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圈子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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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平清早启程,专为赶往省府做检讨。他的包里,除了一份书面检查,还有两份情况说明。

事情说起来也实在不巧。眼下,距离中共春江市第十一次党代会——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党委换届,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同为春江市委常委、副市长,也都同是府常务副市长的有力竞争者,方智达与夏侯平分别遭遇了省里一次突击检查,结局却大相径庭!

方智达主管的省文明城市创建,三天前刚刚经受了省创建初评组的严格检查,不错获得到高分,而且位列被检查诸多市、县第一,受到全省通报表扬。此时,距离最后的终评还有不足一个月,眼前这个结果等于提前宣告了创建成功。

夏侯平负责的防洪抗洪,昨天也经历了省防洪抗洪指挥部的暗访,当场被查出两大较为严重的问题。昨晚,省防指的通报迅速印发全省,春江市受到颇为严厉的点名批评。按照要求,夏侯平作为分管市领导,今天上午十点前必须被到省府说明情况,实际上就是当面检讨。

两桩事情,前后相隔不过两天,主管者身份如此特殊,当前时机又极为敏感,自然引发公众诸多联想。有人据此认定:偶然之中或许有某种必然,巧合里面不排除人为因素;方智达与夏侯平之间的较量,由此已然分出高下!

事实上,这种认定主观臆断成分居多,客观依据不足,两次异乎寻常的检查原本并无交集——

先说方智达主管的省文明城市创建。

不知是否因为宏观经济形势持续不够景气,今年的省文明城市创建竞争特别激烈,不必说江南几个市一如既往你攀我比,憋足了气不肯相让;就连向来对此兴趣不浓的江北诸市,也不再在GDP、财政收入、利用外资、脱贫人口等数字上相纠缠争高下,而是将角逐战场转移到文明城市创建上。这样一来,春江市能否在江北率先或至少是首批创建成功,就与往常有了不一般的意义,也同其它专项评比不可同日而语。汪乾坤作为市委书记,向来注重政治、物质、精神、生态诸文明的齐头并进,对于创建颇为看重。储宇身为市长,虽说较侧重各种经济指标的排名,之前对于文明创建并不那么兴趣浓厚,可后来看到老家临海也在全民总动员冲刺文明城市,心里一股劲便被激活起来,现在也忽然萌发了志在必得的意愿。

前边说过,N省的文明城市创建,自有一套相对完整的目标体系,其中相当的项目量化到数据指标。按理说,有了这样的目标体系与数据指标,最终考查时只要按图索骥就行了。可事情并非想象的这样简单。文明城市毕竟是一个精神、文化层面上的概念,属于综合类评比范畴,不是所有东西都能以数字来衡量,或者说,即使能够以数字来量化的指标,也不必一定具有准确性与科学性。譬如,绿化覆盖率、万人图书拥有量、公益设施占比之类,大体能够以数字统计;依法守序交通、言谈举止文明、家庭邻里和睦等等,通常就很难量化;诸如文明创建知识知晓率、城市摊贩占道经营这些类别,虽然也有数据统计,却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此话题后边将专门涉及,暂且不表。

总之,正是有了种种非量化与不确定因素,文明城市检查就得设计一套独特的方法与手段。什么自查、互查啦,什么明查、暗访啦,什么初评、复评、终评啦。至目前,省里对春江市的创建考查,绝大多数程序已经完成,最后这二十多天内还有一次复评,最后就将进行终评。从某种意义上讲,前天的这个检查虽然名曰初评,实质是对整个创建工作的一次总检阅,其严格、全面、准确程度相当高。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有点像学生中考、高考前的模拟考试,其成绩与最后高考状况一般差异不大。

按照规定,省里无论采取何种形式的检查,一律实行突访制,人员、时间保密,事先完全不打招呼。事实上,每次省里检查之前,方智达不仅提前好几天就得到消息,而且对检查团成员构成状况也都清楚,这就有了充足的准备与应对空间。因此,省里检查团到来时,该做不该做的悉数都做到位了,得到高分自在情理之中。

初评过后,省创建领导组出了一期简报,对检查情况做了一番点评,将参评单位按照得分进行了排名。消息前天就传来春江,当天春江几大新闻媒体集中做了报道。昨天省里简报发下来,方智达以市委秘书长的名义,吩咐市委办将简报复印下发到全市,甚至连与此无关的县区都发到,名义上促进、鼓劲,实际上带有表功炫耀的性质。

事有凑巧,正当方智达忙着转发省里简报之际,夏侯平这边即将摊上麻烦事。

眼下时临近中秋,本来已经过了一年一度长江讯期高峰。可是今年的情况有点特殊——西南诸省遭遇春、夏持续干旱之后,忽然秋雨连绵,纷纷突破往年同期最大降雨量,有些甚至达到六十年一遇的境地。按照天气预报,这种大范围降雨趋势还有可能持续一段时间。如此,上游水量大增,长江源头压力随之加大,几大支流也不堪重负,极有可能形成近年最大洪峰。

N省江岸线较长,沿江多为沙质土壤结构,又有纵横交错的众多内河与长江相连,地质状况复杂,防洪抗洪形势向来颇为严峻。特别是遇到这种特大型洪峰来袭,更是不敢掉以轻心。

省里常设防洪抗洪指挥部,省长亲任指挥长,分管副省长任常务副指挥长,一位年轻的省长助理任副指挥长兼办公室主任,主持日常工作。

省长助理是从国家水利部下来挂职锻炼,曾在国家防总工作过,对于长江防洪不仅高度重视,而且业务也相当精通。加之,京城下来的年轻领导干部,带有镀金性质,做事说话自然雷厉风行少有顾忌。

前晚得到国家防总与长江防总的指令,昨天一早便组织了两支精干检查组,一组由省水利厅厅长带队赴江南,一路由省长助理带队沿长江北岸突击巡查。检查组事先没有与任何地方打过招呼,随组人员也被禁止通风报信。

一路巡查下来,按照省长助理的专业眼光,发现了颇多问题与漏洞。春江地段,主要是两大问题:

一个问题是在西江县。检查人员拨打西江县防指值班室电话,忙音时间长达十二分钟。省长助理当场发火,说:“一个基层防指值班电话,竟然占线长达十二分钟。如果在这期间发生险情得不到及时警报,即使一个不大的管涌也有可能蔓延成溃坝,足以形成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等到东行到江东市临江镇境内,又出发现第二个问题。临江镇沿江多是人迹稀少的空旷江滩,江堤上每隔两天公里便竖立一面不锈钢牌,上边公示着此段江堤责任单位、责任人及手机号码。按照省长助理指令,检查人员拨通公示电话,说是发现一处管涌。结果接电话的人态度很不严肃,连续询问报警者姓名、住址、身份,就是不肯相信真有管涌险情,更不肯马上前来察看。

昨天,检查组发现上述两处情况,原本应该立即通知春江当地,或通报或批评,或是给予解释答复的机会。可省长助理年轻气盛,生怕走漏消息影响接下来的查访,直至下午检查结束回到省城,才以紧急通报形式下发全省,并要求涉事地方分管领导今天到省城说明情况。

昨夜,省里通报经分管副省长签发,到了春江再由汪乾坤、储宇分别批示,夏侯平看了极为震惊。作为分管副市长,自知防洪事关重大,平常重视程度亦非同小可,眼下出此洋相实乃无法原谅。于是,当即责令市府副秘书长林国光、水利局长朱勤如分头了解情况。

很快,两大问题原由搞清,而且皆有可能理解与原谅的背景:

西江市的电话忙音十二分钟,是在接省防指的一个例行电话。原来,省防指在西江设立了一个水情监控点,平时每周、防洪期间每天需要与其通话,详细汇报全天的潮水涨落情况。上午,省检查组拨打这只电话时,值班室正在与省防指通话,时间稍长则是因为对方所问较往日详细,监测人员需要额外查些资料。

江东市临江镇那个公示手机,责任人为村主任。检查组通话前一个小时,该村主任刚刚巡查了责任区段的江堤,确认毫无问题。而且,该地段不仅堤坝本身坚固,堤坝内外坡面也全部以石块与混凝土浇铸,通话时又正是长江落潮之际,通常不可能出现管涌。更为重要的是,路边公示的这个手机号码,经常遭遇附近熟人或无聊小青年恶搞,多次接了电话紧急前来处置,结果却是虚惊一场。因此,村主任连续追问,也是生怕再遭游戏白跑一趟。

得到林国光、朱勤如的调查结果,夏侯平放下心来,随即指令:“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成简要书面报告,要有可以核实的当事人姓名、联系方式,包括省防指点那个电话的证明人。不要强调理由,尽量客观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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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省里一看,沿江几个市的分管副市长几乎悉数到场。

夏侯平当即提交了书面检查,口头上又诚恳做了一通自我批评,还着重就如何举一反三汇报了具体改正措施。至于那两份情况说明,则压在检查背后,没有做任何特别解释。

省长助理毕竟年轻,一看面前这个阵势,尤其细读了两份情况说明,知道自己昨天的举动有点过了,当即提了些冠冕堂皇的要求,又留大家吃了便餐,就算走过程序。

谁知,等到夏侯平再从省里回到春江,情况已然大变。有关这次防洪检查遭到通报批评的事,竟然被传得面目全非。

夏侯平下午三点回到市府,坐在办公室不过半个小时,先是林国光急匆匆进来,手上拿着昨晚省里下发的那份通报,疑惑道:“现在机关大院里传疯了,说是昨天省里的防洪检查,查出春江区段三十多处险情,其中光是具有潜在溃堤危险的管涌就有二十多处。还说,省委书记、省长听了情况汇报后异常震怒,省里连夜发出紧急通报,措辞相当严厉,建议有关方面给予责任人和分管领导给予严肃的组织处理。我刚才又认真看了通报,根本没有这些内容,完全是无中生有嘛!”

“你是从哪儿听到这些议论?”夏侯平有点警觉。

“我刚才到市委办那边查个东西,听到秘书处几个人在说这件事。当时我还疑惑,心想通报我昨晚也看到了,难不成内容没有看全?”林国光说。

说话间,秘书马光然进来,说:“真是可笑得很,今天上午我们还在赶往省城的路上,这边家里就已预知到后来的情况。机关里有人四处散布消息,说省长、副省长在省府组织了三堂会审,将你夏侯平副市长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至差点当场抹了你的乌纱帽。天哪,明明是赴省里说明一下情况,省长、副省长根本就没有露面,省长助理也谈不上有什么批评的话,怎么就传得这样邪乎!”

“哦,你这个消息又是从哪里来?”夏侯平不由内心火起,表面却不动声色。

“好像还是驾驶班里一帮人。”马光然明着含糊其辞,暗中却朝夏侯平做了个眼色。

夏侯平会意,知道指的是方智达驾驶员小余。那个小余,是夏侯平司机老方战友的儿子,暗中经常向老方透露消息。

三个人围绕传闻正说着,夏侯平桌上电话响了。

“夏侯市长,这天下还他妈有没有天理公道!”水利局长朱勤如声如洪钟,来者就先鸣冤叫屈,道:“昨天上午省里那个检查,在春江地段不就两个电话的事嘛,前因后果不都弄清楚啦,怎么就说得比天还大!哦,说是在江堤上查出的那些管涌,小孩可以在里面玩躲猫猫;修建江堤用了不达标的水泥、黄砂,省长用手捏上去比脆饼还相酥松;二号江滩新建的高标准景观江堤,更是整整被克扣了三分之一的用料。妈的,这么大的问题,岂不比当年荆江大堤上豆腐渣、王八蛋工程还要严重!我朱勤如又是滥用职权、玩忽职守,又是克扣贪污防洪资金、偷工减料,枪毙十回也够了!”

“你从哪里听来这么些乱七八糟的话?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嘛。现在外边有些传闻与误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听了不要生气发火,可以适当做点解释工作。” 夏侯平不想多加评论,却也不想阻止朱勤如的抱怨。这个时候,他倒想让这门大炮好好在外边放一下。

事情至此,夏侯平心里已经有些清楚,昨天刚刚发生的这宗防洪检查事件,之所以这么快就被传得满城风雨,且演绎得如此面目全非,一定是有人刻意在背后做文章。再细想想,眼前这种敏感时期,到底什么人会做这个文章呢?他不愿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也不想被如此无聊之事纠缠牵扯住。于是,他叮嘱林国光、马光然:“最近一段时间,多听多看少说话,无论面对多么离奇的传闻,都不要做过多解释。很多事情,你解释越多,给人家提供的话题就越广泛,人家借用、演绎、编造的空间就越大。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真相会渐渐大白,流言也会随之消失。”

第二天一早,夏侯平带着水利局、防洪指挥部一帮人,径直下到县区,打算对春江辖区长江堤坝做一次全面巡查,同时落实省里通报批评的两大问题整改。

西江县是巡查的第一站。

接到通知,西江县委县府几大班子领导早已闻讯在堤上恭候。

“夏侯市长对不起啊,前天省里检查在西江发现了问题,春江市受到通报批评,您昨天又到省府做了检讨,这都是我们工作不到位连累了您。而且,我们这两天也听到从市里传来的一些小道消息,有些人把这件小事传邪乎了,简单问题复杂化了。今天正好,我代表县委县府向夏侯市长做个检讨!”县委书记主动表示歉意。

站在一旁的朱勤如,脸色早就铁青,开骂道:“他妈的,我看是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想给夏侯市长脸上抹黑。昨晚尤大国书记知道我们今天要来西江,特意让我给家乡几位领导带个话,一定要大力支持夏侯市长的工作,想方设法把给他造成的被动挽回来。”

县委书记点头道:“必须的,必须的。”

这时,县长上来汇报工作,说:“自从前天省里检查组走了之后,我们发动全县机关干部、基干民兵,沿着境内20多公里长江大堤,挨个镇、村、组、段进行查巡。我们采取分段包干、分批递次加大力度的办法,以蚂蚁啃骨头一样的严谨态度,不放过每一寸堤坝上的任何一点潜在问题。至昨天下午六点,已经将整个江堤先后巡检三遍,确认毫无疑义后与相关包干人签订了责任状。”

“好,好!你们这样认真细致,我就放心了。”夏侯平表扬过了,还是想起省里检查发现的问题,问:“你们那个电话,怎么处理的?”

“前天中午,县防洪值班室加装了两部电话,一部专门用于同省防指联系,两部用于接报洪水警情。而且我们规定,所有电话一律录音、登记,且不得用于其它用途的通话,确保专机专用。”县长回答。

“嗯,专机专用好。这个经验马上发个通知,向全市水利、抗洪部门推广。”夏侯平吩咐朱勤如。

离开西江县,按顺序到了市区江堤,其中二号江滩是薄弱环节,也是重点巡查部位。

在二号江滩,恰好碰到赵大明也在工地上。

看着原本坑坑洼洼的江滩,已经填得如同一片平地,感觉面积也比原先大了许多,夏侯平不禁喜上眉梢,问:“大明啊,工程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很辛苦吧?”

“眼下完成了九成吧,还有十天左右就可全部完工。”赵大明欣然一笑,看看旁边没人,贴上来悄悄耳语道:“辛苦是不假,可眼看马上就要还清债务,心里爽啊!”

夏侯平会意地点点头,又在唇边竖起一根指头,转而大声叮嘱朱勤如:“你这段江堤既具防洪功能,又是重要的景观大道,质量上一定不能有丝毫马虎哦,否则你我都无法向社会交待!”

“放心吧,就冲着目前这些制造谣言的小人,我也得加倍警惕哪!”朱勤如咬牙切齿。

到了东江市境内,也是市委市府主要领导列队在江堤上迎候。

令人称奇的是,江东市委书记、市长的检讨居然与西江县那帮人如出一辙。

“前天晚上,我们接到省里通报和市里批示之后,连夜召开了党政联席会议听取情况汇报,对照省里检查出的问题开展自查自纠。昨天一早,我们又把县里几大班子成员、相关部门负责人拉到现场,沿着全部江堤一段一段往前推进,分段落实责任部门、责任人。昨天下午,我们紧急开办了一个专题培训班,专门对有关责任人进行业务培训,从接警、确认到上报、出动形成一套规范,确保不出现误、漏、延的现象。”东江市委书记边走边汇报。

“对于省里检查时通话态度不好的那个村主任,我们也拿也了处理意见,建议其所在党委准备给予党内警告处分。”市长补充。

夏侯平摇手道:“这个我看就不必了。那个村主任接电话态度是不太好,可客观上确有一定的理由,也是情有可原。据说他平时工作不错,对包干负责的江堤也看管得很认真,就还要为这事处分他了。”

“可是,听说您在省里因为这事受了很大委屈,不仅省长亲自发火了,而且还要层层采取组织措施。如果我们不处理当事人,您对省里不好交待,我们对您也不好交待呀。”市长解释。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夏侯平收了笑容,说:“我们作为领导干部,一定要带头实事求是,一切对事实和党纪国法负责,而还是对哪个领导负责。我在省里是做了检讨,现在外界对我也有些误解,可我总不能把这些转嫁到基层同志身上吧。你们转告一下那位村主任,请他一如既往认真工作,不必有什么思想负担!”

在场的人听了,禁不住鼓掌叫好起来,无不露出感动的神情。

51

巡查完一趟江堤,看到几个县(市)、区动作这么迅速,感觉省里的通报批评反而变成动力,夏侯平心里不免稍许安慰。

这几天,他一直在关注天气预报,知道西南几省雨势仍然没有停止或减缓迹象,长江最大洪峰或许不是危言耸听,春江这边做好充分准备确实很有必要。现在,确认整个春江地段万无一失了,他决定暂时从市区隐身,直接杀到海北,一头扎进杨二发的高效农业产业园。

见夏侯平到来,杨二发一愣,道:“我正要回市里看你哩。这个时候,你怎么离开市区来海北了?”

夏侯平哈哈一乐,说:“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我怎么就不能离开市区到海北来?闲话少说,先看看你的宝贝们长成什么样子了?”

夏侯平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非常明白杨二发刚才话里的意思。看来,有关自己挨省里批评的事,传播得已经很是广泛了。

杨二发的产业园区,虽然仍处于边建设边生产阶段,可首批产品已经接近收获时节。

放眼偌大的一片农田,已有三分之一投入使用。一个挨着一个的大棚,有的以塑料薄膜覆盖,有的用彩色塑铝合金板搭建,还有的干脆就是不锈钢、石棉瓦做成,完全是一片田间工厂。

进到大棚内,那些蔬菜并不是栽在实地,而是全部悬在半空,如同超市里的货架一般,层层叠叠疏密有致。每个大棚里,灯光、通风、喷淋设备俱全,温度、湿度控制与调节全部电脑连网。

“想不到你的母校农业大学真是人才济济,他们不光是在土壤、种子、肥料等方面非常专业,就是这些光照、喷淋、通风装置也都由他们完成。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商标意识和营销理念也很超前,我们这边刚刚播下种子,他们就已经着手申请商标注册;我们首批产品国庆节后才上市,他们提前一个月就做好广告宣传资料,组建了专业营销团队。看来,我这个土老帽是跟不上趟喽。不过,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学习一下,咱也算是读了个田头的农业大学了。”杨二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成功打入省城市场的把握有多大?你的这些番茄、黄瓜、菜椒之类,别看都是家常货色,可投入成本不低,销售价格也不会低,在省城高校有销路吗?要知道,大学里的老师、学生可不是大款哦。” 夏侯平提醒道。

“这个我们已经考虑好了。眼前这一千多亩,带有试验性质,从种子、肥料到设备都是精选,将来的产品主要针对大学老师和机关干部群体,也考虑进一些超市,或者在高档小区开直销店,主要是先打品牌。还有两千亩正在建设的土地,侧重于普通产品,主打绿色无公害标牌,主要针对中低消费档次的人群,尤其是学生食堂。”杨二发说。

“海西那边情况如何?”夏侯平问。

“好!相当好!比我预想的好很多!”杨二发接连说了三个好,道:“你们老家那个海西三宝,经过农业大学教授们的研究分析,居然含有多种长寿养生元素。那个不起眼的三黄鸡、矮脚鸭,最是适宜孕妇、产妇和老年人,短毛羊煨汤还有催乳水的功效哩!我们初步打算,将海北的蔬菜与海西三宝相搭配,形成一南一北、蔬荤结合的互补效应,估计市场反应会很不错。这样吧,最近抽个时间我陪你跑一趟,正好你也回去看看家里老人。”

夏侯平想了想,回答:“也好。”

在产业园仔细看了个遍,夏侯平越看越开心,越看越放心。本来,他在这片万顷良田上动心思,主要是想赶紧平息海北群众反应最强烈的一桩啰嗦事,也是为缪强擦屁股。临时强拉杨二发进来,则是因为他在二号江滩上得了便宜,想在这里找补平衡一下。请农业大学一帮老师和同事出来,更是有义务帮忙的意思。没想到,事情到头来反弄了个歪打正着,一块原本令人头痛的普通农田,居然搞成了眼前这等模样,不仅海北当地政府、农民得了益,而且投资者杨二发也获得意想不到的效益,就连自己的母校农业大学也找到了产、学、研的最佳结合点。玉成一桩美事,他这个牵线搭桥人自然开心不已。

离开产业园,杨二发迫不及待拉住夏侯平,说:“夏侯市长请坐我的车,有几句话想单独汇报一下。”

杨二发自己驾驶,车上只有两个人。

“几件事搅和到一起,先拣要紧的说吧。”杨二发说:“前几天省里检查的事,据说弄得很严重。海北这边听到的消息,说是省长亲自发火,副省长当面批评,还说要组织处理。我也不敢到处乱打听,马上着人在省里了解情况,昨天才弄清是北京下来的省长助理为难你。昨夜通过北京的内线打听了,水利部一个副部长是省长助理的顶头上司,副部长与我熟悉的一位总参谋部少将又是大学上下铺的同学。你看看,是否需要我跑一趟北京,帮你疏通一下?”

听了杨二发一番话,夏侯平既有点感动又感觉好笑。感动的是,难得杨二发一片好心,居然从北京找到疏通的关系,想必是用足了心思。可笑的是,千里之外一桩鸡毛蒜皮小事,居然可以通过京城一位副部长、一位少将来摆平,中国社会人情关系果然了得!

“谢谢你,不必了。”夏侯平生怕杨二发把事情弄大,赶紧把简要情况说了。

“还有一件事,你省城家里是否面临拆迁?你们正在到处找房子?”杨二发问。

“没有啊,只是传说要拆迁,我们也没有考虑到找房子那一步哩。”夏侯平回答。

“这样最好。你们家房子的事,千万不要动用其他人,尤其是春江本地人能不碰尽量不碰。你如果信得过我杨某人,到时候就把这件事全部交给我来办,一定办得滴水不漏丝毫后遗症也没有。请放心,你我说的同样乡音,绝对不会坏你的事。另外,马上面临换届了,储市长、关部长那边,还有临海一帮老乡那儿,需要我做什么请尽管吩咐,你不宜出面的事交给我来办。”杨二发说得恳切。

夏侯平伸手握住杨二发胳膊,轻轻用力摇了摇,没有说什么。

回到县委大院,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堆报纸、杂志,分门别类叠得整整齐齐。

自从四天前省里检查江堤事发,他先是赴省城检讨,后是下到沿江巡查,今天又来到海北,连续几天没有看报纸了。现在,好不容易平心静气坐下来,他打算好好浏览一下最近几天的报纸。

夏侯平先挑了春江的几份报纸,日报头版依然以政务类新闻为主,晚报等都市类报纸则偏重于民生新闻。党政官员看报纸,一般比较注重党报,倒不是那上边内容有多精彩可读,而是党报往往是政治动向的晴雨表,通过对党报的解读,可以获知当下的政治动态。尤其像春江这样的基层地方,每天党报头版刊登的那些新闻,从位置摆放、尺寸大小、标题字号等等各个方面,皆能看出每个领导人所处的地位、作用,甚至还能推测出未来的官途走向。比如眼前,夏侯平挑出最近四天的《春江日报》,头版头条位置上,一天是中央政治局会议,一天是省委中心组集体学习,还有两天是市委书记汪乾坤的政务活动;头版二条位置上,则主要是市长储宇出席会议、会见台湾客商、视察开发区的报道;其余报道,大多是市委副书记尤大国、人大常务副主任胡丛民及市委常委们的有关活动;再等而下之的政府副市长、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们,往往很难在一版露面。即便同在头版上,汪乾坤、储宇的名字可以出现在标题上,其余诸位则无此资格;或者,同是出现在标题上,汪乾坤用了黑体,储宇则只能同稍小一号的宋体。

可是,几天报纸翻阅下来,夏侯平也发现了一点异常现象:市委常委、副市长方智达同志近期异常活跃,在报纸上的表现似乎远超出其身份。比如,三天前的那张报纸上,也就是夏侯平赴省检讨那天,方智达以创建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的名义,率领创建指挥部所属全体成员单位领导,如果换一个说法,实际上就是市级机关五十多个部门的一把手,沿着市区几条主干道和春江风景区两岸,浩浩****展开了一次全面复查,名曰“成绩面前回头看”。那篇报道,虽然排在报纸头版“肚脐”位置,却用了大号黑体字,配了四栏大幅照片,方常务指挥长的名字居然上了标题。昨天的报纸头版,记者对方智达有个专访,主要是回答如何真抓实干奋勇争先,拿到省里初查头名状元,实际上是一篇成就性报道的别样表达。今天的报纸头版,还是方智达的报道,是他亲自召集创建指挥部工作班子成员动员会,提出“奋战二十天,创建保成功”的冲刺口号,又是图文并茂。很显然,方智达这几天的表现绝非一般的抢眼。

晚上吃饭的时候,夏侯平示意马光然将电视调到春江新闻。果然,前边汪乾坤、储宇两条新闻过后,紧接着就是“文明创建专题报道”,方智达坐在动员会中心位置手舞足蹈、侃侃而谈,虽然用的是播音员画外音,却完全可以看出画中人物**洋溢的神情。动员会新闻之后,方智达连续视察了多处现场,频频与交巡警、环卫工人、城管队员交流。最后,面对电视台美女记者的采访,方智达信心满满道:“我们春江市作为江北排头兵,不仅要在最后的检查评比中确保上榜,而且要拿最高分、争全省状元!”

餐桌上,林国光、马光然、杨二发几个表情冷峻,唯有夏侯平淡然自若。他知道,方智达那边文明创建初查拿高分,自己这头抗涝遭遇省里通报批评,两桩事件貌似偶发、巧合,却因为有了种种人为因素的搅和掺杂,便具有有极为复杂多样的解读。令人欣慰的是,竞争对手并未巧妙把握火候利用好这次机会,过于张扬显现或许反倒弄巧成拙——对于多数人来说,同情分、印象分往往会给予弱者。夏侯平或许不精于官场,却对中国文化和大众心理颇有心得。因此,仅凭现在发生的两件事来判断政治走向,只能算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未必一定准确与科学。

52

在海北呆了一天,处理完几桩要紧事务,夏侯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主动约了杨二发,前往海西考察“三宝”养殖基地。

赴海西考察团成员,除了林国光、马光然、杨二发及其两个手下,还有吴东方、庄一民等几个海北官员。大家坐在一辆中巴车上,一路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早晨七点出发,九点半就进了海西县界。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等到了海西县城高速出口,县委书记杨光早就带了一帮官员在此迎接。

“高速道口迎接是部级以上高官才有的待遇,你这个有点弄大了,不太妥当吧。”夏侯平玩笑道。

杨光习惯了大手一挥,说:“这有什么不妥,来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如果上边追究下来,就说是为主欢迎江海集团杨总、海北吴县长,你是作为家乡人尽地方之谊。”

一行人说说笑笑,引得过往车辆减速、行人探头围观。

“请示一下夏侯市长,咱们就别站在这儿吹凉风了,还是赶紧到宾馆坐下歇歇脚,边喝茶边向各位领导汇报。如何?”杨光提议。

“嗨,去什么宾馆听什么汇报?咱们又不是什么领导,还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过场做什么?再说,离吃中午饭还太早,不如直接开到你们的养殖基地看看。”夏侯平说话干脆。

“养殖基地?什么养殖基地?”杨光不解。

“呵呵,你这个县委书记倒问起我来了,我们今天就是来看你们的海西三宝养殖基地的嘛!”夏侯平讥笑道。

这时,站在一旁的杨二发赶紧上来解围,道:“哦对了,是我没来得及向夏侯市长汇报清楚。海西县这个养殖基地,并没有一个固定场所,而是一个全县性的概念。目前,基地覆盖了全县十七个镇一百二十三个村、十八万农户,拥有鸡、鸭、羊存量超过一千万只。相信要不了两年时间,这个数量还会成倍增长。”

“哦,你们这个基地原来是这样。既然是这么个情况,那你们如何保证产品质量呢?这同一家一户集中收购上来又有什么区别呢?”夏侯平不由眉头紧皱。

“我们的经营理念是这样:第一步,成立一个群众自发参与的合作社,采取自愿原则吸纳社员;第二步,统一向社员提供纯种三黄鸡、矮脚鸭、短毛羊仔,确保供给的定向性和品种的纯粹性;第三步,所有社员养殖的鸡、鸭、羊,必须食用统一供应的饲料,由专门人员提供免疫、医疗服务,并保证不受有害食、药物的污染;第四步,对于社员分散养殖的鸡、鸭、羊,我们会在进行严格抽样检测的基础上,按质论价统一进行收购,然后贴上商标纳入我们的营销体系。”杨二发进一步解释。

“为了保证海西三宝的品质,我们在按照行政镇、村划分了若干合作分社、合作组,每个分社、组里指定了专门的监督员,对监督员明确了职责和奖惩规范,同时实行全组质量连座制。这样一来,我们基地出去的产品就不会有问题。因此,对于贴了商标的海西三宝,品种、质量绝对令人放心。”杨光补充。

“好啊,你们这种经营方式,不仅降低了运作成本,减小了经营风险,而且还能保证产品的绿色、自然、无污染。更重要的是,原来散落在一家一户并不起眼的那些鸡、鸭、羊,经过一番精心包装营销,身价陡然成倍上涨,名声也会越来越大,潜在的经济与品牌效益不可限量哪!”夏侯平感叹。

“还是要请示夏侯市长,我们怎么个走法呢?”杨光问。

“那就随便跑一个镇、村,看看下边农户的养殖情况吧。”夏侯平道。

“行啊,那就干脆到你老家那个村,顺便也夹点私活儿,看望一下令尊令堂大人。”杨光招呼大家上车。

车子开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夏侯平老家所在的村。

刚刚得到消息的镇、村领导,个个闻讯赶来时都是满头满脸的汗水。

跑了几家加入合作社的农户,提了几个养殖方面的问题,应答完全与杨光、杨二发介绍的一样。看来,海西这个养殖基地形式虽然松散,管理倒还确实严格,完全是依靠制度和市场的杠杆在指挥与调节。

到了夏侯平家,只有父母两位老人在家。看到来了这么多客人,老人不知所措,夏侯平只好让马光然帮忙搬出凳椅,请大家在露天坐下歇息。

家门口那条路早已修成标准水泥道,就连夏侯平家门口的晒场也一并铺了水泥。

夏侯平问父亲:“铺这么大一块晒场,花费多少?”

旁边村支书抢先回答,道:“这么长一条路你都出面修了,还在

乎你们家这点晒场?你父亲给了钱,被村里给退回去了。”

夏侯平没再说什么。抽个空,他把父母叫到里屋,掏出四千块钱,说:“两千块钱留给你们零用,两千块钱他交给村里补上铺设晒场的费用。”

母亲却只肯收两千,说:“家里钱够用了。两个月前,县里杨书记派人来过家里了,让你哥哥负责全镇的质量监督,每个月有三千块钱的工资。你嫂子、姐夫也都参加了防疫员培训,现在专门负责帮畜牲打针看病,都有一笔固定收入。”

这个情况,夏侯平是第一次听到。杨光这样做却没有声张,显然是不想给他心理负担。

“小玲的工作还好吧?”夏侯平还是不放心残疾的外甥女。

“好得很哩。”母亲开心道:“她在县里上班,拼着命做好自己的工作,周围人对她都很好,领导表扬了好几次,不到半年就转正了,户口也迁到城里了。”

夏侯平听了,心里很宽慰,也对杨光更为感激。

中午到县城就餐,海西三宝是主打菜。

还真是别说,夏侯平吃了三十几年的三黄鸡、矮脚鸭、短毛羊,原来倒也觉得味道平平,与平常市场上的那些大路货并无太大差别。可眼前,让杨光、杨二发们一通胡吹海捧,又经过厨师红烧、白煨冷切、热炒一番精心烹制,吃到嘴里竟然有了别样味道。看来,无论多么平常的东西,架不住现代理念、手段的营销与包装,化腐朽为神奇并非什么难事。

吃了午饭,杨光建议午休,且不由分说拉着老同学进同一个房间,想必是想借机说话聊天。

进了房间,夏侯平抢先紧紧拥抱了杨光,真诚道:“家里的事,谢谢!”

杨光拍拍夏侯平后背,说:“这点小事,哪里值得这样隆重的致谢!按照本县太爷的权力的心愿,恨不得把你全家来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哩。只可惜,你比我自律得多,我不能让为你帮倒忙!”

两人坐下,喝茶闲聊。

“早就想找个机会好好请教,今天机会难得,希望不吝赐教,官腔套话一律不要,只要说话真情。”杨光提要求。

“好啊,请教谈不上,有问题不妨共同探讨。你我之间当然知无不言、实话实说。”夏侯平很爽快。

“你也知道,我来海西任职之前虽然在省里机关转过几个部门,可那里环境相对单纯,关系不怎么复杂。再说,我一直做的秘书工作,只要把主要领导服务好就OK。可是下到县里工作,情况就大不一样。还记得上次省里座谈会上,你那个精彩发言吗?当时听了感觉是不错,可是有几个疑问还是找不到答案。比如,你说对待基层官场重重叠叠的圈子、山头,要入得,也要出得;能进,更要能退;眼底可以有,心中定要无;可以与之共存,不可受之同化。我首先问你一句:这些,你真能做到吗?”杨光目光直视过来。

夏侯平略加思考,回答:“做到,也做不到。”

话一出口,两人不约而同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下来了。

“你现在的这种表述方式,越来越像做官的样子了。”杨光继续沿着刚才的思路往前走,道:“原本以为,区区一个海西县,周围一帮土老帽,再复杂还能复杂过省里机关?再说,咱是下到县里做书记,手握全体人的生杀予夺大权,再复杂的关系咱也能超然其上、驾驭自如,肯定可以超脱于所有复杂关系之上。结果呢?等到下来工作大半年,总算慢慢领教了其中厉害。正是这区区一个贫困小县,重重圈子、座座山头构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迷魂阵。即使贵为县委书记,但凡你想做点事,特别是想做成一些有难度的事,不依靠几个人怎么行?谁知,你依靠的那个人恰恰属于某个圈子,稍不小心你就陷入了某个人际陷阱,等你意识到早就来不及了,想要补救还得再在另外的圈子里周旋,直到把一个又一个圈子平衡到位了,你也没有时间、精力做事了。有时也想,老子干脆把你们一个个捣个稀巴烂,但真正做起来谈何容易!你在明里,他们在暗里,论权力他不如你,可论起捣乱他比你厉害。真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因此,我就一直在想,要是真能做到你说的那样,出入随意、进退自如、有无两便,该有多好。请教的念头,其实早就萌发了。”

夏侯平长叹一声,道:“理想和现实,毕竟还是有很大差距。你现在面临的困境,我当初全部经历过,而且现在仍然在经历与摸索中。很多东西,没有现成的经验,只有自己经历的教训慢慢总结。作为先行一步者,我只有一个体会:凡事,得有一个起码的底线和原则,这个底线和原则可能基于法律、纪律、规章,也可能基于道德良心,一旦确定下来,切切坚决守住!不过,在遵守这个底线时,往往又要有些弹性、灵活度。只要做到这一条,任何圈子都套你不住!”

接着,夏侯平把在春江的种种经历、感受,一股脑儿和盘托出。

53

周五傍晚,夏侯平回到春江,早有一帮人等着他。

陈益兵、吴勇、宋朝阳三个人,车子拦在半道上,生生将他截住,径直拉往盐务局废弃仓库改成的那个秘密据点。

上了楼,盐务局办公室主任顾小萍已经备好茶水、点心、水果。

“怎么回事,市里这几天都炸开锅了,说是你被召到省里停职反省了,也有说你因为挨批气急生病,躲到老家休养去了。说说看,你有意不露面是个什么情况?”盐务局长陈益兵是个直性子,连珠炮似的一通发问。

“我们几个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你是在海北那边,中间又抽空回海西视察了养殖基地。可外人哪里知道这些情况,结果传得越来越离谱,有的干脆说你是因为江堤工程贪污受贿、玩忽职守,直接被中纪委双规了。妈的,真是胡说八道!”国税局长吴勇情绪也颇激动。

向来较为沉稳的烟草公司经理宋朝阳,这时也急不可耐接话道:“关键倒也不在于民间如何传说,一般百姓,只是出于好奇才跟着瞎起哄,三分钟热度一过,或者有了新的兴趣点,马上就转换了话题。现在的问题是,夏侯市长这边刚挨了省里批评,又连续几天不露面,人家那边却弄了个省里排名第一,每天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形、广播里有声,完全成了当前春江官场最为活跃的政治明星。两相比较下来,差距就明显了。而且,很多普通机关干部、基层群众并不了解上层情况,不必说谁优谁劣、哪长哪短,就是书记、市长脸蛋都有可能弄混。可是,只要谁的名字、形象总是出现在报纸上,往往就容易在公众中混个脸儿熟,声誉、印象就会占得优势。现在这种敏感时刻,可不能不格外重视哪!”

看到几个空降兵兄弟如此着急,夏侯平不免有些感动。

他知道,眼前这几位,的确是发自内心地关心、支持他,巴望着他在春江官场有所作为、再上台阶。曾几何时,他对于这帮人不免有些看法,感觉他们整天吃吃喝喝拉拉扯扯,江湖气甚至庸俗气息太浓。可是现在看来,自己的看法有点狭隘、偏颇了。这些人,一路从摔打过来不容易,彼此结成帮、抱成团、甚至百般钻营寻找靠山,无非也是生存环境所迫。这中间,当然不排除有点私心杂念,可放眼周围世界,不必说这种萍水相逢的同事,就是自己的亲人又哪里会毫无私心呢?官做到眼前这个份上,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个人到中年的汉子,你要找个老婆或者情人,一定也是需有相当的条件,很难挑得到纯情少女,所选之人总是有些感情经历者。若是一味讲究单纯,那就只能打光棍了。再说,当下很多人,脚踩几条船并不鲜见,甚至刻意在敌对几个阵营间摇摆,总是充当着鹬蚌相争中的那个渔翁。相较之下,像陈益兵们这样,二号江滩甘愿牺牲退让,几次关键时刻主动出手相助,此时此刻又表现出如此侠肝义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皆算难得了。

“谢谢你们!谢谢各位兄弟!事情其实不像外边传说的那样严重,省里初查文明城市创建与沿江抗洪,不过只是时间上的巧合。我的工作没做好,应该受到批评,群众有些议论也很正常,关键是如何汲取教训,通过把工作做得更好来赢得领导和群众的谅解。至于别的领导如何表现,我们还是不要随便评论,万一传出去影响团结。现在时机越是敏感,在这方面越是要注意。你们的好意,我是真的真的心领了!”夏侯平动了真诚。

“说谢谢就见外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想帮你在上边找找关系,从省里疏通一下,确保换届时不出意外。不知你是否同意?”陈益兵试探道。

“省里疏通?找谁?”夏侯平警觉起来。

“找吴勇舅舅,请他老人家和省里说一下,估计应该有效。据说吴勇舅舅明年接任省委书记已成定局。”陈益兵回答。

“听我舅妈讲。舅舅和我们省长马立是中央党校同学,两人关系密切得很哩!”吴勇补充。

夏侯平沉默不语,倒不是在思考是否需要找吴勇舅舅,而是斟酌如何拒绝。他非常清楚,自己与省长马立不熟悉,此时忽然找个外省领导打招呼,那个舅舅肯否帮忙先不好说,即使肯帮忙了,也有可能会弄巧成拙,给马省长留下不良印象。再说,死皮赖脸绕着弯子托关系升官,也不符合他夏侯平的脾气秉性与行事风格。不过,眼前这几位既然如此热心,他也不能断然拒绝,说话总得委婉一些。想了半天,他回应道:“你们说的这个方案哩,我觉得思路总体不错,对接的点也很好。两位都是省长,又是党校同学、好朋友,只要吴勇舅舅那边一句话,马立省长肯定会给足面子。不过哩,我刚才也思权衡了一下,现在还不到找的时候,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等到换届之前确实需要了,再请他老人家出面不迟。”

大家听了,齐声叫好。这个话题,就算轻松过去了。

晚饭就在楼下的食堂里吃。

刚端起酒杯,电话响了,是尤大国的号码。夏侯平只好起身到外边无人处接听。事实上,自从省里防洪检查事发后,尤大国已来过三四次电话,或是通报信息,或是提供建议。

“这两天,防洪检查挨批的事渐渐淡了,可方智达那边异常活跃哪。他弄的那个文明城市创建,看样子挣分不少。不过,我总感觉这里面好像有什么名堂,是否有什么人在背后帮忙谋划、煽风点火呢?不得不防啊!”尤大国语重心长。

“谢谢老大哥关心。你说的这些,对我是个提醒。”夏侯平应和道。

“最近有没有什么打算?适当的时候也要有所动作,至少应该通过新闻媒体,多在公众面前露露脸嘛。”尤大国建议。

夏侯平不想多在这方面纠缠,就趁机说了些工作上的事,包括近期防洪措施落实,以及海北护城河工程、农业产业园建设,等等。

“当心啊,要防止有些人关键时刻风吹两边倒,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千万不要轻易上当哦。”尤大国最后一句话,还是回到主题。

夏侯平挂了电话,心里感觉一阵轻松。他知道尤大国所指的有些人,就是政坛老对手胡丛明。可是尤大国不知道的是,就在昨天晚上,也就是夏侯平刚刚从海西返回,胡丛民悄悄去了海北,与他单独交谈整整五六个小时,中心议题也是与刚才电话内容大同小异。

回到餐桌还没坐稳,电话又响,是野夫发来的短信:有空见个面聊聊。

在夏侯平的记忆中,由野夫主动约见,这还是第一次。他猜想,野夫一定是听到些东西,需要找他印证或讨论。而他,连续在江堤、海北、海西奔波好几天,也正想放松一下。于是,他马上给野夫回了信息:“一个小时后见。”

饭后,夏侯平没有参与陈益兵们的牌局,独自来到长江边的陶然居。逍遥阁内,野夫正悠然自得凭栏听涛哩。

“这两天,江水涨得越来越快,水色也越来越浑了。最大洪峰果然要来?”野夫问。

“如果上游降雨不停,雨量不减,估计不可避免。”夏侯平回答。

“既然在江水上吃过一次亏了,又知道洪峰可能要来,这几天怎么偏偏远离了长江?难道真是要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或者用当年流行的话讲,想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野夫又问。

“哈哈,问得好!远和近、有与无、避与迎,难道非得看得见、摸得着才算数?用你所推崇的道家学说、老庄哲学,空就一定代表无?要果真是这样推理,面对眼前这滔滔不绝的江水,难道我只有纵身跳下去,才能表明我有挡住的决心、勇气与方略?”夏侯平半是玩笑半是真。

“哦,原来你是早有雄兵百万在胸,方才有意做此逍遥状?”野夫返身示意坐下喝茶。

“雄兵百万不敢妄言,可是眼前格局、走势大体看得明白,孰轻孰重倒也心中有数。别看我这几天一直在外,沿江防洪形势丝毫也不敢松懈。只是我知道,自从省里通报批评之后,下边一帮人憋足了气要挽回影响,比我更懂得机会的重要。未来半年左右时间,市县两级党政都要换届,哪个不把乌纱帽看得比命还重?即使我这个副市长不盯,下边也没人敢马虎呀!何况,我人在外边,眼睛可没离开眼前这滔滔长江哪!”夏侯平陶醉于茶香,双目微闭。

“你这一说我就放心了。不过,还有一事我不明白,你的竞争对手每天在报纸、电视上活蹦乱跳,你又作如何打算?”野夫问。

“许多人和我谈过此事,我一概未有明确答复。今天在你这儿,我就敞开心扉说实话了。平心而论,前些天我也一直没有想明白,总感觉自己倒霉,对方运气好,两件事撞到一起活该我不走运。可是渐渐我也想明白了,官场中事原本变化无常,不到尘埃落定谁也料想不到。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猴子倒是活跃好动,老虎狮子反而生性懒惰,可最终还是轮不到猴子称王。按照中国人传统的思维习惯,好戏未必一定先唱,好菜未必一定先上,否则哪里会有压轴之说呢?更何况,报纸、电视上露面多,未必真正进入了公众心底,又能怎样?而远离公众视线未必就一定不入人心。虚,并不代表空嘛。”夏侯平依然沉浸在野夫熟悉并喜爱的哲学里。

“好,我倒要看看你心中这出戏最终怎么个唱法。”野夫显然深受感染。

54

西南诸省又是连续两天暴雨,长江最大洪峰终于来袭。

接到长江防指和省里紧急命令后,春江市全民总动员,处于空前紧张的临战状态。

春江防洪指挥部内,总指挥汪乾坤、副总指挥储宇、常务指挥兼办公室主任夏侯平,以及各相关部委办局领导,包括军分区、武警、消防、边防和驻春江部队的指挥官,悉数聚集在一起研究对策。春江辖区近百公里江岸线上,更是布置了大量人员、机械、物资,随时准备应对突发险情。

长江上游不断报来最新讯情通报,首波洪水每向前推进一个地区,便有即时信息准确报来。首波洪水过后大约两个小时,会有更大的洪峰席卷而来,那才是对中下游沿江最为严峻的考验。

省长马立已经从省城出发,他将沿着江北堤坝一路东行,现场察看并指挥全省的防洪抗洪。除了分管副省长带领少数人员守在省城外,在马立省长身边,是几乎整个省防指的指挥团队。

按照省府办公厅随行人员通报,马立省长将在傍晚五点左右到达春江,其时,最大洪峰恰好通过春江境内。

随着首波洪水渐渐逼近N省,省防指要求沿江地市加大信息通报密度,改为原来的每小时一报为每半小时一报,所报信息也由领导在岗、队伍配置、险情预警发展到党政主要领导的具体位置、堤上重要部位的准确人数等等。

多年未见的大洪水,考验着沿途每个地方领导的胆魄、智慧与能力,也检验着他们脆弱、敏感的神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任何一点闪失都有可能酿成大错,也会会给自己的仕途造成损害,更会给人民群众造成巨大灾难。

“能不能做到万无一失?”汪乾坤神色严峻,目光如炬,盯紧了夏侯平。这是短短三个小时内,他第四次发问。

刚刚从堤上巡查归来的夏侯平,非常笃定地点了点头。虽然从内心里讲,他极度反感“万无一失”这四个字,因为这四个字太过绝对化了,这世界上哪里又有什么绝对化呢?可是,洪水将来,大敌当前,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给予模棱两可的回答,从而动摇主帅的决心与意志呢?

夏侯平转身出门,正好遇到推门进来的储宇,说:“刚才接到省长亲自打来的电话,反复询问春江这边的备战情况,同时详细了解是谁在具体负责。我汇报了你的个人信息,他不太熟悉你,但对你的情况很感兴趣。记住,马立省长作风务实,性格也直率,当心他当面给你出难题哦!”

夏侯平此时已无心紧张,说:“是死是活总要面对,大不了抹了乌纱帽呗!不过,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帮忙解围哟!”

按照预定时间,首波洪水几乎分秒不差进入N省境内。

刚刚还显得平静的指挥部里马上又紧张起来。

汪乾坤、储宇手里的热线电话,一头连着正在堤坝上市水利局防指领导,以及沿江几个县(市)、区负责人,一头连着省防指和省长马立身边的随行人员,或是询问、报告水位,或是重复一梯队、二梯队、预备队之类术语,完全与战时司令部没有二样。

此时的夏侯平则显得有点与众不同,他有自己亲自掌控的另外一支秘密小分队,也是不间断地即时通报信息。正是这支特别的秘密力量,使他的耳目更加聪明,获得的情报更加准确。

说来一点也不复杂,夏侯平掌控的那支秘密小分队,只有区区十五个人,而且大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那天,他在省里做过检讨回来,下到江东市落实整改情况,当面见到那位接电话态度不好的村主任。本来,县里是想给村主任处分,后由夏侯平出面讲话给免了。在与村主任见面交谈时,对方说到一个情况引起夏侯平注意——原来,当地有很多长年在长江里捕捞的渔民,对长江水性及沿岸土性非常熟悉,他们凭借听蟹听鱼练就的一副好耳朵,能够从极细微的响声里听出鱼、虾、蟹、鳖的类别与行踪,也能从江水冲涮堤岸的响声里分辨出潮起潮落,察觉出管涌的位置、大小、危害,及至塌方、溃坝之前的征兆与动向。得知这一消息,夏侯平马上布置沿江各地,在每个村里挑选一名经验丰富的渔民,组成一支特别侦听分队。一旦洪水来临,这些人就被派到江堤上,配备基干民兵担任专门护卫,保持通信联络畅通无阻,随时根据经验实地巡查,且查与夏侯平本人进行直接联系。现在,这支小分队就活动在春江沿岸江堤。

首波洪水过后,沿江几个市多少总有些险情,令马立省长很不满意。从省防指即时通报的有关情况看,只有春江这边最为安稳。

傍晚四点,天气骤变。刚刚还多云的天气,忽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便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洪水高峰将临,再遇如此突然袭击的风雨,无疑令紧张的抗洪形势再生变数。沿江巡查人员频频通报,江上浪高水急,堤坝屡受冲击,一旦发生险情很难临时应对。

汪乾坤、储宇经过短暂商量,决定指挥位置前移,直接挪到江堤与西邻市交界处,同时迎接省长马立一行。

指挥车上,汪乾坤与储宇会商后,频频下达指令:“一二梯队各就各位,预备队随时做好上阵准备!县(市)、区党政军主要负责人,必须全员抵近指挥。”

“临近江边的村庄,一定要指定专人包干,随时做好撤离村民的各种准备工作,确保接到通知十分钟内疏散到安全区域。”

“通知全市供电、通信部门,全时段检查一下各种设备运行状况,备用应急设施随时待命,万万不断断电断话。”

五点零五分,特大洪峰准时如期到达春江界。几乎与此同时,省长马立的车队抵达。

是时,大雨如注,风更大浪更急。伫立于江堤之上,滚滚巨浪似乎随时都要撕裂脚下的堤坝。

大家上到省里应急指挥车上,车子一边缓缓往前开,车上人一边关注着洪峰前行的势头。期间,汪乾坤、储宇分别简要汇报春江沿岸抗洪情况,着重报告全市组织指挥的现状。

全省沿江各市的抗洪动态,一直通过省防指视频监控,直接连接到指挥车上。马立一边听汇报,一边目不转睛盯着监控画面,并不断向省防指发布指令。

令人揪心的是,从首波洪水到眼下最大洪峰过境N省,沿途六市已有五个发生不同程度的险情,其中较大范围的管涌十几处,塌方三处,只是没有发生江堤垮塌。幸运的是,春江全境尚属安全,没有发现需要上报到市一级的险情,更没有省防指通报的重大险情了。为此,省长助理在向省长汇报时,特意强调了这一点。

这时,车队刚好途经春江市区江边,马立突然指着夏侯平发问:“你就是分管水利的副市长夏侯平,那个海外留学归来的博士?”

夏侯平赶紧起立,回答:“报告马省长,我是夏侯平。”

“既然春江地段还算太平,那你作为分管副市长,说说都有哪些与众不同的防范措施。”马立几乎面无表情。

“刚才整个面上的组织实施情况,汪书记和储市长都讲到了,我就不再重复。我想补充的一点是,我们对这次可能出面的特大洪峰,采取了一点土办法,事实证明是有成效的。”

夏侯平赶紧择其精要,把在沿江各村组织侦听小分队的事做了汇报,其中夹杂着把沿江地段的诸多险、难、重点逐一作了剖析,相关数据叙述得一清二楚。

马立省长还是没有表情,依然边听边关注着省防指传来的信息。

不知不觉间,车子就到了春江边界,洪峰潮头已经过了N省境。此时,竟然风弱雨止,天空冒出了几点星星。

“根据一般规律,洪水潮头过去,基本上就算撑过最艰难时刻了。”省长助理向省长报告。

马立率先从指挥车上下来,不由松了一口气,说:“嗯,不错,看来不会有大的问题了。”

省长情绪放松,大家绷紧的神经随之松动。

晚上,省市领导齐聚春江防指,伴着轰然浪涛吃了简单工作餐。

吃饭的时候,马立特意将省防指几个领导及汪乾坤、储宇、夏侯平召到身边,说:“总体上看,在这波特大洪峰面前,全省上下紧紧围绕省委省府统一部署,团结一心同心同德,至少到目前为止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相比较而言,春江这边的情况更为平稳一些。不过,洪峰没有完全过去之前,可不能松懈哟。”

稍顷,马立又转而对省长助理说:“没有想到,夏侯平同志作为一个留学海外的洋博士,不光有满肚子的高深理论,还能搞出那么接地气的侦听小分队,充分证明了实践的重要性,也印证了依靠群众的极端必要性。这个貌似很土的做法,我看非常值得总结推广,也可以向长江防指和国家防总汇报一下,防洪实践中摸索出来的经验最可宝贵嘛。”

省长助理当场掏出本子记录下来,说了:“回去之后一定认真贯彻落实。”

临分别的时候,省长助理特地向汪乾坤、储宇解释,那天省里检查后的通报批评,与事实有所出入,希望春江方面给予谅解。同时,省长助理专门走到夏侯平面前鞠了一躬、以示歉意。

夏侯平赶紧拦住对方,笑道:“领导言重了,我谢您还来不及哩!”

省长助理一愣,以为夏侯平语含讥讽或是戏言,抬头看时却又不像,不由有点疑惑。

其实,夏侯平说的确是实话。倘若没有那次通报批评,哪里会逼出自己的急中生智,又哪里会有眼下在省长面前的这一精彩亮相!武打小说、兵家演义中的绝处逢生,也许不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