九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坐定,许可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只破纸箱,说:“喏,你们要敲黄小嫣的竹杠,这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宝贝,看不吓死你们!”
纸箱打开,众人果然愣了——原来是一箱玻璃瓶装茅台。看那样子,瓶盖锈迹斑斑,商标一碰就碎,酒色呈琥珀色,保存时间肯定不短了。
“天哪,黄小嫣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宝贝?看这酒瓶、纸箱和酒的颜色,贮藏时间至少三十年以上。按照时下黑市价,每瓶价格不少于万元哪。”朱浩大惊小怪道。
“这酒应算文物级,我们可真不敢喝哪!啧啧!”陈松小心翼翼捧起一瓶酒,故作馋涎欲滴状。
“都是我爷爷留下的遗产,什么贵不贵的,是酒就给人喝的呗。”黄小嫣说着,从陈松手里拿过酒瓶,三下两下打开,笑道:“要喝赶紧,啰嗦什么!”
一排酒杯斟满,马上便有浓郁酒香**漾开来,几个馋酒者又是一阵惊呼。
如此性质的同学聚会,自然不在于酒有多贵、菜有多好,大家坐在一起嘻笑娱乐,看到的是彼此未来,期待的是一份可以预见的光明前程。
几个回合喝过,一箱酒很快便只落下几只空瓶。许可又令人搬来些瓷瓶装的茅台,让大家放开来喝。渐渐地,很多人就露出了醉态。就连夏侯平这样的酒量,也有些感觉头重脚轻。他心里明白,这样的场合非比平常应酬,假模假样装孙子只能自讨无趣。加之,黄小嫣带的酒陈放时间太长,极容易醉人。
同学之间集体喝过几轮,该庆贺的庆贺了,当预祝的预祝了,喝到后来便分散开来捉对单挑。
“我可能马上就要为贵家乡服务了,不知夏侯市长有何指教?”杨光悄悄凑到夏侯平身边,也是有些醉意了。
“哦?你到海西县担任书记?听说本来有几个人选,竞争也很激烈,你不简单,热烈祝贺!”夏侯平举杯相贺。
“呵呵,省委组织部刚刚谈了话,下周开始公示。什么简单不简单,只是混碗饭而已。再说,贵家乡基础薄弱,担子不轻哪!”杨光轻碰一下干了杯,正色道:“不过,有件事我先要打个革命的招呼:一旦我到贵家乡任职了,就算我们同学之外又多了一重关系。今后不论任何时候,只要你踏进海西老家一步,必须向本父母官报到,否则举村连座!”
夏侯平笑道:“一定,一定!”
“就为这个,咱俩连干三杯!”杨光干脆粘上了。
趁着杨光转身去拿酒瓶的间隙,黄小嫣赶紧上来,悄悄告诫夏侯平:“这酒放的时间长,后劲足,喝多了会长醉不醒!”
夏侯平回过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等到杨光把酒斟满,夏侯平手机恰好响了。找个接电话的借口,他得以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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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是夏侯平。请问您哪位?”夏侯平一边避开嘈杂朝餐厅外边走,一边以他惯有的口吻接听电话。
“你猜猜!”手机里几乎跳出的三个字,明显带有故意拿捏痕迹,令夏侯平差点笑出声来。
笑是有缘故的。
他想起前两天刚从网上看到的一则笑话:某花心男子某日接到陌生女子电话,嗓音甜美圆润,似是当年相好,询问姓名却不肯回答,也是提出“你猜猜”。结果,男子一连猜出五六个名字,对方皆嗲声否定,直到男子记忆清空关闭手机仍不得要领。等到晚上回家,妻子对照那五六个女子名单严刑拷问,男子方知电话乃是一个桃色陷阱,妻子假闺蜜之手精心设置。
“不敢猜。请问你到底是谁?”夏侯平不明对方身份,不便直接挂了电话,却也惜字如金、语气严肃。
“嗨!真没劲!敢情是官做大了,连我这个老同学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嘛!”话筒里,对方恢复了本来嗓音,磁性、雄浑。
“大明?赵大明!”
对方一开腔,夏侯平这边差点跳将起来,手机甚至在左右手里连着倒了两次。
“天哪,这么多年不见,你都做什么去了,你现在哪里?”夏侯平几乎有点迫不及待。
“呵呵,说来话长,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我现在人在北京,不过,我过几天就要回春江,怎么样,到时候不会借口公务繁忙不见面吧?”
“啊?你来春江?当然求之不得!你来之前,打个电话过来,我派人接你,帮你安排住宿宾馆,怎么样?”夏侯平语速语气一反常态,令站在不远处的马光然有点惊讶。
“哈哈哈哈!我来春江根本不需要住什么宾馆。我是土生土长的春江人,难道你不知道?哦,有些情况当年我可能忘记告诉你了。”赵大明还是当年那样未言先笑。
“你家住在——”夏侯平问。
“嗨,说了你肯定不陌生:市委老干部宿舍一号院,最东边第一家,我爸爸叫施东进。”赵大明回答。
“施东进?施老专员?他是你爸爸?”夏侯平惊问。
“哈哈哈哈!”赵大明笑道:“在我们家里,两个姐姐跟父亲姓,我和哥哥从小就跟母亲姓,典型的男女平等家庭。这个星期天是我爸爸妈妈结婚六十周年纪念日,我回来帮他们庆祝一下,到时候你这个老朋友来帮助撑个门面呗!”
“行!我周六晚上在省城有个活动,当天夜里一定返回,周日早晨到你家恭贺二老钻石婚庆!”
放下电话好久了,夏侯平这边还在发愣:他,赵大明,竟然是施老专员的儿子!
关于这个赵大明,夏侯平始终保存着一份美好温馨的记忆,二十二年前,夏侯平以十六周岁的低龄入读省农业大学。新生报到的时候,学校照例组织一批高年级的学哥学姐担任志愿者,主动帮助新来的学弟学妹们办理各种手续,包括到食堂、宿舍、教室、图书馆之类场所认门,协助办理各种缴费领证事宜。其时,负责引领并帮助夏侯平这个学弟者,便是三年级植保专业的学哥赵大明。
赵大明比夏侯平高三个年级,年龄大了足足六岁。那天,夏侯平由父亲带着入校报到,个头矮小,表情稚嫩,衣着寒酸,丝毫没有大学生的样子,更无今日高大帅气、儒雅智慧的官员模样。可不知什么原因,等候在校门口的赵大明,竟然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夏侯平这个来自农村的学弟。他主动迎上去,接过夏侯平父亲手上的一只包,引领他们父子又是登记、交费,又是认门、领物,甚至还亲自爬到上床帮助整理被席蚊帐,忙得满头大汗。
入校初期,学哥赵大明成为夏侯平度过孤独寂寞期的重要精神支柱。事实上,夏侯平后来知道,赵大明无论在班级还是宿舍,都是有名的公子哥儿,自己的事都懒得动手。夏侯平大二时,赵大明大学毕业。本来,就读农业大学植保专业并非赵大明所愿,而是迫于家庭的压力。因此,毕业后他没有服从分配,而是独自北上京城,准备凭借自己的努力闯**出一片天地。自此一别,除了起初仅有的几封电报式书信,赵大明再也没有和他有任何联系。等到夏侯平出国留学后,双方就彻底断了音信联系。不过,在这十几年间,无论走到哪里,从事怎样的工作,夏侯平心中一直没有忘记当年那个爽朗、直率、真诚的学兄。期间,他也曾设法打听过一些同学、老师,大家无一例外地失去赵大明的准确消息,如是,他只能将美好回忆埋在心底,时常回味欣赏一番。
说来也是一桩憾事,当年在与赵大明交往的过程中,多是夏侯平向对方倾诉郁闷、烦恼,有了难题向他求助,却从来也没有想起要询问他的情况,乃至连他最基本的家庭信息都未能留意。没想到,失去联络十几年了,这个赵学兄竟然冷不丁从天而降,而且是施府公子!
关于赵大明之父施东进,在春江更是大名鼎鼎,如同不少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参加革命的老人一样,施东进十三四岁参加新四军时本无大名,只有一个小名叫石柱,直到抗日战争后期陈毅、粟裕率领大军东进,他在战斗中勇猛杀敌立下战功,由陈毅接见时才帮助起了这个名字。新四军东进之后,他一直跟随陈、粟大军战斗在春江大地,从基层排长直至独立营长。解放初期,他以团长身份参与接受这座城市,成为军管会主要负责人之一,此后一直担任春江地区党政领导,光是正副专员前后加起来就做了二十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遭遇三年自然灾害,到处放卫星、饿死人,唯独春江总算平稳度过,代价是施老专员之前不肯“放卫星”,灾情来临又坚持开仓济民,因此差点被撤职查办。文革初期,他第一时间被打倒,可春江地区局面乱得不可收拾时,包括造反派在内的各个派别,都一致推举他出来参与收拾残局。之后,上边有意调他到省里担任副省长或书记处书记主管农业,他却婉言谢绝赴省城高就,选择留守春江担任地委书记兼行署专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地委、行署宣布撤销,地、市合并,别的地方矛盾非常突出,他主政下的春江市委市府则相当平稳。至八十年代末,他在春江市人大主任的职位上,以副省级待遇离休。
算起来,施老专员离休已经二十多年了,可在春江乃至N省的影响力依然存在。经他提携、培养的后辈,不少进入省、市主要领导岗位,有的甚至进到京城担任要职。在春江老人群里,他是公认的核心与领袖。据说,不论什么背景来春江任职的官员,没有得到施老专员的认可,就算不得落地生根。因此,省委每次调整春江班子,必派常委一级领导亲往施府征询意见。就连省委书记蔡贤达这样的新锐领导,上任N省不久,也借着到春江视察的机会,专程登门拜望哩。如今,能够享此殊荣与礼遇者,不必说在春江,就是全省恐怕也没有几个了。难怪王老专员要拿他做挡箭牌,更难怪汪乾坤、储宇提到他时无不感觉棘手了。
夏侯平自今年二月来春江任职,先后与施老专员见过两面,其中一次是由市府秘书长高放陪同,市委老干部局几个局长、处长随行,带有礼节性拜访的性质。那次见面,施老专员的强大气场与不凡气度,给夏侯平留下深刻印象。还有一次是前些时重阳节,市委市府召开老干部座谈会,施老专员当着汪乾坤等众多领导的面,不仅叫出夏侯平大名,而且说出他的学历与主要经历,并表扬他“谦虚低调”“干得不错”。两次见面,夏侯平始终专注盯着施老专员,既是体现了对老人的尊重,同时也感觉有点好奇——老人的眉眼、额角颇有特色,似乎在哪里见过,或者跟什么熟人相像。现在想来,倒不觉奇怪了,原来老人竟是赵大明父亲,父子面容相似再正常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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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个施老专员,夏侯平不由想起刚刚处理的一桩棘手事——沿江滩涂开发基金会改选,恰好也与他老人家有些关系。
沿江滩涂开发基金会改选,原本小事一桩,不意却遭遇到重大阻力,引发出一场老人间的纷争。
“请夏侯平副市长牵头,市委组织部配合,协调相关部门弄清情况,拿出处理意见。”市委书记汪乾坤在水利局的报告上批示。
市长储宇在汪乾坤批示之后写了两个字:同意。
夏侯平从马光然手上接过材料一看,苦笑道:“此事与我何干?”
“现在不管哪个方面的啰嗦事,只要涉及江滩两个字,一定会落到你头上。谁让你是主管副市长,又正论证着二号江滩那块是非之地呢!” 马光然也是一肚牢骚。
事情原委,夏侯平此前已经知道个大概:长江滩涂,原本是块既贫瘠又丰饶的特殊之地。管理、开发、利用好了,水草鱼虾收获颇丰,可以造福当地,否则便是洪水灾害的帮凶。为此,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包括春江在内的沿江省、地、县,纷纷成立专门机构加强管理。至八十年代后期,借鉴外来经验搞起基金会,意在广泛筹集建设资金,用于滩涂管理与开发。是时,这个基金会相当于乞丐性质,本身穷得一文不名,整天东奔西走伸手讨要来的钱,悉数用在滩涂治理改造上。因此,那时谁也不愿意主动介入其事,更是鲜有人出面挑头担任会长。无奈之下,市里只好将王老专员请出,担当此职。
说起这个王老专员,乃是新四军出身的老革命,解放后长期主管春江地区的农业、水利,八十年代初地市合并前担任春江行署副专员,合并后任春江市政协副主席。请他出山担任会长,主要是考虑他资历老,对滩涂情况熟,北京和省城又有些老关系,向上边要钱相对比较容易。不曾想,王老专员当初勉强答应下的这桩苦差事,一转眼竟做了二十多年,直至眼下已经八十五岁了,每天仍然早出晚归按时上下班,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不过时至今日,这个基金会功能早已走样——服务滩涂开发只是个美丽遮盖,一帮老人占着偌大办公室,光是汽车就有两三辆,除了每年财政拨发专款,还从上边伸手要、下边四处募,手握多少经费外人根本无法详悉。水利局既是沿江滩涂法定监管机关,也是滩涂开发基金会的挂靠主管部门,却一直无法插手其事,早就啧有烦言。
两天前,水利局长朱勤如亲自给夏侯平送来一份报告,提出本届基金会运行已经超过年限很久,省基金会和市有关社团主管部门多次催促,要求按照章程和规定改选领导机构。报告提出,现任会长可在改选时授予名誉会长,新任会长人选建议由市委副书记、政协主席尤大国担任。
也怪夏侯平经验不足且缺乏警觉。对于水利局出具的这份报告,他感觉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均无明显不妥,自己作为分管领导理应给予支持。当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情不仅涉及离休多年的行署副专员,而且涉及现任市委副书记、政协主席,最终决断权并非握在自己一个副市长手里。于是,他将报告原样退还朱勤如,口头表态道:“我看可以。你们按照规定程序办理就是了。”
夏侯平口头表态轻若鸡毛,朱勤如那边却视作得了令箭,着急慌忙便着手操作。不料,竟捅了马蜂窝。
“要想我让位,除非让我死!”
王老专员放出狠话。基金会一帮老人更是群情激愤,直接跑到市委市府静坐上访。
皮球踢到夏侯平这里,只得双手接住。
接到汪、储二位主官批示的当天下午,夏侯平便来到沿江滩涂开发基金会,拜见那位以死相威胁的王副专员。
坐在轮椅上的王副专员,由五六位七八十岁的老人簇拥,怒气冲冲地迎接夏侯平的到来。
经过旁边工作人员介绍,夏侯平才知这些老人都是基金会副会长或正副秘书长,退休前或是四大班子的领导成员,或是重要部委办局的一把手,资历深着哩。
“夏侯市长你不知道,为了这个基金会,我们这帮老家伙当年走南闯北,吃尽辛苦,几乎送掉半条老命。如今眼看基金会发展壮大了,有些人眼红了,就要卸磨杀驴,你说这像话吗!我老了,不能当了,可不是还有比我更老的人,也坐着同样的位置吗?他尤大国年富力强有本事,怎么不去占他干爹的位置?”王老专员腿脚不灵便,眼耳也有些视听障碍,可嗓音却依然洪亮激愤。
他这一说,周围一帮老人马上就炸开了锅——
“是啊,说我们基金会有多少钱、多少车、多少间办公室,可我们当年就一辆破吉普,灯不亮、喇叭不响、刹车不灵,多少次坏在半道叫天不应。我们当年跟着王专员进京要钱,冰天雪地里一个跟头摔出去八丈远哩!”
“你看人家扶贫基金会,每年光是政府财政拨款就有几十万,还从上边扶贫基金里抽取几十万,小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正副会长们坐的别克车,排量三点零,连在职正厅都不敢坐。还有,他们几个会长平均年龄比我们还大两岁哩!要改选我们滩涂基金会可以,请你们先把扶贫基金会给改了!”
“杨老书记挂名的那个企业家联谊会更不得了!人家拉了大大小小的企业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家吧,光是会费收入恐怕就有上百万。他们几个会长的座驾,全是奔驰、宝马。现在企业都民营了,还要那个计划经济时代的联谊会做什么?”
“人家组织部马老部长更厉害,利用当年组织部长的权力,退下来之前搞了个什么人才研究会,一会儿是特殊贡献专家出国考察,一会儿是高级知识分子海外疗养,每年都要跑几趟欧洲、美国、澳洲,弄得出国就像走亲戚一样。可是你看研究会那帮会长,没一个文化超过初中毕业!”
如此一番你来我往,倒让夏侯平听了个明明白白,更认清了春江官场的另一种情状。原来,这些形形式式的民间团体,当年依附于正规体制而生,竟然渐渐组成一面庞大而复杂的网络,成尾大不掉之势。他知道,对于面前这帮老人,自己只能说些恭维话识趣而别,赶紧滚蛋。
离开基金会,夏侯平直奔组织部长金鑫办公室。
“喏,两位领导批示在此,你看怎么办吧?”夏侯平将材料往金鑫面前一放,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金鑫看了材料,说:“这事我早就知道,其实你是上当受骗了。朱勤如送来的那份报告,你根本就不应该收下,更不应该有那个表态。”
“哦?为什么?”夏侯平不解。
“你可能有所不知,王老专员当年本来与尤大国亲近,其大孙子娶了尤家的女儿,结为亲家。前些年,一对小夫妻闹离婚大打出手,两家为此撕破了脸皮,王老专员便被胡丛民拉了过去,同尤氏成为仇敌。这次朱勤如搞的这个改选方案,恰好戳到矛盾的关节点上,岂有不卡壳的道理!他把方案送到你那儿,就是利用了你新来春江,不知其中原委。还有,此时改选这个沿江滩涂开发基金会,令人容易与二号江滩挂钩,胡丛民那一派岂能袖手旁观呢?”金鑫说。
“那王老专员说的尤大国干爹是怎么回事?”夏侯平问。
“这个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他说的干爹估计是指施东进老专员。施老专员将近九十岁了,社会兼职仍然多达五六项。什么慈善总会、文化研究会、扶贫促进会,有的是会长,有的则是卸任实职后的名誉会长,反正数目不少。”金鑫回答。
夏侯平复述了刚才在基金会听到的议论,问:“这类社团组织,对这些老人就那么具有吸引力?他们都见过世面,怎么还会在乎这种虚名呢?”
“情况可能也不尽相同。有的是做惯了事闲不住,有的是用惯了权放不下,有的是图惯了利舍不得。别看有些社会团体名称不起眼,平时在社会上不张扬,有的甚至整天哭穷示弱,可实际上除了政府财政拨款之外,大多都有自己的收入渠道,或是行政、事业性许可收费,或是年费、会员费,或是私下赞助,等等。总之,老人们各有自己的安身之处,也各有一片可自由支配的小天地,无实职却有实权,有车子有票子,甚至还时常再坐一把主席台,小日子过得美着哪!”金鑫道。
“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如何向汪、储二位大佬交代,又如何回复王老专员、朱勤如他们?”
“你什么都不要做,更无需向什么人交代、回复,不理睬就行了。官场上事,你以为事事都要有结论、有说法?错了。有时恰恰没有态度才是态度,没有结论就是最好的结论。记住,凡事认真谨慎、追根究底是做学问的态度,适宜于当个好学者好专家,却未必是好官员的必需素养。做官,有时恰恰需要浅尝辄止、绕道通行,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就是组织部长教导的为官之道?”夏侯平笑问
“是的,有时甚至是要诀!今天算我大方,不收你学费了,日后只要帮我在蔡书记面前美言几句就行了。”金鑫戏言。
当晚,夏侯平将情况简要汇报给汪乾坤、储宇,其中特别强调了老人们对施老专员的抵触。
“看来碰到施老专员这儿,还真是不太容易解决哩!唉——!”汪乾坤长叹一声。
“施老专员德高望重,上下影响都很大,我们不要无事生非!”储宇告诫。
两位主官话里话外的意思,夏侯平自然听得明白真切。从此,基金会改选的事只好搁置不提。而且,通过这件事的处理,引起他对春江政坛另一个隐形群体的关注。这个群体,便是一批曾经位高权重的离退休老干部,特别是其中的核心人物施老专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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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一早,夏侯平吃了早饭,挑了两盒上等茶叶,急忙赶往施老专员府上。
市委老干部宿舍位于市中心,紧傍春江风景区,由十几幢高低错落、档次不等的花园洋房组成。施老专员所在的一号院,相当于联排别墅式建筑,住的是享受正厅级以上待遇的离休老干部。施老专员以副省职离休,享受正省级政治生活待遇,住了最东边一个单元,上下四层,面向春江,坐拥大片绿地,乃是这座院中的极品。
远远地,夏侯平看到赵大明熟悉身影等候在门前,一只灵巧玩皮的宠物狗在其跟前蹦来跳去。
一别二十年,步入中年了的赵大明虽早已不是当年青春年少,却也没有什么脱胎换骨的变化。身材依然高大帅气,眼睛还是那么直视逼人,表情微露俏皮、未言先笑,只是鬓角间多了些白发,面庞上添了些皱纹,举手投足间多了某种饱经磨砺后的成熟稳重。
两人相互注视片刻,继之紧紧相拥,持续了足有一两分钟,直到脚下小狗狂吠不止,这才慢慢松开来。
“时间像把刀!”赵大明感叹。
“刀刀催人老!”夏侯平接上。
偌大的庭院内外,好多人正往来忙碌。看得出,施家今天的庆典是要搞成家宴,而且阵势不小。
进了家门,首先问候了施老专员及其夫人、原春江地区妇联赵主席。施老专员还是一眼认出夏侯平。听到儿子介绍了同学关系,老夫妇俩一人拉住夏侯平一只手,笑得合不拢嘴。
一番寒暄问候之后,赵大明领着夏侯平上楼单独聊天。
施家住宅单门独院,楼上楼下大小计有十来个房间,包括赵大明在内几个儿女皆有自己的专门卧室。赵大明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都不在春江本地工作。哥哥是改革开放后首批公费留美生,如今举家在芝加哥落户,成了地道的美国公民;大姐夫妇在西北某军事基地,从事时下最为热门的载人航天工程;二姐是北方某知名大学的教授,姐夫是那个学校的校长。
两人在赵大明房间坐下,泡了好茶,先叙别后景况。
夏侯平的情况三言两语便可说完,赵大明则有些曲折——
原来,赵大明从小热爱画画,一心想读美术专业。等到高考填志愿时,其父却坚持要他报考农业大学,原因只有一个:施家四个儿女中,三个都在外地,竟无一人陪在父母身边,且皆不从政。如果赵大明读了农大,既可回到春江服侍父母,也可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谁知,勉强读了农大的赵大明,心里仍然放不下美术,大学毕业提上简单行囊北上京城,坚定地做了一名以画画为生的北漂。此间,结识了一位心怀同样梦想的温州籍女子,相恋并结婚。妻子家人多在欧洲经商,经济来源不成问题。数年后,应妻子家人召唤,双双远赴欧洲帮忙料理生意上的事。如今,夫妇俩回到国内经商,一双儿女寄在北京国际学校读书。
“这次回来哩,主要是办一件事:老爷子和老太太今年结婚六十年了,按照流行的说法叫钻石婚。这次回来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其他哥哥姐姐都不能回来。实不相瞒,自从当年大学毕业赌气出走,我和家里的关系一直紧张,早些年基本没有联系,最近也有四五年没回来了。现在人到中年,父母年迈,自己也有了子女,反思下来不免惭愧,尤其觉得愧对两位老人。再说,刚刚听说你来春江任职了,也想借此机会回来跟你见个面,老朋友叙叙旧嘛!”
赵大明说得简单明了,语气也显得很轻松,可夏侯平还是从中捕捉到些不同的味道,至于这味道具体是什么,一时无法定论。
“今天这么大的事,你不下去张罗张罗?”夏侯平听到楼下人声越来越嘈杂,生怕耽误了赵大明的正事。
“嗨,哪里有你我插手的机会哟,今天的这个活动,早就被我爸妈一帮干儿干女承包了,他们相互争抢还来不及哩!”赵大明生怕夏侯平不相信,解释道:“九龙集团总裁田春风的妻子马小悦,是我们家干女儿中最小的一位,今天场面上的所有接待、招待事务,全部由她统领。厨房里面,则交给我父母最后一个干儿子杨二发,从厨师到服务员、包括菜品酒水在内一律带齐,保证今天的酒菜绝对达到五星级以上水平。”
“呵呵,你们家哪来这么多干儿女?”夏侯平有点好奇。
“要不我给你普及一下民俗常识,也算是让你这外来的市长大人熟悉点春江风土人情?”赵大明笑道。
其实,无需对方介绍夏侯平也知道,中国民间自古以来就有认干亲的传统。一般情况下,普通人家认干儿干女无非出于这样几种动因:一种是夫妇无儿女,或是有儿无女、有女无儿,认了别家儿女填补心理空缺、寻求感情上的平衡;一种是两户人家关系亲密,无法通过联姻之类进一步加深、固化这种关系,便认了对方儿女做干亲;也有一种是年长夫妇特别喜欢某个熟悉人家的后辈,通过认干儿干女的方式表达、传递、加强这种喜爱;除此,还有些人家通过算命卜卦,认定只有通过认下某种属相的干亲,或求得完美,或弥补缺憾,或避免灾祸。当然啦,官宦、商贾、读书、乡绅人家,为了增进感情、实现强强联合,通过认干亲的方式变疏为亲,甚至缓和宿怨、化敌为友,也是司空见惯的做法。讲究礼数、排场的人家,认干亲必定履行一定仪式,礼物须备四匣六盒,行三跪九拜大礼,还要邀请三亲六眷前来见证祝贺。干亲关系一旦确定,从此便依附终身、乃至世代相传,逢年过节需送何等礼物,婚丧嫁娶应以怎样身份到场,皆有一定成例,彼此由此成为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如此,认下一门干亲,绝非一件简单之事。
“我只是不明白,你们家四个儿女,为何还要认这么些干儿女呢?再说,什么样的人才能做你父母的干儿女呢?”夏侯平不解。
“这你就不明白了。我爸妈认的那些干儿女,除了少数几个确实出于喜爱主动认下,其他多数出于被动,用现在的时髦用语叫作被干爹干妈。有些人拐弯抹角、甚至死乞白赖要认干亲,弄得我爸妈也无可奈何。至于什么人能做我们家的干儿女,当然非官即商、非富即贵呗!”赵大明并不隐瞒与忌讳。
接下来,赵大明掰开手指,逐一列举他父母的那些干儿女们,其中两个特殊人物尤令夏侯平好奇——
一个是市委副书记、政协主席尤大国的妻子朱芳,一个是市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任胡丛民的妻子吴美珍。施老专员夫妇认朱芳做干女儿,颇有点传奇色彩:文革后期政治风云又变,施老专员因“右倾翻案”再度下放农村反省,暂住西江一户普通朱姓农家。那户人家丈夫早亡、妻子体弱、清贫如洗,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儿小芳却聪明伶俐、勤劳朴实,赢得施老专员夫妇喜爱与怜惜,不久便认为干女儿。等到文革结束,赵主席安排小芳读了地区医校,转了户口提了干部。后来,小芳嫁给时为中学老师的尤大国做妻子,施老专员和赵主席专门进行过面试。至于吴美珍,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施老专员时任春江地委书记,挂钩蹲点海北县曹家公社。其时,胡丛民是公社文书,吴美珍是广播员,两人正热恋。施老专员喜爱吃吴美珍做的手擀面,赵主席则对吴美珍手工制作的布鞋情有独钟,一来二去相处热络起来,双方便认了这门干亲。尤大国、胡丛民这两位干女婿,后来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除了自身的努力与才干,自然离不开干爹干妈的庇护。至于再后来成为竞争对手,甚至闹到现在势不两立的地步,虽然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也令干爹干妈所不乐见,却也成为春江民间与政坛上一段格外有趣的佳话——毕竟一对竞争对手,同为施府门下干女婿,无论谁胜谁负,肥水还是没流到外人田里。
在施家为数众多的干儿女中,还有几位亦颇有异趣,譬如:春江市人事局副局长钱长玉,本是海北中学造反派头头,曾经出手打过海北县顾老书记,文革结束遭到清算与审查,是政治上被判处“死刑”的对象。此种人物,原本无缘施府干亲。可谁知,钱长玉原籍西江县,先一步投靠了尤大国,钱妻与尤妻朱芳结为干姐妹,再由朱芳将钱妻领进施府认了干爹干妈。等到胡丛民、吴美珍得悉消息,赶来说明真相已经来不及了。钱长玉因此逃过一劫,至今稳坐人事局副局长位置十几年。再譬如,那个“江海汇”会所投资人杨二发,近年才从临海转战春江,拜见施、赵二老也不过两年多前的事,此前施家早已声明关门拒认干亲。于是,杨氏曲线救国,先同原春江政协临海籍秦副主席攀上远房亲戚,而那位秦副主席又是施老专员的儿女亲家,经不住杨二发如此拐弯抹角、软磨硬缠,施家只好认下这个末代干儿了。
“如果将我们家的这些干儿干女罗列起来,再仔细排排队分析一番,你会发现其中关系有点乱:九龙集团总裁田春风的夫人马小悦,拜了我爸妈做干女儿,可她女儿却因算命先生的指点,认了九龙集团属蛇的财务副总监做干妈。那个副总监是市委组织部龚部长的儿媳,而龚部长夫人也是我爸妈的干女儿。这样排下来,马小悦与龚部长夫人本是干姐妹,而马小悦与龚家儿媳又是同一个孩子的亲、干妈,辈分完全不对头。哈哈哈哈!”赵大明忍不住大笑。
“呵呵,这倒确实有点意思。” 夏侯平也笑了。
不过,他嘴上在笑心里却在琢磨,那些人仗着施老专员在春江的地位与影响,才不管什么辈份不辈份哩。他们一旦成为施家的干儿干女,对外便是一种身份、一种荣耀、一种象征,就像时下某些中国人千方百计希望成为美国人,不管是正儿八经读书申请技术移民,还是憋着大肚皮不远万里赴美生育,哪怕就是冒着生命危险违法偷渡,总之条条大路通美国,一旦绿卡在手了,那就分不出高低贵贱了。这种干亲虽然表面热闹非凡,说白了不过是感情搭台、利益唱戏,其中包藏若干破绽在所难免。眼下,若非赵大明当成笑话来说,其他又有何人能够看清其中真相呢!
47
聊到十点多,家里来客渐多,夏侯平提议:“大明兄,作为家里主人,你还是应当下楼招呼一下,否则人家会说你无礼。”
下了楼,果然早已济济一堂。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马小悦,身边围绕了九龙集团一帮人,正在布置寿堂、摆放桌椅,为来客登记签名、添茶倒水。杨二发麾下的员工,一律身着“江海汇”制服,在厨房与餐桌间忙碌穿梭。
不一会儿,朱芳、吴美珍两位贵夫人相继到场。一眼望去,两姐妹虽年近花甲,却都保养得十分光鲜,衣着神态丝毫不见当年村姑模样。她们先是到干爹干妈面前行了鞠躬礼,递上一只红包,拉手问候一番。
“大国、丛民他们什么时候到?”赵老主席问。
“大国今天有个会,十一点半准时到!”朱芳抢先回答。
“丛民也到办公室处理些急事,一会儿就来。”吴美珍柔声道。
话毕,两姐妹来同夏侯平、赵大明打了招呼,然后相携坐到旁边沙发上,手拉手亲热地聊起家常,琅琅笑声很快盖过别人声音。
这时,夏侯平忽然起了好奇心。他想,施府这一帮干儿女,因为投靠了施老专员这棵大树,固然各有所需、也各有所得,早期像尤大国、胡丛民之辈,正是因为做了施家干女婿,这才有了如今的飞黄腾达、仕途大进;后来如钱长玉之流,因为挤进了施家干儿女圈,方才免遭了被政治上清算的厄运;即便像杨二发这样的主儿,虽然只是搭了末班车,干爸干妈早已垂垂老矣,座下官位、手中权力几乎一样皆无,可仅仅依靠剩余的那点虎威,也足够庇护他这个外来户,至少在春江生意场不致受到地头蛇们的欺负。总之,对外界而言,一旦入了施府必然身价倍增。然而,在今天这样的内部场合,这一帮干兄弟姐妹们是否也有三六九等,尤其在施家二老心目中,亲疏厚薄如何区分得清呢。
夏侯平凑近赵大明,道出心中疑问。
赵大明狡黠一笑,拉夏侯平避开人群坐得稍远了些,说:“一会儿专看小狗玛丽的态度,一切便见分晓。”
“哦,这么神奇?”夏侯平不信。
“玛丽,过来!”赵大明轻轻一唤,玛丽撒着欢儿跑来,先在脚下抖落身上浮尘,又将爪子在地毯上擦了几下,这才腾一下跳上身来。
只这一套连贯动作,直看得夏侯平目瞪口呆。
“这只宠物狗,属于波美拉尼亚犬,是我大哥特地从国外带回来。因为外形酷似小松鼠,又被称为松鼠犬,属于世界顶尖的玩赏和伴侣犬。别看它身材娇小,却聪明异常,极通人性,甚至能够揣摩并体现主人的喜怒哀乐。我们全家四代、包括保姆大小十来口,不管远在太平洋西岸的美籍大哥,还是我们家几口,它对所有家庭成员的身形、脚步、话音都非常熟悉,对每个人的态度也是按照各自在家庭中的地位,无不表现得恰如其分,拿捏准确到位。”赵大明抚摸着玛丽,不时同它亲吻一下。
“有无细节或故事证明?”夏侯平兴趣大增。
他记得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狗,也是很通人性,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狗死了,全家竟然哭成一团,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自此,他父母便再也不让养狗,他也渐渐不喜欢狗了。前些年,女儿小凡曾闹着要养狗,他还拿当年故事吓唬了她。
“平时,我家里的电话铃响,玛丽必是第一个抢先跳上桌面,摁下电话免提键。从它叫声里,父母便能分辨来电者是家里人还是外人。
你也知道,我们家平时来客多,其中不少是来托请说情升官或处理棘手之事,有些很令我父母讨厌,却又不便当面下了逐客令。这时,它便发挥了特殊作用。碰到不受欢迎的来客,它会冲着人家恶狠狠吠叫,甚至撕咬对方裤腿,吓得人家只好赶紧告辞。”赵大明说得很认真。
“哈哈哈哈!你这么一说,这小家伙岂不成了一只神物!要不,我也养一只,专帮我驱赶那些不速之客!”夏侯平差点笑岔了气。
说话间,玛丽不知何时又回到施老专员与赵老主席脚边。此时此地,它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极像一只尊贵的公主,静静地安卧在两位老人的中间,时而蹲时而趴,时而扬头时而翘尾,尽情享受着众客来仪。
夏侯平远远观察,施府里这么些宾客,包括那些干儿干女们,或是张罗布置餐桌,或是招呼新到的来宾,或是围绕两位老人添茶倒水、说话闲聊,却无一人敢于忽视那只聪明的小狗。
“来,玛丽,让大姑抱抱!”尤大国妻子朱芳,仗着施家早期干女儿的身份,以大姑自居,远远朝着玛丽招手。
玛丽闻言,一跃而起,纵身跳到朱芳身上。朱芳马上抱紧它,又是贴脸,又是闻香,亲热得不行的样子。
朱芳和玛丽说了些私房话,轻轻丢下它,径自进了后院。这时,胡丛民妻子吴美珍刚好从里间出来,拍拍双手柔声道:“来,让姑姑也惯惯!大姑到后院洗手去了,她嫌咱们玛丽脏,我不嫌!”
玛丽依偎在吴美珍怀里,低声呻吟了几声,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呼应她的话一般。
接受过朱芳与吴美珍的宠爱之后,小狗玛丽显然有点志满意得,再次摇摆着蹲到老人脚边。
不一会儿,一位衣着不俗的中年妇女照猫画虎,手里扬着一块巧克力,远远大声招呼:“玛丽,快来,姑姑这儿有好吃的哩。”
赵大明赶紧捅捅夏侯平,小声道:“有好戏看了,这是钱长玉老婆,玛丽最讨厌他们夫妇。”
果然,任凭钱长玉老婆又是招手又是呼唤,甚至不惜蹲下身子强行搂抱,无一例外遭到玛丽的坚决拒绝。直到赵主席看不下去,对着它一声训诫,玛丽这才极不情愿地让钱妻抱了抱,停留不到十秒钟便马上挣脱开来。
最为奇妙的是,一位不长眼色的农村妇女,本是杨二发带来帮忙洗碗择菜打打下手,此时兴之所致也远远召唤玛丽,遭到玛丽冷眼还不死心,竟然上前想强行搂抱,结果反被玛丽一阵乱咬乱踢,闹了个大红脸这才悻悻然而去。
这一幕,早被周围一圈人看在眼里。诸多目光中,便有了敬畏之色。
“我总算看出来了,这么些人中,玛丽同马小悦最亲热,而且是真心地好。只要马小悦一声令下,让它打滚就打滚,让它立正就立正。难道狗也分得清贫富?”夏侯平同赵大明耳语。
“可不是嘛,常言说狗眼看人,这狗最是势利。你看人家马小悦,家里坐拥九龙集团那么大产业,平时来我们家里也最勤,我父母身边的两个保姆全是她帮忙找来,很多吃的东西也由她送来,玛丽要不和她搞好关系,岂不是自讨苦吃嘛。再说,马小悦口袋里的牛肉干,那是正宗进口货,合人民币三块钱一粒哩。”赵大明解释。
十一点半前后,玛丽最有戏剧色彩的表演,才算正式拉开帷幕。
随着外边“呯”地一声汽车关门声,玛丽忽然就像吃了兴奋剂一般,大声欢叫着从众人脚边穿了出去。
“你看吧,一定是来了什么贵客!”赵大明提醒。
果不其然,尤大国人随声到,小狗玛丽前边引路哩。
夏侯平赶紧起身向尤大国问好,赵大明介绍了彼此的同学关系。
“这么一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更亲了嘛!”尤大国笑道。
正说着话,外边传达胡丛民的声音,玛丽并不厚此薄彼,以同样热情的动作前往欢迎。
“既然是大明的同学,那就亲上加亲了!”胡丛民当着尤大国,说话也不避讳。
看着尤、胡二人簇拥在两位老人身旁,夏侯平的心思依然在那只小狗身上。
突然间,刚刚还欢蹦乱跳的玛丽,不知听到什么声音或嗅到什么气息,竟对着大门方向狂吠起来,那眼神与气势似乎要一口吞了什么东西一样。
众人正惊异,人事局副局长钱长玉一脸尴尬,战战兢兢走了进来。
“嗨,老钱,不就一只狗嘛,怕什么?来,干脆抱抱它!哈哈!”胡丛民边说边朝众人眨眨眼,接着控制不住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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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明离开春江的前一晚,夏侯平在陶然居做东为他饯行。
菜是野夫拿手的江鲜,酒是春江特产的老米酒。
酒席设在野夫书房兼客厅的那间逍遥阁,就他们两个老同学。野夫在外边招呼生意,偶或进来看一眼或喝一杯。
“这次回来能够见到你,看到你不仅有这么大的成就,而且还像以前大学时那样朴实,没把我这个老同学当外人,真是非常开心。”赵大明说得动情,喝得也痛快。
“我也有同感。一别这么多年,在这样的情境下重逢,大家聊得这样投机,实在令人高兴!”夏侯平也是肺腑之言。
“就我回来听到的一些反映,你来春江这段时间,不管现任几大班子成员,还是离退休老干部,大家对你印象都不错。谦虚,朴实,实干,低调,今后上升的空间一定很大。”赵大明的评价,显然并非随口胡诌。
“主要是春江的环境好,像你爸那样的老领导们留下好传统,现任班子配得强。我刚来春江不久,又是官场新人,还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以后还要多向你爸他们请教哩!” 夏侯平此言半是真话,半是套话。
“嗨,家里人就不说这么见外的话了。你是我的同学、朋友,以后多来家里坐,我爸妈他们能帮忙的一定尽力,你放心吧!”赵大明说着,眼睛不免有点放光,道:“前两天你见到的那个场面,对我们家来说已经算是简朴得不能再简朴了。凭借老头老太在春江的影响与人脉,要是放开来搞,摆个百儿八十桌、连续闹上十天八天都不成问题。你来春江时间不长,有些情况可能还不完全清楚,我家老爷子不光在春江根基深,就是在省里、北京人脉关系也相当广。不必说尤大国、胡丛民这样的角色需要依靠老爷子,就是历任市委书记、市长的进退去留,老爷子也能说得上话。你老弟在春江任职,别的忙咱不敢吹牛,老爷子帮你美言几句那是稀松平常小菜一碟。”
看到赵大明不无炫耀的神色,夏侯平点头笑笑,不置可否。
也可能感觉刚才话说得过头了,赵大明沉默片刻转换了话题,道:“唉,多少年没回来,想不到爸爸妈妈居然一下老成这样。这次幸亏回来帮他们操办了这个婚庆,我的心里安慰得多。说实话,八十几岁的老人,不会有太多这样的机会了。”
看着赵大明黯然神伤的样子,夏侯平不禁想到家乡同样年迈的父母,心绪受到触动。他轻轻拍了拍赵大明的肩膀,安慰道:“你有这份心,又操办得如此隆重、热闹,已经很不错了。今后家里有什么事,你交代一声我帮你照应。”
说话间,野夫插空过来敬了两杯,聊了些闲话。
渐渐地,赵大明便有了些醉意,不光是情绪忽高忽低,言谈也有点颠三倒四。
夏侯平帮赵大明倒了杯热茶,说:“酒慢慢喝,先弄点茶解解酒吧。”
不知何故,随着几杯热茶下肚,赵大明反而醉得更深了,目光越发迷离,口舌也更为僵硬,思维跳跃幅度越来越大。刚刚还眉飞色舞,即刻间便脸色阴沉,渐至拉着夏侯平的手低声抽泣起来,及至慢慢哭出了声音。
夏侯平看了,心里难过得厉害。他拉紧赵大明的手,问:“大明,你是真的醉了?”
“我没醉,只是心里难受。”赵大明大着舌头说。
“遇到什么难事,有什么委屈,能告诉我吗?” 夏侯平问。
“老弟,我算是遭遇大难了!”
赵大明哭了一阵止住,这才慢慢道出心中委屈。
当年,他随妻子远赴欧洲,完全放下了心爱的美术,全力投入妻子家族的生意。那时,温州在欧洲做生意的人很多,赚钱也比较容易,他们夫妻帮家里做了两年小有积蓄。大概从2002年开始,他们成立了自己的贸易公司,业务主要是批发中国的廉价小商品,范围也渐渐扩展到整个欧洲大陆。起初几年,趁着国际经济环境不错,确实赚到不少钱。可惜,后来发生的全球金融危机,受灾最严重的不是发源地美国,而恰恰是他们所在的欧洲。而且,欧洲很多国家为了自保,政府纷纷使出打击所谓走私、逃税、洗钱的损招,社会上的各种黑恶势力和地痞流氓也频频伸出黑手,中国商人和商品往往成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你损失大吗?” 夏侯平心里一紧。
“很大!我们在西班牙的货物悉数被没收,在俄罗斯的店铺遭到封存,法国海关对我们的商品加收极其苛刻的关税。这样一来,我们只好回到国内寻求发展。我老婆舅舅是一家房地产企业老总,在温州、杭州和北京等地都有规模不小的楼盘。为了弥补海外损失,我们将剩余不多的积蓄,以及法国和北京、温州的几处房产抵押,又贷了大笔款项,孤注一掷将全部投向舅舅的房地产公司。没想到,前脚把钱投下去,后脚舅舅的房地产公司就倒闭了。现在,干脆连舅舅也逃到不知哪个国家去了。老弟,不瞒你,我现在欠债两千万,已经是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了。”赵大明眼泪又脱眶而出。
“啊?那怎么办?”夏侯平几乎惊得跳起来。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不是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妻子儿女,我恨不能早就跳了塞纳河或北海!唉——!”赵大明长叹。
夏侯平这时才想起,前两天在施家聊天时,难怪赵大明说得那样简要,而且言谈话语间不免闪烁其词。
沉默了好一会儿,赵大明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夏侯平,说:“现在或许你能帮我一把。”
“我?”夏侯平问。
赵大明点头,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继续道:“其实这次回来前,我也与春江这边很多人联系过,包括尤大国、胡丛民他们,可是谁又能伸手拯救我于水火呢?后来,我又找过九龙集团田春风和江海集团杨二发,他们同时向我提到了你,这时我才知道你来春江当副市长了。”
“他们怎么会同时提到我?”夏侯平不解。
“他们都提到一块江滩,因为他们都想得到那块地。本来,他们想通过老爷子的关系得到江滩,可又不敢轻易对老爷子开口,就希望我从中做点工作。后来,知道是你在掌控这块江滩,我觉得没有必要走老爷子那条路了。我想,如果这块地你能给他们二位,或者直接给我,经我的手中转一下,就有希望助我一步走出困境。这个事情,我肯定不会害你,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不在位了,可这次钻石婚庆典你也看得出来,他的影响还在,我们家在春江的势力还在。夏侯老弟,我最近一段时间就像条疯狗一样,整天四处奔波试图做过很多项目,真是走投无路才回到家乡哪。不知你老弟能否给我这个机会,伸手从死亡线上拉我一把?”
赵大明说完,竟然像小孩一样伏到夏侯平肩上低声嚎哭起来。
看到赵大明如此伤心,夏侯平的眼泪抑制不住直往下流。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当年那个英俊潇洒、豪放开朗、乐于助人的赵大哥,那个怀揣画家梦想的赵大明,竟然落到这样的田地。帮,一定要帮!几乎是出自本能,他差点就要点头答应,一定帮他争取到那块江滩,可理智生成的另一股力量,却在不断提醒他:冷静,冷静,不可冲动!
“你的困难,容我们共同慢慢想办法。大明你放心,老弟绝不会丢下你不管,我一定倾力而为!只要我们大家一起努力,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夏侯平不知怎样才能安慰赵大明。
慢慢地,赵大明完全醉得不省人事。
这时,一直在旁边作壁上观的野夫,招呼店里员工将赵大明弄到自己**睡下。
逍遥阁里,只剩下夏侯平与野夫两个。
这个结局,虽然来得突然,却多少也在夏侯平的预料之中。上周六,他在省城同学聚会时接到赵大明电话,欣喜之余不免也有些疑惑:两个失散十几年的同学,早不联系晚不联系,偏偏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未必一定是偶然与即兴。记得当初在大学做老师,但凡是做了一点小官,就有些很多年不联系的熟人找过来,尤其自从当了这个春江副市长,更是时常接到些莫名其妙的电话、短信甚至登门来访,无一例外是有事相求,而且大多是很难办的麻烦事。对于赵大明的突然出现,当然是他多年期盼的一件喜事,可毕竟遭遇得多了,难免心存疑虑与警觉。结果,还真是有事求到门上来了。不过,在春江官场历练大半年,好歹也经历了一些人事,多少也懂得些其中的为人处事之道。有些时候,区分事物的黑与红、是与非,并不是想象的非黑即红、是非截然那样简单。很多事情呈现的粉红、酱红,难道你能说那不是红?“似非而是”从本质上讲难道不是一种“是”?因此,遇到这种为难、麻烦之事,心底是要有原则有底线,却未必一定要采取硬生生拒绝、对抗的态度,必要时可以采取迂回、缓冲的办法。甚至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暂时的、不违反原则与底线的妥协、退让也不失为选项之一。说到底,做官不易,做人更难哪!
“呵呵,一对多年不遇的老同学突然相逢,本以为是一场令人动容的真情大戏,到末了却是温柔一刀、感情陷阱,终究不落俗套哪!”野夫语含明显的嘲讽。
“看来越往前走,水越深也越浑,不知前边还有多少这样的一刀和陷阱?”夏侯平满脸疑惑。
“可是你还有退路吗?难道这不是你应该支付的学费、应该经过的历程吗?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做官从政,最岂心太软!”野夫说。
夏侯平一愣:“心硬如铁,心冷似石,还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