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自辛盯着那封电子邮件,心中纠结。邮件上写着曾媛蕙的名字,莫非是叫自己与她联系?但在情人表白心迹的时候,与老婆联系有何意义?难道跟她商讨眼下的难题?那不是相当于向警察咨询如何销赃?但不听从发信人的指示,又会有什么后果呢?
他犹疑不决,不料手机却突然响起,一看来电显示,竟是曾媛蕙的号码。他手握电话,踌躇不接,可铃声执拗地持续,在酒店静寂的房间里显得惊心的响亮和急促。逃终是逃不掉,他最后只得按下接听键,迷茫应道:“喂?”
“自辛……”才听曾媛蕙说了两个字,袁自辛就觉得一颗心像脱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自由落体地迅猛下坠——他从来没有见她这样惊慌失措过。听完电话,那柄重剑带着呼啸声铮然着地,深**入土中,剑柄兀自“嗡嗡”颤动作响。
孟茹露被手机铃声惊醒,她起身看见袁自辛脸色苍白、神情木然,急忙问道:“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爸中风了……医生说很危险……我得马上回上海。”
两人订到了中午回上海的航班。袁自辛在起飞前给曾媛蕙打电话,得知父亲还在手术抢救之中,除了等待,大家都无计可施。他坐在飞机上六神无主,孟茹露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惟有默默握紧他的手。飞机在上海刚一降落,他便立即打开手机,打电话给曾媛蕙。
他还是没能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第一眼见到父亲的遗体,袁自辛还是无法将眼前这具肉身与死亡联系起来。这一切仿佛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思想更新赶不上事实变化的速度。呆立在停尸床床尾,他恍恍惚惚,幻然感觉父亲不过是在熟睡——爸爸只盖着一张薄薄的被单,他会不会冷?
木然伫立片刻之后,他鼓足勇气,低着头,脚步凝滞地走到停尸床床头,如履薄冰地试探着抬眼,去看父亲的遗容。因为生前中风造成面部神经瘫痪,袁父满脸表情可怖地扭曲,像琥珀般凝固着绝望和恐惧,袁自辛总怀疑,那是因为父亲没能见到自己最后一面而死不瞑目。
这是袁自辛第一次面对死尸。爸爸死了,死——了——,永远离开我了。他反复地向自己确认父亲已死的事实,可是,他又总感觉这一切都是幻觉——这怎么可能呢?爸爸就死了?前几天不是都还好好的吗?去银川那一天吃的早餐,都还是他做的。
袁母在一旁开始号啕大哭,袁自辛一直痴然如在梦中,如今听到母亲的哭声,他仿佛被闹钟惊醒,才意识到父亲真已去世,眼泪也终于一滴一滴滚落下来。曾媛蕙握紧他的手,带着哭腔说:“今天早上妈起床的时候,看爸还没起来,叫了几声也不答应,才发现出了事。赶紧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来。但是大脑里面出血太多,已经没有办法了……”袁自辛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无话可说,惟有低头落泪。
三日之后,袁父遗体火化,进炉焚烧、灰烬冷却、收纳灵骨,最终便成一抔尘土。袁自辛捧着骨灰盒,走在殡仪馆骨灰寄存室的过道里,密密麻麻的小柜子像幻灯一般从两侧闪过,柜门上贴着一张照片,写着一个名字、两个日期——出生日期、死亡日期,只感觉每迈一步都像是在跨越生死。他找到袁父的小柜,把盒子放置安妥,呆呆地看着父亲的遗骨。爸爸死了……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现在就是一盒灰烬,《圣经》里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原来是如此真切。爸爸——骨灰,为什么这两个遥不相及的名词会联系在一起?
是因为爸爸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袁自辛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字。死意味着什么呢?永远没有爸爸这个人了,永远也见不到他了。永远,永远,永远……死和离别才是真正的永恒。他感觉心里一片黑寂,像极了死亡。
两天之后的夜里,袁自辛仍是神思游离,曾媛蕙突然对他说道:“我想和你说会话。”
袁自辛惘然答道:“哦。”
“爸既然已经走了,你就接受现实,节哀顺变吧。你虽然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但是也没有必要自责。妈发现他出事的时候,他都已经完全昏迷了,我们也都没能和他说过一句话。在医院里抢救也是一直昏迷,等医生通知我们的时候,他都已经走了。这完全是一场意外,即使你在上海,你也没有办法,也不可能和他说到话。……所以,你也不要再自责了。”
袁自辛握紧她的手,他近段日子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可现在悲伤沉重得要把他压垮,他才留意到身旁还有个休戚与共的人,一同分担着悲痛的份量。想起近来家中大大小小许多事情都是曾媛蕙在操劳料理,他心中既温暖又愧疚,便真切地说:“最近辛苦你了。”
曾媛蕙听到这句话,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我知道你这次不是去出差。”
袁自辛睁大眼睛看着她,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外遇已经败露。细一回想,过去这几个月外出频繁,必然会引她生疑,而保密工作却并不严密,她精明得秋毫不遗,定是抓住了许多蛛丝马迹。但他现在沉浸于丧父巨痛之中,思想飘忽,完全不知如何回应。
“我装作是你们公司的客户,打电话到公司找你,你同事说你在休假,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跟她出去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她的事情了,但我一直忍住不跟你当面捅破。我以为你只是到外面去玩一玩,玩腻了就会回家,所以我都忍着……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的心反而是越来越野了。”
袁自辛像做错事的小孩,低着头,一声不吭。曾媛蕙一边哭一边继续说:“你真的打算拆散这个家吗?宝宝还不到两岁,你就忍心让他从此以后没有爸爸吗?小区里面有个女人也是离了婚,一个人带孩子,有一次她的小孩看见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他就拉着其中一个小孩的父亲,连声直叫‘爸爸’,结果为了争爸爸还跟那个小孩打了起来,哭得真惨……我当时看到,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我真的好怕宝宝将来也这样可怜。自辛,你要想清楚,他是你的亲骨肉啊!你忍心让他从小就被别人瞧不起,说他没有爸爸吗?”
一席话说得袁自辛也禁不住掉下泪来。曾媛蕙抹抹眼泪,又说:“我知道,她年青、漂亮,你现在觉得新鲜,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厌烦的。而且,年青漂亮真的就那么重要吗?过日子还是要贤惠实用的才行。真的过起日子来,像你这样的性格,你伺候得了她吗?更何况,她也总会老的。……自辛,有一天你也会老的,到那个时候,你觉得年青漂亮还有用吗?每个人都会有灾有病,就像你爸这次一样,到那个时候,还不是只有对你实心的人才会来照顾你?你别一时冲动,将来后悔啊。”
曾媛蕙说着“呜呜”地哭出声来:“我知道,你现在难过,我本来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可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心里好委屈……我平时要上班,不上班的时候又要带孩子,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我来操心。身体累也就算了,我都能忍。可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跟她在一起,我的心就像刀子在割一样,你都完全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
曾媛蕙哽咽着说不下去,看着她泣不成声的样子,袁自辛第一次体验到另一种心痛——伤害别人的心痛,这种心痛甚至比自己受伤的心痛还要更透彻强烈。他无言以对,默默落泪,伸臂抱紧了她。
曾媛蕙抽噎许久,拉起他的手:“自辛,你跟她断了吧。回到这个家来,其实我们过得很好的。拆了这个家,你将来肯定会后悔的。好吗?”
人生变幻接连上演,袁自辛心思恍然,他拿不定主意,惟有沉默相对。
“那你好好想一想吧。”曾媛蕙没有紧紧相逼,反是柔声温语:“这个家希望你回来。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们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的。”
隔了一会,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放心,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妈,她不知道你是跟那个女人出去,所以才没有见到爸最后一面。当然,你公司那边我就更不会说了。”
袁自辛愈加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二人静静地对坐。最后,曾媛蕙打破沉默:“这几天事情这么多,你肯定也累了,睡吧。”
袁自辛辗转难眠。他一遍又一遍地追忆孟茹露,回味她的青春、美貌、玲珑,心头万般地不舍。他有时突然决绝,想抛下一切,和她去过简单纯粹的生活。一间小屋,两个人,平日里说话、**,假期去旅行、徒步,与这喧嚣庸俗的世界隔绝,把所有家长里短都斩断。这一切想象起来美仑美奂,**着他抛妻弃子,投身美丽的新生活。
他沉浸在重生的幻想中,像一根烧红的铁条,散发出**的光和热,可是一想起曾媛蕙的那番话,犹如一桶冷水凌空浇下,“嗤”的一声热退光消。这新生不过是个肥皂泡,纵然五光十色,但禁不住流光、斗不过现实。虽然现在对孟茹露如痴如醉,但这**终有一天会平淡、熄灭。在八卦新闻里常常可以见到,许多绝色美女的丈夫,一样会偷腥出轨,可见美貌犹如美食,因为存在厌腻效应,无论多高的质量也不能战胜数量的**。更何况,推倒重来就能杜绝那些世俗琐屑吗?当初也曾立志要丁克甚至单身,但最后还不是向世俗屈服?再来一次,就一定能坚持到底吗?他试着去坚固对新生活的信念,可他的信心像个鸡蛋,刚一立起便又即刻倒下。
真要决定是否和孟茹露在一起,袁自辛又惊异地发现,自己似乎是叶公好龙。她浪漫顽伶的性格,将他迷醉得神魂颠倒,可一旦成为主妇,她怎么能应付家庭生活中层出不穷的鸡零狗碎?她的**创意斑斓,让他几度欲仙欲死,但真娶为老婆,却隐隐有绿帽之忧。世事难两全,她是个精灵般的女人,但并不适合居家度日的妻子角色。好比叮咚跳动的山泉,装在罐子里放回家,也就丧失了灵性;奇山峻岭风景美绝,可真正要安家落户,却又会忧虑地偏路难。
而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又不一样,袁自辛看着曾媛蕙的背影,心头像飞机着陆般的安稳。她没有青春美貌,也不懂浪漫情调,但她会尽心尽力地打理家庭,把里里外外、老老小小都照顾得妥帖安当。这段时间父亲过世,许多事情都是她在一手操办,要是没有她,该如何应对这一大摊繁杂琐屑。这个家没有风花雪月,只有鸡毛蒜皮,但它稳定、安全,而安全才是生活的真正基石。人类常为“爱情”、“自由”吟诗作曲,而鲜为“安全”写下只言片语,可事实上,又有几个人愿意为了“爱情”、“自由”而舍弃“安全”。父亲的去世让他再一次明白,一个人是如何的脆弱,而家庭又是何等的重要。更何况,还有孩子,自己是那么疼爱他,怎么能让他从小就没有爸爸。
想着想着,他心中的天平便越来越向曾媛蕙这边倾斜。想起这么长的日子里,她一直忍辱负重,独自承受着苦痛煎熬,他不禁愧疚心疼,便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曾媛蕙本也没有睡着,这时就不由得流下泪来,袁自辛指尖触到一片潮湿,越发怜悔交集。
曾媛蕙没有转身,只是把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脸上,哽声说道:“自辛,我们好好过吧。”
袁自辛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答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