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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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时候,红双喜还是比较贵的烟,没有稳定收入来源的人对其往而远之。所以当时在街头年轻人当中最流行的廉价烟只能用两句话来概括:

“牡丹花开大前门,飞马蹄过中南海。”

骆必达很少见过肖子龙抽飞马牌之外的香烟,这种烟只要一块三一包,飘来的烟味总是劲道十足,让初中生咳嗽不已。那时少年在铁道上练了两个多月,已经能在钢轨上骑车走一米不到,然后准确无误的狼狈掉下。肖子龙说你已经练到了第一层瓶颈,你突破这一米也许只要两星期,但也许甚至要两年都说不准,只看你的心能不能静下来。

和骆必达的车技进步相反的是肖子龙的职业,他依旧在那家兼着修理铺的自行车店打工,因为老板不常在,肖子龙就是店里的老大。逢到星期天的时候骆必达会过来看两眼,尤其是四川伙计替人家修车的时候。此时的肖子龙往往席地而坐,嘴里叼着烟,仔细检查着回收来的旧零件;只有当遇到四川伙计也修不好的疑难杂症时,他才让人把车搬到自己面前亲自检查,然后很快给出百分百正确的诊断。而肖子龙很少和骆必达攀谈车技训练之外的事情,并且爱理不理。尽管如此,骆必达依旧星期天会来。有几次四川伙计问过骆必达为什么老往这里跑。骆必达的回答是:反正他没什么朋友,平时也无处可去。

只不过她出现那天,骆必达没在店里找到肖子龙,四川伙计说他去帮老板进货了。骆必达就蹲在地上看四川伙计补内胎。趁晾干补胎胶的时候四川伙计教骆必达说成都话,忽然听到一阵聒噪,店外来了七八个骑车的男生,里面即使是穿着职校校服的,也打着耳洞,眼神桀骜,有几个人的车前杠上还载着女生。虽然他们只是一个成员来修刹车,没什么恶意,但初中生出于惧怕还是找了个借口进了店铺内部。

可是过了一小会儿,四川伙计就把骆必达喊出来了,只不过并不是罗必达想象得那么糟糕。那群男男女女还是松松垮垮的在店门口抽烟或者闲谈,气氛和平,局势稳定,但店门口却多了个女生,手就扶在少年的车坐垫上。

那并不是骆必达第一次看见她。卓宁雨的名字他在中预时就断断续续耳闻过两三次,但并不知道传闻的具体内容。

后来中预学年快结束时的校庆晚会上,有个单人歌唱表演,特意被从外校请来的卓宁雨穿着公主般的衣服站在舞台上,歌声曼妙,眼神空灵。不过坐在台下的骆必达还没听完这一曲终了,坐在后排的他们班那个信息渠道及其发达的女生就在已经跟别人广播有关卓宁雨的江湖传闻。

比如说,有一次卓宁雨她们学校食堂里两个不省油的男生打架,鸡飞狗跳,包括老师在内都没人敢上去拉,坐在不远处的卓宁雨忽然就放开嗓子唱歌,好像偌大的食堂就她一个人,她就那么自顾自的唱,唱完一支歌,那边的战争早就停止了。

又比如说,卓宁雨声色具佳,私生活也是出了名的乱,最后碍了她们学校高年级几个女混混的眼,把她请到女厕所,倒没怎么折腾,只是警告她以后在学校不许勾搭男人,落实到具体就是只许穿校服——假如哪天被她们发现这个小妖精没穿校服就来念书,那她以后也别穿衣服来学校了。

那个年代治安不好,街头就是江湖,只要肯豁出去,十五六岁的毛孩子也能成半条街的小霸王,一所职校的男生往往一半都是混混,另一半冒充混混,少教所和劳教所几乎就是混小子们的梵蒂冈。而江湖的传闻更是满天飞,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不过最后这个江湖传闻的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因为后来骆必达有几次放学路上看到卓宁雨,都是极为规矩的穿着校服——她那个学校比较乱,只规定周一穿校服,而碰到的那几次都不是周一。

后来卓宁雨初中毕业,据说考进一家美术类职校,应该也就不再受这个约束。

而在那时的骆必达眼中,她不过是个手执话筒曼声轻唱的女生。

可是两年后站立在那家自行车店门口的卓宁雨,手中执的不再是话筒,左手指间却夹着一支牡丹烟,右手在那辆车的车把上一抚而过,然后看到那个一脸惶恐不安的瘦小少年迎声走出来,胸口还系着发皱的红领巾,显得有些可笑。

但她没笑,吐出一串细长的白烟后问:这车是你的?

骆必达点点头,却低眉顺眼,只觉声音悦耳。

卓宁雨其实和他差不多高,但他的视角已不敢多看对方的脸,总觉得需要仰视。他只能注意到卓宁雨一身白衬衫和牛仔裤的搭配,和那群男生很像,是当时街头少年最钟爱的搭配。所以一开始她坐在某个男生的车前杠上到来时,初中生根本没察觉她的存在。

卓宁雨瞥了车一眼,又看看眼前的男孩,忽然讲:你花多少钱买来的?我原价买下。

初中生终于抬头,但卓宁雨却根本没看他,抖落一段烟灰,再度细细打量这车。而骆必达的脑海里已经在盘算,把车子卖掉之后可以跟父母说失窃,然后买辆新的,只是卖车得来的钱,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应该至少有一百多块吧,这对他来说是一大笔钱。一旁的四川伙计虽然在修刹车,耳朵却很灵,手上在干活还能插嘴道:这车这么旧,买来也是浪费——姑娘你要想买车,我们这里新车有的是,给你打折。

和卓宁雨一起的几个人也走了过来,纷纷不解她是不是在开玩笑,这么辆旧车白送给他们都不要。这些话和说话的人都让车主骆必达的脸部发烫到显出红色。但卓宁雨根本不理会旁人,只是问:怎么样,开价吧。

骆必达第一次有勇气或者说冲动去直视女子的眼睛。他发现卓宁雨的双眼似乎比在舞台上时看上去还要大,但却不像漫画书里的女主角那样大而清澈。那两大片黑色眸子之后究竟是什么,恐怕就像她此刻手上燃烧的烟雾一样缭绕虚无难以明说。然而边上男生里有人误以为骆必达的迟疑和好奇是不肯卖的意思,为讨好卓宁雨,说话加重了语气,意境也不再那么平和:朋友你出个价钱,不要闷着不说话,这样大家都不开心。

然而话音刚落,一串铃声击破了犹豫和僵持的气氛。

骆必达转过头,看见肖子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在在自己身侧不远处,人未下马,单脚点地,肩上背着装满零件的麻皮袋,右手拇指还留在车铃摁把上。穿过初中生的肩膀,肖子龙和卓宁雨对视了两秒钟,终于都没说话。

这时四川伙计大呼一声“好了”,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他让那车主试了试刹车,收下两块钱,走过来从肖子龙这里取了麻皮袋拎进店铺。几乎与此同时卓宁雨的手终于离开骆必达的坐骑,转身回到路边的自己人那里,在之前自己坐的那辆车车前杠边怔了一下,没上去,而是上了后车座,一行男女便在渐起的聒噪声中离开自行车店。

载着卓宁雨的车子走在最后面,所以她的同伴里没人看到当车子经过肖子龙面前的一刹那,卓宁雨的中指和拇指一扣再一弹,指间的牡丹烟头画出一个黄白色的曲线,稳稳落在肖子龙身边的公共垃圾桶顶端,打了个小转。

骆必达屏息看完女子手上射出的那道弧线,发现她最后还侧脸往这边看了一眼,神情叵测,也不知道是在看这个少年,还是看少年身后的坐骑。

那群人最终消失在远处路口,肖子龙看看那个牡丹烟蒂,从路沿斜坡骑上来,停在差点卖掉坐骑的初中生身边,讲,你也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