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圈子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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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文明城市创建进入百日倒计时,方智达与夏侯平之间第一次起了冲突!

说是冲突,其实也不那么准确。两个常委、副市长之间根本没有撕破脸,甚至连语言上都是温文尔雅,可是大家内心里都有数,从此将心照不宣地进入较劲、角力状态。

事情缘起于市里的自查,矛盾焦点则集中于两桩事——清理建筑垃圾,拆除违章建筑。

事实上,若是追根溯源起来,对于这个省级文明城市的创建,全市上下认识并不一致,尤其市里几大班子领导层认识就有差异。

说来也不奇怪,眼下林林总总的创建委实太过繁多,不仅劳民伤财,而且牵扯太多精力。掐指数来,什么环保模范城、生态示范区、双拥模范城、人口与计生模范城、科技创新市、优秀旅游城市等等,细细罗列不下十几个,且呈不断增长趋势。其中有些创建,完全是追着风气时尚跑,来去匆匆几无定数,一会儿宜居城市,一会儿和谐城市,一会儿又是幸福城市。眼下的这个省级文明城市,虽然坚持了好几年,可其中涵盖的内容却也不断花样翻新、名目见长,什么政治、经济、精神、生态、社会管理各个方面几乎无所不包,并且形成详细、过硬的系列数据指标。相比较而言,一座城市能否评上这个荣誉,或者评上哪个级别的文明城市,倒也是其综合实力的全面体现。因此,在诸多评比项目中,文明城市受重视程度颇高。

在N省,10个地级城市长江南北各占半数。江南5市中,省城是全国文明城市,其余市中有两个是省级文明城市。江北5市中,则没有一个评上。春江作为沿江城市,一直自认是江北诸市中的大哥大,目前正在瞄准江南几个市奋起直追,因此,除了经济指标之外,像文明城市这样的荣誉自然多多益善。

提出创建省级文明城市,是在汪乾坤上任第二年,也就是前年初。当时,春江市委市府提出“领先江北、跨越长江”的口号,其中一项奋斗目标就是要在江北5市中率先创文成功,并且确定了一个三年目标。对于这项计划,市长储宇起初也很积极,渐渐却有点不以为然起来。也难怪,随着全球经济危机加剧,整个经济复苏态势不容乐观,尤其实体经济几乎一片惨绿。经济形势不好,储宇这个当市长的日子就很不好过,转型升级叫喊好几年,企业运行情况还是很困难。雪上加霜的是,企业税收缺口日益加大,房地产市场也持续走软,市里财政状况不再高枕无忧,而文明创建又烧钱相当厉害,哪里还经得起年复一年地穷折腾!由是,储宇便对此项活动渐生倦意,只有汪乾坤依然热情不减。

两位党政主官观念上的不统一,自然令做具体工作的人颇为作难,时时受到掣肘自是在所难免。

本来,按照方智达的设想与期望,整个创建活动前后不过数月,市委市府成立了创建指挥部,汪乾坤、储宇分别担任正副总指挥,下边成立分工明确的庞大工作班子,全市各部门的所有人员几乎皆能召之即来,自己这个常务总指挥哪里还要操太多心,区区一个创建又如何不能大功告成呢!

可事实上,想归想做归做,一切落实到具体细节上便完全还是那个样儿。汪乾坤、储宇挂名不管事,下边各个主管局的局长如法炮制,很多事情经手的无权、有权的不过问,以市委市府名义成立的庞大指挥部,常常指挥不动一个小小门卫与保洁员,自己这个常务总指挥时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协调半天。特别是,对照省里创建要求,能够量化到数据的有五十多个门类、六百多项细则。按照序时进度,所有指标务必要在三个多月内完成补齐,以迎接九月底初查、十月中旬终审。然而直至目前,春江还有三分之一未能达标,其中大概有十多项关键事项差距颇大。为此,长期居于秘书岗位的方智达,终于知道务虚与务实的区别,也终于明白江湖上没有白捡的功名政绩,该放手时还是放手吧。

焦头烂额的方智达,嘴上燎起的火泡刚消又跟着生出一圈。如此着急上火一阵之后,他终于想出一个变通之计——将创建中遇到的矛盾、困难,包括相关具体事务,分而摊之、转而化之,直接分解到各个职能部门,由分管联系的市委常委、副市长们负总责,限期予以办结或解决。如此,便苦了原本与之无涉的夏侯平,一大堆矛盾必将随之不期而至。

夏侯平与方智达之间的冲突,主要集中在三个关节点——

其一,方智达通报的方式。

方智达实施自己的计划,分了两步走:第一部,他先在市委书记汪乾坤面前叫苦喊冤,将所有矛盾、困难的责任都归结到相关部门各自为政、不听指挥,表示唯有让大家都感到压力,才可事半功倍。汪乾坤听了,当场并未明确表态,只是建议充分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第二步,方智达分别向相关常委、副市长通报情况,说是任务拆分方案已经汇报过汪乾坤,结果包括储宇、夏侯平在内的众人只好首肯。当晚,夏侯平散步时遇到汪乾坤,闲聊说起大家对此事颇多不理解,汪乾坤道出原委,夏侯平这才知道中计。两天后的政府组成人员民主生活会上,夏侯平笑意吟吟提出倡议:“今后,我们班子成员在相互通报情况时,无论涉及怎样重大敏感问题,也不管事关怎样职级的领导,务必讲真话、道实情,避免彼此产生误解,也避免给工作、事业产生误判、误导!” 斯言一出,举座愕然,方智达更是瞬间脸红。

其二,确定由谁和谁签订责任状。

根据方智达的建议,任务、责任拆分之后,将根据谁分管谁负责的原则,由创建指挥部与分管常委、副市长们签订责任状。对于这个提议,涉及到的领导们意见都很大,因为大家知道,汪乾坤、储宇只是挂名的总指挥,平常几乎不怎么出头露面,指挥部常务工作则由方智达负责。一般情况下,像签订责任状这样的小事,汪、储出面的可能性很小,方智达出面概率颇高。如果确是这样,大家同为常委、副市长,谁又甘于沦为方智达的属下?夏侯平虽说行事低调,为人相对豁达,却也洞察出方智达此举似别有用意,同样不想因此明显落了下风。他知道,目前这种关键时候,即使某些貌似不起眼的小节,那也断断不可大意。于是,他主动向汪乾坤、储宇建议:“这样的责任状,主要由职能部门负责落实,责任主体还是应当归到部委办局为宜,否则容易流于形式,不利于创建大局。” 夏侯平轻轻一言,立马破了方智达精心谋划的一个局。

其三,两大跨界事项,到底由谁负责。

任务拆解过程中,其它事项倒还顺利,两大难题发生了争执:

一桩是建筑垃圾清理。近些年,随着城市化进程加速,房地产市场急剧扩张,建筑垃圾无处堆放成为一个老大难问题。放眼整个春江城,从春江沿岸的树丛、草坪,到新老居民区的边边角角,及至城郊结合部闲置的厂房、农田,几乎随处可见红、白、灰相间的碎砖与混凝土块,有的是居民家庭装修零星偷倒,有的则是建筑土地批量堆放。不过,说来也情有可原,城市建筑垃圾不似生活垃圾,后者有专门的环卫工人定时定点清理、运输,可以通过焚烧、填埋、压缩进行无害化处理,而前者则比较麻烦,除了填埋与定点堆放别无它法。而且,在当今土地资源极为宝贵的情况下,很难有成块土地供其安身。因此,日积月累下来,便形成了如今垃圾遍地的惨状。

还有一桩是春江东岸一处违章建筑的拆除。那座厂房是原电子二厂生产区,十几年前破产时被九龙集团买下。前几年,市府在对春江景区进行重新规划时,这片厂房已经纳入拆迁范围,用途确定为公共绿地。可是,因为这片厂房的主人是九龙集团,又因为主管规划的常务副市长秦岭与田春风关系特殊,此地不仅没有按规划拆除,而且随着门前道路拓宽,九龙集团又沿路建了一圈二十几间店面房,出租之后收益十分可观。最近几年,田春风一直想将此改为商业用地,秦岭或许也有过某种许诺。眼下,随着文明建设创建进入关键期,一方面附近居民不停举报并要求拆除违章建筑,另一方面对照创建条款城区绿地面积欠账太多,需要赶紧补齐一些面积,而这块处于春江风景区的厂房便理所当然地应当拆除建成绿地。

本来,清理建筑垃圾与拆除违章建筑,按照属地管理的原则,操作主体应该是春城区。可是地球人都知道,春城区是方智达分管,既然他拆解任务图的就是卸掉千斤重担,自然就不想再接这两块烫手山芋。于是,他以此两项任务事涉重大为由,借着创建指挥部的名义,一甩手分给了城管局与规划局。任务分到这这个局,责任则落到分管领导身上。

由此,夏侯平更加明白,方智达此举不仅是要卸担子、推责任,而且还要假他之手对付九龙集团,说白了无异于行的是借刀杀人之实。

32

为了建筑垃圾和违章拆除违的事,城管局长许亮、规划局长王彪与春城区领导吵了个昏天黑地。

吵架的原因很简单——

这次文明城市创建,城管局需要规范路边摊贩、整治街面市容,还要配合有关部门搞强制拆除,外加很多杂七杂八的临时性工作,绝对是压力最大、任务最重的部门。偏偏城管部门工作的对象,大多是摆摊叫卖的弱势群众,执法场景多是在街面,其过程不免遇到公众围观,因此,三言两语之间便容易导致争执,若是围观者一旦从旁起哄,那情面可就热闹了。近些年,有关城管打人的场面,时常被好事者拍成照片或视频上传到网络,构成一个又一个公众事件,致使这支队伍几成过街老鼠。为此,不必说那些身处一线的队员,就是城管局长许亮也早就憋着一肚子怨气。关于城区随处可见的建筑垃圾,乃是春城区相关部门多年管理混乱、行政不作为累积下来,很多甚至得到街道、居委会的默许。此前,包括市建设局、环保局、春城区在内的诸多部门,已经相互路推来让去踢了好几年皮球。这次创建过程中,方智达主政的指挥部也曾多次协调,终究没有一家答应认领。眼下,稀里糊涂落到城管头上,还是应了中国一句老话:柿子专拣软的捏!许亮出头与春城区吵架,主要是借机发泄一下,吵到最后结果还是无法改变。

规划局长王彪的心理大同小异。别看王彪是知识分子出身的技术干部,平时见人一脸笑、说话和风细雨,可一旦犯起倔来却十八头牛也拉不回。

按照职能设置,规划局下边设有一支监察执法支队,专门从事包括拆除违章在内的执法活动。可是根据职责分工,规划局只负责对违反规划法规的违法行为进行执法。上述九龙集团的这块厂房,是个交织了多种复杂因素的历史遗留问题,大家都明白其中暗藏了怎样的沟沟坎坎,也都知道处理起来难度会有多大。谁也不想碰的一块雷区,如何就硬要规划局一家孤身面对!再说,市里既然成立了专门的指挥部,又抽调了阵容强大的工作班子,自然应当更有集中处置的权威。当然啦,王彪不敢直接顶撞市委常委、副市长方智达,便只好借着许亮的势头,当场与春城区搅起浑汤,其真实意图除了排解情绪,多少也有那么一点指桑骂槐的意思。

架吵到最后,矛盾还是集中到夏侯平这儿。其实,他早就看出来,这次方智达的这个任务拆解,数他这边工作量与难度最大,等于将创建中最难的两道题目全抛了过来。他感觉,既然方智达存了一箭双雕之心,有意要将自己一军,而自己又不得不伸这个头挨剁,那就得把事情干净利落处置好,尽量不使对方达到目的。

所好的是,上述两项难题虽然烫手,却也附加了两个条件:建筑垃圾清运一项,指挥部专门下拨两千万资金,而且承诺不足可以随时追加。至于九龙集团那块地的拆迁,也比平时的补偿标准高出很多。有了这样的条件,处置起来自然比空口说白话要方便得多。

上午吵了架,签了任务拆分责任状签,夏侯平原本憋着的一肚皮火反倒泄了。当天下午,他就吩咐市府副秘书长林国光:“通知一下城管、规划局主要领导,还有春城区分管区长,咱们先到现场看看去。”

到了集中点,城管局长许亮、建设局长王彪早就到了,二人正与春城区分管区长说笑打闹。而就在上午的会议上,几位还吵得不可开交哩。

夏侯平一脸严肃,说:“走,先看城市建筑垃圾。”

一行人分乘两辆车,沿着市区四纵六横几条干道走走停停,看到的情况比预想还要严重,果然触目惊心。

春江沿岸,成堆的碎砖烂瓦纷纷隐藏在树丛、花木里,有些甚至倾倒在人行栈道上。城市干道两侧,但凡是有了较大空地,必是装修垃圾们的天堂,显然是附近居随意所为。春江城市绿地本就不多,却也难逃建筑垃圾的魔爪,好好的草坪被弄得斑斑点点不成样子。城郊结合部的情况就更为严重,小山似的堆放物里几乎应有尽有,什么水泥梁柱啦,大块预制件啦,废弃家具门窗啦,等等。每一座垃圾山的旁边,终日云集着众多捡拾垃圾的农民工,有人甚至在旁边搭了工棚打持久战。

“看来实际数量比原先估算的要多,还是我们市局一家能够消化。唉!”许亮长叹一声。

“是啊,别看犄角旮旯里的不起眼,可禁不住加到一起,汇集起来数量相当可观哩。”春城区分管区长表示赞同。

“一个月之内全部清理完毕,恐怕不是那么容易。”马光然说。

“我倒有个建议,市城管局先着手清理春江沿岸、干道两侧和城郊结合部体积较大的几处,隐藏在市区各个旮旯里的垃圾,则先由春城区城管局会同各个街道、居委会负责汇集,然后再由市局统一清运。这样一来,效率可能会高一些。”林国光提议。

夏侯平眼睛盯向春城区长,问:“我看行,你看呢?”

区长赶紧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这个当然没有问题。”

“许局长,你说说怎么打算?”夏侯平问许亮。

“别的都还好说,就是我们到哪里弄这么些运输车辆呢?这么多垃圾累积到一起,那得多少辆车一个月里才能拉完?还有,即使有这么多的车辆运输,这些垃圾放到哪里呢?”许亮提出了一串问题。

夏侯平一听,感觉还真是。这些建筑垃圾支支棱棱不规则,分量又奇重,不仅需要大量专门的运输车辆,而且还要寻找安置之地。像春江这种人口密集、土地金贵的地区,要找一块偌大的空闲土地,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大家正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间,这时迎面开来几辆方头高腰运输车,也就是广州人俗称的黄泥车,扬起一阵灰尘快速而去。

“这么长的车队,哪里来的?”夏侯平问。

“哦,这个车队是专门往二号江滩运输泥土,据说花了大价钱从外地雇来,在我们局里备案审批过。”许亮说。

夏侯平听了,马上想到赵大明,心想这一定是他的车队了。

“他们这是从哪里拉泥过来?” 夏侯平问。

“好像是从郊区农村买了成片土地呢。”林国光显然也知道情况。

“哎呀,要是我们能弄到这样规模的车队就好了。”许亮感叹。

夏侯平忽然脑子里一个激灵,眼前一亮,说:“好,有了!这样吧,咱们就按照刚才国光秘书长的提议,市城管局和春城区将各自范围内的建筑垃圾,分散的先集中起来,然后准确统计并登记造册,三天之内必须见底。余下的事情,你们听我通知,运输和堆放的事都没有问题了。”

大家听了不知其意,不免有点懵懂,只有许亮似乎如释重负,不禁欢呼道:“好,好,真是太好了!”

视察完了建筑垃圾,马光然问:“下边是否到九龙集团的那块厂房看看?”

夏侯平看看太阳已经快落下去,感觉时间不早了,说“不看了,大家回去吧。王彪局长坐我车子,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王彪上了车子,夏侯平问:“九龙集团那块地,是否想好如何处理了?”

“没有。九龙集团的事,可没那么好办哩。如果没有您夏侯市长出面,光凭我们小小一个规划局,哪里有什么奇招妙术能够摆平田春风啊!”王彪如实道来。

“呵呵,你就忽悠我吧。”夏侯平收敛了笑容,道:“今晚回去之后,你亲自执笔,以创建指挥部的名义起草一份最后通牒,措辞可以适当严厉一些,明令要求九龙集团在规定期限内拆除违章,否则将依法予以强制执行。记住,这个最后通牒一定要拿到创建指挥部,由他们正式行文并盖章,而且知情面要尽量缩小。”

“知道了,我回去就办。”王彪爽快答应。

当晚,王彪拿着通牒到创建指挥部,方智达接过一看吃惊不小,表面却不动声色,问:“这个是你们规划局的意思,还是夏侯市长的意思?”

“都有。”王彪回答简洁。

“九龙集团可不是一般单位,这种东西能吓得住他们?”方智达明显还不放心。

“夏侯市长说了,这次文明城市创建是全市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不管什么单位什么人,必须服从这个大局。”王彪态度严肃。

方智达听到这里,不由心里暗自笑了,想:哈哈,这下看你田春风还嚣张不嚣张了?还有夏侯平,你不是要在田春风面前做好人的吗?这次让你做个够!

通牒打印妥当,公章爽快盖了,王彪连夜送到夏侯平手上。夏侯平对着那份通牒连连点头,说:“好,有了这个东西,大功可成矣!”

33

从天而降的一块大馅饼,几乎将赵大明砸晕了。

那天,看到赵大明的车队浩浩****穿城而过,夏侯平突然生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念头,顿时连自己都感觉太惊喜了。

当晚,也就是规划局长王彪操作那个最后通牒的同时,夏侯平约了赵大明到家里见面。

自从那次施老专员夫妇结婚六十年庆典之后,夏侯平再也没来过施府。两个月前,赵大明回来春江参与二号江滩平整工程,曾经约他来家里吃饭喝茶,都被婉言谢绝了。

夏侯平觉得,自己将二号江滩平整工程交给赵大明,虽然意在帮他渡过难关,友情援助的成分占到较大比重,其实却是一桩公平公正的市场行为。试想,那么大一片滩涂本就坑坑洼洼,无论田春风的九龙集团,还是杨二发的江海集团,抑或水利局朱勤如的那个生态公园,都得想方设法先把地弄平了。就工程投入产出效率而言,完全属于出力不小、讨好不大的苦差事。即便赵大明从中多讨了些便宜,那也是他同自家干姐夫田春风、干哥哥杨二发们的交情,水利局那边更是由尤大国夫妇出面打了招呼。因此,自打赵大明工程启动后,夏侯平既没再到过江滩,也没同赵大明见过面,甚至连合同的具体内容都没打听。如此做的用意,他是不想给外界造成什么误解,更不想让什么人抓住把柄。今天主动来到施府,夏侯平是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需要和赵大明当面商量,以求达到双赢的同时,尽量不要留下什么后患。

到了施府,已是晚上十点。夏侯平赶紧先拜望两位老人,准备打个招呼好让他们早点歇息。

见到夏侯平来访,不必说施老专员、赵主席夫妇,就连小狗玛丽都乐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小东西,真是太通人性了,听见夏侯平的脚步与说话声,老远就从屋里迎出来,在他脚下左蹦右哼哼叽叽,完全把他当成了家里人,煞是亲热。

“你看看,玛丽这小东西多势利,见到夏侯市长热情得不得了,这是表示它认识你、讨好你哩!”赵大明解释。

“哈哈,夏侯平小朋友,快坐快坐!”施老专员罕见地特别热情。

“你也真是的,好久都没到家里来了,我们很想你哩!”赵老主席拉着夏侯平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保姆泡了好茶,四个人坐下聊天。

“怎么样,据说任命了两个市委常委,就是常务副市长空着?”施老专员问。

“是的,我和方智达同时任命了常委兼副市长,秦岭同志的职务暂时空缺。” 夏侯平回答。

“他们两个——”施老专员用手指指夫人和儿子,有意停顿了一会儿,说:“他们两个整天吵着让我给省里打电话,给汪乾坤、储宇打电话,催问常务副市长的事情。他们这是要我动关系走后门,帮你争取这个位置嘛。”

“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家里随便说说,结果我妈当真了,催着我爸到处帮你打听消息。”赵大明生怕夏侯平有看法,赶紧声明解释。

“夏侯平是我们家大明的同学、好朋友,我们把你当成自己亲儿子,你的事我这个做阿姨的能不关心?”赵主席亲昵地白了儿子一眼。

施老专员有点哮喘,说几句话就要稍许歇下来喘两口。趁着夫人和儿子插话的间隙,正好把气喘匀了,接着说:“好嘛,争取就争取嘛,我们中国不是历来有个传统,我们党也一直这样提倡的么,就是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任人唯贤、举贤任能。你夏侯小朋友有才能有水平,不要说和我非亲非故,就是我的亲戚、仇人都可以举荐呀。结果,我几个电话打到省里,几个老家伙专门为你的事找了省委,那边的回答是位置空着,就是要给点时间再锻炼一下、考察一下,只要事实证明能够胜任,换届选举时还是有机会的嘛。”

“你放心,为了你的事情,阿姨我也没闲着。以前,市委每月一次的地省级离退休老干部聚会,我们两个老家伙一般不参加,都是由老干部局领导要么事先征求意见,要么事后汇报情况。可是最近两个月,我就作为全权代表出席啦,一来是亲自掌握会议情况,二来可以同有关老同志吹吹风。再过两个月,等到距离换届更近了,我哪怕就是推着轮椅,也要让老头子也参加。他往那儿一坐,哪怕不说话也管大用!你可能不知道,每次遇到班子调整,我们这个级别的老同志都要参加测评、推荐,还要专门召开座谈会重点听意见。百十来个老家伙,不敢说个个都对我们言听计从,至少多数人不会驳我们面子。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由咱家老头子亲手提拔哩。”赵老主席说得非常诚恳。

“谢谢!谢谢!真是让你们二老费心了!”夏侯平感觉很温暖,一股热流顿时在全身涌动。

眼看话说得差不多了,两位老人渐渐掩饰不住倦意,夏侯平提出同赵大晚上楼再聊,让老人赶紧休息。

握手告别的时候,夏侯平再次从两位老人的眼神里感觉出别样的感动。他知道,施老专员和赵老主席此番言行,表面是对自己这个后辈的嘉勉鼓励,其背后则深藏着为人父母对儿女的一份博大情怀。此种情怀,并不因儿女长大成人而消减,也不因自己年迈体衰而懈怠。可以说,只要他们活在世上一分钟,只要自己的儿女有哪怕是些微的需要,他们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否则真是死不瞑目!可怜天下父母,心同此情,情同此理!

上了楼,两个老同学重新泡了咖啡,关门再聊。

“怎么样,工程进行到哪一步了?情况如何?”夏侯平问。

“进入施工一个半月,总体情况不错,遇到些困难,慢慢也就一个一个克服了。唉!确实不容易。不过,多亏你老弟伸出救命之手哪!”赵大明说着,眼眶不由又红了。

原来,赵大明接手江滩平整工程,确实遇到不少难题——

由于有了夏侯平这层关系,又由于施家干儿子、干女儿的因素,合同签订总体还算顺利,只是在价格方面也没占到太大便宜。这也难怪,亲戚归亲戚,生意归生意,漫说是没有血缘关联的干亲,就是自己家的亲兄弟有时还要斤斤计较哩。不过,总归有了这些关系,在工程进度、时限、奖励政策,尤其是预付款支取方面,田春风和杨二发还是给了不少倾斜。至于水利局那一块,赵大明为了不给夏侯平惹麻烦,坚持按照市场通行规则行事,甚至自己主动做了些牺牲。

合同签订之后,运输车辆和土方来源成了大问题。本来,赵大明舅舅公司是有一支车队,可那些车辆都让债主抵押或查封了。无奈之下,夏侯平只好远赴安徽、湖北,打了足量的预付款给对方,这才好不容易弄来一支像样的车队。至于土方来源,则分别通过尤大国、胡丛民的关系,分别跑了市区周边十几个乡镇,总算有块地准备挖成人工湖,土方价格却出奇地高,而且总量远远不够二号江滩之需。

“更困难的是,这边施工还没开始,那边已经有债主闻讯赶来,抢先扣押了施工车辆。没有办法,只好不顾自己和父母脸面,陪着这帮债主好吃好喝说尽好话,又领着他们到九龙集团、江海集团、水利局,让田春风、杨二发、朱勤如几个帮忙担保,保证工程款结算时先支付对方债务,这才使得施工没受大的影响。妈的,你说这是人过的日子么!”赵大明满肚子的委屈。

“好,这些我知道了。今天我约你,是有件好事邀请你参与进来。”

夏侯平详细介绍了那个两全齐美的想法。

“啊!有这样的好事?按照你的说法,我现在集中所有的运输车辆,帮你们把市区所有建筑垃圾运出来,你们按照市场价格给我支付费用。而我,正好可以将这些垃圾运到二号江滩,既为你们解决了无处堆放的难题,又解决了我土方不足的困境。我这样理解对吗?”赵大明不敢轻易相信,复述一遍以求确认。

“不错!就是你说的这个路径。”夏侯平肯定地点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赵大明不再表现出急风骤雨式的激动,而是瞬间泪流满面,一个劲儿喃喃道:“夏侯老弟,让我怎么报答你呢?”

“这哪里到哪里啊,你这是在帮我和市里解难,应该我们感谢你才对。再说,你我之间,不谈报答。”夏侯平抽出两张面巾纸递过去。

“这下,可以还清所有债务,我是真的彻底得救啦!”赵大明哭了一阵,复又破涕为笑。

夏侯平佯装没听见,起身走向卫生间。出来时,赵大明正在摆弄一只天蓝色锦盒。

“这是我妈妈前些时给我的,是他们唯一的宝物,他们本来想让我卖了还债,现在知道我情况好转,就嘱咐务必转交给你。”赵大明打开精美的锦盒,里面躺着一支真正的玉笛。

夏侯平轻轻取出泛着浅绿光泽的玉笛,试了试,居然能吹出低沉悠远的声音。他掂得出此物的分量,很沉很沉。

“请转告赵阿姨,她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万万不能要。而且,从今往后,再勿提报答之类,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心安了。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假如有一天有人因为江滩、垃圾的事向我发难,希望老人们能够站出来说明真相就行了,毕竟这事瞒不住人,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公平看待。”夏侯平将玉笛放回锦盒,推还过去。

“这个你绝对放心,谁和你过不去,就是和我们施家过不去,我们整个家族不会坐视不管!”赵大明用力拍了拍锦盒,态度坚决。

34

周六上午,夏侯平亲自打了九龙集团总裁田春风电话,问:“我这儿想约几个人,下午到你那儿放松一下,有空吗?”

“好的,恭候夏侯市长大驾!”田春风回答。

放下电话,夏侯平吩咐马光然:“通知一下林国光、王彪、许亮几个人,下午四点到九龙集团打牌。”

下午四点,几个人分别到了九龙集团总部,田春风亲自在楼下迎接。

田春风笑容满面与各位握手,最后又张开双臂专门同夏侯平拥抱一下,在耳边悄悄说:“谢谢!”

夏侯平知道这一声谢谢还是冲着二号江滩,便淡然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到了楼上,竟是田春风妻子马小悦则在张罗接待。

“哦,接待事务应当是公关经理的差事,你这个财务总监怎么改行了?”夏侯平有点惊讶。

“您在夏侯市长亲自大驾光临,我做点接待工作还不理所当然?另外,我们公关经理孟菲小姐最近请假了。”马小悦回答。

“孟经理请假,是休假还是探亲?”夏侯平本不该多问,还是没有忍住。

马小悦意味深长一笑,道:“看来每个来九龙集团的领导,都很关心孟菲小姐啦。报告夏侯平市长,孟菲是出国旅行了,估计最近几天就要回来。”

这一说,夏侯平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周围人也善意地笑了。

茶水泡好,闲扯了一些鸡毛蒜皮,马小悦便招呼坐下打牌。

夏侯平本欲坐下,忽然改了主意,指着马小悦说:“不如你先陪他们几个打牌,我想请田总陪我转转。来春江这一年多,我还没好好参观过你们集团哩。”

大家都明白夏侯平的意图,他这是把大伙摁在牌桌上,自己想单独同田春风有话要说。

双休天里,集团总部多数办公室都关着门,也难得遇到几个工作人员。田春风领着夏侯平先看了企业展览馆、荣誉室,然后参观了附近的技术研发中心、实验室、博士工作站、院士工作室,一边看一边听主人介绍情况。

“看得出来,集团虽然成立时间不长,可取得的成绩非常大,企业发展势头也很好。因为不分管工业经济,过去了解这方面情况不够,今天看了感触很深。”夏侯平频频点头称赞。

“主要是我们主动汇报请示不够。今后,我们一定多请示多汇报,力争及时得到夏侯市长的帮助指导。”田春风连忙说。

楼上楼下跑了几个来回,该看的也都看了,恰好转到总裁办公室门口,田春风问:“到我办公室坐坐?”

夏侯平说:“好,坐下聊聊。”

进了办公室,马上便有秘书泡了咖啡、绿茶送进来,桌子上鲜花、水果显然也是刚刚换了新的。

“知道今天我们几个来的目的吗?”夏侯平问。

“知道。你们是为那块电子二厂的厂房而来,这件事最近被传得沸沸扬扬了。本来,我正坐在家里等方智达总指挥上门,没想到他把这块烫手山芋转到您手上了。哼!”田春风鼻孔里这一哼,包括了太多信息。

夏侯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最后通牒,坦然交到田春风手上。

田春风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越看脸色越阴沉,最后气得手也哆嗦起来,说:“什么意思?他方智达什么意思?想到强制拆除出我田某人的丑?做梦去吧!他妈的,什么东西!他方智达最好不要小人得志太过嚣张,逼急了我要他好看!”

夏侯平看田春风发泄得差不多了,这才伸手接过通牒,复又折叠好放进口袋,说:“这个只是给你看看,不必介意。我今天来哩,其实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能否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既把问题圆满解决了,又能实现双赢格局。”

“如果能够这样,当然再好不过!只是不知夏侯市长说的,是个如何双赢的办法?”田春风问。

“我刚才跟着你转了一圈,看到你们九龙集团确实发展很快,不仅跻身春江一流的利税大户,而且还正在积极准备包装上市,未来前景确实不可限量。但是,在看的过程中我也有点感想,希望说出来和田总探讨一下。如果有说得不妥当的地方,田总不会见怪吧?” 夏侯平笑着反问。

“夏侯市长见外了。您对我们九龙集团一向关照,二号江滩的事更是有恩于我们。今天您能上门,本身就是给了我田某天大的面子。其实我刚才早就想好了,今天您来无论说什么,我都只点头不摇头,哪怕吃再大的亏,一切也按照您说的办!”田春风态度明确。

“好,有你这话,我就直言了。我感觉,一个企业做大是一个概念,做强又是一个概念。企业规模、经济总量、利润、纳税之类,包括有多少博士、院士等等,那只是做大的内容,是企业的硬实力。而做强则涵盖了更多内容,包括企业的社会形象、在普通民众心目中的位置,以及企业的文化内涵、亲和力、包容度等等。像你们这样的企业,尤其要注意去暴发户色彩。这,就是通常说的企业软实力。

最近这些年,外地很多原先名气颇大的企业,就是因为软实力不够,或者硬、软实力的严重不匹配,很快就趋于下滑、甚至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因此,我建议田总和九龙集团,要注重两手抓两手硬,实现硬软实力齐头并进。

那么,如何才能把软实力弄上去呢?就目前情况而言,一方面要注重合作、包容,加强同政府和友邻单位的协作互动;另一方面就是要拉近与普通百姓的距离,适当向社会展示企业文化,建立良好的社会形象。在这方面,你们有些方面做得很好,但有些地方也有不足。譬如,你们集团有很好的文化体育设施,内部文体活动开展得也丰富多彩,但缺少与社会大众的互动、共享,广大市民不知晓且无法参与进来。对此,我可听到不少议论哦!”夏侯平直言不讳。

“你这一说还真确有其事。不说别的,光是我们的室内体育馆和塑胶体育场,就因为不对外开放,遭到很多的骂声哩。”田春风承认。

“那块电子二厂的老厂房,原本市里就规划了建市民活动广场,你们当年没花几个钱买过来,路边的店面又没有正规手续,这些情况社会上都知情。这次文明建设创建,需要把那块地拿出来做绿地,刚才的通牒你也看到了,这是无法逆转的大势。我倒是觉得,你们九龙集团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干脆由你们自己拆、自己建,搞一个九龙绿色文化广场,既作为市民活动的重要场所,也可当做你们企业文化艺术展演的场所。广场建成之后,市里该给的拆迁费用,我这儿按照最高标准一分不少全数给付,另外,你们还可以在周边树些大型电子显示屏,播放公益宣传片的同时,插播你们九龙集团的广告,这可是一举几得的好事哟。”夏侯平和盘托出内心想法。

“好啊!这个方案我举双手赞成!”田春风兴奋道。

“君子一言?”夏侯平问。

“驷马难追!”田春风回应。

一桩天大难题,竟然于谈笑间轻松化解。

“妈的,要是方智达有您这样的智慧与雅量,何至于我连这点面子也不给他?”田春风忿忿不平。

“呵呵,你们原来关系那么好,不必因为一点小事就闹得不愉快。大家都是好朋友好兄弟,可以通过坐下来聊消除误会嘛。” 夏侯平语带试探。

“唉!这个可能已经没有了!”田春风叹道:“在春江,都知道我田春风讲交情、善交际。是的,我是有很多同学、校友,也可以说有个不小的朋友圈子,这其当然不排除利益因素,但我更看重的还是感情因素。朋友是什么?朋友是心心相印、气味相投者的自然聚合,往大了讲为的是大家抱成一团干大事、成大业,往小了说是提高个人生活品质,至少是愉悦身心。

如果纯粹只是利益、利用,而且是单方面的利用与索取,那就失去朋友的本来意义和存在的价值。他方智达是什么人?什么地方够瞧朋友?他为了达到自己当上常委的目的,不惜牺牲另一个朋友秦岭的利益。他和我之间,更是光知道索取,而很少回报。平时,我最烦他的地方,就是他动不动就提醒我,其实也是在警告我,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万一我因为别的什么人、什么事,被纪委、监察局、检察院弄进去了,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能说,就我与他方智达的事情不能说。这些话说一两次也就罢了,反复说、整天说就没有意思了。

尤其是近些年,只要他酒喝多了,或者从报纸、电视上看到什么腐败案件,总是第一时间打我电话说这个。我觉得,他从来就没关注过我的感受,从来也没想过我的利益、尊严。其实,前些时二号江滩的事,只是我们之间矛盾爆发的导火索。相比较起来,您就完全不一样。您是个光明磊落的正派人,为人做事处处尊重人、照顾人,因此我信你服您,愿意和您交朋友,包括您交出我们《春潮》杂志给的稿费,我都能理解。”田春风说出心中想法,长吁一口气。

“说起稿费的事,我倒是正好有件事想问你:自从去年底举报事件之后,你又让《春潮》杂志主编郝同光给我送来两笔稿费,这是为什么?”夏侯平不解。

“稿费和您捐款,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您和汪乾坤书记把稿费捐了,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们杂志刊登了你们的稿子,按照规矩给你们发稿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因为有人举报,因为你们把稿费捐出去了,我们杂志就不敢再给你偿发稿费,那岂不说明我们稿费的非法性?再说,我给你们发了稿费,你们才有可能捐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等于我们企业也在做善事嘛。”田春风的说辞颇有道理。

“今天难得这样放开来聊。通过这一聊,也算我们相互加深了解了。看来,我们性格中颇有相似之处嘛。”夏侯平说。

“我完全赞同!今后,我要在同学、校友、朋友圈中多多宣传您。我感觉,您同方智达最大的不同,就是不光有做大事业的大志向,更有成大事者必备的大胸怀、大智慧!”田春风几乎一字一顿。

当晚,田春风夫妇设宴招待,夏侯平喝了好多酒,所幸没有醉。其他几个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尤其是田春风、王彪、林国光,人人都喝得吐了,完全放开疯闹了个痛快!

35

“听说夏侯市长很关心我的行踪哩。怎么样,我刚从外地回来,是否有空接见一下?”

孟菲的电话打得正是时候。

晚上,夏侯平刚刚参加一个应酬,送走省里一帮客人后,独自一人由酒店返回住处,走在春江边的人行栈道。

“呵呵,原来是孟大经理。好啊,我正好一个人在春江边散步,你现在哪里?”夏侯平回答。

“春江边散步?具体在什么位置”孟菲问。

“文化广场南首200米,春江书苑对面。”夏侯平报出准确位置。

“哈哈,这么巧?请你抬头向右看,春水湾公寓最南一排临水顶层,灯光明灭三次的那房窗户,便是我家。如果愿意,欢迎领导访贫问苦。”孟菲快活得像个孩子。

夏侯平抬头向右前方仰望,果然看到一扇窗户灯光明明灭灭闪烁了三下。

“到你家?现在?方便吗?”夏侯平犹豫了。

“哈哈,原来是个博士学位的老封建!方便不方便,你来了不就知道啦!要不,我到底层电梯口等你?”孟菲问。

“不必不必,我自己上来吧。”夏侯平制止道。

位于春江之滨的春水湾小区,是春江市区鼎鼎大名的高档居住区,清一色七八层带电梯的小高层建筑,间距大、绿化好、物业管理规范,里面住户非富即贵。

夏侯平进了小区上了楼,孟菲笑意吟吟候在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照例先参观房子。

孟菲的住房位于顶层,是个二层跃式,除了下边主卧室、书房朝阳且面向春江,上边一间将近二十平米阳台更是可以全景观看一湾江水。

房子面积足够大,装修布置得简洁而不失雅致,家中器物不多却皆必需之物,摆放阵列得恰到好处。

“家里人呢?”夏侯平环顾四周,问。

“哈哈,我和你一样,在春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孟菲点到为止不想深入,反问:“不知夏侯市长愿意在室内客厅坐呢,还是愿意在室外阳台上坐呢?”

夏侯平想了想,说:“阳台上好是好,只是今天气温有点高,我看还是室内开了空调舒服。”

“我猜到你会这样选择。”孟菲狡黠一笑。

夏侯平脸不由一红,幸好有夜色遮掩。刚才孟菲问他选择阳台还是客厅,他原本打算坐到露天阳台欣赏春江夜景,可转念一想,这里居民楼林立,万一被附近哪个好事者看到,偷偷拍个照片或视频传到网上,岂不麻烦透顶!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心理过程,孟菲一定是猜想到了。

两人在客厅坐下,一杯绿茶正是夏侯平最喜欢的西湖龙井,茶几果蝶上的坚果也是他常食的杏仁。一炉卧香,袅袅飘出缕缕古檀气息,旁边老式唱机里播放着熟悉的《春江花月夜》。

“哦,孟大经理也喜欢这些?”夏侯平有点惊讶。

“是啊,西湖龙井,陈年檀香,丝弦民乐,就兴夏侯市长一人喜欢,不兴我们平民百姓也喜欢一回?”孟菲说话少有讽刺意味,而是更多卖嗲的意思。

孟菲忙碌一阵,定神在夏侯平对面坐下。

灯光下,夏侯平也不回避,而是一边品茶一边细细打量对面的伊人。

眼前的孟菲,洗去脂粉尽现素颜;褪掉职业装,身着一件宽松真丝休闲T恤;卸下公关经理的格式微笑,完全一副居家小女人纯情模样。在夏侯平眼里,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怎么样,夏侯平看够了没有?”孟菲一语点醒眼前人,却又不依不饶,问:“看了半天,是否观察到本小姐有什么变化?说对了,本小姐有大奖哦!”

“变化?这我倒要仔细看看。”夏侯平故作不知,真的坐直身子认真端详起来。

其实,早在刚才进门碰面的那一刻,夏侯平就已发现一个异常情况——以前几次见面,不论什么季节、气温高低,孟菲颈上总是少不了一条围巾,天气冷时是羊绒质地,天气热时是一袭真丝。而每次谋面,夏侯平总爱条件反射一般盯着对方颈项,那一颗褐色痦子总是那么刺眼。及至后来,孟菲像是看出某种端倪,似乎有意无意就要拿围巾遮掩。可是今天,孟菲特意穿了低领T恤,不仅长长的美颈显露无遗,而且颈上半无一丝半缕遮掩之物。更为神奇的是,颈上那颗痦子竟然不翼而飞,一副美颈完美得令人不敢相信。

夏侯平睁大眼睛两三观察,还是没见到那颗褐色物。

他不便直奔主题,只好绕着弯子问:“不知孟大经理,最近到哪里休假了?”

“呵呵,终于问到正题上来了。”孟菲转而一本正经回答:“报告领导,我刚刚到韩国休假旅游了。”

“恐怕不光是休假旅游吧?”夏侯平问。

“你猜对了,顺便做了个小小的美容手术。韩国美容还是号称世界一流么,那里的技术确实令人放心。怎么样,效果还行吧?”孟菲有意转了转脖颈。

“嗯,确实非常完美。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手术?”夏侯平话一出口,立即后悔得不行,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果然,冰雪聪明的孟菲立即反唇相讥,道:“哦,夏侯市长难道真不明白?我可早就听说,有人从小就不喜欢女人颈上长这种痦子哩。”

夏侯平大吃一惊:“就为这个?你怎么知道?”

“就你那点个人信息,还能逃得过本公关经理的耳目?”孟菲不屑道:“记得我好像同你说过,我在国外留学时的好多同学、校友,如今都在美国中情局、英国军情五处供职,货真价实的间谍哩。”

夏侯平顿时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

茶喝得多了,夏侯平立起身环顾一下,很快找到卫生间。

稀里哗啦放了一通水,夏侯平踱到唱机旁边,想在唱片堆里再找一张喜欢的唱片。

“这里有约翰?史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要听么?”孟菲说话的同时,已经过来找到那张唱片,递到夏侯平面前。

夏侯平又是一惊,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紧了对方,却又忽然想起刚才间谍一说。

两人莞尔一笑,眼神里便少了些警觉,多了默契与会心。

只一瞬间,毫无预感且无防备,孟菲突然伸出双手,轻轻架到夏侯平的双肩,歪着头,脸上显出玩皮表情,问:“刚才说了要给你奖励,我可是说话算数的哦。说吧,怎么奖励?”

夏侯平一颗心立马提到喉咙口,说不出的五味交织,只好随口说:“不知孟经理从国外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孟菲将一副美颈稍稍伸过来,道:“喏,这就是!”

夏侯平眼看别无选择,只好在那平滑的颈上轻轻吻了一下,倏忽松开。

哈哈哈哈!

孟菲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夏侯平立在那儿好久才缓过神来。

再坐下来,两人似乎又多了些坦然,却绝口不再提出国、美容之类。

“这么大房子就你一人居住?家里其他人呢?”夏侯平有点没话找话。

“哦,夏侯市长查户口来了?那我就有问必答:房子是我一个人住,父母家人全在上海。怎么样,满意吗?”孟菲言罢,又是一阵笑,说:“算啦,不说这些鸡毛蒜皮了,我来说点你感兴趣的话题吧。最近你好像和我们田总做了朋友并达成某种默契?”

夏侯平屁股像被烫了一下,身体前倾至少四五十度,问:“你听谁说?田春风自己说的?”

孟菲摇头,道:“谁也没说,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根据呢?”夏侯平追问。

“昨天我从韩国一回来,田春风夫妇请我吃饭,算是接风洗尘。饭桌上,田春风说了你来集团的过程,包括你问起我的去向,还有电子二厂那片厂房的事。他对方智达背后使阴招非常愤怒,对你的善良、智慧、义气深表佩服。我也感觉,你在这件事的处理上相当圆满。饭后,马小悦给了我一份打印清单,上边列了方智近些年从九龙集团拿的钱物,其中多数是给方方面面领导送礼用的。马小悦拿过来的时候,表面说是让我看看,方智达多么不讲情义、不够朋友。

可是,当我看那份清单的时候,马小悦借着止厕所的名义,离开了大约五六分钟。这个举动背后的意思,我自然心里很明白,便当场用手机将清单拍了下来。说实话,清单上的那些东西,绝大多数是我和马小悦经手,平时倒也没怎么在意,可眼下汇总起来却吓了我一身冷汗。看来,田春风是铁了心要和方智达决裂,转而要交你这位朋友。对于这件事的利弊得失,我也没完全想明白。现在哩,那份清单就在我的手机里,你需要时我马上就可以传给你。”

孟菲掏出手机,投来征询目光。

夏侯平听得很认真,思想斗争得非常激烈。他知道,孟菲手机里的这份清单,对于他的常务副市长官位,也许就是击倒竞争对手的致命利器,是那根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他更清楚,在自己和田春风、孟菲这三方之间,无论事涉利益还是情感,这份清单作为工具皆背负着特殊商品的属性,获得者需要付出代价,送出方需要得到回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否则,如果普天之下遍布免费午餐,岂不置身于童话王国、梦幻世界!

于是,他向孟菲摆了摆手,说:“别,先别发,需要时再说。”

告别时,趁着夏侯平在门口弯腰换鞋的功夫,孟菲一手挡在门框。等到他抬头时,正好撞在她怀里……

36

夏侯平急于要和野夫见面,是因为有很多话想要找人诉说,却苦于没有可靠的倾吐交流对象。

说起来,夏侯平也有不少的朋友,其中有些是当年同学,有些是工作中的同事,有些则是某个会议、旅途、培训班上的同伴,当然也有黄小嫣这种红颜知己,以及孟菲这样的准红颜知己。

人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朋友,不同的话题、心思则需要与不同的朋友分享,而有些话题则只能同特殊的朋友诉说。譬如眼下的夏侯平,可以视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关翔、市委书记汪乾坤、市长储宇为朋友,却只能在遇到困惑、难题时请教求助,纯属就事论事性质;也可以将组织部长金鑫以及盐务局长陈益兵等几个人作为朋友,但也仅限于在某些无利益关系的事情上互通信息、暂伸援手;进而言之,身边的秘书马光然不失为一个铁杆亲信,可是,像涉及到与方智达斗法这样的大事,尤其是有关男女私情方面的敏感话题,则往往不可不多些顾忌与远虑;即便是自己的妻子杜娟、心爱之人黄小嫣两人,按说总能无话不谈了吧,却还是不行——牵涉到她们之外另一个女人的情感,那更是大忌啊!

正是虑及于此,夏侯平走到眼前的这一步,感觉太多不可轻易与人言的东西,却又急切需要排解发泄,因此便觉得真心朋友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显金贵。

所幸的是,在春江有野夫这样一位知心朋友,可以毫无顾忌地交谈。完全可以说,遇到野夫,于夏侯平而言是个意外惊喜与获得。

野夫其人,曾经算是在朝之人,后来转而下野。现在,因为开了这家陶然居饭庄,接待的客人大多是春江政商两界要人,又算是身在半朝半野之间。这样的身份,便少了利益的直接牵扯羁绊,多了些自由自在、进退裕如的从容。尤其可贵的是,野夫因为喜爱文学,迷恋道家与老庄哲学,也因为失恋与反感机关里的种种世俗丑陋,一颗心依然纯净清洁,却又以一副低姿态甘于隐藏尘俗。更为难得,野夫知他懂他,两人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建立了很深的信任,真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又能做到彼此默契、相互欣赏。如是,每每遇到难解之心结,夏侯平总是第一时间想到野夫。

到了江边陶然居,已是夜里十点多,夏侯平之前连着参加两场应酬,酒喝得有点过了,野夫便亲手张罗醒酒茶水。

夜空无月,夏天的星倒出奇地密。

野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如同刚刚打了鸡血一般。他是典型的夜猫子,从来没有凌晨两点之前睡觉的习惯,黎明入睡、下午起床是其生活常态。

一杯茶喝了,夏侯平蜷在逍遥阁的沙发上居然眯着了。十分钟不到,竟又被自己的鼾声惊醒了。这一醒,便感觉特别地神清气爽。

“唉,一个官做得如此疲劳,真是罪过!”野夫感叹。

“是啊,如果仅仅是身体疲劳倒也罢了,关键是心之累却又不可示人,才是更大的罪过呀。”夏侯平赞同。

野夫不语,单等夏侯平吐苦水。

“啰嗦烦心事太多,你想先听哪一个?”夏侯平问。

“悉听尊便。”野夫还是一副闲淡模样。

“那就先请教一个问题吧。” 夏侯平问:“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人,都一再告诫我要入乡随俗,快些好些融入春江当地官场,能够从容自如同各种人打交道,自由周旋、进出各种圈子。最近一段时间哩,我也试着接近各类喜欢或不喜欢的人,甚至刻意同他们交朋友。我个人感觉,做得很努力,却也很吃力、很累,而且时常生出力不从心、难以坚持之忧。你倒是帮我分析分析,如何才能克服这种心理障碍,做得更好、坚持更久呢?说实话,有时看到汪乾坤他们那样我行我素、逍遥自在,真是打心眼里羡慕哪!”

野夫听了,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道:

“你说的这个,我完全能体会和理解。说到底,你还是没能从内心深处放下某些东西。这种东西,倒也不能完全归结于清高、自尊、架子之类,而是骨子里的做人行事准则,是从小养成、后来又在大学里长期熏染出来的那种气质。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实质上说的就是这个。不过,我还是原来的观点,既然你身在官场,又想在其中有所作为,那就一定要改变这种状况,适应周围环境,关键所在是要有意识地锻炼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具体点说,比如你看美女,从来不敢正视人家,或者看了就脸红,我说得没错吧?”

“哦?你这也观察出来了?”夏侯平笑问。

“不光是我的观察,是春江官场人所共知的趣闻。这个细节表面看来微不足道,其实却绝非小事,反映出你在官场中的另类品行与形象,一般官员会因此觉得与你不是同类,或者你不容易接近。因此,你得学会直面任何一位美女,至少三五分钟不脸红,且始终谈笑自若。再比如,你看现在的酒桌、牌桌,不论大小级别的官员,张口就是黄段子荤段子,有些虽然不那么入耳,可容易通过哈哈一笑交流感情、拉近距离,你得从学会听开始,渐渐也要能说上那么一两个。

还比如,你在接触下级官员、特别是基层干部的过程中,难免遇到像水利局长朱勤如那样心直口快的人,个别的甚至不免冲撞与冒犯。遇到这种场合和对象,你得做到气而不恼、恼而不露,这与心胸气度无关,其实还是个习惯问题。眼前这个局势,党委、政府连着面临换届,人事变动幅度很大,好多圈子都将要重新洗牌。

其中一些人,会观察、选择,而这种选择往往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乃至具有赌博性质。如果你不够亲和、不够令他放心依靠,他可能就要转投别人门下,你因此便会失去很多人脉、选票。至于说到市委书记汪乾坤,他的情况与你不同。首先,他是市委书记,春江一把手,至少在春江没有什么竞争对手。其次,他的官路历程与你不同。他是从机关到基层、再从基层到机关,每次提拔都无需举手投票、民主测评、背靠背打分来决定,因此他才能足够潇洒、清高与逍遥。”野夫思路越说越清晰,也越说越兴奋。

“唔,你这一说,我脑子里渐渐有点清楚了。其实哩,这些道理我也懂,可有时很难说服自己转过弯来,往往越想越憋气。今天你帮我这么一梳理,思路就明晰多了。” 夏侯平点头道。

接下来,夏侯平说起心中又一疑惑:田春风与方智达的关系。通过几个方面传来的信息,包括与田春风的正面接触,他虽然感觉到田、方二人之间确实出了问题,可还是不能确认其真实性,至少不敢轻信已经到了破裂的程度。

“你说说,就我刚才说的就几件事,无论秦岭离开春江也好,二号江滩地块选择也罢,还是春江边上那块违章建筑的拆除,难道他们之间二十年的友谊真会因此终结?如果答案是否定,那田春风的示好,孟菲手里的清单,岂不全是冲我而来的诈弹?”夏侯平叙述了全部过程。

一直在认真倾听的野夫,这次思考的时间更长。他甚至踱到空前,面向长江静静伫立了足有十几分钟,这才转身回来,坚定地说:“我感觉应该是真实可信的,其中不会有什么骗局与危险。你想啊,当年方智达与田春风结交时,相互地位、实力其实是严重不对等的。可是再看今日,虽然一个经商一个为官,双方却基本处于平起平坐的地步,至少田春风在自我感觉上不落下风。此其一。其二,你上边说的几桩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于田春风这种感觉已然膨胀的人来说,一切都事关面子、尊严,其中任何一桩都足以触动神经。其三,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涉及到普天之下人与人交往的一个核心要素——利益。纵观古今中外,无论多么坚固的人际关系,小到一对一的单独交往,大到一定群体组成的圈子,决定其成立、走向、破裂者,无不基于利益,一切也都完全服从于利益。利益是什么?利益可以是金钱、物质,也可以是政治、文化、名誉、地位;利益可以主动奉献、牺牲的形式表现,也可以智谋、强索、巧取、豪夺的方式达成;洋洋大观两个亿是利益,蝇营狗苟二分钱也是利益;放眼到二十年后是利益,局限于两秒钟之内也是利益。总之,利益无关乎大小、长短、厚薄,只取决于当事者眼光、胸怀、气度。具体到田春风与方智达的关系,在长达十几、二十年的交往中,于前者是无尽奉献,于后者是一味索取,总归有失去平衡、清算总账的一天。如今,随着秦岭远走省城,春江官场面临重新布局,一方面,方智达未能表现出预期中的无私也慷慨,另一方面,你夏侯平又占据了天平相对下沉的一头,这就逼着田春风必须选择,或者说必须翻脸。”

“这么说,田春风这颗棋子,对我有利?”夏侯平问。

“是的,相当有利。田春风在春江势力不小,周围云集了一帮各种名目的同学、校友,他能主动贴近,对你是利好。不过,他身边那个孟大美女你要慎重。这样引人注目的美人,有魅力有趣味有风韵,却也有毒性有危险,远不得拒不得,同时也过分亲近不得。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杯酒,闻着奇香无比,少喝也意趣无穷,饮多了则容易上瘾沉醉、甚至受其毒害哦!”野夫的话意味深长。

夏侯平端起面前杯子,与野夫轻轻一碰,道:“那我们干脆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