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湖”顾名思义,是沙漠中的一片湖泊,“碧水嵌金沙,翠苇栖白鹭”,颇有几分仙境意味。生日当天,孟茹露见到梦想已久的风景,高兴得像个孩子,她连蹦带跳地跑到湖边,展开双臂,高声喊道:“紫霞仙子,我来了!”引得旁边的游人纷纷侧目。袁自辛见她天真开心的模样,也油然地满心欢喜,这欢喜不是来自于风景,他总感觉眼前的真实景致还是不及电影中的虚幻场景,而是来自于她的欢喜——因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过了。
二人租了一只小船,在湖上缓缓划曳。沙湖的一大特色便是生满了大片大片的芦苇,苍苍萋萋,穗高过人,泛舟**游其中,犹如在芦苇的森林里漫步。那天游人稀少,整片湖平静而安静,只有袁自辛手中的木桨间或起落,溅起波纹,划出水响。两人沉醉在桨声苇影之中,说话越来越少,念想越来越淡,仿如在划向寂静洪荒。最后,他们无意中滑入一条狭窄水道,原以为划过去会一片开阔,谁知却漂进了一方芦苇天井——中间一片湛蓝澄澈的湖水,四周郁郁密密的芦苇环绕。
袁自辛笑道:“坏了,我们出不去了。”
孟茹露握着他的手:“那就别划出去了,这里挺好的,就我们两个。”
袁自辛停下桨来,任由小船自由漂**。在这片水庭苇墙的小天地中,两人相偎着发呆。天与地都无声无息,只有偶尔两声鹭鸣,像涟漪般回**在一湖静谧之中;时间和空间都静止不动,惟有微风悠悠徐来,芦苇花轻轻舞动,如同针影在晷面缓缓挪移。
不知过了多久,孟茹露才幽幽说道:“好美呀……”
袁自辛吻吻她的额头:“嗯……”
“以前看《诗经》的时候,读到‘蒹葭苍苍’这四个字,总感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境。今天看到这片芦苇,才终于身临其境了。”
“我今天倒是领会了后一句,什么叫做‘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袁自辛瞅着孟茹露嘿嘿直笑。
这个马屁宛如一拳打空,孟茹露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娇羞绽笑,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望了许久,却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自辛……”
袁自辛暗暗惊奇,她从没有这样称呼过他,只得模糊应道:“嗯?”
孟茹露痴痴凝视着他,眼里泛漾着哀愁的神采:“Je t'aime。”
袁自辛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什么?”
孟茹露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道:“Je t'aime。”
袁自辛这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法语:“你又欺负我不懂法语了。那是什么意思啊?”
“你真的想知道么?”
“想啊。”
“不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袁自辛隐隐感觉到这句法语其实真的可怕,但事到临头已经无法再退缩:“我就不相信,你还能吓到我。”
“那好,我告诉你。”孟茹露立起身来,小船轻轻地晃悠。她双手合卷在嘴边做扩音筒,朝着湖心一个字一个字地高声喊道:“袁——自——辛——我——爱——你——”
这呼唤划破了小天地的宁静,惊动了栖在苇丛外的一群白鹭,纷纷拍翅飞将起来。袁自辛抬头,看见鹭群在头顶“哗哗”地飞过,遮住了天空,盖过了万籁。待到它们飞远,世界再度宁谧静止,他才将目光从天空移回孟茹露,却见她脸上泪水涟涟。
“我爱你。”她噙泪凝望着他,轻声地重复。
袁自辛空白似地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怜痛交加,急忙起身扶她坐下,紧紧地搂住她。孟茹露回拥着他,“哇”地一声,把无尽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一番梨花春雨,孟茹露抹着眼泪说:“对不起,我还是吓到你了。”
袁自辛吻着她的泪,喃喃说道:“傻孩子……”
“也许你不相信,可你真的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我以前总以为,我不可能真正爱一个人,偏偏又遇到了你,这就是我的劫数吧……我一开始只是想着和你游戏一场,我没有想过要爱上你,我也知道不该爱上你,可是不知不觉就爱上了,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晚上我都疯狂地想你。即使你刚刚从我这里离开,我也会立即就想你。有时候想给你打电话,哪怕只是听听你的声音,可我不敢打给你。有时候,我一个人睡不着,失眠到深夜,就想给你发短信,好不容易在手机上把长长的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好了,却不能发给你,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袁自辛听着听着,也不禁滴下泪来,越发搂紧她。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爱一个人呢,我不知道,爱原来是这么痛苦的。深爱一个人,却不能拥有他,却要和别人分享他,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孟茹露抬起眼睛看着袁自辛,亮盈盈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有好多次,我都对自己说,既然这么痛苦,那就放下你吧。可是往往我在睡觉前对自己说忘了你,第二天一起床又无可奈何地发现,我还是爱着你。就像普罗米修斯,白天被老鹰吃掉了肝脏,到了晚上又长出来,日复一日地循环。”
袁自辛捧着她的脸,失声问道:“傻瓜,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孟茹露强启一丝微笑:“你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吗?”
袁自辛默然。
“最痛苦的就是我不敢告诉你,而你也没有感觉到啊!”话音未落,她便紧紧抱住袁自辛,“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
由于二人各有心事,接下来的游玩便沉闷了许多。袁自辛努力补救,晚餐时更是献上压轴节目,拿出准备好的名牌水晶项链,送给孟茹露作生日礼物。她做出惊喜的样子,像鸡啄米一样连吻了他好几下。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起,她接通电话,叫了一声“妈——”,说了两句之后,向袁自辛示意要离开一下,便走到旁处去继续讲电话。
自从孟茹露表白心迹以来,袁自辛第一次有机会独处,眼前的难题像牛皮糖一样粘在思想里,甩也甩不开——这出戏该如何来结局收场?孟茹露爱上了他,而且似乎还用情颇深,他有点始料未及,但认真回想起来,其实之前已经有所察觉,她平素有意无意的真情流露,他当然能或多或少地感觉到,只不过……袁自辛这才猛然发现,其实他潜意识里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是他放不下鱼,又舍不得熊掌,便在二者之间游离周旋,并像鸵鸟一样对危险视而不见。他心底当然清楚不可能一直这样周旋下去,但他贪恋眼前的欢乐,能维系多久且先维系多久。鸵鸟一抬头,便为出行前的疑问找到了解答,为什么之前的快乐算不得人生的答案。其实道理也很简单,这快乐终有结束的那一天。现在,时间到了,他必须抉择。
“我爱她吗?”袁自辛犹疑自问。毫无疑问,他喜欢这个女人,喜欢她青春娇艳的容颜,喜欢她顽皮伶俐的性格,和她在一起,仿佛年青了十几岁,又重新体验到青葱岁月的那种**,身体和心灵都像燃烧一般地发光发热。可是,要与她长相厮守,就不得不放弃家庭,那有没有喜欢她到那种程度,愿意为她而割舍一切呢?
思量之中,孟茹露已经接完电话,回到座位。袁自辛看她的神情,似乎增添了更多心事,便关切地问:“你妈的电话?她说什么啦?”
“哼……中国的父母真是好笑。我以前有男朋友的时候,他们担心得不得了,怕我学坏、怕影响学习。现在我没有男朋友,他们又担心得不得了,生怕我嫁不出去……我妈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很好的男人,是我们老家的,现在也在上海工作,学历高、收入稳定、人又老实,等等等等——”
袁自辛决心未下,不知道该怎么表态,便含糊问道:“那你跟你妈怎么说的呢?”
孟茹露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她捏着酒杯杯脚,轻轻摇晃,看着酒液贴着杯壁洄流,形成旋涡。最后,她放下酒杯,看着袁自辛,沉静说道:“我一直都不想让你知道的,今天,一时来了情绪,控制不住自己,吓到你了吧?”她咬咬嘴唇,顿了一顿,又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
袁自辛捉摸不透,她所说的“自己会处理好”是如何处理,但可以肯定,她并没有逼迫自己现在表态,便也趁势沉默。
当晚**的时候,孟茹露不停地拥抚着他,仿佛担心他是一场梦幻,需要不断地确认真实性。他**退去之后,她在他身下不住地颤抖,像一只受伤的幼兽,一边紧紧搂住他的头,一边在他耳边喃喃地重复“我爱你,我爱你……”,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滴落在枕头上。袁自辛见她凄伤的模样,心疼得心痛,不停地吻她的眼睛,想要将她的泪都吻干,却仍是不敢给她一个承诺。两人一遍又一遍地**,在一次又一次的**中逃离尘寰,直到精疲力竭地昏沉睡去。
可第二天还是要醒来。
袁自辛睁开眼睛,恍惚了几秒钟,当下的困局像不倒翁一样又即刻立现在思想中。孟茹露还在熟睡,他悄悄起身,痴痴地望着这个女人。她含苞待放地静躺着,清艳得万籁俱寂。女人的青春和美丽真是这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看着她,心头就淡淡的柔软温暖,就万般的恋恋不舍,就觉得生命绚烂美好,这世间值得来走上一遭。可现在,他必须要做出选择,要么她,要么家,无法两全。经过此次表白,以前那种情人关系已经不可能再持续下去,即使她愿意,他也不能答应——那会毁了她的未来。自己这么在乎她,哪怕放弃自身的快乐,也不愿破坏她未来的幸福,这是不是爱上她的证明呢?但真的要抛弃家庭吗?那曾媛蕙和孩子怎么办呢?
袁自辛思来想去毫无主意,既伤痛又烦躁,突然间,他瞥见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病急乱投医般地燃起一线希望:会不会有邮件带来启示呢?虽然明知这个想法有点天马行空,他还是尝试着打开电脑、查收邮件。
发信人似乎一直在监视着袁自辛,虽然隐蔽沉寂了很长时间,但一到这个关键时刻,他就及时地现迹来信。
看到那封无姓名、无主题的邮件再度出现,袁自辛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一个人不抱希望随意许愿,结果却发现居然愿望即刻成真。他不假思索地打开邮件。
信件的内容仍然只是一个名字——“曾媛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