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转眼间进入十月底。又是一天不分白昼连轴转。
晚饭后,夏侯平约了马光然到办公室,将二号江滩的资料稍作归拢,同时商议下一步论证。
江滩打架事件尘埃落定之后,夏侯平一直集中精力着手论证事宜。他知道,前一阶段发生的这些事,无论是稍早的尤家宴席风波,还是最近的甲鱼、打架事件,表面看已经风平浪静,其实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说白了,二号江滩的归属与使用一日没有结论,围绕其展开的争斗便一日不会消停。从速论证拿出结论提交给市委市府,才是当务之急与治本之策。
“光然,我打算先从省城邀请几位相关方面的专家,来春江实地察看、座谈一下,然后再正式建立论证团队,进入实质性论证程序。你看如何?”夏侯平问。
“我看完全可以。先召集这么个座谈会,既带有摸底、试探性质,又可对此前的准备与思考做些验证,一举两得!”马光然所言,正是夏侯平所思。看来,秘书越来越能摸准领导脉搏,二人配合已入佳境。
事实上,自从经历了最近的几桩事情,夏侯平与马光然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极为微妙的变化。
平心而论,来春江任职之前,夏侯平长期在大学工作,虽然也做过各种部门负责人,也有过副县长的挂职经历,直至担任校长助理,却从来没有配备过专门的秘书,少有与秘书密集交往的经历。来春江任副市长之后,因为挑选秘书过程不甚顺当,又因为马光然的颇具争议,使夏侯平与之相处不免有了些警觉与疑虑,这才有了当初的那个约法三章。彼此配合七八个月来,夏侯平始终取平等相待之心,马光然也是勤恳踏实不卑不亢,两人之间还算默契融洽,但总感觉缺少了点应有的热度,就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于相敬如宾之外少了些亲近。此次两场风波,尤其是由马光然引发的甲鱼事件,陡然将两人紧紧粘连一起,这便有了些患难之交、休戚与共的味道,令双方更加信任与尊重,感情上亲近、密切很多。二号江滩论证之事,此前夏侯平大多独自掌控,很少让马光然插手与闻,而现在,他则完全放心放手让他参与。这不,深更半夜了,两人还约来办公室促膝探讨,不光语气神态完全看不出上下差异,就连马光然对夏侯平的称呼,也由过去的“您”改成了“你”。
“我把所有文字材料全部整理了一下,想不到你来春江不过七八个月,接手二号江滩论证只有两个多月,竟然掌握了这么详细的材料,真不愧是博士生导师、学问大家!”马光然举着厚厚一叠打印稿,朝夏侯平扬了扬。
夏侯平笑笑,说:“不掌握第一手真实情况,哪里来的发言权呢?这个同做学问道理一样,必须尽量多地占有资料,努力用严谨、科学的态度审视每一个细节,再以宏观的视野进行总体观照与把握。如此得出的结论,才能接近真相或真理,避免出现大的误差。”
“夏侯市长,你是农学硕士、环境污染学控制博士,从你的专业角度看,二号江滩到底是否应该开发,或者说如何利用,你是个什么态度呢?”马光然问。
“那块江滩水草丰盛、飞鸟翔集、鱼虾繁杂,至少从理论上讲是一片天然湿地公园的理想所在。你看啊,当今像春江这样的现代城市,高楼大厦林立,遍地钢筋水泥,车来人往嘈杂,总体环境日渐恶劣,如果有了这样一块湿地公园,南来北往的近百种候鸟,濒临绝迹的数十种水产,纷纷在此驻足繁衍,无异于多了一只过滤网、加湿器、制氧机,人与自然的关系会更为亲近。而一旦改成工业或商业用地,则上述一切都不复存在。因此,如果仅仅从个人角度讲,我比较倾向于高长明他们的意见。”夏侯平回答。
“呵呵,我早就看出你有这样的念头,至少潜意识里一直有这种想法,这也是论证进展不快的原因之一吧!”马光然面露一丝狡黠之色。
“哦?你也看出来了?唉——”夏侯平叹道:“问题的关键是,我现在已不再是农业大学的博士、教授,也不再可能完全以农业专家、学者的视角思考问题,而是需要站在春江市委、市府的角度,以副市长的思维方式,采取更为宏观的政治性视野。这样换了角度看,眼下正是春江发展日新月异的特殊时期,需要的是跨越、腾飞、创新与突破,充分调动一切因素为经济建设服务。具体到实际问题,横亘在春江发展、腾飞之路上的拦路虎,土地是一个重要瓶颈。你想想,现成这么一大片可资利用的土地摆在面前,岂能不用?!”
“呵呵,夏侯市长终于回归本位了!”马光然笑道。
夏侯平绕到办公桌对面,指着大幅春江地图,说:“春江作为临江城市,拥有相当长度的长江岸线,这是得天独厚的一大自然优势,也因此而顺应了国家、省里的沿江开发战略。但当前不可忽视的一大现实是,由于过去若干年对长江岸线资源的不够重视,导致了总体规划滞后与建设混乱,出现相当程度的滥开、滥用、滥建,已经利用者效率极度低下,所剩和可资利用的资源日益趋于紧缺,等到近年警醒并开始纠偏,其实为时已晚。鉴于此,我们这次一定要拿出过硬的论证方案,力争使二号江滩的开发、利用更趋科学合理,不给后人留下遗憾!”
“但是,目前盯住这片江滩的那些人,都是各有各的算盘,恐怕不会考虑这么多哦!”马光然提醒道。
马光然此言,正触及夏侯平所忧。他沉默许久,说:“先不管这些。来,我们共同梳理一下,看看都有哪些单位想要这块江滩,用途又分别是什么?”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将现有情况简单梳理归纳了一下,大致有以下几种开发意向:其一,以九龙集团为代表的几大工业、商贸企业,主张在此建设大型现代化仓储、码头、物流基地。有的单位提出,将在此为春江GDP年增百亿元,还有号称能使之成为春江地区产出效率最高的地块,九龙集团甚至提出了“建设长江流域第一、国际排名前十物流城”的雄伟口号。
其二,以春江建安集团为代表的几大建筑企业,希望在此建设高档江景小区,助推市委市府实现城市中心南移的总体规划。事实上,春江城市中心南移的口号,乃是本世纪初提出,已经过去将近两个五年规划,至今仍然收效甚微,城市南部迟迟热不起来。个中根本原因,是春江经济发展受到区域与外部环境限制,城市化进程远远慢于预想,所谓再造新城的设想,不过只是一种美好愿望罢了。
其三,包括盐务、国税、烟草等几大省属单位在内的条管部门,自恃财力雄厚,又有上级主管机关资金支持,力主在此建立专业仓储码头或综合性培训、教育基地之类。他们以打造沿江一流的观光性景点地标为幌子,实质上带有圈地皮等待升值的意图。他们提出的最好参照系,就是一江之隔的江南盐务培训中心。
其四,以江海集团为主的一帮临海籍商人,有意拿下此地搞现代服务业,建设集吃住玩于一体的大型娱乐设施,甚至连名字都取好了——“春江欢乐谷”。
“我看有些人并不是真想开发,而是看中这块地的巨大升值空间,想在这儿建房子炒高价大捞一笔,真他妈的不靠谱!”马光然愤怒言词显然有所指向。前一阵的甲鱼风波,他怀疑是尤大国亲家陈如海那伙人所为。
“呵呵,我们现在只梳理不匆忙下结论,否则容易带着个人情绪先入为主,那样不利于得出客观、科学的论证结论。”夏侯平打断马光然的牢骚,问:“接下来再看看,哪些是在论证中需要着重考虑的主要因素?”
马光然赶紧找出一叠资料,说:“喏,你早就做好案头准备了,只要列个提纲排好序就行。”
按照夏侯平准备的资料,排列结果一目了然:
第一,大气环境因素。春江地处长江中下游地区,每年有至少四个月左右的东南季风,当年之所以将经济技术开发区设置在城市西北郊,主要考虑区内集中了包括化肥厂、农药厂、印染厂以在内的几大污染项目,以免季风时有害烟尘、气体飘进市区影响环境。二号江滩地处城市东南,这个因素尤其必须重视。
第二,长江水环境因素。二号江滩下游二十公里,正在建造一座大型自来水厂,系春江下辖江东、春阳、春明三个县(市)的饮用水改造工程。江滩这边产生的任何污染源,都会迅速危及下游二百多万人的饮水安全。江滩上游三公里乃是春江市区百万人饮用水取水口,通常情况下江水东流不会有丝毫影响,可一旦出现赤潮现象就很危险。所谓赤潮,俗称“江水倒流”或“海水倒灌”,是一种天然水文现象,主要是由于长江上新建水库的大量蓄水,或是上游地区旱情严重,使得江水流量减少,引起海水倒灌。春江城虽然距长江入海口还有相当距离,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与取水口仅仅三公里的江滩出了问题,污染了春江市区百万人的生命之源,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第三,岸线资源利用效率。虽说春江长江岸线较长,可由于航道等多重复杂条件的限制,真正能够充分利用者却极为有限。城市边缘这块岸线,乃是目前仅剩不多的宝贵资源,理当力求利用效率最大最优化,草率开发、不当使用将给后人带来难以弥补的损失。
第四,实际需求因素。一块江滩,越是诸多单位激烈竞争,越是说明其稀缺与宝贵。给谁,作何用途,还得考虑哪个单位最为急需,以及开发利用后经济社会效益如何,尤其是对整个春江市发展贡献多大。
此外,还要考虑外观上的整体协调、美感等等。
“这样一圈考虑下来,事情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很多。”马光然感叹。
“是啊,随着对这片江滩了解的逐步深入,我感觉牵涉的专业非常广泛,并非一两个门类的专业知识就能说得清楚,因此感觉更需要特别慎重对待。搞这种论证,必须采取做学问的严谨态度,绝不能先拍脑袋后拍屁股,交完了巨额学费再做所谓总结提高。基于此,我才考虑从省里请一批专家、学者过来,实地考察座谈一下,先从总体上帮助掌掌眼、把把脉。”夏侯平说。
37
座谈会专家名单由夏侯平亲自拟定。
这些专家所涉的专业,包括了土壤、水文、潮汐、气象、规划、环境等多个门类,主要集中在农业大学、N大学水利学院以及省科学院,也有省农林厅、水利厅、环保厅的下属研究所,层次颇高。当然,夏侯平在确定名单时,也夹了那么一丁点私心——他在农业大学的两个老师,一个是本科时班主任冯教授,一个是硕士生导师秦教授,当年对他直升研究生、留校和出国深造皆有举荐之恩,几次约了要邀请他们到春江看看,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了却一下心愿。
恰恰是因为有了这点私心,夏侯平就不想把这次活动搞得大张旗鼓,甚至希望不事声张,力求悄悄地进行。
拟好名单,他分别通过电话与相关专家进行了沟通。等到人员、时间、地点全部确定之后,他打算亲自上门呈递请柬正式邀请,以示尊重。
专家名单确定下来之后,他分别给市委书记汪乾坤、市长储宇打了电话,报告并请示了准备将要进行的活动。
“这些事情不必向我报告,你放手实施就是了。”汪乾坤态度明朗。
“既然请来这么些知名专家,不光是江滩论证的事,还有个对春江印象的问题。因此哩,接待方面就要安排得好一些,吃住档次高一些,最好选择一个相对安静些的场所。这样吧,我先和陆时忠同志打个招呼,一切由他出面张罗。”储宇考虑得很细。
很快,市府副秘书长兼接待办主任陆时忠打来电话,说:“报告夏侯市长,我和接待处几位同志分别察看了几个地方,经过反复比较,看来翠玉沙有一家会所相对符合您的指示精神,要不我先陪您实地考察一下?”
夏侯平知道翠玉沙,是在春江城东南十多公里处的一座江心岛,也就是比二号江滩更大些的一号滩,此前自己并未去过,感觉远了些,也过于偏僻了一点。可转念一想,距离远、地点偏恰好避开了喧嚣与干扰,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电话中详细询问了会所吃住行方面情况,看来条件并不比市区五星级酒店差,当即就确定下来。
通电话时,刚巧秘书马光然进来,静候一旁听了个究竟。
马光然轻微皱眉、摇头的举动,没有逃过夏侯平敏锐的目光。
“嗯?什么情况?”夏侯平放下电话,问。
“那个翠玉沙上的会所,名叫‘江海汇’,去年才开业,我在那儿吃过一次饭,设施、环境、服务水准确是不让一般五星级酒店。会所实行的是会员制,不是一般人能进去,也不是普通工薪阶层消费得起,能够在里面消费者都是有些身份、地位的神秘人物。最主要的是,这家会所好像是一帮临海商人投资经营,由陆时忠直接引来春江落户,据说不光是通到咱们储老大,而且在省里后台也很硬哩。”马光然的大拇指向上点了点。
夏侯平听了,好久没有吱声。难怪刚才陆时忠将会所吹得天花乱坠,原来有此背景。可再一想,此事既然是储宇亲自交办,又由陆时忠出面操办,也只能随他们去了。何况,只要把这次活动安排妥善了,即便让陆时忠稍许利用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把客人招待好才是正事。
说到市府副秘书长兼接待办主任陆时忠,就不能不说说市长储宇和他的所谓“临海帮”。
这个陆时忠,是三年前储宇专门从临海调来。当时,调陆时忠过来,缘起一桩食物中毒事件。
前边说过,四年前储宇由临海调任春江市长,面临着全新的工作与生活环境,也面临着一个新的最大难题——其时,省里刚刚下发文件,要求领导干部异地调动、提拔时,除少数必需的身边工作人员外,一般不准带走原工作单位的人、财、物。之后不久,蔡书记来N省上任,秘书、车辆、驾驶员一样没带,更是树起一根过硬标杆,从此省内领导干部调动、升迁,一律要求“裸动”。
通常情况下,像储宇这样由某一地方土生土长的领导干部,在长达数十年的从政之途上,一路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衬托,也一路提携、帮衬过不知多少人,渐渐形成了一个阵容庞大、势力雄厚的群体,或者通俗点讲称作圈子。在这个圈子中,他自然是核心、中坚,属于大家公认的精神支柱与领袖。与此同时,他本人与这个圈子形成了紧密的依赖、附着关系,说白了,无论工作、生活还是精神层面,他也日渐离不开周围那些层峦叠嶂的簇拥者、追随者。这就好像一座森林,你是其中一棵最为雄伟的参天大树,脚下生长着无数小树小草,躯体上攀附着大量小滕小枝,那些小生命固然靠你遮挡风雨,吮吸着你洒落、分泌、滋生出的营养,甚至离开了你就无法继续存活下去,可同样的道理,你也离不开那些众多微小的生命呵护、滋养,至少由于芸芸众生的衬托才显出了你的伟大与不凡。久而久之,对于其中更多一些人而言,甚至有点像鱼与水的关系,水无鱼则枯,鱼无水则死。因此,对于省里这一规定与限制,像储宇这样经历的领导干部,显然一时很难接受、适应。
储宇到任春江时,现任省委书记蔡贤达尚未过来,秘书、车辆、司机尚不在禁带之列。于是,他充分利用政策的模糊之处,按照过去某些通行惯例,除了司机之外,一口气从临海带过来三位“必需的工作人员”,其中包括原任秘书、现任春城区长黄成,原任临海市府副秘书长、现任春江市财政局长邵林,原任临海市政府办副主任、现任春江建设局局长孟春阳。此后一年间,他又凭借与临海籍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关翔的亲密关系,利用某些特殊岗位必需异地任职的规定,将原来在临海任职的杨达成、徐明等几个亲信,分别调来春江担任纪委书记、中级法院院长等重要职务。平心而论,依靠储宇结交广泛、注重情义的个性,希望和需要调来春江的干部还有很多,即使完全出于公心,仅仅从便于工作、用起来得心应手这个角度考量,也还有相当数量的干部应在“必需”之列。可惜,正当储宇准备分批实施之际,省委书记换了蔡贤达,春江市委书记变成汪乾坤,前者下了干部随调封杀令,后者执行蔡书记指示丝毫不肯打折扣。如此一来,就有包括陆时忠在内的一批人被“冻”在临海,未能如愿南迁春江。
熟悉地方官场生态者知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并非只是帝王时代的产物,亦非某一个别地区的特殊情形。就拿陆时忠在临海的情况为例:这个陆时忠,原本只是一名部队退伍的汽车兵,后来通过关系进了政府食堂开小货车买菜,再后来混进小车班做了储宇的驾驶员,算是正式登堂入室成了储宇身边人。此后,随着储宇职务、地位的提升与稳固,陆时忠身份也随之发生了质的变化——先是调到政府食堂负总责,再是工人身份转了国家干部,接着就是政府办总务科副科长、科长,不久又提拔为临海市府接待办副主任。在此期间,不论陆时忠职务如何变化,其作为储宇个人及家庭生活总管的身份却始终如一,而且做得日渐到位。等到储宇与市委书记矛盾激化调离临海,便马上宣告了陆时忠们美好生活的终结。这种终结,虽非肉体灭失、生命消亡那般残酷,却通过挤压打击、冷面相向等方式,给予其精神上巨大摧残与折磨。而且,像陆时忠这种身无一技之长者,最大资本不过是听话顺从,其忠诚度高则高矣,却永远成不了领导政治上的左膀右臂,也不是领导关键时刻最不可或缺的“必需”之人,故而入不了领导首先考虑带走的亲信名单。还有,这种人留在临海,就是想另选主子转投他人,一般领导也不愿接手,于是便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可悲下场。
陆时忠在临海的恶劣处境,自然逃不过储宇耳目,也令他感觉对其有点小小的愧疚。更为重要的是,储宇过去长期在临海任职,过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一切衣食住行皆有陆时忠张罗。这里不妨说件鲜为人知的小事:有次储宇持续低烧,导致严重便秘,医生采取内服外通多种药物无果,吃遍香蕉、西瓜等诸多果蔬也不见效,最后还是由陆时忠动手才解决了排泄难题。这种事情,别说一般人,就是亲生儿女也很难做到。自从来到春江任职,虽说贵为政府一把手,身边也有一大帮人围绕服务,整天也有笑脸相迎、好语相待,工作与生活诸事也是召之即来、来之即决,可终究缺少一位像陆时忠那样顺手、知心的角色。因此,那边陆时忠频频呼救,这边储宇确实需要,万事皆备就差一缕东风了。偏偏此时省委蔡书记到任,下达干部裸调令,措辞之严厉前所未有,陆时忠的调动只好应声而止。
也是机缘巧合,或曰天不该灭了陆时忠这样的忠臣良将。正当陆时忠调动卡在半空之际,省里有个现场会放在春江开,地点就在春江宾馆。对于这次为期四天的会议,刚刚到任的汪乾坤特别重视,要求会务工作务必安排圆满。期间,会务组考虑总在一家宾馆吃饭难免令人生厌,于是便安排了几家不同饭店就餐。会议第三天,中午在金江渔港吃江鲜,晚饭吃的王府海鲜城,结果半夜时有十几名与会者腹泻,疑似轻度中毒症状。当天夜里,春江几大医院紧急动员,治疗的治疗,预防的预防,总算没让事态扩散。汪乾坤得知消息,当夜召集党政联席会,痛斥将省里现场会开成了现眼会,要求储宇亲自调查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并依照规章严肃处置责任人。会议之后,经过一番调查,初步认定应该有三种可能:中午江鲜中一道鲥鱼,从江南临时购买,似乎不太新鲜;晚上海鲜里一道海宝汤,佐料来路不太正规,或许有人肠胃不适应;夜里歌舞欢娱出了汗,半夜回到宾馆时正好寒流来袭。这类事情,涉及的头绪越多,最后的结论往往最难下。不过,不论从哪个角度讲,负责具体会务的市府接待办皆难辞其咎。最终,市长储宇作为食物中毒事件调查的牵头人,建议撤换接待办主任,改组接待办领导班子,从临海调来陆时忠担任春江市府副秘书长兼任接待办主任,以加强接待工作的领导力量。
对于储宇这个方案,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奥妙,可只要市委书记汪乾坤不反对,其他人就不宜发出异议。话说回来,即使汪乾坤内心有不同意见,台面上也不便直接提出,这一来是碍于党政主官相互配合的情面,二来当初是由汪乾坤直接赋予储宇查处中毒事件的全权,三来市长提出调整一名市府中层官员也是情理、职责中事。
当然,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陆时忠的调任,带来一大令人意想不到的副产品——众多临海企业与商人紧跟其后转战春江,其中除了带来海鲜、桑拿、五环酒这临海三大宝,还带来几家高级会所。如果马光然所述属实,应该就包括翠玉沙上的这家“江海汇”会所。
38
借着到省城邀请专家的机会,夏侯平决定拜会一下省委副秘书长樊小刚和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关翔。
傍晚时分,先到省委办公厅。
樊小刚见了夏侯平,伸手握着半天没松开,笑道:“你来得正好,今天蔡书记家里有点私事,我晚上难得空闲。接到你的电话,我刚刚约了关部长一起吃饭。我们两个联系人,也算是正式当面联络你一次嘛。”
夏侯平坐了一会儿,下班时间到了。关翔那边来电话,约了二十分钟后在省委食堂六号小包厢见面。
对于夏侯平这批下派干部,或许因为年纪太轻、学历较高,或许考虑到太过缺乏基层工作经验,总之省委特别重视。上任前那次集体谈话会上,省委蔡贤达书记亲自讲话,寄予厚望。省里给每个人都指定了联系人,要求加强追踪培养,建立定期沟通联络制度。按照省委组织部安排,关翔是夏侯平的定点联系人。可是谈话会结束时,关翔叫住夏侯平,将他领到樊小刚面前,说:“你的联系人不止我一个,樊秘书长也是,今后你要多向他请示汇报。”
夏侯平知道樊小刚身份,却不明白堂堂蔡书记第一大秘,为何竟要亲自联系自己这个下派副市长。
赴春江上任以来,夏侯平就像循规蹈矩的小学生,果真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打个电话给樊、关二位,有时回到省城也请示是否需要当面汇报。无奈,他们两个皆是公务繁忙之人,大多电话里问问情况,偶尔开会时碰到聊上几句。至于专门面对面沟通联络,至今一次也没有。像今天这般三人聚齐,还真是头一回。
夏侯平跟着樊小刚来到六号包厢时,关翔已经坐在里面点菜。
正是下班之后,周围吃饭者廖廖。省委机关食堂除了供应普通工作餐,也辟出些规模、档次不等的包厢办理酒席,用于单位或个人招待宾客。夏侯平曾经在此吃过两次,菜的品种、口味并不次于外面的中高档酒店,而且菜品酒水来源、品质更有保证,安全也更令人放心。
三人坐定,四只冷盆,六个小炒,每人面前一只啤酒杯,桌边两箱高档鲜啤,说好不用服务员。
夏侯平同关翔有过两次同席经历,与樊小刚则是首次一起吃饭。关、樊二位年龄相仿,皆长夏侯平五六岁,职级也高半个档次。
“樊老兄,夏侯老弟,今天就我们三个,也不谈什么联系人不联系人,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来,祝贺夏侯老弟旗开得胜,先干一杯!”关翔率先端起酒杯。
夏侯平赶紧端起酒杯就要起身,却被樊小刚一把摁住,说:“哎,既是家里兄弟,哪来这么些礼数,坐下喝,坐下喝。”
夏侯平喝干杯中酒,马上给樊、关二人加满,说:“底下这杯酒,我得敬一下二位领导。自到春江任职以来,由于得到两位领导的悉心关爱与帮助——”
正当话说一半,却被樊小刚生生打断,道:“算啦,夏侯老弟,今天我们只喝酒闲聊,官场上那套官样文章就免了,私下场合说点私房话,岂不轻松愉快,乐得自在!”
关翔点头表示赞同,说:“也是,大家平日听了太多的官样话语,耳朵都起老茧了,还是随便点好。”
这一随便,夏侯平竟不知说什么了,只好吃菜喝酒,听他们二位先聊点什么。
两个人聊了些省委大院里的趣闻,无非也是浮皮潦草、鸡零狗碎,毕竟一个身为省委书记秘书,一个手握一省干部人事大权,又当着夏侯平的面,好多东西不能往太深处聊。
“哦,对了,前些时蔡书记专门问起夏侯老弟他们这批干部在下边的情况,让你们弄个报告,是否弄好?”樊小刚问。
“弄好了,正在等部务会走个程序。”关翔反问:“咦,我就有点想不明白了,蔡书记如何对这批干部特别关心?”
“这你还看不出来?” 樊小刚看着夏侯平,笑眯眯答道:“今后这一年多时间,各级党委、政府将面临全面换届,按照蔡书记的吏治理念,干部更迭的幅度会很大。蔡书记来省里之后虽然动过不少人,却对两批干部特别用心,汪乾坤那一批是要考虑进省级班子,夏侯老弟这一批则会在地市一级挑重担。”
“呵呵,这么说来,咱们还得再敬夏侯老弟一杯!”关翔举杯一饮而尽。
樊小刚跟着干了杯,说:“夏侯老弟如此受蔡书记器重,日后必有光明前途!将来要是坐了高位,可别忘记我们两位哥哥哟!”
夏侯平感觉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笑而不语,顾自忙着喝酒、倒酒,给两位领导让菜。
菜清淡,酒爽口,三个人无拘无束敞开来喝,两箱啤酒空掉大半,说话气氛也渐渐热烈起来。
关翔干脆捋起衣袖,身体斜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看了夏侯平半天,说:“夏侯老弟有一点令我佩服,你跟蔡书记关系如此密切,却一直对外秘而不宣,今天这里没有别的生人,老哥我不揣冒昧斗胆相问,不知能否透露其中端倪?”
“是啊,我也正为这事纳闷哪!”樊小刚马上接腔道。
夏侯平闻言,内心的震惊可想而知。他原本以为,对于他和蔡书记的真实关系,关翔不知情倒还情有可原,可樊小刚不知情就太出人意料了。然而,从刚才二位的一唱一和中不难看出,他们的不知情确乎出于实情,而不像作假。由此足以说明,假如真是有人在蔡书记面前推荐过自己,那人身份一定很特别、甚至很神秘。眼下,面对二位的追问,夏侯平不敢稍有停顿,只好实言相告道:“不瞒你们二位老大哥,这个问题我也正想向你们请教。自从我离开农业大学到春江任职,不光是省级机关里一些领导,包括我的母校农业大学,还有春江市里上上下下,都有各种猜测与传说。事实上,我与蔡书记此前根本连面都没有见过,我也从来没有请过什么人帮助讲话,因此至今仍不得要领,今天借这个机会正好请两位领导帮忙分析分析。”
关翔盯紧夏侯平半天,感觉不像讲的假话,这才笑了,转而与樊小刚交换一个眼神,说:“哦,果真如此,那我们就一起分析分析?”
樊小刚点头道:“行,分析分析。”
夏侯平简要说了成长经历与社会关系,也将妻子杜娟家的情况作了介绍,说:“我大学毕业后除了出国读博三年,还有就是在团省委和县里分别挂职一年,其余时间一直在农业大学工作。要说对我特别培养和看重,只有农大老书记许之光。这么多年来,要不是许老书记悉心培养决不会有我夏侯平的今天!可是,也没听说许老书记与蔡省委书记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哪!”
樊小刚接过话茬,笑道:“呵呵,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蔡书记倒真是与农业大学老书记许之光熟悉。夏侯老弟的任用或者与许之光有些关系。不过,据我猜测,起关键作用的人却一定不是他。”
据樊小刚回忆,蔡贤达到任N省大概半年左右,某个星期天的中午,忽然提出要去看望一位名叫许之光的老朋友,并强调不要把动静弄得太大。樊小刚虽然在机关工作多年,对省里干部情况算是相当熟悉,可对许之光这个名字却有点陌生。接到指令,樊小刚不敢怠慢,马上联系教育厅长弄到许之光家电话、地址,并很快通知到本人。那天,蔡书记只带了司机、秘书,直奔许之光位于农业大学老校区的宿舍。路上,蔡书记概略介绍了与许之光的渊源——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许之光被抽调参加全国教育系统一个工作组,恰好与同被抽调上来的蔡贤达分在一个组。两人年龄相差一轮,整天同处一室,不仅性情相似,而且见识相近,彼此遂结下深厚友谊。工作组结束后,两人回到各自单位分别受到重用,一心扑在繁忙的工作上,便渐渐少了俗常的走动。
“从蔡书记的叙述中,能够感觉到他对许之光的尊敬。那天,他们两个人见面时彼此凝视半天,相互紧紧拥抱,眼睛里都有些湿润。一对老朋友,单独聊了足有两个小时。好像就在那次拜访回来不久,蔡书记交给我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夏侯平的名字,让我转告组织部门留意一下。至于这个名字的来龙去脉,我不便多问。现在想起来,一定是许之光向蔡书记提及或推荐过夏侯老弟。”樊小刚和盘托出当时情形。
“嗯,我记起来了,正是你转来蔡书记的交代之后,我们才推荐夏侯老弟参加了青年干部读书班。那个班,其实就是提拔重用的一个信号嘛。”关翔补充道。
夏侯平心里默算了一下,蔡书记拜访许老书记应在三年前,读书班距现在大约两年多,自己上任春江大半年,原来这每一步都是计划安排好了的。
“不过,夏侯老弟任职春江,应该还有另外某个人在蔡书记面前讲过话,而且分量似乎更重。” 樊小刚说。
“哦?”夏侯平大惊。
“关部长是否记得,那次蔡书记找你谈话,专门交办夏侯老弟考察的事情?”樊小刚问关翔。
“怎么不记得!蔡书记亲自找我谈话时,要求我们组织部门从速派员赴农业大学,一定要对夏侯平认真进行考察,得出实事求是的结论与使用意见。”关翔点头道。
“其实,蔡书记让我通知你谈话的前天晚上,刚刚参加了军区大院内一个重要宴请,至于都有什么人在场我不知道。但是,让我通知关部长过来的时候,他既像在对我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说昨晚一大桌的人都帮夏侯平讲话,看来要是我这个省委书记不重用这样的人才,就是严重官僚主义喽!遗憾的是,那个宴请我没资格参加,不知都是些什么人在场。不过听那口气,那天帮夏侯老弟讲话的一定不是普通人,至少与蔡书记关系不一般。”樊小刚加回忆道。
“这怎么可能?我在军队里没有认识的人哪!”夏侯平简直有点懵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所有关系人里面,会有怎样的人物能够在蔡书记面前,帮他讲得上话。
“算啦,不再多想了。有贵人帮忙却不露面,这可是夏侯老弟的福分哟!”关翔笑道。
“是啊,最难得是蔡书记这样看重你。要知道,能够让蔡书记这样看重的干部可不多哦。”樊小刚表示赞同。
三个人东拉西扯聊到十点才散。
分手时,关翔关照夏侯平:“春江那边个几个临海老乡,关键时刻可以依靠和信任。”
樊小刚叮嘱:“省里这边有什么需要,及时来个电话或短信,我会尽力关照。切记,我们几个之间的关系,以及今天说过的所有话,务勿外传!”
“知道!”夏侯平应道。他清楚,面前二位这是没把自己当外人哩。
39
眼看时间迫近,专家们还有两天就要过来,夏侯平还是决定前往“江海汇”会所实地察看一下,以免出现什么疏漏。
那天下午,他在市区参加完一个会议,到达翠玉沙时已是傍晚时分。接待办主任陆时忠、秘书马光然一同前往。
上任大半年,夏侯平还是第一次踏上这座江心小岛。在长江中下游流域,像翠玉沙这种由泥沙沉积而成的江心沙洲为数不少,其中面积最大、最知名者乃是长江入海口处的崇明岛,即上海市下属的崇明县。翠玉沙坐落在春江城东南郊,方圆两三公里,面积七八平方公里,星星点点散落着一些农舍。长期以来,因为沙质土壤的极大局限性,很多植物都不太适宜生长,加上特殊的地理位置,极易遭到台风、洪水袭击,故而此岛基本处于荒凉状态。前些年,市里规划将小岛开发作旅游休闲基地,提出打造城市后花园的名号,试图以“天然氧吧”“江心翠玉”对外招商引资,同时计划将岛上为数不多的村民迁移至陆地。结果,还是受到地理位置的限制,旅游品牌并未如愿打响,岛上基础设施建设倒还差强人意。
小岛四面环水,由一座斜拉索桥与陆地相连。眼下虽是初冬时节,可放眼望去,许是得益于天然丰饶水土滋养的缘故,岛上依然翠草环绕、绿树掩映、百鸟争鸣。
车子开进深处,渐渐路旷人稀,甚是安静。沿途,也有些饭店、宾馆、桑拿之类招牌,从门前车辆人流看,不似多么繁华的景象。
绕岛行了大半圈,随着道路两侧林木越来越茂密、整齐,不久便进到一处掩映于葱郁绿色中的院落,“江海汇”三个隶书嵌于一方毫不显眼的石制门牌中央,需要近前才能看清。
会所门前,一位操着浓重临海口音的中年人,由一帮人前呼后拥着在此恭候。
陆时忠介绍道:“这是江海集团总裁杨二发,这家会所的投资人,平时并不过问这里的经营,今天特地在此恭候夏侯市长。”
夏侯平伸手握过,算是认识了。
外观不甚起眼的会所,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参观的时候,夏侯平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呼吸似乎也骤然慢了下来。关于春江大地层出不穷的会所,尤其是临海籍商人开设的豪华会所,及其衍生而来的种种传闻,于夏侯平并不陌生。可他还是不敢想象,在这座貌似偏僻的江心小岛上,居然有如此高档、精致、典雅、神秘的处所,委实有点惊讶不已。
会所由十几幢别墅式建筑组成,高不过二三层,多数是灰墙绿瓦的江南园林格调,分别冠以沁园春、醉江月、临江仙、霜天晓角等意境独特的词牌名。建筑之间,或以回廊相接,或以小径相通,或以流水相连,又间以白、灰二色的小桥、亭阁、花墙之类。无论路面铺石、桥上用砖,还是径边种树、水里植荷,哪怕就是房前屋后的那些草坪,皆非来路平凡的普通物件,而是有名有姓、出身高贵的精品。如此整体观望起来,这座外表并不起眼的会所,却是品位不俗、精致独特。夏侯平出过国、留过洋,算是见过些世面,也难免会被眼前的典雅、华贵之气象所震慑。
据杨二发介绍,这座会所光是基础设施就投资过亿,其中诸多古典家具、名人字画、贵重瓷器、名木花卉等等,市场价格无法估算,潜在价值更是不可限量。
“现在很多高档宾馆饭店里,都号称有自己的镇店之宝。在我的‘江海汇’里,镇店之宝可不止一两样。夏侯市长是咱们春江的大知识分子,喝过洋墨水的大文化人,不知今天肯不肯赏个脸,帮助掌掌眼?”杨二发操一口浓重临海乡音。
“你个狗日的杨二发,就那么点破玩艺儿,还不快点拿出来请夏侯市长鉴个真伪,啰嗦什么!”陆时忠在一边笑着呵斥。
杨二发也不生气,引领夏侯平参观他收藏的那些宝贝,其中有几样确实算得上是镇店之宝:清乾隆官窑笔筒一只,经过故宫博物院有关专家鉴定过,确认是慈禧太后御用之物,民国初年才从宫里流出;一幅经过精心修复过的残缺扇面,落款已经缺失难辨,京城、省城鉴宝专家皆认定是北宋年间的作品,有人甚至依照著名国宝《清明上河图》的笔法风格,推断为张择端的作品,或者至少是与之风格、名声相近者的作品;一套象牙雕刻酒具,从材质、雕工到器形无不精致之极,多位名家判断是泰国或柬埔寨王室用品。
夏侯平所学专业是农,对于古董文物之类并不专长,所知一鳞半爪多是通过各种媒体。杨二发介绍态度之虔诚、自豪,以及诸多宝贝保管、监控措施之严密,他推测这些物件至少来历不凡、花费不菲,定属珍稀之物。
“会所经营情况如何?好像客人不是很多?”夏侯平指着空旷大厅问。
“生意相当兴隆!他这里,不同于一般饭店宾馆哩。”陆时忠抢着回答。
杨二发笑着点头,道:“这个,我正要要专门向夏侯市长汇报。”
原来,一般酒店宾馆,皆以车来人往川流不息衡量其生意繁荣与否。“江海汇”则不然。这里采取的是会员制,也就是只服务于本会所的特定会员。通常情况下,成为会员者,需要一定的条件并履行相应手续。“江海汇”的入会条件,须是党政机关、事业单位正处级部门,春江市范围内百强以上企业,个人则要求具备县级以上相当于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头衔,或者具有相当级别与社会地位。会员又分成普通会员、VIP会员,而VIP里又分为黄金、钻石等若干级。会员入会时,需交纳数额不等的入会费,少则数万,多则数十多万元。而一旦成为了本所会员,除了可以随时在所内会见客人、召开会议、宴请住宿、礼品消费、健身娱乐、休闲放松外,会所还为会员提供一系列所外服务项目,比如:帮助会员承办婚礼、丧仪、生日、朋友聚会等等有关生老病死方面的一应活动,时间、地点、规格、流程皆不受限制;信息咨询、购买房产、家具、汽车、保险及其代办全套手续,包括驾驶证、汽车牌的领取、检审,甚至细及交通违章、事故的处理;本人和直系亲属、下属员工若需旅游或出行,或是子女出国留学进修,从签证、租房、票务办理,到下榻酒店房间预订,及至在各个中转站的歇脚接待;顶级会员可以预订到新加坡、泰国、韩国打高尔夫、潜水、冲浪、观赏人妖表演,以及到澳门乃至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城,或者到奥地观看维也纳管弦乐团的周末演奏,乃至在境外限量版手表、皮包、衣服的订购,等等等等。
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杨二发的这家会所能够提供的服务几乎无所不包,委实不是一般应酬场所能及。
“这么说来,春江都有哪些人能够成为你的会员?”马光然冷不丁提了个颇唐突的问题。
“对不起马大秘书,这个问题无可奉告。呵呵,我们对所有在此消费的会员,一律提供相当于绝密级的保密服务。个人资料自然不能轻易外泄,逢到私密性要求高的活动,还会设置专门的隔离活动区,有专门的车辆、进出通道,参与服务的工作人员必须签署保密协议。平时,服务人员之间严禁打听、相互传播服务对象的情况,发现违反者处罚相当严厉,包括我这个投资人在内也不例外。”杨二发回答。
参观了一圈,进到一幢别墅,正是夏侯平接待省里专家的“临江仙”。别墅三层,一楼是中西餐厅、厨房、健身房、酒吧,二楼有大小八个客房,三楼有四个套间外加会议室。客房装修、设置简约却不简单,华贵而不显奢侈,即使像门把手、浴缸扶手、镜前灯之类的小件,也都专门从国外订购,可谓精致之极。打开储物柜,里面酒品、饮料一应俱全,客人入住后鲜花、水果每天更换数次。
夏侯平逐个房间参观了一遍,又听杨二发亲自介绍了接待方案,包括主要特色菜品、娱乐活动,诸多细节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感觉相当之满意。他想,能够选择在这种场所接待几位省里专家,尤其是对自己有过知遇之恩的母校教授,也算是尽足地主、学生之谊了。
下楼时,杨二发瞅准一个空档,悄悄对夏侯玉耳语:“前天你在省城与关部长吃饭,聊得还好吧?”
夏侯平立马止步、回头,几乎本能地惊问:“哦?你怎么知道?”
杨二发作个神秘表情,笑而未语。恰好后边陆时忠、马光然上来,不好多问。
此时,刚刚还沉浸在满意状态中的夏侯平,却从身旁陆时忠、杨二发们的殷勤上,突然感觉出了些许不安。他知道,面前这些临海籍人士,在春江官场与市长储宇关系亲密,省里还有更为复杂的背景,此番自己无意掺和到他们中间来,不知是祸是福。
有鉴于此,夏侯平只能暗暗提醒自己:倍加小心谨慎,务防中招入套。
40
周五傍晚,冯教授、秦教授等一行九位专家,由秘书马光然带车亲到省城迎来春江。
对于这次接待,夏侯平与陆时忠、马光然商量了一个方案,总体原则是工作与休闲兼顾,在确保考察、座谈效果的前提下,尽量让专家们吃好、住好、玩好。
令夏侯平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原来考虑的接待计划之外,陆时忠在还另作了一些安排:前往省城迎接专家组的车辆,使用市府刚从德国进口的奔驰中巴;高速出口处,由市公安局交巡警安排开道车;进入翠玉沙之后,在几处桥头、路口树立大幅欢迎标语;会所大堂及别墅门口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播放欢迎口号;每个专家教授的房间,安排固定服务员随侍左右。这样的接待规格,几可相当于准国家领导人待遇。夏侯平原本觉得不太妥当,还有些犹豫,可禁不住陆时忠一席话,使他改变了想法。
“夏侯市长,这个方案我觉得并无不妥。你想想,这次应邀前来春江的几位教授,都是省内顶尖学界精英,也是国内甚至国际知名的专家学者。按照我们党和国家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一贯政策,他们应当享受到的规格礼遇,哪里能用什么厅级、部级这样的尺度来衡量呢?还有,这些人有些是您的老师,大家都是您出面请来,是看了您的面子才来春江这种小地方,我们接待好一些,不正体现了对人家应有的尊重么?再说,我们这是在荒郊野岛,入住的是私人会所,不是那种正式宾馆酒店,也不是按照文件规定的公务接待标准,哪里需要有这样多的顾虑?”陆时忠说得在情在理。
当天晚上,夏侯平席设江海汇临江仙别墅,陆时忠、杨二发、马光然几个出面张罗,为专家们接风洗尘。
之前,几个教授从省城被迎上豪华中巴,一路受到热情周到的照顾。等到进了各自房间,大家都首先详细考察了入住环境。至此,对于这次活动的接待规格之高心里有数,感觉这个夏侯同学做事确实周到,大家情绪颇为兴奋。
餐桌上,几位教授以夏侯平为轴,按照面前打印的姓名牌分别入坐。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杨二发的这个神奇会所,不知通过何种途径,竟然预先掌握了各位教授的习惯与口味,这从桌上的摆布以及所上菜点便能看出。譬如:每位食客面前各有一套杯具,分别是大、中、小号的玻璃杯,用于盛装饮料以及啤、红、白各类酒水,而农业大学的秦教授,也就是夏侯平的硕士生导师,面前却多了一只搪瓷保温杯,里面装着滚烫生姜茶,原因是秦教授有胃寒的毛病,食用螃蟹、海鲜之类凉性食品时,习惯性佐以姜茶暖胃。再比如:在座专家中有三人抽烟且瘾头不小,餐桌上便安排三位烟客相对邻近而坐,每人面前一只烟缸、一包烟、一只打火机,算是烟具备齐了。再看那烟,各人面前却不同样——N大学王教授面前是一包软壳中华,省社科院朱研究员面前是白皮“三五”,农业厅沿江资源研究所马研究员面前则是雪茄。三位烟民见了各自喜爱之烟,竟然如同孩子一般异口同声欢呼雀跃起来。此外,何人蝶中放酱,何人盘中置醋,哪个手边需要芥茉,哪个跟前离不开两瓣糖蒜,根本无需当场询问,而是早就准备妥贴。
至于酒菜,陆时忠与杨二发更是别出心裁。菜是中西合璧,传统春江江鲜、临海海鲜之外,也上了些牛排、沙拉、鱼子酱;酒也是土洋兼备,除了几大国酒、五环米酒,还备了法国、意大利的几种名牌香槟与红酒。用杨二发的话说,“各位专家都留过洋、喝惯洋酒,今天搞这个土洋结合宴会,是为了满足东西方文化的不同需要,体现了中西兼容的时代特色。”
几位专家多数都有点酒量,尤其以农业大学冯教授酒量最大。餐桌上,夏侯平自然以学生后辈身份,频繁举杯尽到地主之谊。几杯下来,又经不住陆时忠、杨二发、马光然几位紧跟其后,专家们的脸上便纷纷光彩照人,情绪渐趋亢奋起来。就连酒量了得的冯教授,虽然曾经游学欧洲数年,算是领教过诸种洋酒厉害,可毕竟年过花甲,三五杯香槟外加四两茅台喝过,也已是醉意初露、脚步微绊了。幸亏夏侯平频频向陆时忠、杨二发们使眼色,才没让专家教授们喝得更多以致失态。
酒足饭饱,又在会所后院的桑拿泡了温泉,专家们的春江首夜,真堪称花好月圆、心满意足。
如此精心周到的服务,表面看费事不大,实质费心不小,令受服务者感觉到莫大尊重与荣幸,也使夏侯平这个主人脸面顿生无限光彩。如是,他对陆时忠、杨二发及眼前这个“江海汇”会所的戒备之心,不免松懈许多。
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正式进入工作程序。
吃过早饭,专家们集中在“临江仙”小会议室,专心观看介绍春江城市建设、沿江开发的录像宣传片,阅读有关二号江滩的文件资料,进行案头准备。下午,前往江滩作实地考察。
时值初冬,冷空气频繁来袭,江边草色渐枯、寒风阵阵。考虑到专家们大多年过花甲,夏侯平原本建议车子在江边缓行,尽量让他们少下车。可车子一到江边,刚刚望得见那块二号江滩,专家们便再也没有上车,而是步行着察看完数公里沿江。
考察途中,专家们有的下到江堤底部提取水、土、植物样品,有的不时结合各自所见相互做些低声交流,也时常向随行的春江市农业、水利、环保、气象等相关部门负责人发问。
这一路走下来,就连一向坚持体育锻炼的夏侯平,都不免气喘吁吁、汗水涔涔,跟在旁边随时准备接受咨询的农业局长高长明、水利局长朱勤如等人,更是敞衣露臂、擦汗不止了。再看那些进入状态的专家们,只顾全神贯注于工作,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也顾不上眼前的七高八低,这种敬业精神与状态,委实令人敬佩!
回到会所,天已黑透。此前,陆时忠已经通报夏侯平:“今天专家们很辛苦,我让杨二发在晚上的工作餐之外,增加几道档次高些的营养菜。另外,餐后的歌舞娱乐活动安排得丰富、紧凑一些,既要让专家们开心、放松,又不要耽误他们的休息。”
夏侯平心想反正已经进了套子,前边又有储宇下过指令,一切听从你们安排吧。
晚餐的八菜一汤之外,果然增加了三道大菜:红煨深海辽参,清蒸长江河豚,澳洲龙虾羹。
餐后娱乐活动,本来先是几出春江本地特色小戏,后是几位俄罗斯姑娘的小型歌舞,最后才是客人自娱自乐。现在,杨二发根据夏侯平的意旨,直接上了俄罗斯歌舞。没想到,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刚起前奏,几位俄罗斯女郎才上舞台,曾经在圣彼得堡留学过的冯教授就按捺不住,几乎是跃上舞台载歌载舞起来。这一来,台下的另外几个专家也热情高涨,大家纷纷上台与演员同歌共舞,简直乐成一团。
此情此景,足令夏侯平生出无限感慨。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面前这帮迈入老年了的师长,平常在校园和科研院所多以严肃示人,今天奔波劳累了一下午,竟然还能显露如此**,委实令他感觉惊讶。不过,他也知道,老师们表现出如此兴奋,也是得益于陆时忠、杨二发们的精心安排,以及这个“江海汇”会所上佳的接待环境。望着陆时忠、杨二发频频投来的探询目光,夏侯平只得回报以微笑。
不过,从上午案头准备到下午实地勘察,直至眼下歌舞晚会,夏侯平也发现一个有点奇怪的现象:专家们的电话与短信,好像渐渐多了起来,其中尤以几个厅属研究院所专家的最为明显。他们或是频频出去接听电话,或是不停发送短信,神色似乎不那么正常。
欢娱至十一点大家意犹未尽,夏侯平示意结束歌舞,意在让各位老师早点休息。
送专家上楼回房时,秦教授悄悄拉住夏侯平,说:“到我房间来一下,有几句话要对你讲。”
夏侯平随秦教授进了房间,却发现冯教授已先前一步等候在此。两位教授脸色庄重、正襟危坐,似有心事。
“两位老师有事?”夏侯平急切问。
“唉,不可多说,却又不能不说,急人呐!”素来性直的秦教授叹息。
“不瞒你说,自从接到你的邀请,就有春江各种关系找上门来,希望我们在江滩的开发利用方面帮助讲话。”冯教授说。
“今天你可能也觉察了,农业厅、水利厅、环保厅几位专家,电话、短信接了好多个,多数都是说情打招呼。大家都看不惯这个,却又不便直接告诉你。”秦教授补充道。
“哦!原来如此!”夏侯平恍然大悟。他趋步上前,抓住二位老师的手,说:“请转告各位专家,春江人际关系复杂,那块江滩话题敏感,这些都是公开的事实,我心里也完全有数。请各位老师放心,对说情打招呼的事,不要有什么顾虑,只是请大家在明天的座谈发言中,畅所欲言、知无不言,客观公正地表达意见。如果有些观点没有完全表达,可以写成书面材料交给我,或者会后再个别与我交流。”
41
周日上午,专家座谈会仍在“临江仙”会议厅举行。
考虑到此次考察、座谈纯属摸底性质,又是以非正式名义进行,夏侯平便自任会议主持人,由马光然担任记录,其余只通知了朱勤如、高长明等少数几个相关人员参加。
专家们根据各自专业分工,考察的重点各有侧重,发言自然也有所偏向。
N大学水利学院王教授,主攻长江流域水文研究,对于长江中下游地区情况尤为熟悉。他在对春江地区江面宽度、江水流速、航道走向及其历史沿革作了概述之后,总结道:“对于春江现存的这片江滩,需采取一分为二的辩证态度加以分析。就滩涂与长江的关系而论,应该视作一个整体充分进行保护,努力维持现状。或者说,任何一种形式的所谓工业化开发利用,都会对附近长江水文造成破坏。试想,数千年以来,如果长江沿岸的广阔滩涂,不是反复进行圈占、开采并被村庄、城市霸占,而是任其草生草长、鸟飞鱼翔、生生不息,那么今天的长江沿途将会是什么样子?难道不是世界上植物、鸟类最为壮观、丰富的自然生态园?长江水质、乃至东海水质不比现在要纯净得多?如果,我是说如果,春江现存的这片滩涂能够得到保护,现有植物、飞鸟、鱼类能够幸存下来,那么不仅有益于整个城市环境,而且对长江也是一个不小的贡献嘛。当然啦,今天我们谈的不是消极保护与维持,而是积极开发利用,这就与我的上述观点不太吻合,因此我才强调要辩证看待嘛。开发利用的问题,应该是朱研究员、马研究员、冯教授他们的专业,我就不在这儿瞎起哄了。”
夏侯平听得出来,刚才王教授的一番话,貌似没有结论,实质观点鲜明,倒是与他的本意不谋而合。
“既然王教授点名了,我就说几句。”省社科院朱研究员是专门研究沿江开发的专家,也是省委省政府沿江开发总体规划的参与者。他的发言,先从全省沿江开发的宏大规划、战略意义、未来前景讲起,洋洋洒洒,浩浩****,既有充满**的政治、学术术语,又有详尽到小数点后两三位的若干具体数字,无异于一篇省领导的动员报告或总结大纲。接着说到春江在全省沿江开发中的地位、作用,又是如此这般一番术语加数字,其中很多具体内容与准确数据,就连夏侯平这位副市长都无法说清。最后具体到二号江滩的规划设计,朱研究员提出“三要三不要”:“要与全省、全市沿江开发统筹考虑,而不要脱离这个大背景;要有利于最高效率地发挥江水资源、利用岸线优势,而不要随意浪费;要对全市的经济、社会、环境带来最大的良性效益,而不要造成负面影响。”
朱研究员的发言,虽然绕了不小的圈子,仔细听来却暗藏机锋,有其特别强调的着重点。
农业厅沿江资源研究所马研究员,跟着朱研究员后边发表意见,除了附和上述王教授、朱研究员的某些观点,特别强调长江岸线资源过去开发混乱、浪费严重,现今所剩不多、甚为宝贵,未来必将贵比黄金、不可再生,其言中与言外之意皆发人深省。
夏候平渐渐感觉,这些知名专家的发言,认真程度、专业水准自然均无可质疑,可谴词用语却多少有点王顾左右的意思,似乎有某种过于谨慎的避讳。深入分析,除了知识分子较为普遍的善用曲笔不够直接,或许与那些背后请托的电话、短信不无干系。当然,从昨晚冯、秦二教授的坦诚告白,到今天诸专家发言时的力求客观,还是能够感觉出他们努力摆脱干扰、不受左右的一面,这也足令夏侯平放心与欣慰了。
最后是农业大学的两位教授发言。
冯教授是土壤学家,对于各种土壤的分子结构、有机物组成、营养含量等等研究颇深,同时因为参加了国家农业部的一个课题,近年对于国家的土地政策也有所兼顾。他之发言,除了强调沙质土壤含水、承重、施工等诸多学术问题,还特别提醒夏侯平注意:“按照国家土地管理法的有关规定,征用土地如果是基本农田,或者基本农田以外的耕地超过三十五公顷,或者其他土地超过七十公顷的,必须报经国务院批准。若是在上述范围以外,则只须由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批准,并报国务院备案。你这二千亩江滩,虽然不是基本农田或耕地,却是面积远远超过七十公顷的报批线,属于国家严格控制的对象哩。”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考虑到,谢谢老师提醒!”夏侯平说。
秦教授是著名环境污染控制学家。他早就准备了一份书面材料,当面亲手递交给夏侯平的同时,也在会上简单阐述了其中要点:“这片江滩地处长江边缘,又在中心城市南端,其环境评价环节不可或缺,而且应当特别慎重。表面看,环境影响似乎主要针对长江水质,其实不然,实际影响可能会扩展到中心城区,乃至整个春江城乡,涉及数百万人口之巨。我考虑主要有两点需要注意:
第一,春江地处长江北岸,每年东、西南季风长达半年以上,江滩未来作何用途,其气味、烟尘、噪音等等都会对城市造成不同程度的污染。
第二,第二,江滩上游三公里处,是春江市区自来水厂的唯一取水口,下游二十公里处又正在建一个更大规模的水厂,两个取水口的安全皆与这块滩涂有关。”
“对下游造成污染不难理解,上游哪里会有威胁呢?好!这个问题提得好!” 秦教授习惯了课程上的一问一答,本想等待别人发问他再回答,可等了半天没人吱声,只好自问自答,顺便将海水倒灌的“赤潮”理论详细宣讲一通。
“这种赤潮现象,春江历史上好像还没发生可哩。”旁听的水利局长朱勤如小声嘀咕。
“这个可不能保证!很多事情历史上不曾发生过,如今偏偏发生了,而一旦发生便是无法弥补的灾难!”秦教授听力显然非同一般,马上回应。
夏侯平听了,心中暗喜,觉得之前自己所考虑与准备的诸问题,今天皆由各位专家分别阐述过。至此,他觉得这个座谈会真是达到目的了。
座谈会直到中午十二点才宣告结束。由于饭后就要散会,午餐又安排得别具特色,专家们情绪依然高涨,陆时忠、杨二发、马光然几个人服务得也格外周到。
餐后,趁着各位专家收拾行李的空当,夏侯平专门到各个房间告别。此前,陆时忠经过请示夏侯平同意,委托杨二发的会所经办,已经给每个专家发了劳务费、纪念品。劳务费是每个专家五千元,纪念品选了春江有名的手工刺绣,单个价格在三四千元左右。另外,又在中巴后箱装满了海鲜、酒、丝绸等土特产品,每人一份,具体品种、数目都经过了夏侯平的筛选。
进到冯、秦二位老师房间时,夏侯平发现他们额外分别得到一台新款苹果电脑。两位教授,一边往包里装电脑,一边连声“谢谢”,倒是弄得夏侯平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出了门,夏侯平悄悄叫来正在调度车辆的陆时忠,问:“冯教授和秦教授的电脑,是怎么回事?”
“哦,对了,那是杨二发知道两位教授当年曾经执教夏侯市长,特地以会所名义单独赠予。这个与本次公务接待没有关系。而且,两位教授使用的国产品牌电脑都已旧了,来的当晚就分别出现了故障,会所电脑工程师忙了半天才弄好。送两台电脑,也是方便教授为春江建设贡献才智嘛。”陆时忠说得轻描淡写。
夏侯平心里原本还有些不安,但想到两位教授刚才那样开心,又听陆时忠说得不无道理,便不再言语。
42
送走专家,夏侯平在会所大门口意外碰见九龙集团公关经理孟菲,也在送走一批特殊客人——大约十来位操上海口音,年龄二十到五十岁之间,清一色贵夫人、阔小姐打扮。
孟菲礼节性地将夏侯平和客人作了介绍。原来,这些客人都来自上海,乃是九龙集团在沪重要客户的家眷,此行专门来春江吃江鲜、海鲜,洗温泉桑拿,纯属休闲娱乐性质。
回到停车场,夏侯平正待与陆时忠同车返回市区,不想却被孟菲抓住,说:“陆秘书长那么忙,夏侯市长就不劳你护送了,我的保时捷跑车刚刚到手,何不让我做个顺水人情呢!”
夏侯平还在犹豫,陆时忠已然驾车缓缓离去,说:“正好我还有些事情,半道需要拐一下,那就有劳孟经理辛苦了。”
夏侯平只好故作兴奋状,道:“香车美女,何乐不为!本人正求之不得哩!”
红色保时捷跑车,夏侯平只是在电视、报纸上看到,也知道几桩腐败大案中均曾担当过绯闻配角,真正有幸乘坐还是头一回。
车子后排座上摆了些东西,孟菲拿起副驾驶座上的手包,示意夏侯平入座。
刚坐上车的那一刻,或许因为旁边驾车者是春江著名美女,或许车内浓郁香水令他有些不太适应,总之夏侯平有点晕晕的感觉,直到车子驶离连岛大桥,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过了大桥,孟菲靠停下车子,说:“夏侯市长不介意我脱掉外套吧?”
夏侯平一边接过孟菲的羊绒外套帮忙丢向后座,一边调侃道:“随意,随意,孟大经理但脱无妨!”
不料,这一脱,还真是出了点小问题——孟大美女外套是一件高档皮风衣,里面是一套紧身职业裙装。此裙装三件套,一件大翻领真丝衬衫,一件羊绒上衣外套,加一条齐膝羊绒裙。按照正常穿着标准,上衣外套不系纽扣,里面的真丝衬衫上边两个扣也不系,如此恰好露出女性美颈与小半酥胸。可孟菲在脱掉羊绒外套时,却意外挣开衬衫上边第三扣,大半酥胸及那条美丽沟河便几乎全部敞露在外,甚至连粉红文胸也一目了然。更主要,颈上那颗肉疣特别地触目碍眼。
不经意间的风光乍泄,当事人孟菲浑然不觉,顾自操弄着手里的方向盘。这边的夏侯平则早已惊得不知所措,眼光与双手无处安放,真正是尴尬到极点了。
此时,车子沿江边缓缓前行,窗外暖阳朗照、天高云淡,车内两个男女并排而坐,却是心情迥然不同。期间,孟菲数次试图挑起话题,夏侯平皆答非所问、支支吾吾,直弄得孟菲频频投来疑惑与失望的目光。
“停车,孟经理请停车!”夏侯平终于忍不住。
“有什么事吗?是不是喝酒多了要吐?” 孟菲匆忙停车。
夏侯平一手推开车门,眼睛望向江景,一手指指领口,说:“我夏侯平既做不了君子,却也不是萎琐小人,你赶紧把衬衣纽扣系好吧,我都难受半天了。”
“啊!”孟菲一声尖叫,明显不是伪作。
等到身后说声好了,夏侯平再转回身来,发现整好衣裳的孟菲竟然脸还红着。
车子再开动,两人都不由发出一阵大笑,虽然彼此未再涉及刚才的敏感与尴尬,车内气氛却陡然变得温润活跃,相互交流自然而然地畅快起来。
“你们九龙集团,怎么会也选择在杨二发的这个会所接待客人?”夏侯平问。
“这个,说来有点复杂。” 孟菲一改往日公开场合的那种矜持,放低语调尽显家常口吻,道:“按说呢,我们集团有自己入股的五星宾馆,也有关系非常密切的协作酒店,平常多数接待都在公司内进行,遇到重要活动或外事接待也可以在省城、上海、北京进行。可你也知道,这个‘江海汇’会所的投资人是杨二发,实际背后操作的人却是你们的副秘书长陆时忠,而真正的后台老板则可能是比你职权更大的领导。”
“哦?有这事?”夏侯平作惊讶状。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你想想,一个商人杨二发,先在临海呼风唤雨,现在又转移到春江来拳打脚踢,如果没有陆时忠帮他前后张罗、上下打点,至少不可能在春江立脚。而如果没有更大的势力支撑,单凭一个陆时忠又哪有这样大的力量?你想想,杨二发在春江开了这么些酒店、桑拿、会所,哪一处不是你们市政府的定点店?自从他的五环酒进了春江,一般政务招待、送礼、包括机关干部年节福利,就再也没有其它品牌的机会了。我们这些企业,说起来是民营性质,私人老板完全自己说了算,可实际上命运还是掌握在政府手里,很多事情离开了政府官员就寸步难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的很多接待、招待、采购方面的业务,也得跟着陆秘书长的指挥棒走,这才选择在杨二发这儿接待客人。当然啦,不光是我们九龙集团,春江境内排名靠前的大企业,都是‘江海汇’会所的会员,开始时是陆时忠牵头,后来就有点跟风、攀比的意思,毕竟这也是身份、实力、关系的象征嘛。” 孟菲的口气倒也平和。
“不过,杨二发这个‘江海汇’会所,感觉上倒是不错。”夏侯平有点试探意味。
“这个也是事实。” 孟菲点头道:“选择在翠玉沙这样的江心岛,远离城市,环境幽静,硬件设施一流,服务也还算是不错。我们刚刚接待的这批女客人,都是上海那边几个重要关系户的家眷,她们在上海呆烦了,出国也出腻了,就想找个既能感受粗犷、荒凉又能享受豪华、优裕的新环境。对于这种建于荒岛上的高级会所,最是适合她们口味了。在岛上这几天,一帮太太小姐疯玩疯闹,光是洋酒洋烟就消耗掉足有一幢房子的钱。另外,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们还有人想找男服务生哩!”
“哈哈哈哈!”两人不约而同齐声大笑。
“你们在这儿这样疯闹,就不怕传出去影响不好?”夏侯平有点好奇。
“这倒不必担心。像这种档次的会所,虽然费用非常高,却引进的是国际化管理人才与模式,服务绝对正规。在这种地方,只要不是违法犯罪的事情,基本上都能做到有求必应,而且私密性相当高。据说,本市稍有实力的企业,包括储宇市长他们几个临海来的领导,只要是老乡、私人性质的聚会,或者是特别需要保密的接待,一般都会选择在这里待客,包括赠送名人字画、现金、金银钻石在内,各种形式的消费都不会显山露水。要不,你堂堂夏侯市长也不会选这种地方接待省里专家哟!” 孟菲说罢,诡秘一笑。
“你这一说,好像把这儿弄得很神秘了。据你所知,是不是市里所有领导都喜欢来这里,或者都来过这里?”夏侯平问。
“其他领导来没来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一位领导肯定没有来过,而且猜想他今后也不太可能会来,这个人你猜是谁?”
孟菲故意卖个关子。
夏侯平摇头道:“不知道,反正不可能是我了。”
孟菲说:“汪乾坤,汪书记。”
“为什么?”夏侯平问。
“如此档次的消费,如此神秘的场所,终归给人某种暧昧感。加上,这里的临海色彩太浓,他一个书记来了,难免会被人利用或遭人闲话。” 孟菲说。
夏侯平闻言顿悟——难怪这次省里来了这么多专家,按说汪乾坤应该出面接待一下,至少陪同吃顿饭以示尊重。可两次请示均遭到婉拒,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不过,我想有了这一次,你夏侯市长今后也不太可能会常来了,至少不会主动来!”
孟菲一语既出,又令夏侯平惊讶,问:“哦?为什么?”
“因为凭我直觉,你同汪乾坤书记属于同一类人,而与大多数春江官场上的领导不太一样。再说,这次在这里搞这个活动,其实不是你的本意,而是陆时忠、杨二发他们串通好了的。你可能有所不知,杨二发早就看中那块二号江滩了,一方面,他想自己拿下那块江滩建一个以会所为中心的娱乐城;另一方面,如果有另外什么单位在那儿搞别的建筑,他会尽量投资参股。反正只要那块江滩开发利用,就会有他杨二发的好处。否则,他一个商人对于政府活动,哪里会这样热情、积极?无利不起早嘛!” 孟菲的话没有丝毫顾忌。
“你怎么会什么都知道?”夏侯平的吃惊毫无掩饰。
“哦,忘了向夏侯市长汇报,我在英国留学时,学的是公共关系,其中很重要的课程涉及情报信息,很多外国同学现在都进了情报机关哩。再说,我作为九龙集团公关部经理,可不是一般单位的那种花瓶哟!”孟菲直言。
“哦,我明白了。这世道人心,唉!” 夏侯平长叹一声,问:“你刚刚说到,我和汪乾坤书记是属于官场中的另一种类型,假如我有幸能与汪书记同类,那你会不会觉得我们这是假装正经、不合时宜?”
“嘁!你也太低估我的智商了,真正经与假正经我都看不出来,还能在这个社会上混?至于是否合乎时宜,那就只能见仁见智了。”孟菲嘴角上扬的神态,不像年过三十的剩女,倒像刚背上书包的青涩小学生。
“那么,恕我再问一句不太合时宜的话,像我们这样的男人,是否会让你们女人感觉太无趣味,或者不太那么——可爱之类?”夏侯平做学问养成了追根究底的习惯。
“哈哈哈哈!”孟菲笑得几乎岔了气,道:“夏侯大市长,你这又是低估了本小姐的情商。一个正派、正经的男人,会让女人有安全感、尊重感、敬畏感,那是爱的最充足源头与动力。相反,有些油嘴滑舌、油头滑脑或装腔作势、假充正经的男人,表面看好像有点趣味,可哪个女人敢把自己托付给他呢?!”
说话间,车子拐进市府前边的林荫大道。这时,孟菲忽然想起一般,说:“对了,后排座上有样小物件,是送给这批上海客人多下来一个,你带回去给嫂子用吧。”
夏侯平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有个不太起眼的包装袋,问:“什么样的物件,可别让你回去无法向田总交差,落一个贪污的恶名哦?”
孟菲笑笑,说:“你也太小看我这个公关经理了,这点小主还能做得了。”
夏侯平下车时,还是没拿那件东西。直到走出十几米了,孟菲拿着包追上来,说:“一件女人用品,不会坏你清名。”
目送红色红保时捷快速离去,回味着刚才孟菲那一番话,夏侯平还沉浸在讶异之中。关于一帮临海官员、商人,关于这个神秘的岛上会所,作为九龙集团公关经理的孟菲,竟然透露出这么密集的内幕信息,其根本用意何在?是善意提醒,还是严正警告?是孟菲的个人想法,还是有集团老总田春风背后指使?是就事论事、即兴发挥,还是因为事涉二号江滩有意为之?这些,都不能不令他深思并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