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终将逝去

26、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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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2日下午,袁自辛坐在办公室里突然感觉地板桌椅一阵晃动,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头晕而产生的幻觉,但发现同事们也纷纷惊恐地奔走相告,才知道这世界刚刚真的颤抖了一下——四川汶川发生了大地震。

几天之后,电视里播出一场关于地震的专题报道。在这样的大灾难面前,人才会意识到,自己与蝼蚁其实没有区别,人类一脚踩在蚁群上面,也就相当于地震袭过城市。一座座楼房,像骨牌一样被推翻夷平;尸体的血肉与灰土相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人形;砖块瓦砾的缝隙里,如破土发芽般地伸出一只小手……袁自辛看着看着,一颗心不断地蜷缩收紧,就像遭受乱棍攻击时本能地蜷曲成一团。而最让他痛心的却并不是那些遇难的人们,死是痛苦的,可人一旦死了这痛苦也就死了,可怜的却是那些失去亲人的幸存者。他们在镜头中悲绝、痛哭,他们不是演员,他们只是自然简单地真情流露,可他们又超越了古往今来一切演员,没有谁的演技可以表现出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袁自辛仿佛和他们产生了心灵感应,他忘记了他正安全地坐在电视机前,却恍然感觉切切实实地经历了这场大地震,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在自己面前化作一堆血浆肉泥。他一阵又一阵地邃烈心痛,这种心痛是所有心灵最原始、最根本的集体潜意识,在摧毁掉一切坚固的幻象之后,每一个有情之物都会发现那个残酷的真相:生命的底色是一程苦难。

袁自辛悲痛得如此真切强烈,竟禁不住地“唰唰”流泪。他虽然走的不是硬汉**的路线,却也感觉有些羞赧,自己怎么像个小女人一样脆弱善感,动不动就流泪起来。他轻轻扭头,偷看坐在身边的曾媛蕙,却发现她也在抹泪。两人对视,都不禁感慨:“人真的是太脆弱了。”

正在这时,谭琛驰打来电话,一开口就突兀地问道:“你还记得王志仁吗?”

王志仁是袁谭二人的大学同班同学,袁自辛随口答道:“当然记得,怎么了?”

“他死了!”

“什么?!”

“他死了!在成都被地震压死了!”

袁自辛愣了一愣:“他不是在北京工作吗?”

“以前是在北京,因为表现得不错,公司后来把他派到成都,当四川分公司的负责人。这本来是件好事,谁都没有想到,结果遇到了地震……地震之后,北京有几个同学就一直联系他,但始终没有联系上,当时就担心出事了。几个小时之前,终于给他老婆打通了电话,才知道他已经死了,剩下一个三岁的女儿……”

突闻同学死讯,袁自辛一时木然无语。

“唉,真惨啊!”谭琛驰长叹一声,“几个月前,我们还跟他在同学群里聊天,讨论毕业十周年聚会的事呢,这就死了……现在班里的同学在倡议给他捐款。”

“应该的,到时我也要捐一点。”袁自辛喟然感慨,“他在我们班里算是混得不错的,没想到这就走了。”

“是啊!这人啊,真他妈的脆弱,说没就没了。所以说,及时行乐是对的,不抓紧时间享受,翘辫子的时候再后悔就来不及了。我已经达到九十二个了,等我突破一百,我这辈子也就没有白活了。”

袁自辛由衷附和:“是啊,是啊。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讲完电话,袁自辛心中凄茫,他走到阳台上,呆望着都市里的流光溢彩,努力地在脑海中打捞关于王志仁的记忆。他与王志仁交情很浅,大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将近十年过去,关于他的回忆都相当模糊。但他是我的同学,跟我一般年纪,有妻有女,还在一家公司当一把手,忽然之间就死了。记得大学选修保险课时,了解过一些意外死亡的机率,比如死于机动车交通事故的概率是十万分之八点三六,死于意外跌落的概率是十万分之六点七五,死于火灾的概率是十万分之零点四四……死亡不仅是必然的,也可能是突然的。我们不仅在逃避终有一死的事实,而且也不去正视随时会死的可能性。

一念之间,他苦苦纠结的问题豁然开朗,犹如用利剑劈断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人生苦短,为欢几何。要钱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快乐。可自己发了大财,反而生活质量降低,心情时常抑郁,这不是有病吗?

他想着想着,突然仰天苦笑——这大半年来的生活是多么荒谬!如此昏昧地迷失在数字游戏里,让股价涨跌完全奴役了自己的心情,就像一支温度计无可奈何地跟随着外界的气温而升落。如果这次地震发生在上海而不是成都,死的人不是王志仁而是自己,那么,这苦心孤诣经营的一串数字不过就是一串数字——所以,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于是,袁自辛想开了,他决意要做金钱的主人,而不是金钱的奴隶。

接下来的两三天,袁自辛将所有股票陆陆续续地全部卖出。经过几番下跌,他的资产较之最高峰跌去一大半,全部清仓后只得550万现金。他虽然仍为那蒸发的650万而隐隐心疼,但忍痛割去心头的股票肿瘤之后,他仿佛卸下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再也不用为股价的涨跌而惶惶不可终日,犹如囚犯出狱般地解脱。手握550万现金,他焕如重生,对未来的幸福生活充满了自信和憧憬——他要利用这笔钱去真正享受人生。

前段日子股票不断下跌而没有及时卖出,袁曾夫妇都追悔莫及,两人最初相互安慰,但时间一长,夫妻间的安慰剂作用下降、出气筒功效凸现,到后来就渐渐演变为相互埋怨,袁自辛批评曾媛蕙贪得无厌,曾媛蕙则反驳说根本原因乃是袁自辛优柔寡断,真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炒股”便成了“吵架”,两人都在失财心痛之外又添争执烦恼。如今股票一事尘埃落定,二人也都没有动力再去继续追究责任,便重归于好,兴致勃勃地共商花钱大计。

袁自辛告诉曾媛蕙他计划买一套大房子,女人是筑巢动物,一谈到房子,所有的女人都好像猫头鹰看见了田鼠,两眼灼灼放光。曾媛蕙这几年来一直梦想着有间大宅,虽然现在的房子也有110平米,但由于三代同堂、五人共住,也显得有点局促。她早就为心目中的理想房子定下了几条苛刻的标准:第一,地段必须在市中心,房子如果买在郊区,每天要花两三个小时挤在路上,哪怕就是住在凡尔赛宫也不值当;第二,必须是复式,这样便可以让袁父袁母住在楼下,自己和老公孩子住在楼上,各有私密空间;第三,面积要足够大,至少要四房,最好能有五房,除了三间卧室之外,还要给袁自辛布置一间书房,当然,如果自己能再有一个衣帽间就更是锦上添花;第四,一定要有花园或者露台,虽然这两样东西并不具有什么实用价值,但没有它们,再好的房子都算不得豪宅,好比女人身上如果没有挂戴一些无用的石头金属,那就怎么看也不像个贵妇。

于是,两人开始联系房产中介,在各大楼盘穿梭搜巡。其时经济危机愈演愈烈,房产市场一片萧条,而袁曾二人却专看超大户型,并且声称要一次性付款,在艰难岁月中遇到这样的大客户,房产中介就如同饥民嗅到了满汉全席,把他们当作菩萨一般地讨好奉承。“芜州地产”复牌以来,袁自辛虽然发了大财,但奈何别人不知就里,这“闷声发财”犹如怀才不遇、锦衣夜行、买了名牌别人看不见商标,一个人无论拥有多么昂贵珍稀的东西,只要别人不知道,这快乐就大打折扣。由此可见,人类的快乐不是来源于拥有某样东西,而是别人没有拥有这样东西。因此,实现全人类都幸福的愿望,就如同要让参与赌博的人全部赢钱,是自相矛盾的不可能任务。袁自辛此番看房倒也体验到了有钱的另一种好处:他人的羡慕和尊重——至少是表面的尊重。一众中介的阿谀讨好让他飘飘然陶醉其中,所有被崇拜的偶像都会自我膨胀,他便渐渐深信不疑,自己如此年轻有为,开着那部经济型轿车不免有失身份,于是一时兴起,干脆又买下一部奥迪,一圆多年的夙愿。每次开着奥迪去看房,他最为迷恋下车那一刻的感觉。在中介店铺前停好车后,他从驾驶室里探身出来,耍酷亮相,然后故意用力关掩车门,厚重的车门“砰”地一声闷响,他径直前走,目不后视,只是潇洒地一扬手,轻按遥控车匙,奥迪就像训练有素的宠物狗,“啵”地一声回应主人,然后浑身灯光闪烁,自动锁上车锁,折叠倒后镜。这时,接待他的中介早已排成一字守候在门口,眼中翻江倒海的羡慕。君临天下可能就是这种感觉:世界是一个漆黑如墨的舞台,唯一的光明来自上帝手中的聚光灯,而他老人家正把这束光柱直直不动地照耀在自己身上——有钱真好啊!

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搜寻,他们终于找到一间符合曾媛蕙严苛标准的房子。二人对地段、朝向、户型等等都极为满意,而且发现还是全新豪华装修,除却地板未铺之外,其他都已基本完工。中介解释说,这套屋子业主本来准备自住,所以如此精心装修,但因为经济危机突然来袭,资金链断裂,才不得不忍痛割爱。业主要价450万,对于一套180平米的市中心顶楼复式大宅来说,这个价格其实相当实惠,但曾媛蕙咬牙认定,目前正值经济危机,极少有人来买这种超大户型,还有空间把业主按住狠砍。因此,她虽然心中热切却表面淡漠,狠狠地还价到400万。业主本就认为450万是个跳楼价,听到曾媛蕙的还价后气得差点真的跳楼,拒不接受。双方僵持了大半个月,由于经济危机日趋严重,市场前景暗淡,最后业主终于坚持不住,再加上中介又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曾媛蕙意志松动、同意加价,最后双方以420万成交。

虽然这次买房基本不需操劳装修,但由于地板尚未铺设,所以这项工程还得亲力亲为。袁自辛想起吴铭晋家中的实木地板颇有境味,就决定东施效颦,便与曾媛蕙来到一家品牌实木地板商店选购。

售货小姐首先向袁自辛夫妇推荐榆木地板,现在正是特价,八折优惠哦,材质也细致高贵,并拿出一块面板让他们触摸感受。袁自辛一摸,手感确实不错,但他现在随时提醒自己已经是个有钱人,便习惯性地问了一句:“有没有更贵一点的?”

一听这话,售货小姐顿时明白遇到了个冤大头,她微笑着试探:“请问先生的房子是多大面积的呢?”

袁自辛深吸一口气,让回答的口吻尽量轻描淡写的平静:“180平米的复式。”

售货小姐犹如鲨鱼闻到了血腥,急忙取来红檀香地板。袁自辛把红檀香与榆木放在一起,用手反复触摸两块面板,刚刚还觉得榆木手感不错,但如今与红檀香一比,原有的好感便**然无存,他甚至暗自奇怪,明明榆木与红檀香的质感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刚才为什么还会觉得榆木好?

他正欲订下红檀香,售货小姐暧昧地提示,还有材质更加高级的地板,不知二位是否有兴趣?袁自辛一听,急忙连呼拿来。这一次售货小姐取来了卖场里材质最好的玉檀香,算下来铺设整个房间需要十万元,较之最初榆木的价格贵了三倍多。但袁自辛与所有的暴发户一样,心急火燎地花钱买快乐,哪里会去考虑是否物有所值,便快意挥洒地选择了玉檀香。

不到一个月,房子交付完毕,地板铺设竣工,袁自辛一家兴高采烈地乔迁新居。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即使是那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子,也在大宅里奔来跑去,好不开心。第一晚睡在新卧室里,曾媛蕙拉着袁自辛的手,恍然感慨:“我以前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住在这样豪华的房子里。”

袁自辛嬉笑道:“你就那点点出息。”

曾媛蕙也笑了一笑,又突然沉下笑颜:“自辛,我们现在多幸福啊,你不要再毁了这份幸福,好吗?”

袁自辛握紧她的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