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圈子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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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北护城河工程突然塌方,两名路人被埋!

经过两个多月的紧张施工,到这时,十里护城河“四化”工程已经完成一半。照此序时进度,赶在十一月初市、县党代会前竣工应该问题不大。

对于这一工程的施工难度,不光是夏侯平这个决策者估计不足,就是陈如海那样经验、阅历丰富的建设施工商,也经常面对各种突如其来的难题,被弄得措手不及。别的不谈,光是河底清淤一项,原先预计连抽水加清挖,多调点施工机械、多雇点农民工过来,最多十天八天足矣。没想到,这条护城河还是“文革”前清过一次,至今一直没再有人过问。清淤前,十几台水泵沿河摆开同时工作,河水却总抽不干净,有些地段前边抽干紧跟着又有积水。后经仔细检查发现,整个十里沿河,光是通向河里排污的各种明管、暗道就有七十几处,从生活污水到工业**废料可谓应有尽有。无奈之下,夏侯平只好责令吴东方出面,再次带着城建、城管、环保、环卫以及沿河街道、居委会主要领导,甚至请来纪检、监察、公安等法纪部门负责人,沿着基本见了底的护城河巡视一圈,将上述排污管道逐一落实到具体单位,限令两天内必须改道或封闭,违者将以法律、经济、党纪政纪手段从严惩处,甚至几项手段并处。此令一出,护城河总算得以见底。紧接着的清淤更为艰难,淤积了四十几年的半河烂泥,各种腐朽之物混杂,粘稠得如同刚从地下深处打出的原油,发出的恶臭直飘出城外几十里久久不散。幸亏春江建安集团力量雄厚,大队人马加现代化机械联合作业,整整忙碌了半个月才全部清除干净。淤积之物的处理,原本也让夏侯平、陈如海们有些担心,生怕弄不好造成二次污染。恰好,此烂泥正是农业大学冯教授眼里求之不得的上好有机肥料,用来改善万顷良田里遭到污染破坏的土地,则是最为理想的宝贝。于是,一废一宝顿时相互转化,竟成为一桩美谈。

清淤之后,便是固化。所谓固化,是对护城河从底、到坡、及至岸整体进行加固,有的地方铺了石板、水泥块,有的地方浇灌了混凝土,有的地方则嵌设了花形美观的镂空广场砖。护城河上的那些桥,半数需要拆除重建,半数留下者需要做些必要的修补。还有,沿河两岸的路,近水一边做成步行观光栈道,外侧修成双车道的沥青路面,中间隔以绿化景观带。

固化之后的美好与亮化,便是要在河边道旁进行植树、种草、栽花,以及布置功能与外观相吻合的路灯、地灯、霓虹装饰灯。可以想象,等到工程结尾时,一条原本破烂不堪、又脏又臭的护城河,将是何等漂亮何等干净!难怪那几家贼精鬼怪的房地产开发商,在听了夏侯平的现场推介之后,迫不及待看了陈如海的工程设计方案,当天就提出签订共同投资建设合同,千方百计将护城河引河向外延伸到自家开发的商品房项目里来。

如此,地产商们沾了护城河“四化”之光,原本滞销的房产顿时成了临河景观房;护城河改造也获得足够的建设资金,没让政府财政掏一分钱,办成了一桩天大的惠民好事,真正是一举两得、互利共赢。

没想到,一桩顺风顺雨的大好事,竟然还是中途出了纰漏。幸亏发现及时,两名被埋者被紧急送医院抢救,才没酿成人命惨案。

事发在凌晨。时值立秋之后的第一场雨,前后下了两个小时,雨量中等偏低。早晨四点半钟的样子,离雨停也就半个小时左右,位于护城河东门桥南侧状元巷附近,一名环卫工人拉着三轮车正在沿途收集垃圾,旁边一位七旬老公照例早起锻炼。毫无征兆之间,忽然觉得脚下站立处松软如酥,还没等两人明白是怎么回事,齐刷刷就掉进了泥坑,被埋了个结结实实。

万幸的是,距离事故点大约五十米开外,海北中学一名体育老师刚刚跑步经过,闻声回头看到惨况,马上急步回返大声呼救。周围居民听到喊声纷纷出来,有的拿出挖掘工具出手救人,有的拨打了110、119、120,甚至有人慌乱之中打了不知哪里的什么号码。

仅仅几分钟之后,消防队员首先赶到,两外被埋者被扒出。所幸,事故地段河坡刚刚重新做过,包括路面全是才填不久的新土,被埋者虽然陷进去很深,却并未完全处于窒息环境,因此救出时皆在昏迷状态,生命体征倒还没有丧失。

急救车即时赶到,伤者拉到县人民医院。经过紧急抢救并检查,环卫工人三根肋骨断裂,小腿骨折,神志渐渐趋于清醒;七旬老人仍然深度低迷,口鼻内不时有污水渗出,低热、咳嗽、抽搐,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

早晨六点,夏侯平得到信息时,还在春江市区的宿舍没起床。

先是海北县长吴东方电话来报:“夏侯市长不好啦,出大事啦,护城河工程凌晨塌方,两个人砸在里面,弄不好要出人命了。”

夏侯平听了,惊得从**一跃而起,说:“不要惊慌,具体什么情况慢慢说。”

吴东方却说不出具体情况。

两分钟不到,庄一民来电话,说:“我正在医院协调抢救,吴县长让我直接向你汇报。两名伤者看来生命是保住了,但可能会留下残疾。我已按照吴县长的指示,要求医院不惜代价全力抢救。”

刚放了庄一民电话,陈如海已经堵到宿舍门口,着急道:“夏侯市长,这次我是给您惹下大麻烦了。这个海北护城河工程,我让工程部谢经理日夜盯在工地,我和女婿也是轮流过去坐镇,每次我都同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务必睁大眼睛百倍小心,一定不能出安全和质量问题。可是昨天我刚从海北工地回来,没料到夜里就出事故了。早晨接到报告,我已经让人带着十万元现金赶到医院,一切按最高标准用药。我这时候赶过来,就是向您请罪来了,同时想请您亲自过去帮助协调一下。您也知道,海北那地方关系复杂,胡主任又和我亲家不太对付,我心里有点害怕哩。”

“陈总别着急,事情还没完全弄清,现在着急还太早。你就是不过来,我也正准备去海北哪!这样,你一会儿坐我车上,我顺便了解一下工程情况。”

夏侯平草草刷牙洗脸,收拾了公文包,马光然已经带着司机老方候在楼下。

上了车,夏侯平问陈如海:“你对工程质量把握有多大?”

“夏侯市长,别的事我不敢说大话,海北护城河工程这个项目,我保证质量绝对没有问题。目前已经完成的基础部分,用土全是从农村买来的熟土,石料、砂料、水泥全是一等一的优质品,管道也是从上海正规企业进的货。施工过程中,不光有海北方面专门聘请的监理按程序监督,而且还有海北政府有关部门派来的工程技术人员全程跟踪,我们集团本身也有专门部门随时督查。更为主要的是,我们的工程是分段验收,合格一段才往下进行一段。”陈如海回答。

“既然这样,怎么会一场雨就塌方了?”夏侯平追问。

“是啊,我也正纳闷哪。按理说不应该啊,即使是刚刚做的土方,也不至于一场雨就冲垮了。”陈如海也颇疑惑。

“陈总放心,只要工程质量没有问题,你就不必过于担心。再说,海北这个工程是我拉你来做,出了问题我会和你共同面对。”夏侯平安慰道。

到了海北,一行人先奔医院。

环卫工人已经完全清醒,肋骨断裂和小腿骨折的地方作了固定处理。晨练老人还在昏迷中,发烧热度越来越高,经过检查肺部呛了不少泥水,被窒息的时间相对也长了些,目前尚未完全脱离危险。

伤者浑身插一管子,脸上戴了面罩,没有办法说话。伤者亲属来了足有一个加强排,先是围着病房和医生值班室叽叽喳喳,看到来了领导马上像苍蝇一样扑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情绪相当激动。

吴东方和庄一民恰好赶到,马上将夏侯平、陈如海请到院长办公室。

夏侯平一见院长似曾相识,迅速在脑子里搜寻相关信息,却一时不得要领。

“我们好像见过?”夏侯平问。

“是的,我是顾老书记的侄女婿,与胡丛民书记也是亲戚。那次在顾老书记的生日宴席上,我专门给您敬过酒。”院长点头道。

“伤者情况怎么样?”夏侯平转入正题。

“不太好。环卫工人断了三根肋骨,小腿粉碎性骨折,可能会留下残疾。那个老人七十开外了,伤势还不明朗,如果一直高烧不退,很容易就会导致器官衰竭,那就很难逆转了。如果你们感觉不放心,我倒是建议转院到春江第一人民医院,那里技术力量与设备更好。”院长回答。

夏侯平听了,感觉有点不对,心想这么重的病人,现在提出转到百里之外的春江,岂不是明摆着找死么?院长此意,或许是想推脱责任。于是,他正色道:“现在不谈转院的事,你们全力以赴,需要时可以从春江或省城请专家会诊。”

走出医院,夏侯平心情渐趋沉重。尽管还没吃早饭,肚子里也早就饿得咕咕叫,可他还是决定先看事故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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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现场被一圈红色护栏围成警戒线,几个民警和保安正在现场维持秩序。

夏侯平铁青着脸到了现场一看,那个坑大概有半张乒乓球桌子那么大,塌陷下去两米深的样子,里面积了些浑浊的泥水,周围被踩踏得很厉害了。

大家围绕塌陷处转了转,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时,聚拢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多数是居住在附近的居民,也有过路的行人,还有专门从远处赶来的好事者。听说护城河工程塌了方砸了人,有些不明真相的围观者不免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个别的甚至高声朗调开始起哄——

“什么中祸从天降?这就是!你说人家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好好的正扫着地,忽然就这么咕咚一声掉下去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还有更倒霉的哩!那个老头平时都是五点起床,最近就是因为护城河整修得有点模样了,这才提前四十分钟起床,说是想沿着河边多走点路,也是趁着刚下雨呼吸点新鲜空气,这下倒好,呼吸了一肚子的烂泥脏水,到现在还生死不明哩!”

“听说这么大个工程,咱海北几十支建筑队伍、几万建筑工人都没捞着,硬生生让春江来的什么老板给抢了,说是人家施工技术好、力量强,现在弄成这样,看他们怎么向咱海北人交待。”

“什么技术好、力量强?是人家后台硬、关系好、钞票强!这个工程的包工老板是市委副书记亲家,副书记同咱们海北的县太爷又是嫡系,这个工程给他做是天经地义。至于出了这种倒霉事,你看着吧,最后保证在事化小、小事化了,还不知道会找个什么八杆子打不着的荒唐理由哩。”

议论间,人群将事故现场围了个密密实实。其实,这时早就有人认出了夏侯平、吴东方、陈如海几个,话也说得更加难听,有人直接点名要夏侯平回答问题。

“夏侯市长,我们知道你现在主持海北的全面工作,我们也知道这个工程是为咱老百姓谋利益的惠民工程,可是现在出了这样大的重大责任事故,你让我们怎么信任这支外来的施工队伍,如何放心这项工程的质量?”

吴东方原本想站出来挡一下,却让夏侯平拦住了。他往群众相对较多的一面靠了靠,清清喉咙,道:“海北的父老乡亲们,早晨听到事故情况报告,刚才又赶到医院看望了伤者,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不光有难过、痛心,也有疑惑与愤怒,同时我比大家又多了一层歉疚。刚才大家的议论、质询,每一字每一句我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现在事故出了,不论从哪个角度分析,责任都在我们当政者身上,受害群众是完全无辜的!

当然,大家对事故的原因作了些自我分析,虽然看法、认识不尽一致,但对我们下一步鉴定、总结无疑有很大的帮助。请大家相信,对于海北县城护城河工程,我们一定按照之前确立的方针、原则,百分之分地确保工程质量,一定做成对子孙后代负责的百年工程!对于这次路面垮塌事故,我们会以最快速度,动员最精干的力量,使用最科学的方法,拿出经得包括在场大家追问和时间检验的确凿结论。对于事故最终的责任者,我们一定严格按照法律、纪律的规定,作出实事求是、严肃认真的处理。我刚才这番话,既是代表个人,也是代表县委县政府。如果事后我违背了这个诺言,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随时可以指着我夏侯平鼻子,骂我八辈祖宗!不知我这个回答,大家满意不满意?”

夏侯平这一通讲话,令整个事故现场鸦雀无声。直到静默了大概十几秒,不知是谁带头一声叫好,周围迅速便淹没在一片掌声与叫好声之中。

离开事故现场的时候,夏侯平悄悄吩咐庄一民:“赶紧找几个可靠的干部,悄悄分布到事故现场、医院、伤者单位,最好能接近到伤者家属,一方面做好稳定安抚工作,另一方面掌握第一手信息资料。从现在开始,你必须眼睛睁大,耳朵立起,给我紧紧盯牢这个事故,不要放过一丝一毫有用的线索。”

庄一民满脸疑惑,不明其意,问:“掌握哪方面信息?你需要什么线索?”

“眼前这个情况你还没看出来?有人明显是要拿这件事大做文章,表面是冲着陈如海,实质还是冲着尤大国和吴东方。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但我对陈如海的工程质量还是有信心。现在,我希望找到工程质量之外的因素,或者说得直白一些,我需要为建安集团免除或减少责任。否则,不光是陈如海会深陷海北,就连我也无法从这件事里脱身。”夏侯平说。

“明白了,你放心。”庄一民话不多。

在路边摊上吃了碗面条回到县委,远远看见一帮人打着横幅围在大门口。

横幅白底黑字,上书一行黑体大字:春江建安集团滚出海北,严惩事故凶手陈如海!

身着便衣的公安局长看到夏侯平过来,赶紧跑上前来建议道:“伤者家属找了一帮社会闲杂人员前来闹事,我们正在做说服工作。为了不让他们纠缠住,还是走后门吧。”

夏侯平点头道:“也好。不过,工作还是要耐心、过细。即使这些人中真有社会闲杂人员,也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事故没有调查清楚、责任没有明确的情况下,千万不要激化矛盾、节外生枝。”

进了办公楼,早有一队人马等候在接待室,打头者是县总工会马主席,也就是马老县长女儿、顾老书记儿媳妇。她的后边,是县安监局长、公安局分管刑侦副局长、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副局长、环卫局长等几个人。

“你们有事找我?”夏侯平问。

“是的。夜里护城河工地出了事故,我们几个到现在电话一直没断,有些是群众自发投诉举报,有些是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质询,还有相关领导和机关干部的过问。我们总工会作为职工权益的维护者与代言人,不得不出面牵个头,把几个相关部门召集起来,专门来向您汇报请示,看看我们是否能够参与做些什么。”马主席说得义正词严。

夏侯平目光扫视他们一圈,问:“你们几个,有什么补充?”

其他几个局长,有的简要附和几句,有的则一言不发。

夏侯平从面前这些人举止神态判断,他们中多数应该是由马主席拉来,其目的无非是想早点启动事故调查程序,参与到调查中来。马主席的出面,更是代表了海北官场最大的两个利益集团——顾、马家族以及一手托两家的胡丛民。

“也好,你们不来找我,我还正想找你们哩。这样吧,我们的事故调查组就以你们几个为骨干,另外再增加城建、环保、监察几个单位,名义上我来挂个帅,实际工作就由马主席具体负责,现在就开始进入角色。我希望,以最快速度调查清楚事故原因,得出科学、可靠的结论。同时,也以你们为主体,协调伤者的治疗及其亲属的稳定、安抚工作。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夏侯平的话,令马主席先喜后惊,不由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夏侯平在授权她牵头调查的同时,还把伤者及其亲属那一摊子麻烦事也扔给了她。可既然夏侯平亲自发话了,她不得不接。

正当夏侯平准备再交待几句,这时电话响了,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声音:“有个事情报告一下:县法院和检察院提出,夜里护城河工程出的这个塌方事故,初步判断十有八九是重大责任事故,无论性质、后果、影响都比较严重,应该够得上追究渎职、肇事者的刑事责任了。他们建议,按照正常的操作程序,检察、法院应当提前介入参与调查。”

夏侯平心里一惊,眼前马上浮现出马主席丈夫——也就是顾老书记儿子的形象,不由有点恼火却又只好强压着,试探道:“好啊,既然法律有规定,那就让他们提前介入呗。正好,我们正在组建调查组,不知检察、法院那边谁为主参与进来?”

果然不出所料,那边报来的名单中,检察院挂帅者正是顾副检察长。

支走马主席一行,夏侯平找来吴东方,嘱咐道:“由你出面,在几家新闻媒体上搞个通稿,具体内容就是我早晨在现场讲的几点,主要意图是平息舆论、防止误传。另外,凡是外边来的新闻采访,一律开放,但必须由宣传部统一口径。”

“万一真是陈如海工程质量问题,怎么办?如何向尤大国书记交待?”吴东方忧心忡忡。

夏侯平挥手道:“先不管那么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随后,夏侯平又跟庄一民通了电话,说:“看来我所期待的事情真相,全得靠你了!”

39

夏侯平趁着回春江参加市委常委会,暂时离开了海北这个是非之地。

护城河塌方事故,立即成为海北街谈巷议的热点,同时引发媒体近乎狂热的追踪。

夏侯平办公室的电话,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对外公开的那部工作手机,一个下午连续换了三次电池,光是短信就爆了两次屏。只有少量领导和身边工作人员知道的一部,竟然也被泄露出去。

来电来信者,大多是各路新闻媒体,其种类涵盖了报纸、杂志、电视、电台五花八门,尤其以时下最为时髦的网络媒体居多。媒体所在地更是五湖四海,近者有周边地市的都市报、晚报,远的则在京城、海南、兰州、哈尔滨,甚至还有打着港澳地区的名义。根据夏侯平判断,其中确实出于职业敏感与道德,提出直面事件真相者,不过十之一二,而其余八九则只奔向一个主题——钱!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随着市场经济与法制建设的日益健全,新闻媒体的发达与规范应该同步。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像海北出了这样一桩事故,虽然说不上多么小,却也谈不上多么大,竟然让媒体三炒两炒弄得惊天动地、四海皆知。而且,如此蜂拥而来的追踪,名义上是采访报道,实质乃是冲着钞票而来,有的还遮遮掩掩犹抱琵琶,有的干脆连脸面也不顾**裸就上来了。其中,京城一家知名网站新闻总监来电颇为典型——

“这个事件绝不仅仅是陷一只坑、伤两个人那么简单,背后肯定有官商勾结的影子,弄不好除了权钱交易,还有权色交易,绝对属于曾经被铁面总理怒斥过的豆腐渣、王八蛋工程。如果一味追查下去,还容易牵扯出别的事情,说不定又是一串惊天串案。我也听说了,你是春江市委常委、副市长,马上就要竞选常务副市长,这个事情处理不好,会让你非常被动、非常尴尬。”

“呵呵,你说的这个常务副市长,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夏侯平存心要同对方开玩笑。

“你不知道的事,我可知道。不过,有一点你可能知道,我们是全国知名的门户网站,我带领的新闻采访团队曾经写过很多震惊中外的披露性报道,近两年光是倒在我笔下的副部级干部就有三四个,厅处级干部更是接近三位数。说白了,我们笔头往哪边歪一歪,就会起到完全不同的舆论导向与宣传效果。”总监非常认真。

“哦?难不成我们这件事能够搞成正面报道?怎么弄法?”夏侯平继续游戏。

“当然能。太简单了。你们这个事情从反面写,可以写成领导官僚主义、政绩工程,不顾群众死活;还可以写成权钱交易、腐败工程,等等,总之怎么恶心怎么写。等到舆论造出去了,你们的形象也毁了,读者、观众哪个还有心思关注最后真相,你们又怎么能够消除已经造成的大范围影响?如果从正面写,可以写事故发生后,你们县委县政府如何高度重视,第一时间抢救伤员、组织调查、总结教训;还可以写你们如何举一反三,通过此一事故开展全面安全生产大排查,结果查出一百或者二百宗事故隐患。”总监依然围绕主题,有问必答。

“如果与你们网站合作,有什么条件呢?”夏侯平没有耐心再游戏下去了。

“条件倒也不苛刻。你们出点宣传费,我们帮你们大化小或小化了。价格是三个档次,六十万、一百五十万、三百万。六十万,保证我们自己网站上没有批评的内容。一百五十万,我们网站上出正面宣传报道。三百万,由我们负责帮你们在国内门户网站上打招呼删贴,保证几大网站集体沉默。”总监图穷匕见。

“呵呵,对不起啊,我是夏侯市长的秘书,代他接的电话。刚才你说的这些,我会把录音放给领导听,等到领导有明确指示了,我会主动和你联系。谢谢,再见!”夏侯平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感觉特别过瘾。

正是因为烦透了这些骚扰,夏侯平才决定避走一两天。

回到春江,他先将情况向市委书记汪乾坤、市长储宇当面做了汇报。

“情况我大体知道了。海北的事情本来就有点啰嗦。那里战争年代曾经是革命老区,经历丰富、有些功劳的老人多,关系也因此盘根错节。老人政治是中国的一个传统,也是客观存在的现实。再加上,市里的一些因素与当地牵扯起来,更加显得错综复杂。护城河治理的事,你抓得及时做得很对,出点问题没有什么大不了。眼前关键是把责任弄清,把伤者治疗和善后工作做好,争取后果与影响最小化,该做的事还是要继续坚定不移做下去。当然啦,你作为市委挂钩联系的常委,不妨多从宏观上把握,具体事务相对超脱一些,有了矛盾才能从容调节、进退自如。”汪乾坤态度倒还干脆。

储宇对胡丛民、尤大国二位本来就没有好感,听了夏侯平介绍情况,眉头纠成一个结,说:“又是他们两个之间乘机斗法!他们想干什么呀?你到海北这几个月,无论统一干部群众思想认识也好,还是搞护城河改造、现代农业产业化也好,思路正确、成绩有目共睹嘛。你把杨二发拉过去搞万顷良田,本身就是帮缪强擦屁股,也是帮他胡丛民张脸面哪!至于这个护城河改造工程,更加是帮多少代海北班子在还旧债,明摆着是造福海北人民的一件大好事。不错,你是拉了尤大国亲家在做这个项目,可出发点也是想把工程质量搞得好一点,同时也是缓和老尤这一方对缪强的压力,同样也是帮忙解结嘛。唉,春江政界有些人,惯于充当搅屎棍,三天不弄出点臭味来,他们浑身不自在!你放心,海北那边的事尽管放手干,出了问题我帮你顶着!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如果真是陈如海施工质量的问题,你也不能帮倒忙,否则难免受牵连!”

汪、储二人的态度,给夏侯平吃了一颗定心丸。所幸,当初决定做这项工程时,他主动将情况向两位主官做了汇报,包括把工程交给陈如海的动机也没有隐瞒。当时,汪、储二位表示了首肯。

紧接着,在是否需要找胡丛民的问题上,夏侯平陷入了矛盾与犹疑。

按照道理,海北出了这么大的事,相信胡丛民第一时间已经知悉。夏侯平原本还有点纳闷,心想胡丛民怎么不来个电话主动过问呢?然而仔细一想又有点释然,感觉胡丛民此时沉默倒还合理合情,恰好说明他无意关注、介入此事,静观或许可以理解为不多事不惹事。同时,夏侯平不免犹疑,是否应该向胡丛民主动通报一下?再一琢磨又感觉不妥——通报的目的是什么呢?请他利用在海北的强大影响力,给予支持、理解、帮助?或者,希望他阻止那些试图借机闹事的人,甚至让他自己不要带头闹事?如果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那岂不是不打自招,正好说明问题出在陈如海工程质量上?既然工程质量出了问题,胡丛民出面妥当么?相反,如果你工程质量没有问题,那你还希望人家不要闹事,岂不在说人家无中生有、无理取闹,等于于给人家脸上抹黑!

如此一番分析,他觉得眼下还是先不打扰胡丛民为好。毕竟,在处理包括护城河工程在内海北一应事务上,他事先都同胡丛民有过默契,其中最大平衡筹码便是缪强地位稳定和顾、马两大家族利益不受影响。而且夏侯平还坚信,海北方面工会马主席们的某些动作,或许只是出于个人思维惯性与本能,未必一定与胡丛民有关,故而不可轻易下什么结论。

决定不找胡丛民,夏侯平拨了尤大国电话。

“尤书记啊,我要向你做个检讨,陈总他们在海北的工程出了点麻烦,是我这个牵线搭桥人没有照应到位,还要请你谅解啊。”夏侯平反客为主、以攻为守。

“夏侯老弟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做的一件大好事,完全是为了帮陈如海和我儿子他们,也完全是在给我尤某人面子嘛。事情发生之后,我也多次追问陈如海,到底工程质量有没有问题?据他再三核查并且向我保证,施工过程有三四级监督体系,工程质量肯定没有问题。这样一来,对你夏侯老弟就好交待了,我也就放心了。当然啦,不管天降大雨自然灾害事故,还是其它什么原因造成的疏忽之类,反正事故出在施工现场,即使出于道义也是要负些责任的嘛。因此,我已经让陈如海做好准备,打算拿出一笔钱预备着,最后给受伤者做点人道主义捐助。只要能把事情摆平,工程不受大的影响,多花点钱算什么呢!”尤大国态度非常坦诚。

夏侯平听了,心里顿时踏实下来。他想,只要两个受伤者性命保住,陈如海又愿意出钱,就是事故查不出一个确切结论,事情也不难解决。当然,这只是一个最后备用方案,也是无奈之举。

40

正当夏侯平在春江市区纵横捭阖之际,海北这边几位同样也没闲着。

马主席受到夏侯平委托,俨然以调查组实际负责人的身份,指挥安监、公安等相关部门一帮人,对护城河工程展开大张旗鼓的调查,并且根据事发时间发生在凌晨四时三十分,将事故命名为“430”重大责任事故。

令人奇怪的是,整个调查路径并非围绕事故本身就事论事,而是撒开大网全面铺开,甚至干脆连事故现场都没有认真仔细地勘察一下。

按照马主席制订的思路,调查组共分成施工材料质量检验、施工人员技术资质鉴定、施工操作规程审核三个小组,分别依据各自职能展开工作。

施工材料质量检验组,由县质量技术监督局、工商局领导为主,抽调专门人员又组成若干班子。这些人先是调取了工程所用全部材料,大至水泥、黄沙、石料、钢筋,小到螺丝、铆钉之类的零碎配件,从品牌到生产厂家悉数登记造册。接着,分别派人到上述材料的生产厂家,逐一追踪核对,从水泥厂、砂石场到砖瓦厂、预制场,最远处直到福建、浙江生产石料的采制现场,甚至包括花卉树木的来源、品质、价格也不放过。随行的工商管理人员,则反复核对生产企业的工商营业执照,试图从中找到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这也难怪,当初建安集团在与海北县签订合同时,明文规定工程采用的所有材料,必须是正规企业生产的合格品牌制品。

施工人员技术资质鉴定组,县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局长亲自挂帅。对于参与建设的工程技术人员,一个一个核对个人资质,包括获得学历、技术资格证书的真伪,甚至连是否按期年审都不放过。

施工操作规程审核组,城建局长是名义上的组长,局总工程师才是真正的把关者。五六个副高级专业职称以上的专家,完全按照施工规划与流程图,几乎一丝不苟地按图索骥,发现哪怕是一点违背程序的操作,都要追问若干个为什么,同时追究是否会影响到工程质量,直到得出令人放心的答案。

除了上边三个调查小组,公安、检察、法院还成立了一个专门班子,负责对调查中发现的问题和疑点进行审查,如果确认有违法违规嫌疑,则随时准备司法介入。这个班子,检察院顾副检察长是主角。他从检察院带来渎职、反贪两大部门几个办案骨干,直接传讯了施工各重要环节中的经办者与负责人,其中,工程项目部谢经理被隔离询问了整整二十三个小时又五十五分钟。

马主席、顾副检察长夫妇在海北的举动,悉数通过吴东方、庄一民等人,随时传递到夏侯平的耳朵里。起初,他对马主席们的小题大做颇为不满,感觉他们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做法,带有太过明显的目的性,未免不太厚道。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也好,马、顾两人的如此举动,无异于对护城河工程提前进行的一个全面考核与检验,虽然难免过于严苛,却也不无益处。经此一番折腾,或许从中真的发现了问题,哪怕是一些颇为细微的瑕疵,那对于剩余工程也将起到警示作用。为此,尽管吴东方、陈如海颇有微词,夏侯平却执意让马、顾夫妇将严苛调查进行到底。

事故调查过程中,躺在医院里的两位伤者,环卫工人已经从特护病房转到普通外科病区,说明伤情基本趋于稳定。晨练老者仍然留在特护病房,据说已经恢复部分神志,只是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按照主治医生的说法,还没有完全脱离生命危险。而伤者的最终伤情,不仅将决定对事故性质的认定,而且还决定着对责任人的处理。

马主席、顾副检察长的明查紧锣密鼓,庄一民的暗访也没有放松。而且,时至事故之后第四天,后者终于率先取得突破,获得一条令人振奋的线索——

当调查组漫天撒网、总是在外围打着转转的时候,庄一民则收缩视界,将目光紧紧盯在事故现场。究其原因,是双方对事故的认识有本质差异,调查的基本动机也迥然不同。在庄一民看来,分析判断这样一起事故,最佳捷径是就事论事,最好办法是围绕原点进行剖析、追踪。

接受夏侯平交办的暗中查访指令后,庄一民上班时间照常坐在办公室,下了班则忙得不亦乐乎。他首先来到医院,坐到环卫工人病床前,以县府领导名义进行探访,顺便做了些闲聊式询问。期间,他结合环卫工人的叙述,相继提出了几个关键性问题:“还记得当时陷下去的整个过程吗?请详细说说,你看到、听到、嗅到、感觉到的一切。”

“你说你掉下去的时候,好像听到脚下有哗哗的流水声,那声音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如果是真的,声音具体位置在哪里?”

“你说当你被埋到土里时,嗅到一股特别奇怪的味道,那么你能不能回忆一下,那个味道是酸是苦是咸是臭?”

同环卫工人聊过,庄一民又找到晨练老人的主治医生,仔细询问了接诊、就治情况。

“老人情况如何?”庄一民问。

“不太乐观。自从进来之后,老是剧烈咳嗽、高烧不退,各种指标时好时坏。”医生回答。

“老人没有伤到骨头,反倒比环卫工人情况严重,除了年龄大之外,主要症结在哪里呢?”庄一民又问。

“这个病人送来之后,口腔鼻腔里有不少污泥,气管里也不时有类似污物呛出。目前高度怀疑,伤者高烧不退的原因,疑似肺部吸进脏物产生炎症所致。另外,如果污泥里还有其它毒性元素,那很多抗生素根本就不管用。”医生介绍道。

“哦?你刚才说到的这些污物还有吗?能不能给点样本让我带回去请人研究一下?”庄一民不放过任何一点线索。

医生果然让护士找来一只瓶子,装了些伤者咳嗽出来的污泥,满脸狐疑地交给庄一民。

忙完医院那一头,庄一民又一次独自来到事故现场。

担任警戒的民警和保安,见到县政府研究室庄主任亲自到来,自然不敢阻拦。

庄一民折进住在附近的表哥家,借来一根长竹竿,径直伸到坑底再轻轻拔上来,如此反复四五次,结果一个景况引起他的兴趣:竹竿上半段沾的是水,下半段沾的是泥。按照常规,眼前陷下去的这段路面刚刚整修过,所用泥土全是从农村运来的新鲜泥土,清一色赭黄;或者,即便是原来路基里的老土,那也应该是颜色偏重一些的酱黄。可是很奇怪,竹竿底部带上来的泥土,竟然是那种灰黑色的污泥,且有一股刺鼻的酸臭味。这种污泥的气息,与环卫工人描述基本一致,其颜色也与从受伤老人口鼻里呛出的相吻合。

当然,庄一民之所以特别关注事故现场的泥土,绝非偶然,而是事出有因——事故那天早晨,他在陪同夏侯平、吴东方视察这个事故现场的时候,正好遇到也在现场看热闹的表哥,表哥一番私房话令他记在心里。

表哥是海北漂染厂的退休工人,本来是凑在人堆里看热闹,看到庄一民在场,出于亲热主动上来套亲乎,说:“唉,住在这个地方真是倒霉。以前几家工厂的排污管集中在这儿,没日没夜往护城河里排污水,弄得我们一年四季闻臭味,经常连门窗都不敢大开。现在好了,县里花大价钱整修护城河,好不容易快要看到清净河面了,却又塌了这么大一块路面。你说,今后这河面干净了好看了,这路反而倒不能走了,怎么倒霉事偏偏送到我们家门口来了呢?”

“你说的排污口集中在这里,都在什么地方?”庄一民问。

“也就在这个塌方的坑周围吧。别单位的管道我不清楚,我们漂染厂的管道晓得,应该就在塌方的位置。当年修这个暗管的时候,我还参加施工过哩。”表哥回答。

“现在你就不用操心啦,县里整修了护城河,又对所有排污单位下了封杀令,你这里的居住环境会越来越好哩。”庄一民安慰道。

“哼哼,难说。明令禁止,你可挡不住人家暗中偷排哟。”表哥小声嘀咕一句转身而去。

当时,表哥这番话并未引起庄一民特别注意。这几天,因为夏侯平赋予了他暗中查访的任务,更因为马主席那边调查搞得声势颇大,他算是被步步紧逼临近绝境,神经绷紧之际不由急中生智,这才回味起表哥的话来。有关排污管道的细节,渐渐引起他的警觉。当然,由于夏侯平再三交待,此事必须绝对保密,因此自己的查访只能独自悄悄进行。

眼下,经过医院和现场的一番查访,他已大体得出结论:这起事故很可能就与排污管道有关,而且最有嫌疑的涉事单位就是海北漂染公司。当然他也清楚,这个漂染公司规模虽然不大,其背景与后台却不小——企业所有者正是马老县长的侄儿,总工会马主席的堂兄。换言之,其人与顾老书记、胡丛民也连带着有亲戚关系。

正因为如此,庄一民生怕打草惊蛇,赶紧停止手头查访,迅速向夏侯平做了汇报。

41

当天晚上,庄一民打来电话,说:“事情有了点线索,不能最终认定,也不敢擅自行动。”

其时,夏侯平正在接海北县总工会马主席的电话,专门汇报所谓“430”重大责任事故的调查情况。据马主席介绍,通过他们连续三四天的紧张忙碌,虽然没有发现能够直接认定事故原因的有力证据,却也找到不少相关的零碎线索,在他们看来战果颇丰。

譬如,水泥供货商曾经因为生产流程不规范,受到当地环保部门处罚;砂石供应商有过偷税漏税的前科劣迹;负责提供石板的厂家,工商营业执照过期两年没有审验;地下雨水管道虽然质量没有问题,但其来路经过数道中转,依然没有最终弄清生产厂商的准确地址。

再譬如,参加施工的120多名技术工人,只有86人持有劳动部门核发的上岗证书,其余人员有的证件遗失,有的证件过期,严格讲来均属无证操作。其中,事故区段8人中有2人无证。对于这种技术含量偏低的工程,尽管各级均无明确相关规定,但在马主席看来,技术工人没有技术证书,显然无法容忍与原谅。

还譬如,在施工流程上,有关地下管道铺设、窨井浇铸、泥土填埋、砂石注压等工艺,不同程序的用料数量、参与人员、间隔时间、交替手续等等,均无明确文字记录,无法断定其操作是否规范。

另外,顾副检察长领衔的提前介入班子,在对谢经理等工程项目、区段负责人进行询问时,同一人员于不同时间、地点、面对不同人员询问,或者不同人员对于同一内容询问,陈述内容皆有一定程度的误差,个别甚至前后矛盾、相互冲突。

“总之,我们认为疑点漏洞很多,大量问题需要进一步查证与挖掘!”马主席絮絮叨叨说了几乎半个多小时。

“你刚才说了这么多疑点,那你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夏侯平明显有点不耐烦。

“赴外地调查取证人员,打算继续扩大范围穷追不舍,直至找到满意的答案。家里这边加大工作力度,除了对相关人员加紧审查询问,再在现有线索上拓宽视野与思路,看看能不能从职务犯罪方面取得突破,进而牵扯出与玩忽职守、偷工减料有关的问题。”马主席继续喋喋不休。

“依照你的看法,这个事故性质一定就是工程质量问题?”夏侯平语含讽刺。

“那当然!”马主席语气十分肯定,道:“这个结论明摆在那儿,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现在的关键,是要尽快找到相关的证明材料。当然喽,根据现在已经掌握到的这些疑点,也不是不能认定。但我们既然成立了专门调查组,就一定要搞到铁证,否则我也不好向海北县委、县政府和百万人民交待,更不好向您夏侯市长交待呀。”

夏侯平听得实在失去耐心,正待发火,这边看到庄一民的来电,当即挂断马主席电话。

“那个塌方的坑里,并不是全是新填进去的泥土,而是有大量污泥污水。那个受伤老人肺里出来的污泥里,好像有含有毒性工业元素。附近有居民反映,海北漂染公司的排污管道就在事故现场位置,而那个公司的所有者与经营者,是马老县长的侄儿。”庄一民要言不繁。

夏侯平又惊双喜,大呼:“好!好!这个事情一丝一毫风声都不能透露,你在海北等到我消息!”

放下电话,夏侯平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想,真是天助我也,这个护城河改造工程,本是自己主政海北之后的一项重要民生工程,也是事关自己未来前途的民望工程、政绩工程,如果因为一宗塌陷事故折戟沉沙败走麦城,岂不倒霉透顶!再说,自己好心好意把陈如海拉到海北,原本是想唱出一箭数雕的好戏,其中最重要一点就是弥补二号江滩上的亏欠,让他得到一点实惠。试想,若是所谓安全责任事故尘埃落定,陈如海实惠捞不到不说,还要面临舆论压力、经济损失甚至承担司法责任,自己又如何向他和尤大国交待?眼下好了,如果庄一民所言得到查实,一切担忧与尴尬皆烟消云散。不过,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事竟然又与顾、马两大家族有了牵连,说白了还是扯到胡丛民身上。

唉,这海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什么事也也绕不开这些老冤家哪!

夏侯平感叹完了,马上给市政法委常务副书记何林打了电话,说:“有空吗?我有事相求,要不我现在过来?”

何林一听,说:“有空。我马上就来,哪能让领导过来找我?”

春江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生癌症几年,五一节前刚刚去世,何林在此期间一直主持工作。现在离党委换届只剩两三个月了,何林瞅着常委空缺不懈努力眼看要成正果,巴结夏侯平自在情理之中。

不一会儿,何林到了。夏侯平把海北那边塌方事故情况简要介绍了,只是故意省略了胡丛民与尤大国在其中的牵绊,说:“求你帮个忙呗,我想以你们市委政法委的名义弄个专案组,从市公安局、检察院调几个办案能手,再从安监局、环保局等相关部门抽些技术人员,到了海北之后重点调查塌方事故附近非法排污的问题。公安、检察派出的人员,最好避开海北籍或与那边有直接关联者。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人员精干,办事效率高,嘴巴严实。”

“行,人员我来调配,一切听众夏侯市长的指挥。”何林爽快答应。

当天,由春江市政法委出面组成的调查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赴海北。市公安局派出刑警支队副支队长、省十大办案能手上阵,检察、安监、环保也是精兵强将亲自出面。受夏侯平全权委托,市府副秘书长林国光实际牵头负责。

市调查组兵分三路同时展开工作——

一路以环保检查名义杀入海北漂染公司,首先查封了那口庞大的污水池,以及近期污水处理的详细日记;然后围绕污水池进行地毯式搜索,将所有与之相连的排污管道进行定位,等待逐一追踪它们的去向。同时,从污水池里提取了样品。

一队人马直奔事故塌陷处,从底部取出灰黑且有臭味的污泥,又接过庄一民从医院弄来的伤者肺部排出物,连同漂染公司污水池里的样品,火速送回市公安局化验室进行化学分析与对比。

还有一队人马,在海北宾馆悄悄开了房间,架好录音录像设备,随时准备传讯、询问涉嫌当事人。

只用了不到十个小时,真相便接近大白。

最早传来消息的,是市公安局化验室。经过化学仪器科学检测,三份取自不同地方的污泥,含有完全相同的化学元素,据此可以得出结论:事故塌方处掏出的污泥,受伤老人口鼻里呛出的污物,二者均来自漂染公司的污水池。

稍后,守候在漂染厂的一帮人,分别从日记和管道上发现了重大疑点。按照规定,海北漂染公司的污水,部分由自己企业的污水净化装置自行处理,部分通过专门管道输送到县污水厂统一处置。照理,厂里每天污水处理情况,需由专人详细书面日记,以备环保部门来人检查时核对。然而,塌方事故发生那天,日记所载内容与县污水厂记载完全不符,其中有上千吨污水不知去向。除此之外,漂染公司污水池底有一根直径50CM的管道,厂里人员说不出名目、用途,也看不出与任何处理设施相连,去向十分可疑。

接着,办案人员悄悄开启了这只管道,数分钟后,塌方事故的陷落处随之便冒出了一股污泥浊水。

事情至此,真相已是无庸置疑。但是夏侯平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海北这方颇为特殊的一亩三分地上,事涉顾、马两家亲戚这样特别的关系,如果没有十二万分确凿的把握,即使如山铁证也极易遭遇颠覆。

“一定得乘胜追击,把事情弄成铁板上钉钉子!”夏侯平叮嘱专案组。

那位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全省十大办案能手,可不是徒有虚名。他令人来到漂染公司,火速传讯了十几个人,上自主管生产的副经理、污水处理车间主任,下至当天在污水池值班的班组长、工人。这伙人虽然知道漂染公司老板背景有多硬,传讯前也得到老板软硬兼施的警告,可哪里见过录音录像设备俱全的讯问阵势,又哪里经受得住刑警一句接一句的追问?结果,最短的只沉默了三五分钟,最长也不过半个多小时,一帮脓包纷纷缴械,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道出实情——

原来,漂染公司是个污染大户,其排出的污水量大且处理难度大,属于环保部门重点监管的范围。可是,漂染公司自身污水处理设备容量有限,输送到县污水厂所需费用又非常可观,因此偷排进护城河早已成为公开秘密。前些时,县里着手整治护城河,县委县政府发布通告,夏侯平出面三令五申,反复强调严禁向护城河排污。包括漂染公司在内的沿河企事业单位,还与政府部门签订了责任状,承诺不排污,否则甘愿接受严厉处罚。此令既出,绝大多数单位说到做到,唯有漂染公司自恃背景深厚、后台过硬,勉强停了不到一个星期,迅速又故态复萌,依然悄悄打开排污管道。没想到,塌方前一天,恰好施工进行到那一段,排污管道被从半道封住,挖开的路面重新填了新土。又凑巧,当天夜里老天下了一场中雨。如此,漂染厂趁机偷排的污水,借助雨水浸泡新土,共同联手导演了一出塌方砸人悲剧!事故发生之后,漂染厂上下并未意识到根源所在,更未想到自己是罪魁祸首,直到市里调查组突然降临厂里,方才知道闯下大祸了。对此,公司经理不是主动认错投案,而是在厂里层层下达封口令,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未曾想到,纸里终究还是没能包得住火!

接下来的过程就简单多了。

面对铁证,漂染公司总经理终于承认了偷排污水导致塌方事故的全部事实!

42

海北县委会议室,五六十张沙发椅座无虚席。

在座人员中,有海北县几大班子全体领导,市、县两级调查组成员,县环保局领导班子,漂染公司的主管部门负责人,还有县几家新闻媒体的头头。

“播放录像!”夏侯平脸色严峻。

事实上,有关漂染厂肇事的消息早在会前就已传开。县总工会马主席数次要求汇报调查情况,均遭到夏侯平婉言拒绝。

决定召开这个会议,夏侯平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他觉得,护城河塌方工程虽然事情不算大,却经过好事之徒与现代传媒的联手炒作,早已被弄得满城风雨且面目全非。事情既然已经弄成这样,那就不能再遮遮掩掩,事情真相一定要彻底公开同,方才对公众舆论有所交待。当然他也清楚,漂染公司既然涉及海北两大豪门,那事情真相一旦大白,肯定就会有人出来充当说客,终究很难不给面子。因此,事不宜迟,务必赶在说客出面之前把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事做了,以免被堵在半道坏了大事。由是,他才拒绝了马主席的所谓汇报,抢先召开了这个情况通报会。

录像足足放了一个多小时,画面很简单,除了做些必要剪辑,没做任何修饰,包括字幕、画外音之类都没做。

画面上,先是漂染公司污水池、排污管道、塌方现场的全景,也有些局部特写。接着是市公安局化验结果鉴定书,明确显示事故现场、伤者肺部、漂染公司污水池三者所取之物高度吻合。然后是对事故现场的挖掘清理,一根脸盆粗的排污管道赫然显现。最后,是对主要涉案人员的现场询问,所有被讯问者口径完全一致。其中,漂染公司总经理不仅承认事实,而且痛哭流鼻涕作了长篇忏悔。

录像放毕,夏侯平举目四顾一圈,问:“在座各位,哪个有话要说?”

“我有话要说!”环保局长率先起立,神色里充满了愧疚与不安,道:“我既代表本人,也代表环保局党组和领导班子,向县委县政府做个沉痛检讨。漂染公司偷偷向护城河排污的事情,我们作为法定监管部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我本人,身为党组书记、局长,之前是向夏侯市长立过军令状、下过保证的。”

“错了!”夏侯平打断道:“你作为环保局长,不是向我下什么保证,你是要对县委县政府负责,对海北一百多万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负责!这样吧,你的检讨不要在这里做了,你们班子成员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回头在报纸、电视上向全县人民公开做吧。”

“作为漂染公司的主管部门,我们也要检讨!”

“我是挂钩联系漂染厂的副县长,我也有责任!”

“漂染厂在我们城关镇辖区,我们平时监督不够!”

一时间,整个会场变成了检讨认错专场,有关无关的领导与部门争相站起来承认错误。

看到夏侯平没有收场的意思,工会马主席终于坐不住了,她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清了好几次喉咙才开腔,道:“作为这次塌方事故的调查组牵头人,我也要做一个深刻的检讨!”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心里有数,在这样规模的公开场合,堂堂马家公主、顾家儿媳、一县工会主席,能够如此站出来检讨,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夏侯平内心最为期待的,也正是这家位马主席的检讨。

“在这次塌方事故的调查中,我犯了几个方面的错误:一是主观主义、先入为主,在对事情真相没有弄清之前,就匆忙听信社会上的传言,对事故作了不够实事求是的简单定性。二是调查方向没有把握准确,脱离了对事故本身的追踪,把主要精力花在了与事故关系不太密切的外围琐碎事务上,差点误了大事。三是因为有急于求成心理,在对人员审查范围的把握上不够科学合理,使工程建设方春江建安集团的有关同志受了委屈。四是——”马主席显然善于总结,检讨不仅系统,而且也还算比较深刻。

“好了,不必再多说了。”夏侯平没等马主席继续说下去,抬手制止道:“你们调查组的工作总体还是得力的,有成效的,方向上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而且,出发点也是好的嘛。至于操作过程中细节上的一些瑕疵,那是方法上的问题,是小节。有件事情需要在这里说明一下:市里之所以决定派出一个专门班子进驻海北协助调查,主要是考虑塌方事故影响造出去了,社会上的议论纷纷说法不一,如果不尽快拿出结论,会对海北乃至春江的政治社会稳定带来危害。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才特别向市委政法委提出请求,弄了几个专家来帮忙。”

会议进行到这个地步,该检讨的已经检讨,该亮相示众的也已经亮相示众,底下就该宣布如何处理了。而且,按照眼前这个场面,以及夏侯平刚才的那种态度,最终一棒打下来肯定不轻。

然而,大家都没有想到,夏侯平接下来的一席话,只是将一根棒高高悬起,最终却未曾落下。

“同志们,对于这件事情的过程,刚才的录像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事情的性质哩,想必大家也都有各自的判断,法律规章也有相应的对照条款。至于如何处理,我还没来得及和县里的班子成员商量。我个人觉得,对于这件事的处理,是否不着急由我们来下结论,而是先把权力交给广大人民群众。因此哩,我建议这个会议结束之后,县委县府两办会同宣传部弄个方案,将事件真相在海北境内的报纸、电视、广播、网站上公开报道一下,包括刚才说到的有关职能部门的检讨也要公开。新闻媒体可以组织大讨论,也可以开专栏、专版或进行连续、追踪报道,看看公共舆论、人民群众是个什么态度。最后,我们根据大众的意愿,结合两位受伤者的伤情,参照有关法规条文,再来研究考虑对具体单位、人员的处置。”

此言一出,有人悄悄松了一口气,有人的心却悬得更高、绷得更紧了。

会议一散,夏侯平吩咐接待办主任黄玉霞,摆下一桌高档宴席,专门款待市里来的几位协助办案的高手。同时,他交代县长吴东方:“请宣传部门联系一下所有报道过这件事的县外媒体,将调查结果和县里的态度通报一下。”

一桩不大不小的塌方事故,令他不由想起去年二号江滩上的打架事件,也是几度山重水复,最终柳暗花明。那次打架,差点受到冤枉的是胡丛民一方,这次却转换成了尤大国一方,双方正好调了个个儿。此番情状,恰好应了中国两句古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当夜,夏侯平拨通胡丛民电话,说:“打扰老大哥休息,通报一个情况。”

胡丛民未等这边话说好,抢先道:“打扰谈不上,情况我也知道了。老弟呀,我等你这个电话好久了。可以说,自从一个星期前塌方事故发生,我就一直在等你这个电话。”

“哦?”夏侯平的意外并非假装。

紧接着,胡丛民连续抛出的几个问题,完全出乎夏侯平意料——

“这件事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有人想借机闹事找陈如海麻烦,而且揣测我一定也会在背后支持,但是被我臭骂一顿,你信不信?

“事情发生后,我一点不希望与陈如海的工程质量有关,也不想他因此在海北栽了,更不想看尤大国的什么笑话,你信不信?

“最后真相大白,当我知道肇事者是家里亲戚,我虽然非常失望、非常恼火,却反而生出一些庆幸的感觉,觉得就应该让他们得到惩罚,你信不信?

“还有,我很希望你能利用这个机会,狠狠处理一下那个漂染公司,痛痛快快来个杀一儆百,好让整个家族里的亲戚们接受教训、长点记性,你信不信?”

胡丛民连问几个“你信不信”,直说得在电话那头喘粗气。显然,他是真的很愤怒!

“我信,我全信!”夏侯平连忙接腔道:“正是因为我相信老大哥会这样想,才一直没有给你打电话。我知道,你在清静旁观,更在着意回避,你是给我客观调查处理的空间,也是证明你和我曾经的默契与约定。海北的事情,你绝对不会给我制造哪怕是一点点难题!”

“好,有你的这个理解,我内心平静多了。”胡丛民语气果然平和很多,说:“上次举报缪强同志那件事,你做了那么多工作帮助压下去了,不仅再次充分证明了你的为人,而且也再次表明你老弟是给我这个老朽面子的。更主要,自从你主持海北工作这几个月,无论是改变城市环境,还是搞农业产业化经营,完全是抓到了海北亟需解决的根子上。现在,全县上下集中精力谋发展,歪风邪气没有了基础和市场,一派风清气正、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嘛。”

“胡主任过奖了。海北那边的工作,如果没有老大哥你的支持,我是寸步难行哪!”夏侯平适度回敬。

“哈哈,客套话你我就不说了。眼下,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务必请你答应我。”胡丛民不再说下去。

“老大哥请讲。”夏侯平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接下来对有关人的处理,包括我那个不听话的老妹子,请你一定不要手软。你严肃处理了他们,等于是帮我洗脱的罪名,也等于是帮我在教育他们。最近一段时间,可能是随着自己年纪大了,离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当然也是因为出了缪强被实名举报的事,我早就想专门回海北一趟,召集顾、马两大家族会议,给那些弟弟妹妹、侄子外甥们警告一下,要求无条件服从以你为首的海北县委。毕竟,时代不同了,客观环境也不同了,要明白大事大势,懂得识大体顾大局,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否则,等到老人们不在了,我们这些人退了,他们难免要吃更大亏、栽更多跟头呀!”胡丛民的意图虽然藏得深,却也渐渐露出些端倪。

“呵呵,这个我可能无法答应老大哥。”夏侯平笑道:“事情虽然闹得满城风雨,可毕竟也就这么大个事。刚才给你打电话前我刚刚了解过,受伤的环卫工人恢复得不错,医生保证不会留下残疾;晨练的老人也渐渐清醒过来,脱离了生命危险,目前医院正在重新修订医疗方案,争取让他早日康复。这样一来,后果就不像原来传说和预想的那样严重。再说,虽然非法排污是主要原因,但客观上当夜降雨量中等,也有一定的自然因素。至于马主席、顾副检察他们,既是受我之托出面调查,也是因为想把工作做好才走了些弯路,总体看属于工作方法问题,不应受到责怪。因此,在最后的处理上,我想着眼点在于消除不良影响、平抑公众舆论。至于对于具体人的处理,还是遵从我党的一贯方针,批评教育从严,处理从宽,主要目标是治病救人嘛。”

“嗯,这样也好,你考虑得比我更客观更全面。老弟呀,谢谢你为海北人民做了大好事,也谢谢你给了我胡某天大的面子啊!”胡丛民言之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