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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北县委书记缪强的腐败丑闻与桃色绯闻还是遭遇泄漏,很快就传得满城风雨。
泄漏的主要内容,与汪成的举报信几乎如出一辙。只不过,原先有些梗概性的内容,经过手机短信、QQ聊天、微博等现代传播手段的无限扩散,以及民间口口相传的艺术加工与演绎,增加了很多生莫须有的细节,更具了故事性与艺术性。尤其一段带有桃色内容的故事,几乎堪与港台三级片相媲美。
话说五一假期第二日晚,H县委书记老M先后参加过三场车轮大战般的高档宴席,从最后一个酒席桌上打着饱嗝出了门,满腹的山珍海味立马产生聚合、裂变性化学反应,不消三五分钟便集中作用于下体,一时间浑身痛不欲生。老M不由分说,当即驱车直奔H县城东郊某别墅区,敲开情人X女的家门。X的闺房在三楼,老M上了楼未等房门关严,便与其纠缠起来。当其时,老M浑不似年近五十的准老头,也全然不顾在上级领导和同僚面前大肆张扬的“两炎”“三高”诸多病症,俨然一副青春少年钢铁身板,直弄得X女呼爹咕娘,折腾得整个别墅区鸡鸣狗叫。一小时后,一对忘情男女赤身**已然游到楼梯边缘。随着老M临近筋疲力尽的时候,只听得“扑通”一声,一具白肉从三楼生生落下。等到X女手忙脚乱将老M穿上衣服送到医院,却发现其肋骨断裂、脊椎错位,已经丝毫也不能动弹。可是,通报县里几大班子成员及上报市里的信息,则是老M“节日下基层时不慎因公摔伤”。
上述故事还是由那家名为“茶余饭后”的网络论坛发布。此论坛由京城几位春江籍人士客串版主,话题以家乡热点为主,虽然对外没有多大的影响力,却被众多春江乡贤所关注,因此参与转发、评论者人数不少。
舆论一出,春江官场哗然,海北城乡轰动!
围绕着保缪与倒缪,春江官场立即展开一场搏杀。毫无疑问,夏侯平难免卷入其中。
胡丛民深夜一点给夏侯平打来电话,语调急切:“夏侯老弟呀,这个事情背后还是有人在搞鬼。他们是想借机把缪强搞倒,顺便趁势把我搞臭,然后再全面占领海北这块阵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嘛!希望你能及时向汪书记、储市长这他们反映,当前海北经济社会大好局面来之不易,我们应当倍加珍惜和爱护。大家都知道,马上面临党政换届,海北局势不稳定,整个春江就会受到波及。这个时候,尤其要防止野心家阴谋家们从中捣乱!再说,你老弟现在主持海北县委的工作,正在着手做点实事出些实绩,他们这个时候出来捣乱,也是使你难堪让你为难嘛。”
夏侯平感觉,胡丛民这番话虽然主要是在帮缪强,却也多少有些道理,于是附和道:“在这个事情上,我和你的态度是一致的。老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意见向汪书记他们汇报,尽快采取措施使事态得到平息。”
早晨上班时,市委副书记尤大国,专程将夏侯平叫到办公室,反锁了门关到里间小会客室,说:“缪强在海北胡作非为,经济问题,用人问题,生活作风问题,没有一桩是小事,问题很严重啊!听说那个小蜜的丈夫实名举报了,掌握到大量**证据,好像缪强受伤不是下乡工作时因公所致,而是被当场捉奸仓促逃跑摔下来的。你最近在海北,这些情况应该掌握吧?”
“呵呵,我知道的其实也不比别人多。”夏侯平搪塞道。
“这个事情,关键就看你的态度了。你现在挂职海北,代表市委行使权力。如果缪强出了问题,我会正式向市委建议,由你正式兼任海北县委书记职务。今年底市委换届,明年春市府换届,到时候谁知还敢说你没有基层任职经历?又有谁还会说你缺乏实际主政一方的经验?受命于危难之际,执政于一方乱世,这种政绩可是千载难逢哪!”
“我兼海北县委书记恐怕不太合适。如果缪强真的免职,那也应该让吴东方同志接任?”夏侯平故意抛出一个近乎傻的问题,试探尤大国的最终底牌。
“不行,绝对不行!目前海北的形势比较复杂,还是由老弟你兼任比较妥当。当然啦,等到党委、政府换届时,我会再帮你积极向上建议、向下做工作,让你赶紧脱离海北那块是非之地,专心回来做你的常务副市长。到那时候,你再推荐吴东方接替海北县委书记职务,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尤大国还是忍不住透了底牌。
夏侯平听了,感觉尤大国只说了一半实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并没有说出来——眼下缪强如果被免职,那么谁接了他的位置从中得益,谁就难逃背后整人的嫌疑与恶名。反之,真如尤大国所安排,先让夏侯平接任书记,等于把恶人做了恶名顶了,过了阵子再由吴东方接替,那就完全是一着妙棋了。
终于,汪乾坤也坐不住了,一个电话将夏侯平召到办公室,问:“网上突然炒得这样热闹,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汪成反悔了?”
“应该不会,这件事当时已经达成默契,而且也事关他的颜面,想必汪成不会毫无预兆地轻易反悔。”夏侯平还是很有把握。
“汪成是否后悔先不管他了,不过,这件事现在还真有点麻烦了,有人向我建议免掉缪强的职务,由你来接任,你的意思呢?”汪乾坤不像是在玩笑。
“这个万万使不得!”夏侯平态度坚决。
“说说理由。”汪乾坤表情严肃。
“首先,从整个春江的大局讲,您曾经反复交待过,这种时候要确保政局基本面的稳定,尽量不要节外生枝。其次,从海北这个局部看,针对县委书记的这些非议,极有可能扩散成群体怨气,从个体事件上升到社会事件,从而动摇对党委政府的信任。此类事件,好多地方教训深刻。再次,就缪强同志个人而言,组织上培养这么多年不容易,他个人奋斗到这个地步更不容易,如果因为一两件小事被公众舆论误导了、绑架了,最终将一个领导干部毁掉了,那是非常可惜、也是很不应该的。还有,我自己也有一点夹杂私心的想法——这个时候如果由我出来接任海北县委书记,那就完全被拖进是非圈子了,被人利用、遭人忌恨,出力了未必讨好。万一日后被拖在那里不得脱身了,岂不更加倒霉!”
“呵呵,看来你头脑还是清醒的。既然这样,那就赶紧核实一下,做些工作稳住局势。这种事一旦扩展开来,容易造成连锁反应。”汪乾坤吩咐。
事不宜迟。夏侯平出了汪乾坤办公室,当即拨通庄一民手机,说:“一民快醒醒。汪成举报缪强的事突然传得沸沸扬扬,还被弄到网上了。刚才汪乾坤书记亲自过问,要求迅速查明情况。你赶紧联系一下汪成本人,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庄一民听了,丝毫也不敢怠慢。只十分钟不到,就来了电话,道:“刚刚和汪成通了话,他诅咒发誓,敢以人格和党性担保,这个事情绝对还是他泄露出去。而且,他与前妻黄玉霞的关系,最近好像有了很大缓和。不过,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也说了一个情况:前些时寄给汪乾坤书记那封举报信,是县府办副主任于奎从中怂恿,而于奎正是吴东方县长的秘书。本来,于奎让汪成采取天女散花方式,干脆将举报信从中央到市里漫天寄送,汪成考虑到那样影响太大,对女儿、前妻和他自己都有伤害,便没有听从。现在看来,这件事由于奎捅出的可能性较大。”
“你和于奎关系怎么样?”夏侯平问。
“只能说是一般。他名义上是市府办副主任,实则是吴东方县长的贴身秘书。我这个刚上任的县政府研究室主任,眼下还要看他眼色行事哩。”庄一民说。
“那好吧,这个于奎的事你别管了。你现在只要盯紧汪成,告诉他一定信守承诺,有什么想法可以先同你沟通,也可以走正规组织渠道,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当然啦,说话方式注意一些,以安抚为主,把他稳定下来。”夏侯平叮嘱。
汪成那边没有变化,令夏侯平放心很多。他非常清楚,有关对缪强的各种非议,腐败一说需要确凿证据支撑,别的也还好往决策不慎、工作失误上拉扯,唯有生活作风这件事比较难办,毕竟女方后院起火,其前夫公开站了出来。现在,只要当事人汪成保持沉默,其他人再多议论猜测,一切都掀不起太大风浪,很容易就归于平静。
那个县政府副主任于奎,倒还有点麻烦。之前,他在背后充当唆使者角色,眼下很可能因为汪成的沉默,由他将信息捅了出来。毕竟,他是县政府办副主任、县长秘书,事前知道汪成举报的内容,也完全可能清楚整个举报过程。如果任其继续借题发挥,事态难免会失去控制。想至此,夏侯平决定擒贼擒王、直捣龙穴,干脆给吴东方打个电话。
“夏侯市长,有什么重要指示?”吴东方显然情绪不错。
“县府办副主任于奎是你秘书?”夏侯平语气严肃。
“是的,他跟我时间相对多一些。”吴东方明显犹豫了一下。
“你叮嘱一下于奎,有些闲话不要说,有些闲事不要管!谁要是想把海北的形势搞乱了,我拿他是问!”夏侯平陡然提高声调。
“哦,什么情况?有什么具体事情吗?”吴东方有些发慌。
“具体什么事他应该清楚,我就不细说了。我刚才的这些话,也是市委主要领导的意思。你们好自为之吧。”夏侯平访说罢放下电话。
他完全能够想象,吴东方放下电话后会是怎样的神态、心理。说实话,这个年轻的海北县长总体素质还不错,未来前途也算是一片光明,可如果总是这样深度介入尤大国与胡丛民的矛盾,一定会受到拖累与牵连。该死的山头、圈子,空耗了多少人宝贵的精力,葬送掉多少人的大好前景。
看来,海北那边看准的事情得抓紧办了。
26
海北县科级以上干部大会,在某种稍略显凝重的气氛中连续开了整整一天。
对于这次以县委县政府名义召开的会议,夏侯平做了精心准备。
会议之前,夏侯平指令县纪委、监察局、行政效能办等职务部门,联合报社、广播电视台、政府网站等几家新闻媒体,组成多个明查暗访小组,对全县两级党政机关作风、城市建设与管理方面的情况进行现场实录,制作成时长二十分钟的专题片,同时以图文并茂的形式编辑报纸专版。这些动作,都是在极其隐秘的状态下进行。按照夏侯平的要求,所有场景均要原生态性质的现场实录,文字、图片、录像表述的对象和内容均应完全客观。为了达到这个标准,县纪委在牵头组织时,所有参与人员一律签订了保密协议,上缴了手机、平面电脑之类电子通信工具。
会议一开始,夏侯平就使出一招杀威棒——上午八点半,与会代表准时在县城中心的体育广场集合,由组织部长、纪委书记负责当场点名,同时宣布:无故缺席、迟到者专门造册登记,参加会后连夜举办的培训班,并由单位主要领导立即通知当事人。培训班上,除对会议内容进行补课,本人还须以书面和口头双重方式说明情况,或作出检讨。检讨不到位者,视情况给予诫勉谈话、纪律处分或直接免职、降职。
像海北这样的大县,包括国有企事单位在内,属于县管副科级以上干部将近900人,除了病休住院、出差县外、留守值班以及家里临时变故者,应该到会人数应该在700人左右。据说,在缪强执政的这么多年里,除了例行的党代会、人代会、政协会、全委扩大会,如此规模的大会尚属首次。而且,由于多年养成的自由散漫习惯,会议缺席、迟到、早退现象相当严重,即使逢到规模、档次较高的会议,也往往是开幕时济济一堂,报告时闹闹哄哄,闭幕时廖廖无几。因此,对于今天的这个会议,虽然事前委府两办再三招呼,到会者仍然缺了200多名。剔除履行过请假程序或临时突发变故者,也有150多名属于无故缺席、迟到。
夏侯平祭出此招,包括会前搞的那些明查暗访,是通过县政府研究室主任庄一民,事先掌握了海北的基本情况,采取的一个“速杀”式治理办法。因为他知道,挂职并专注于海北的治理,一来得益于刚刚加冕的常委任命,二来有赖于缪强病休的机缘巧合,究其实算不上多么名正言顺,故而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换句话说,要想凭借海北这方舞台做出点业绩,积累些资本,非得抓住机会速战速决,将已然看准的两桩事速速办成。然而他更清楚,在海北这样人际关系复杂、积弊颇多的地方,像自己这样一个新人想要做成事情,绝对不能按照既往节奏按部就班,而是需要超常思维与路子剑走锋,否则极可能遭遇环境同化或人际掣肘,一切完美计划皆胎死腹中。今天这个会议,先来这么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点名,果然立即震住全场,包括县里几大班子领导在内,无不目瞪口呆面露惊异之色。而对夏侯平来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点名过后,与会者分多路参观县城,主要有三处参观重点:脏乱状况最为严重的一段护城河,城市边缘那块商品房工地较为集中的区域,城郊万顷良田工程。对于参观,县长吴东方代表县委县政府提出明确要求:“这个参观,要求大家不只带着眼睛看,而要同时带着耳朵听,带着脑袋思考;不只走马观花,而是身入心入,有所观察有所收获。参观过后,将分成若干小组进行讨论。讨论时,包括市委常委、副市长夏侯平同志在内的所有领导,都要下到各小组听取情况。可以说,听取讨论的过程,就是考察干部的过程。没有想法的平庸者,将是我们下一步调整、任用干部中重点整治的对象。”
夏侯平授权吴东方的这番讲话,又在与会者中间引发不小**。一路参观下来,说笑话闲扯的明显少了,掏本子作记录、相互议论沿途所见的人多了。
上午十点,在县委县府会议中心再度汇合。
进入会场,每个与会者座位上都有一只材料袋,里面除了领导讲话,还有一张报纸和一只光盘。报纸四个版面中,一个整版是护城河,一个整版是商品房建设工地和万顷良田工程,还有两个整版是县、镇两级机关作风状况。大家坐定,第一个议程不是领导讲话,而是先看录像。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录像画面上,展现的一幅幅场景不仅五花八门,而且完全堪称触目惊心——
县行政审批中心:上午八点四十五,超过上班时间一刻钟了,三十五个窗口只有十八个窗口打开,其余悉数紧闭。打开的窗口里,半数以上工作人员在吃早点,完全没有进入工作状态。
环保局举报接待室:下午四点,两名工作人员一个在网上炒股,一个在网上玩牌“斗地主”。暗访人员前来举报,有人向护城河倾倒垃圾污染环境。炒股者头都没抬,玩牌者一边点击鼠标一边不耐烦道:“倒垃圾的事不归我们管,你找城管或街道办事处!”
海之花桑拿城:下午两点,几个身穿制服的城管工作人员,满脸通红,嘴带酒气,开着一辆行政执法字样的公务车辆,骂骂咧咧走了进来。吧台里的一位杨老板,忙不迭地招待服务员侍候客人换衣换鞋,同时吩咐妈咪:“一会儿挑几个性感的小姐,帮几位领导敲个大背。”
城关镇政府办公室:傍晚5点,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几名工作人员正在里面搓麻将,每人面前一叠百元钞票。
录像放完,整个会场已是炸了营一般。
接下来,上午剩余的个把小时,直至下午三点,与会人员混编成二十个小组展开讨论。讨论的主题只有一个:我们应该以怎样的精神状态带领海北人民奔向全面现代化?
夏侯平由吴东方、庄一民陪同,随机下到几个组里听听讨论情况。
也是事有凑巧,跑的第一站,居然是工会马主席召集的第五小组。不错,这位马主席正是马老县长的女儿、顾老书记的儿媳妇,去年国庆节前夏侯平随胡丛民考核海北时见过面、同席吃过饭,春节前接待过她与丈夫上门送礼。
马主席见夏侯平来了,马上率先起立鼓掌,坐下后便代表组员汇报感受:“今天的会议,虽然到目前为止才进行了一半议程,给全体与会人员的震动却前所未有。我们在刚才的讨论中,总结了三个没有想到、三个绝对必须:”
夏侯平听了,知道其中有马屁奉承的意思,却也多少道出了大家的真切感受。他知道,上午会议中,仅止一个点名、一个参观、一个录像,基本意图已然实现大半。眼下这个讨论,还有最后自己的主体报告,必定会令全县干部群体震动,至少在一年半载之内确保号令畅通、行止自如。说到底,还是老人家那句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两个字!
会议最后一项议程,是夏侯平一个小时的报告,中心思想就是报告主标题:团结一致,同心同德,共创海北经济社会跨越腾飞新局面。其中,有一段脱稿的即席讲话,说得颇为严肃且富含深意:“在当前的形势下,我们既不能漠视包括腐败在内的各种不良现象,同时也绝不允许个别人借着某种冠冕堂皇的名义与旗号,试图将海北的水搅浑;我们既不搞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庸俗人际关系学,同时也绝不允许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你争我夺。总之,希望在座的各位,带头维护海北政治社会的稳定,带头维护各级班子的和谐团结,带头同各种破坏稳定、和谐的歪风邪气作斗争!”
如此言论一出,大家对夏侯平未来在海北的施政基调便大致心中有数了。
27
早晨八点,夏侯平亲自领着一支庞大队伍,沿海北县城十里护城河一边走一边看,既是现场考察,也是对“四化”工程的方案进行细化。
这支队伍分成四拨人:
一拨是春江建安集团总裁陈如海带来,其中既有集团本身的工程技术、施工人员,也有他从省城市规划设计院、N大学水利学院邀请来的设计专家,前者将负责眼前“四化”工程的施工,后者则是这项工程的设计单位。
一拨是以县长吴东方为首的海北县党政领导,以及下属规划、城建、环保等有关部门负责人。他们作为业主,有权对工程提出要求,包括对整个工程设计、施工全过程的监督。同时,县里还根据夏侯平的要求,专门从上海请来具有国内一流资质的监理单位,全程跟踪监督施工过程,确保工程质量。
一拨是沿途企事业单位、街道居委会、大型居民区物业管理等部门负责人,他们的任务是认领各自门前的责任包干区域,包干内容涵盖垃圾倾倒、污水排放、河面清理、沿河路段保洁、两岸绿化看护等等,几乎无所不包。眼下工程虽然尚未进入施工,但包干责任必须先行,以确保从施工开始到投入使用,十里护城河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还有一拨人,是几家在海北县城内有项目的房地产开发企业法人代表。这批人也是根据夏侯平的意思,由县委县政府专门发了正式邀请函,一个一个上门请来。至于请来的意图,夏侯平没有说,下边的人也不方便问,房地产老板们更是无法预知。
护城河的情况,海北当地人早就熟悉,即便外来客人也看过不止一次,心里已然有数。总体规划设计方案,建安集团委托省里两家单位前后搞过两稿,征求过包括海北当地多方面人士的意见,眼下制成图册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十里护城河,对于海北这座千年古城来说,既是悠久历史、丰厚文化的载体,也是城市亮丽形象、充沛灵气的重要支点,凝聚着百万海北人世代相传的浓郁感情。现在,我们既然决定要对她进行固化、净化、绿化、美化,就是要按照最高标准,使之成为桥坚岸固、水清路洁、绿树掩映、四季常春的带状公园,成为海北人民歌舞健身、流连忘返的乐园,成为持之百年无需大动的子孙工程。今天请大家来哩,就是采取边走边看边议的方式,主要是由工程设计、施工方将纸上方案落实到具体地段,最好尽量细化到何处建桥、哪里搭亭,河边植什么树种,岸上栽多少花卉。这样做的好处,是使大家对这项工程做到心中有数,如果感觉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完善,还可以及时提出来进行修改、补充;将来施工时,今天的参与者都可以随时随地进行监督,确保工程不走样。更主要,是希望大家当好宣传员,通过你们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受,把这项工程的意义和实况转告给更多市民,让更多人都来关心、理解、支持这个伟大的工程。”
夏侯平一席话,既是此次实地踏勘的动员,又是对工程本身的一个宣传。当然,他组织此次活动,还有诸多不便明言的因素,到现在都没有说出来。譬如,他希望通过这种形式,让陈如海的设计方案最大限度地提前公开透明,一来防止日后有人说三道四,二来也是怕建安集团纸上一套、实地一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次让尤大国亲家陈如海染指该项工程,容不得半点松懈与马虎,一切都要从最坏可能处着眼,真正做到防范于未然。
“刚才,春江市委常委、副市长夏侯平同志,对工程做了非常重要、非常及时、非常宝贵的指示,这对于我们建安集团来说,是最大的信任、最大的鼓舞、最大的鞭策。我们一定认真学习领会夏侯常委、市长的重要指示,将其落实到海北护城河工程的全过程。今天,我当着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各位来宾的面表个态:第一,工程质量,百年大计,我们建安集团一定集中最好的施工力量,将这个工程做成经得起历史和百万海北人民检验的优质工程。第二,工程施工过程中,欢迎包括在场各位在内的海北各界人士,随时随地对我们的施工质量进行监督,一旦发现问题,保证第一时间无条件加以改正。第三,这项工程涉及水、岸、路、桥、灯、树、草、花等众多门类,又是在城市中心施工,工期要求短、质量高、难度大。按照省里专家的预算,造价至少需要两点二亿元。我们考虑到首次进军海北市场,同时也是为了最大限度支持夏侯市长和吴县长的工作,集团决定,主动将工程预算降到两亿元,哪怕亏本也在所不惜。”
陈如海的讲话,当即博得一阵热烈掌声。
当然,聪明人都听得出来,陈如海这一番话,完全呼应了刚才夏侯平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为夏侯平帮忙加分。
不过,夏侯平心里也明白,陈如海所说的工程造价一节,倒也纯属实情。前些天,拿到建安集团设计方案后,夏侯平马上交给庄一民一份复制件,要求他会同有关部门碰个头,看看预算下来大概需要多少钱。同时,他还示意把动静尽量弄得大些。庄一民得到旨意,不仅将方案分发到城建、规划、水利等多个部门,而且亲自通过关系向省城和上海的有关专家咨询,结果得到的答案无一低于两亿五千万。如此一来,夏侯平不光自己心里有了数,而且影响也造出去了,再不怕反对派们日后发难了。
接下来的程序,完全按照夏侯平预设进行。
陈如海邀请来的设计专家,照着设计方案一路比划,将护城河“四化”的每个细节都落到实地,一行人一路七嘴八舌、兴致勃勃。在这过程中,夏侯平还顺便做了两件事:
其一,对于沿河的垃圾堆场、污水排泄口,逐一由沿河相关单位认领,无人认领者事后由县环保局和街道、居委会追查到位,直到弄清源头所在。所有污染源,必须在十五天内关闭、改道,否则按规定从来处罚。
其二,对于十里护城河的养护,各包干责任单位当场划分了区段,明确了界址。
在做这两件事的时候,夏侯平先安民告示:“我今天想借这个机会,一是向大家打个招呼,同时也是拜托各位,护城河属于大家,也施惠于大家,务必请大家共同珍惜与爱护,切实负起守护责任,不要再回到过去先治理后污染、治理愈力污愈重的老路。二是我要给大家提个醒,也算是给个忠告吧,今后,对于违反规章肆意破坏、污染护城河环境的行为,我们是一定要严厉追责、严厉处罚的,千万不要等事到临头了再喊冤枉。”
至下午四点,花了整整大半天时间,才将整个护城河跑下来。
海北县城的这条十里护城河,原本是个相对封闭的椭圆形,除了具备自我循环、净化功能,还通过两条河流分别与春江、运河相连,从中获得生生不息的源头活水。可是眼下,城东通往春江的那条河,早就被夷为平地,上边盖房的盖房、造路的造路。城西通向运河的一条,大约三四公里长度,平时淤积堵塞得厉害,只有夏秋连续暴雨涨大水时节,才能起到沟通活水的作用。
眼下,夏侯平领着众人就站在通往运河的这条引水河边,背北面南,左侧是护城河的“鸭蛋”尖,右侧是前些时夏侯平察看过的城西商品房集聚区。那片塔吊集中的工地上,依旧半数停工、半数稀稀拉拉地施工。
到这时,夏侯平才招呼那帮房地产商人,指着不远处的工地,问:“那些都是你们开发的房子吧?怎么样,生意还兴隆吧?”
不提房子倒还好,一提到房子,几个房地产商人如同炸一锅一样,个个叫苦不迭。
夏侯平可没功夫听他们听屈,抬头制止了众人的七嘴八舌,又问:“今天跑了一天,感受如何?”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敢贸然作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操浙江口音的马老板,壮着胆子说:“这个护城河‘四化’工程,确实非常亮丽、非常振奋人心,若是我们的房子周边有这样优美的环境,那我们的生意就真的兴隆喽!”
“是啊,是啊!”众开发商几乎异口同声相附和。
“好,既然这样说,我今天就和大家商量一件事:你们看啊,眼前这条连接护城河与运河的引水河,正好从你们这片工地的旁边经过。现在,既然护城河‘四化’工程马上开工,县里肯定要对眼前这条小河进行疏浚清淤,以便引进运河活水。当然啦,如果各位老板有兴趣,我们也可以将这条引水河进行适当改道,使之成为你们商品房小区的景观河。这样一来,你们的房子是否就会好卖一些?还有,护城河‘四化’工程搞好之后,县里会对沿河的一些破旧居民区进行同步改造,届时沿河地块可是寸土寸金哦。不过——”夏侯平话锋一转,有意停顿一下,道:“引河改道也好,护城河周边旧城改造也罢,前提是护城河项目必须先做到位。因此,我们本着谁出资谁受益、出资多者受益多的原则,欢迎大家参与进来。另外,我还要顺便向各位打声招呼,过去你们欠政府的土地出让金,有些已经拖了好几年,利息暂时就不计较了,但本金必须在一个月内筹集到位,否则县里将按约定连本带息一并收回。这件事,县委县政府意见高度统一,缪强同志态度也很明朗。”
至此,不光是开发商们恍然大悟,就是其他旁观者也完全明白,夏侯平召来这些房企老板,究竟意欲何为。当然,所有人都不得不叹服,他的这招霸王硬上弓还真是管用!
28
转眼又是一个双休天,夏侯平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他决定,无论如何要联系上黄小嫣,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如此决绝地躲避。
事实上,最近一个多月以来,除了五一假期歇了半天,夏侯平已经连续五六个星期没有休息。市区与海北两头奔波,一桩接一桩的事情需要操心,休息于他已然完全是一份奢望。
记得小时候,听惯了一位伟人的一句名言: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
乍听上去,这话似乎不无道理。可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过去在学校工作那会儿,时常看到有些关于优秀人民公仆的报道,说是某某领导干部连续多少天不眠不休,最终累倒在工作岗位上,甚至牺牲了宝贵生命。那时,第一感觉是虚假、不屑,心想再大的官,再重要的岗位,未必一定忙得连睡觉的功夫也没有呀。可是,现在轮到自己做了这个七八品的芝麻官儿,肩上的担子也还没重到那个程度,就已经感觉时间不够用了,只能占用大量休息时间来补充。饶是如此,仍然觉得还有大量的工作积压在那里。
时间一紧,回省城就更加没有了规律,就连去省里开个会,也大多是匆匆来回。幸好,女儿小凡的腿伤,因为有姥姥、姥爷和杜娟的精心料理,加上市府驻省城办事处、九龙集团省城分公司以及小凡学校多方面的照顾,恢复情况相当乐观,已能拄单拐行走。
唯一令人不安者,是黄小嫣。
不知什么原因,自从小凡腿受伤之后,黄小嫣悄悄安排了小凡学校的一摊子事,渐渐就稀疏了与夏侯平的联系,及至眼下近乎彻底中断。刚开始,电话不接或接了不愿多说话,发去短信要么不及时回,要么回答三两个字,网上多数时候聊天窗口关闭。到了最近这一个多星期,干脆手机关机,短信有去无回,网上留言没有应答,整个就是人间蒸发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夏侯平仔细回顾、梳理了近期交往的全过程,甚至连些微枝枝节节都不曾放过。可思来想去,并未发现什么地方得罪了黄小嫣,而越是如此搜肠刮肚,他就越是感觉忐忑不安。
在夏侯平心里,黄小嫣占据着一个特别重要的位置。回想自己将近四十年的人生,除了少年时代断断续续暗恋过某些女老师、女同学,算是体会过朦胧恋爱的滋味,到了高中、大学则完全沉浸在学业中,朝着一个比一个更好的名次奔波忙碌。后来,与妻子杜娟从相识到结婚,几乎完全仰仗于媒人的牵线介绍,以及岳父岳母的张罗安排,所谓恋爱也不过是星期天出去看场电影,或者偶尔到省城公园满面湖面上划划船之类。等到女儿小凡降临人世,一切都融入血肉相连的亲情。因此,在他内心深处,时常会有某种迷惑——难道,电影、电视、文学作品里那些地动山摇、撕裂心肺的爱情,原本只是海市蜃楼一样的凭空虚构,或者仅止发生于极个别幸运者的身上?迷惑之外,自然夹杂着一丝失望与期待。
党校读书班遇到黄小嫣,他的眼睛忽然一亮。那种亮,绝非仅仅来源于对异性靓丽外表的欣赏,也不止于两人趣味、性情的相近。用电影《非诚勿扰》中女主角的话讲,那是一种彼此气味相投,进而两颗心与心之间的相互召唤与吸引。这种感觉,虽然表现形态大多并不强烈,有时只是轻声细语的一番交谈,有时不过四目对视相向一笑,当然也有彼此相拥的肌肤之亲,可每每在内心深处激**出的风云变幻,却足以称得上石破天惊。而且,随着两人交往的增加,这种感觉日益强烈。至此,他终于体会到恋爱的百般滋味,感受到爱情的刻骨铭心,而这些皆远离了人之本能的肉欲,也与世俗意义上的道德没有多大关系。对此,他和黄小嫣曾经不止一次探讨过,彼此感受几乎完全一致。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爱得那样坦然,也才少有那种俗常的羞耻感。
既然是这样,黄小嫣为何要突然回避呢?这个谜团不解开,夏侯平真是寝食难安哪!
周六傍晚,夏侯平参加完海北县委县府党政联席会,直接驱车赶回省城。
晚九点,他在军区一招门口,正好遇到刚从外边回来的黄小嫣。
“是你?”黄小嫣吃惊不小。
“是啊,还躲我?”夏侯平以玩笑化解尴尬。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暗夜里,一路无话。
进了家门,两人面对面坐下,夏侯平惊异地发现,短短一个多月不见,黄小嫣竟然像生了大病一样,整整瘦了一圈,脸色蜡黄得厉害,眼神、表情全然黯淡无光,就连那副玉雕般的美颈,也没有了往日光彩。
“你这是怎么啦?到底什么原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夏侯平话未出口,眼睛已经湿了。
黄小嫣一个字也说不出,泪水顺着脸庞迅即濡湿了衣襟。
夏侯平犹豫一下,还是坚定走过去倚着她坐下,将她轻轻拥要怀里。这一拥,黄小嫣就像个受多了委屈的小孩,干脆放声哭了起来。
大概哭了足有五六分钟的样子,黄小嫣渐渐收住,从夏侯平怀里挣脱开来,说:“也好,总这样躲避太折磨人,终归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今天你既然回来了,咱们就好好谈谈。”
夏侯平帮两人泡了茶,坐下洗耳恭听。
“最近这些天,我把咱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认真想了又想,感觉还是应该分开的好,而且连普通朋友也不做!”黄小嫣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态。
“哦,这么严重?说说理由。”夏侯平听出,黄小嫣越是说得如此决绝,就越是说明她的爱并未有丝毫改变。
“要说理由,还真是没什么具体理由。可要是说没理由吧,我又很难说服你,同时也无法说服我自己。这样吧,我结合最近遇到的一些事,说点感受吧。还记得你女儿小凡受伤那天的情景吗?那天,你听到小凡受伤的消息,第一时间在半路打电话给我,让我马上赶到医院帮忙。当时我也没多想别的,只为你给予我的信任而感动。后来,当你赶到医院,看到杜娟扑向你的那一刻,看到你几乎匍匐着趴倒在女儿病床前泪流满面,我的心彻底碎了,我也彻底醒悟了。不错,我相信你是爱我的,我也相信你我之间爱情的坚贞与真挚,可是,除了我们的爱情之外,你还有家庭、婚姻、亲情。事实上,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感情付出的总量也是相对恒定的,如果你花在爱情上的精力多一些,对我的付出、关注多一份,那你对家庭、亲情的投入就会相应减少。而你,又不是一个铁石心肠、无所顾忌的人。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不愿意看到你痛苦、伤心。”黄小嫣越说越激动,而且再次泪流满面。
夏侯平拧了把热毛巾想帮她擦泪,却被黄小嫣挡住了。
她接过冒着热气的毛巾,轻轻擦了擦脸,接着说:“那天在医院看到那一幕,我甚至在想,虽然我和马骏没有感情,可假如我们早早有了孩子,那就未必会离婚。一个女人,最后的归宿还是要有婚姻,有完整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你的妻子杜娟,尽管不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可因为她是一位母亲,因为有了小凡做你们的桥梁和纽带,你们的婚姻家庭至少形式上是完整的。”
夏侯平听了,感觉心里特别沉,却又找不出什么安慰或辩解的话来,只有可怜巴巴地一声接一声叹息。他知道,自己一边拥有婚姻家庭,一边与失去婚姻的黄小嫣谈纯真爱情,委实太不人道、太不公正了。他想,也许黄小嫣的决定是正确的、理智的,可内心深处却又有隐隐的不甘。
“这些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忽然不理睬我、躲避我,令我感觉惊惶、无助,就像小时候放学独自走夜路一样。”夏侯平说的是实话。
“唉,我又何尝不痛苦难受呢!”黄小嫣点头道:“这些日子,我努力寻找种种理由不爱你、不想你,甚至千方百计挑剔你的缺点不足。譬如,我特别喜欢你做大学老师时的那种状态,喜欢你读书学习思考的状态,于是,我就极力放大你的官员状态,包括你的忙碌,包括你有时不得不打的官腔。”
“哦?是否这样一想,我就令人可憎可恶了?如果是,干脆我做得再过分一点,配合你的需要,如何?”夏侯平努力憋住要笑。
黄小嫣却憋不住乐了。这一乐,让夏侯平看到希望,赶紧坐过去揽住她。
“有时我也问自己,当初向蔡贤达叔叔推荐你做这个官,到底是对还是错呢?当然我也知道,你是个德才兼备的好干部,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不可多得的干才,因此每次遇到蔡叔叔,都忍不住要向他介绍、推荐你,恨不得提拔得再快一点。可在内心深处,我却又希望你回到大学校园,以免受到官场不良习气的污染,至少可以有更多时间陪我漫步、交流。由此,我过去曾经对杜娟有过看法,觉得不该对男人仕途持不敬态度,但现在我却渐渐有些理解她,至少部分懂得她为什么那样不希望你做官。天下女人,也许都有这样柔弱、自私的一面,总希望心爱的人相守得多些久些。”黄小嫣慢慢恢复了常态。
“是我不好,我不该因为所谓的工作忙,忽视了你的感受。”夏侯平紧紧搂住黄小嫣,柔声道:“可是,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应该两个人共同面对、共同解决,千万还要再通过躲避来折磨自己。你也不看看,最近都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如果哪天你真的——”
黄小嫣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伸手过来捂住男方嘴,同时将脸轻轻贴了上来。
29
海西县委书记杨光率领党政代表团,专门来春江考察取经。
杨光从与夏侯平是党校读书班同学,从省机关下到海西任职才半年多,来春江考察主要就是冲着老同学而来。
夏侯平作为东道主,领着他们浏览了春江市容,参观了沿江开发、经济技术开发区,最后重点安排到海北接待。
在从春江前往海北途中,夏侯平拉老同学上了自己的车,并排而坐。
“前些时拜托的两件事,杨光兄全部关心到位,小弟感激不尽了。”夏侯平紧紧抓住杨光的手,目光再次有些湿润。
他所说的两件事,一件是老家门前那条路,一件是外甥女小玲的工作。
老家门前那条路,长不过两公里,宽不过两三米,乃是全村两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世世代代进出的主要通道。那条普通泥土路,千百年间无人看管无人整修,谁家门前有个坑洼,顺手倒上一畚箕垃圾,最多从路边添两锹泥巴。遇到晴好天气,还能走走拖拉机、人力平板车,农用四轮车跌跌撞撞也勉强能通行,可一旦逢到雨雪天,整个就是一路烂泥浆。自从夏侯平有了记忆,不知在上面摔过多少跟头。今年春节回老家,父亲开口提出修路的事,不仅关乎父母家人的颜面,更事关夏侯一族在村里的地位,夏侯平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至于外甥女小玲,自幼落下小儿麻痹症的残疾,终身只能凭借轮椅艰难行走,如何才能自食其力便成为大姐全家的一桩心病,他这个舅舅更是责无旁贷。
两桩烦恼啰嗦事,春节回家时说与杨光,很快便得到落实。老家门口那条路,县交通局长亲自带人勘察、规划、设计,派了全县最好的路桥公司负责施工,不光路面拓宽到五米多,而且完全按照县乡干道标准配料。工程完工时,杨光专程到现场检查质量,全村人像过节一样放了鞭炮。自此,村里干部三天两头来家里,不是关心两位老人身体生活,就是征求对村里工作的意见建议,弄得夏侯平父母怪不好意思的。外甥女小玲工作的事,短短十天内便有了着落,安排到县行政审批中心当出纳,工作轻松有尊严,待遇也相当优厚,还与她在特教学校所学专业相吻合。同时,审批中心根据杨光的指示,还接纳大姐做了保洁员,顺便照顾残疾女儿的生活。据大姐在电话里说,小玲自从到县里上了班,脸上没断过笑,整个人完全变了样儿。
对于杨光如此到位的安排,夏侯平心里充满了感激。
杨光也抓紧了夏侯平的手,笑道:“呵呵,小事一桩,你我这样的关系,哪里还用得着说这个谢字!那条路虽然是在你老家门口,可毕竟是在海西地界,受益的是整个村子上千口人,因此算不得你我私人之间的事情。再说,最近两年海西正在大力推行城乡畅通工程,乡村主要道路全部都要整修,你家门前的路迟早总是要修的呀。小玲的工作,按照国家和县里残疾人就业的优惠政策,也是完全符合规定。退一万步讲,就是多少看了你的面子,稍许有那么一丁点倾斜,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你我作为共产党员、领导干部,一方面需要廉洁自律无私奉献,另一方面却也欠下家庭、亲人不少债,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适当做点补偿也未尝不可嘛。”
夏侯平听了,既觉得不无道理,又感到哪里有点不对头,就不再多说什么,而是转移话题,问:“你们这次过来,有没有什么具体目标或要求?”
“唉!既然你夏侯大市长问到这个,我也就不和你绕弯子了。”杨光长叹一声,道:“我以四十五岁的年龄从省改发委下来,虽然做的是主政一方的县委书记,大家都说带有镀金性质,可留给我的时间并不是太多。说白了,如果三两年内拿不出过硬业绩,将来回到省里即使提拔也不会有好位置;或者,短时期内出不了政绩,在下边拖个三年五载,等到看过五十基本也就没戏了。因此,对我来讲真如老人家所言,必须只争朝夕。不过你也知道,相较于靠近长江的春江地区, 北部地区的海西县足足落后了至少十五年,而这还只是经济指标、数据上的差距,思想观念上的差距就更为明显。过去我在省里工作有体会,沿江地区干部出去考察主要是奔着对方的人才、项目、技术和资金投入,北部地区干部出去大多是直接要金钱和物资的援助。一个要的是能够持续发展的‘渔’,一个要的是现成装在篮子里的‘鱼’。我这次来哩,一是让大家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掌握一些‘渔’的本领与技巧,同时最好也能顺便弄点实惠的‘鱼’。”
“嗯,明白了。我尽量吧。”
对于杨光说的这些,夏侯平感触颇深。当年,他在老家挂职那一年,感触最深者就是交际、应酬多,从上到下大小干部整天被酒席包围,从中午开始喝,下午一般不上班,一直会持续喝到晚上、甚至半夜。一张桌子上的人,如果还有一个没趴下,那这顿酒席就不会结束,或者即使结束了也表示不成功,第二天非得接着再喝。在那样的氛围之下,每次出差到外地,除了到处找老乡就是游山玩水,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招商引资。他还记得,那次远赴深圳考察招商,什么都还没有谈,就由一位海西籍老板设酒局喝了个昏天黑地,然后又到歌舞厅娱乐,还找了不三不四的三陪女。其时,他当场发飙拂袖而去,其实并非仅仅因为三陪小姐举止轻浮,而是早就对这种变了味的考察心存不满。
到了海北,夏侯平安排先听汇报,然后挑了包括城市建设在内的一批参观点,任其选择。
杨光提出:“先看看城市建设,顺便了解一下房地产市场情况。然后再看现代农业项目。”
夏侯平笑说:“那好吧,只要杨书记看到哪儿有渔或鱼,自取就是!”
两人哈哈大笑,周围人却不明究竟。
沿着县城绕了一圈,杨光最感兴趣的是房地产,说:“夏侯平市长,我到海西工作这些日子,感觉海西最严重的两大问题,一是没资源,二是缺资金。没资源招不来商、引不来资,缺资金更是寸步难行。眼下,解决资金问题最大的突破口恐怕还是房地产。你想啊,不要说比照北京上海广州那样的特大城市,也不和省城、春江这些二线城市比,即使同为县级城市,海西的房价足足比海北便宜了三分之一。而且,同为百万人口的县,县城人口也差不太多,近十年已建和在建商品房面积还不到海北的一半。可见,海西的房地产市场潜力多么广阔哪!设想一下,如果海西的房地产能够达到海北的七八成,不必说卖地收益,光是税收一项就非常可观,到那时,我这个县委书记还愁什么事做不成!”
夏侯平闻言,不敢隐瞒真相,只好道出实情,说:“这个问题,建议你们慎重。从眼下整个大环境看,房地产市场总体疲软,市场观望气氛浓郁,不太利于在这方面有大动作。另外,你们不能只看到商品房价格的差距,更应当看到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特别是城乡居民收入水平、消费水平、购买能力上的差距。别看省城、春江房子贵,实质上大量高档房源掌握在少数炒房者手里。海北房子多、价格相对较高是事实,可空关情况也很严重,而且很多土地出让金到现在也没收上来。因此,如果一味想通过房地产,可能风险太大,尤其对于海西那样的经济欠发达地区,未必合适。”
“是的是的,你这话说得有道理。”杨光点头道。
看了县城,接着再看城郊的万顷良田。
远远的,就看到江海集团老总杨二发早就在此恭候。
经过短短一个半月的张罗,眼前这块土地已经发生很大变化。田头立着一座门楼样的标牌,上书“海北县现代高效农业产业园”,旁边的一块巨大宣传标语栏里,详细介绍了示范园规模、品种、特色以及未来前景展望,开发是江海集团、省农业大学、海北县人民政府三家。
进到蔬果园区,一排排立体蔬菜大棚有的已经搭建投入生产,有的正在加紧施工。紧邻蔬果园西侧,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养猪场,土建工程基本完成,正在安排供水、排污管道。再远一些,则是立体养鸡场,从叽叽喳喳的叫声就能听出,鸡雏鸭仔们已经在温室里等待进场。
“你们这个园区,亩产效益恐怕比种粮要高出一两倍吧?”杨光问。
“呵呵,说出来不怕吓着您杨书记,高出一两倍的事情还用这样兴师动众?我们这个园区,专门生产高品质、绿色无污染的蔬菜、水果、家禽、牲畜,供应对象是省里的大专院校、科研院所和省级机关部门,经济效益一般是以平方米计量。如果硬要以亩产计算,产值利润应该是普通农田的二十倍以上!”杨二发不免有点洋洋自得。
“啊!”杨光及周围随行人员,异口同声惊呼起来。
夏侯平见状,不由笑道:“我们这是利用本地土地资源和特色农产品,借助企业资本和农业大学的技术优势,形成了规模化、现代化经营。这条路子一旦走通了,就会产生滚雪球式的连锁反应,对于海北这样的农业大县来说,其潜力与前景不可限量!其实,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海西自然资源缺乏是客观事实,可既然没有别的更好出路,何不在农业上做些文章?譬如,海西的三黄鸡、矮脚鸭、短毛羊,可是闻名遐迩的‘海西三宝’哪!还有海西的庭院苗木,当年还进过中南海哩。”
“是啊,如果按照你们这个思路走,我们的这几样宝贝不也一样可以形成规模、提升品质与效益!”杨光非常赞同,却又有点担忧,道:“可惜,我们海西未必有像杨总这样的企业家,敢于在农业上投下如此大的手笔。”
杨二发马上接腔道:“只要杨书记不嫌弃,我们江海集团愿意投资合作,为海西人民做点贡献。”
“好!我们海西热烈欢迎!”杨光伸手紧紧握住杨二发,同时指令随行的分管副县长:“今天就谈,争取签了意向带回去!”
果然,当天回到宾馆,杨二发的江海集团就与海西县签订了合作意向,准备在海西投资共建‘三宝’养殖基地和苗木种植基地,其产品与海北相关产品或打包销售,或进入统一营销网络。由此,杨光此行算是“渔”与“鱼”兼得,夏侯平也算是还了一个不小的人情。
30
送走海西县的客人,已是晚上十点。
夏侯平转身上楼时,竟差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杨光因为此行收获颇丰,不仅带头放开喝酒,还动员随行人员纷纷给夏侯平敬酒。虽说有吴东方帮忙挡驾,又有庄一民、马光然从旁搞些跑冒滴漏,可夏侯平还是喝得有些高了,罕见地出现明显醉态,一个劲嚷嚷头疼得厉害。
整个宴席,由县政府接待办主任黄玉霞负责,算是安排得相当周到。送走客人,黄玉霞当即安排夏侯平在宾馆住下。庄一民见状,也主动提出留下,并选择与马光然一个房间。
夏侯平草草洗了澡刚刚躺下,床头电话响了,里面传来极柔美的女中音:“夏侯市长,我是小黄,接待办的黄玉霞。您休息了吗?”
“哦,什么事?我刚躺下。”夏侯平回答。
“我看您今天喝了不少黄酒,海北的这种黄酒不同于外地,当时感觉没什么,几个小时后会头痛得厉害,而且容易反胃呕吐,明天会醉得更厉害。我让人弄了醒酒汤,效果很好,一会儿给你送过来,好吗?” 黄玉霞莺声燕语,令人无法拒绝。
“嗯,好吧。”夏侯平头疼加心跳加速,含糊应答。
不一会儿,房间门被轻轻打开。伴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一股气味浓烈的生姜味杂夹缕缕兰花清香飘然而至。
黄玉霞进来时,带了一个女服务员,端了热气腾腾的砂锅。服务员放下砂锅便退出,轻轻关了门。
夏侯平要起身,却被黄玉霞轻轻按住,另一只纤纤玉手伸到夏侯平颈下,试图将他托起,说:“不要动了,我来喂您。”
夏侯平一惊,酒当即醒了大半,接着一跃而起,拧亮床头灯,说: “哦,谢谢,谢谢黄主任,还是我自己来吧。”
一碗姜汤,甜中带酸,酸里藏了微苦。
夏侯平对着滚烫的在碗汤,又是吹又是转,试图三口两口赶紧喝光。按照他的想法,自己这边赶紧喝光,等于是催促黄玉霞马上拿着空碗离开。
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黄玉霞一边含情脉脉欣赏他喝汤,一边挨着床边款款坐了下来,说:“既然夏侯市长酒醒了,正好我在这里陪你说说话解解闷,顺便汇报一下思想和工作情况。想必夏侯市长大人不会害怕,更不会下逐客令吧?”
夏侯平一听,眼前女子这个女子说话声音虽是柔柔的,目光神态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可话里却暗藏了机锋,看来是预先用足了心思。试想,她一个人独自闯进来,势必已经通过夏侯平举动看出他的心思。此时,如果她提出留下来光是陪着说话解闷,也许他会加以婉言谢绝,毕竟让一个女子深夜单独陪聊不太妥当。可是,后边加了汇报思想和工作的表达,就有了公务性质,想拒绝就没那么容易了。最后一句,说你不会害怕那是激将法,再问你是否会下逐客令,又是用了“置死后生”法,完全针对男人心理,总之让你没有了丝毫退路。
夏侯平无奈,只好赶紧喝了姜茶下了床,打开房间所有照明灯,穿齐衣裳,一本正经端坐到沙发上,说:“嗯,好的,刚才喝了姜茶头也不那么疼了。”
黄玉霞见状,也只得恋恋不舍离了床边,却不在夏侯平对面沙发上落座,而是选了他斜对面的靠背椅,弱弱地搁上半只屁股。那位置,既是避开夏侯平正面直视,又将穿着旗袍的半个侧面完全露在他视线中。
其实,对于面前这位接待办主任,也就是县委书记缪强的公开情人,夏侯平早就注意到了。
不用详细介绍也知道,三十多岁的黄玉霞,必定是具有绝色美貌,至少是海北这个百万人口大县一等一的美人。否则,何以会入得堂堂县委书记的法眼,成为其长期同居的情人。的确,中等身材的黄玉霞,五官端正,肤若凝脂,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最惹人眼目处,是这个女子体态总体丰腴却又凹凸有致、收放有度,令人生出无限遐想。加上,如此漂亮女子又拥有一副性感迷人的甜美嗓音,再有些撩拨男人的特别手腕,难怪缪强之流会中箭落马了。当然啦,按照夏侯平的眼光看来,这个黄玉霞外表标致、漂亮不假,勉强跻身美人一族倒也说得过去,可距离绝色二字却是差了很多。关键之处,除了颈项稍短且欠生动,是她身上太多了轻浮、脂粉、风尘气,而缺少了女人应有的含蓄、矜持,暴露出的是文化内涵肤浅,说到底是气质严重不足。这样的女人,配上缪强那样张扬个性,出纰漏那是迟早之事。
“听黄主任说话口音不像本地人,你老家哪里?”夏侯平没话找话。
“祖上说起,应该是四川泸州。从小随父亲在部队长大,二十岁之前辗转过三省五市,后来全家随母亲转业来海北。夏侯市长您真厉害,一下就听出我的口音来了。就是缪强书记,也是好久才听出来哩。”黄玉霞送上马屁,居然还拿缪强垫脚,真是有点出乎意料。
说起缪强,夏侯平突然生出一丝恶作剧心理,笑问:“缪强同志平时和你接触挺多?你对他印象如何?”
“按理说哩,他是县委书记,距离我这个普通科级干部差了几个层次。可我是接待办主任,主要是为以他为首的县领导服务,平时接触就比一般人多些。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周围才有好多谣言与议论,说我和他怎样怎样。其实,像他那样的大领导,哪会看得上我变种平常女子。再说,他可是个正派、清廉的好领导,无论工作作风还是生活作风都很严谨。而我,对他尊重、崇拜不假,喜欢的却不是他那种类型。”黄玉霞说起与缪强关系,没有半点羞涩,满脸冤屈如同真的一般。
“哦,这个我倒没怎么听说。不过人在人群中,遭遇些议论、误解总是难免。”夏侯平不愿再纠缠下去。
这时,夏侯平一来有意想找个理由将对方支走,二来确实感觉头疼感又一次来袭,便稍许放平身体,双手揉了揉太阳穴,说:“该死的头疼又来了。”
黄玉霞见了,非但没有离开,而是干脆坐到夏侯平身边,不由分说托起他的头放到大腿上,说:“来,我来帮你按摩。我从小跟随做医生的妈妈,专门学习过按摩哩。”
真是弄巧成拙,夏侯平顿时失去抵抗,彻底懵了傻了!
黄玉霞将他头放稳妥,果真以一套专业手法开始按摩起来。先是头部,及至肩手腰背,因为靠得太近,黄玉霞身上的香味直面而来。
夏侯平明白这绝非无意,自己再假装下去恐会坏事,况且忍耐坚持也终有限度,于是趁隙作出欲呕吐状,赶紧从黄玉霞怀里挣脱出来,奔向卫生间朝向抽水马桶故作一通叽里哇啦。
回到客厅,看看太晚了,却又不便逐客。恰巧手机“嘟”一声来了条短信,打开一看是条房产广告,夏侯平趁机给马光然发出求救信号:“快来!”
只十几秒时间,外边就响起急促敲门声。进来的却不止马光然一个,还有庄一民跟在后边。
黄玉霞一看,当即识趣告别。
夏侯平得救,也不向面前二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刚才情况,只是省略掉按摩一节。
“你这算不算被骚扰?”马光然问得一本正经。
“笑话了,这算什么骚扰。不过,从她刚才的举动,我大体能够猜测她和缪强是怎么回事了。”夏侯平说。
“这不能完全怪她,她也有自己的无奈。据汪成介绍,黄玉霞本来也是个老实本分女子,当初缪强对动歪心思的时候,她也回家哭诉过。后来缪强以权力相逼,同时辅之以官位、利益**,她就束手就擒且慢慢放开了。你们可能对基层的情况不太了解,在一个县里,如果县委书记动了坏心事,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若是放在从前的村镇一级,情况比这还严重哩。”庄一民认真帮黄玉霞辩解。
“嗯,这个倒是不假。不是有段子说过,基层干部是夜夜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么!”马光然点头。
“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常年不用。”庄一民补充。
“现在,一个县委书记的职级虽然不高,其权力却是中国中高层干部中最高的。不论多小的县,党政工团组纪宣法全套班子皆备,工农商学兵林牧副渔样样俱全,完全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王国。但凡县委书记作风专横一点,个人素质品德再差一点,那就肯定会出事,而且保不准就出大事。我现在虽然只是暂时代行这个工作,还是要保持高度警惕,防止欲望膨胀、权力失控。在这方面,希望你们要时刻对我加强监督,帮助守好每一道关口。” 夏侯平态度颇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