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终将逝去

25、恐惧与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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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1月,股市开始出现一波下跌行情。这一次的下跌迅速而猛烈,没多久袁自辛的资产就跌破了1000万。他虽然心如刀剜,却牢记上次莽撞卖出的历史教训,常来“70万元烈士纪念碑”前瞻仰,激励自己铭记历史、坚定信念,中国股市的“黄金十年”才过了不到两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一定要“咬定青山不放松”,切不可因为一时意志松动而错失这场百年不遇的发财良机。他艰难地捱守了一个多月,到12月中旬,股市强劲反弹,他又重回“千万富翁”的行列。他便洋洋自得,暗暗佩服自己判断精准、意志坚强,没有被“漫长上涨中的短暂下跌”所震慑,由此更加坚定了继续持有的决心。

但股市似乎开始跟他刻意较劲,不摧毁他坚如磐石的决心就誓不罢休。进入2008年之后,美国次贷危机愈演愈烈,最终演变为一场全球性的金融危机。中国股市经过连续两年的疯狂上涨,指数已经达到以前最低点的六倍,本来这个泡沫就吹得像热气球一样大,随时有破裂的危险,哪里还禁得住金融海啸这根铁棒一捅。从2008年1月中旬起,中国股市像尼亚加拉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波澜壮阔而势不可挡。在下跌初期,股市便给袁自辛来了一个下马威,“芜州地产”连续三天跌停。第一天跌停的时候,袁自辛气定神闲,他模仿巴菲特,将股市假想为一个人格化的“股市先生”,嘲笑这位先生真是天真幼稚,些许震仓洗盘的小把戏,也就只能吓唬一下新股民,而他这样的股神,既智慧深邃又意志坚强,如此小伎俩岂能瞒过他的火眼金睛。第二天再跌停的时候,他告诫自己不要惊慌,那正是“股市先生”的心理战阴谋,一定要坚定信念,不能中计,但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已经恐惧微现。到第三天跌停的时候,他已经被“股市先生”的酷刑折磨得崩溃投降,再也没有心力和它耍贫斗嘴了。

潮水一退,滥竽充数的股神就**曝光,袁自辛终于又虚心务实,决意向货真价实的股神请教。因为吴铭晋曾经说过,他一般不愿谈论股市,所以一直以来都不好意思向他问市求股。但现在情非得已,无论如何也得试一试,比如可以先聊会宗教哲学再转到股市——袁自辛现在已经从哲学家改行成了经济学家,所幸原先的哲学知识还可以发挥余热,为经济学研究投石问路。他便立即给吴铭晋打电话,但语音提示关机。他猜想可能吴铭晋也在看盘,不希望有人打扰,于是就晚上再打,但仍是关机。

找不到股神来指点迷津,袁自辛无计可施,一头瘫软地倒在**,想着短短三天资产便蒸发了三百万,只觉得胸口好像被捅了个大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曾媛蕙也是心疼无比,但仍强打精神安慰他:“不要紧的。你想一想,毕竟我们还是赚了那么多,现在都还剩七百多万呢。”

中国人没有可祈祷的对象,所以遇到苦难的时候仍然只能在人际关系上做文章,要么找个亲密的人来分担,要么找个更惨的人来比较。袁自辛两种方法并行不悖,他一边握紧曾媛蕙的手,一边兔死狐悲地感叹:“是啊,毕竟我们还是赚了这么多。想想其他人,这么一跌,可能都已经损失本钱了。尤其是这几天刚入市的新股民,一下子就损失百分之二三十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要不……干脆把股票全部卖了算了?毕竟我们都还赚了这么多。”

袁自辛也在为此绞肠纠结,他犹疑道:“可是万一将来涨上去了怎么办呢?你看,过去两年每次都是短暂的下跌,接下来又是漫长的上涨。”

“可是……万一这次不一样呢?会不会还要继续跌呢?”

袁自辛是靠偷看吴铭晋的交易记录而一夜暴富,但他却把这笔功劳记在了自己的头上,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的投资分析能力卓越不凡。他摇摇头:“继续下跌的可能性很小。你想一想,都已经跌了百分之三十了,还能怎么跌?如果现在卖,肯定是卖在最低价了。”

所有的股民都认为自己能够预测市场,曾媛蕙也不例外,她将宏观经济局势和微观股民心理细加分析,感觉老公的判断的确有理,便点头赞同:“那我们就不卖。怕什么!不管怎么样,我们还赚了六百多万呢。”

经验不足的股民往往对上涨空间有无穷的想象力,却对下跌幅度缺乏起码的认识。从2008年2月开始,股市再次惨烈下跌,这次袁自辛所谓的“漫长上涨,短暂下跌”变成了“漫长下跌,短暂上涨”;他之前以为的“底部”,回头看来其实都是“顶部”。股市像一只打了激素的土拨鼠,疯狂地向下挖掘,日复一日地不断创出新低纪录。袁自辛变成了“股市先生”手中的一张煎饼,饼的一面是“恐惧”,一面是“贪婪”,他被搁在滚烫的油锅上,两面翻来覆去地不断翻转。煎“恐惧”那面时,他担心继续下跌,劝诫自己不如趁早卖出,至少现在还赚了一笔;煎“贪婪”那面时,他又感觉已经跌得如此悲惨,又怎么可能再跌,反转也许就在明天,千万不能死在黎明前。

人类自以为是理性动物,但其实他们更是情绪动物,比如股民都容易在上涨阶段卖出兑现,却很难在下跌过程中卖出止损,因为如果不卖,还能利用心理错觉来安慰自己,正如袁自辛坚持认为,“不卖就没有亏”。同时,巨大的下跌幅度又使他产生已经跌到底部的错觉,从而更加坚定继续持有的决心。于是,在“恐惧”与“贪婪”的反复煎熬之中,“煎饼”始终还是选择了“贪婪”,咬紧牙关,坚持“长捂不放”。

但时移势易矣,牛市时“长捂不放”就像捂着葡萄发酵,历经岁月可成佳酿;熊市时还依葫芦画瓢,则是捂着荔枝发霉,鲜果终成腐食。袁自辛每天看着资产总值在不断减少,他又开始做起了减法,用1200万减去现在的资产值,就得到了他的损失额。四百万、五百万、六百万……这个渐渐变大的数字犹如一枝尖椎刺入他的心中,而如果再把这个数字做次除法,换算为活生生的六部宝马、两幢房子等等,则又心痛得更为尖锐邃烈,仿似将那尖椎再旋转扭动。

他也一直给吴铭晋打电话,但始终关机。想起上次大跌时吴铭晋曾关机谢客,这次估计也是如此。但事关重大,既然电话打不通,也得厚着脸皮登门拜访。他去了两次,一次在白天,一次在晚上,但都是按了半天的门铃而无人回应。

袁自辛心中七上八下,吴铭晋人间蒸发了,这是什么原因?难道他在这次股灾中损失惨重,承受不了压力,自寻短见了?可这又与吴铭晋的心性形象相去甚远。他思来想去,找不到答案,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联系到吴铭晋,只得偶尔怀着侥幸心理,再打一打他的手机,但始终未能接通。

直到一个周末爬山散心时,袁自辛才突然想起,那次与吴铭晋一起爬山他曾说过一句话,“我有个朋友,他倒是根据我这些年的生活总结出了一条规律。如果看到我经常远游,尤其是长时间外游,那就是熊市;相反,如果我长期呆在上海,较少外出,那就是牛市。”——吴铭晋隐匿不现,很有可能是云游而去,所以他无法或无意接听电话。想到此处,袁自辛不由得心中一寒,如此说来,吴铭晋就是认为现在已是牛市终结、熊市来临。他不禁后悔万般,如果早一点发现吴铭晋出游不归,也许便能窥见熊市端倪,逃过这一大劫。而现在,一切都晚了,晚了……尽管之前股指已被腰斩,袁自辛仍心存侥幸,怀着那么一丝希望,期待“二次牛市”的来临。现在推测到吴铭晋消失的原因,他才死心认命,市场真的已是牛去熊来。

尽管如此,对于是否应该卖出股票他却依然犹豫不决,因为就算是进入了熊市,但会熊到什么程度呢?相对于最高峰,现在已经跌去了一半,难道还会再跌吗?——他还是没能摆脱当煎饼的悲惨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