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后不久，谭琛驰来家里做客。他一边参观袁自辛的豪宅，一边啧啧称奇：“你小子，什么时候发财了？”
袁自辛一方面不敢暴露发家秘史，另一方面也不想因为自己“先富起来”而拉开彼此的距离，便谎称道：“我哪里有发财哦，只是当了房奴而已，我向银行贷了一大笔款呢！”
晚饭后两人坐在大宅的露台上喝酒聊天，谭琛驰两杯酒一下肚，又聊起了他的老话题：“我前几天上百了。”
“哦？！”按照谭琛驰的基数和速度，这其实算不上意外消息，但看到沙粒真正聚成高塔，袁自辛仍然禁不住地感叹惊奇，笑道：“恭喜！恭喜！”
“唉，没啥可恭喜的。”谭琛驰摇头苦笑，“你知道，我上百之后是什么感觉吗？”
“嗯……很有成就感？”
“没有感觉！真的，没有感觉！我以前总是想，上百的时候会怎么怎么高兴。有几个人能睡过上百的女人呢？而且，还是一百个良家妇女啊！”
“那当然！普通人上两位数的都不多，三位数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可是，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啊！就这么奇怪。”
袁自辛回想起来，自己当初达到一千万资产的时候何尝不是类似的心境，终偿所愿之后不是想像中的欣悦狂喜，反而倒会空虚迷茫，看来这不是仅限于财富领域，在女色世界也是如此，甚至可能世间一切都逃不过这个魔鬼的规律。他便沉吟道：“嗯……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以前有一个要上百的目标，感觉还活得挺充实的。可这个目标实现之后，我反而迷茫了。接下来做什么呢？总不可能再想着上千吧？只怕我拼死拼活也达不到。而且，我感觉累了。做这玩意真的很累，聊天、见面、上床，越做到后来，乐趣就越来越少，辛苦就越来越多。到最后，我感觉完全不是快乐在**我行动了，而像是一种强迫症，一种纯粹为了增加女人数字的强迫症。所以，这几天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也该像你这样，去找个固定的女人谈谈恋爱，乃至于结婚。”
“哦？你确定吗？”
“不，我不确定。”谭琛驰茫然摇头，“一方面，我对网络情生活厌烦了，但另一方面，我也对婚姻生活感到恐惧。——你觉得你这种生活有意思吗？”
袁自辛呷了一口酒，缓缓答道：“如果要说有没有意思，那这种生活确实没意思，它单调、琐碎，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它也安全、稳定。”
“是啊，要么自由而不稳定，要么就是稳定而不自由，人活着总不能十全十美。我从前对于稳定安全没有什么感觉，但现在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开始有这样的需求，而对自由生活的信念，却有点动摇了。也许，你当初决定结婚，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袁自辛回忆起与曾媛蕙相识到结婚的过程，不禁黯然，便郑重说道：“不要因为对现在的生活不满意，便以为改变就一定是件好事。人生是一条没有走过的单行道，所以它必然悲剧重重，因为许多事情不去尝试过就不会知道，而尝试过、知道了之后，一切又都晚了。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你真正需要什么样的生活。”
谭琛驰苦笑：“那你想清楚了吗？”
袁自辛被问得一时语塞，他默然良久，才缓缓答道：“我再仔细一想，其实人生真正的悲剧是：即使知道了，还是做不到。”
谭琛驰沉思片刻，黯然点头：“我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这让我想起‘围城’的那个比喻，‘围城’本身很可怕，但比它更可怕的是，即使一个人领悟了关于‘围城’的道理，他仍然没有能力逃过这个诅咒。就好比我明明知道婚姻是个坟墓，但还是会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冲动，要把自己埋进去。”
“是这个道理。就像我感觉现在的生活庸俗、琐碎、没有意义，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去过另一种生活，又会感觉空虚、孤独、没有安全感。……想想挺可怕的，一转眼，人生就已经过了一半了，我有时候简直能听见时间‘哗哗’流过的声音，可自己还一事无成，心头就禁不住地发慌，想去做点什么，但是剩下的日子又找不到任何盼头，很无力、很绝望的感觉……”袁自辛长叹一口气，仰头望天：“想当初，我们读书的时候感觉人生多么美好，阳光灿烂，**燃烧。可现在，不过如此，只能如此……”
“是啊……现在有钱了、有女人了，可哪里有读书的时候开心呢？”谈到大学时代，谭琛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现在北京有几个同学在张罗毕业十周年聚会，问我们要不要参加。你要去吗？”
袁自辛也早就从QQ群里得知了聚会的消息，但他尚未拿定主意，便反问：“你要去吗？”
“当然要去了，十年不见，也真是想看看大伙都是什么样子了。你难道不去吗？”
袁自辛迟疑道：“我还没有决定。”
“我听说黎瑷曦要去的，你不想去见见她？”
袁自辛强笑一声：“见了又能如何？”
“这个……你们两个都是拖家带口的，还能如何？我在网上看到一些关于同学聚会的帖子，说得真刻薄，说什么聚会的目的就是要补上十年前的那一炮。”谭琛驰摇头笑道，“反正我是要去的，如果你也要去，我们就一起走吧。”
送走谭琛驰后，袁自辛在露台上独坐发呆。看着桌上残留的酒杯果盘，他心头满是宴席散场的孤凉，同时又为自己的情绪低落而迷惑：这么豪华宽阔的露台啊，都市众生奢望而不得的空旷清静，可为什么还是不开心？以前没有住过复式房间，对于在家里也需要上下楼梯感觉新奇，乔迁初期曾在屋里的楼梯反复上窜下跳，兴奋得仿如童年时到大城市第一次坐扶手电梯。可是，没过多久，那份新鲜感便烟消云散。相反，房子大了，常常感觉格外空寂。女人上百不过如此，资产上千万不过如此，豪车豪宅也不过如此……
他若有所思，起身信步，不知不觉踱进书房。环顾这间典雅舒适的书屋，他突然感觉这一切是那么荒唐——他现在拥有一生中最好的阅读环境，却从来没有看过一页书。他木然坐上崭新的高档写字椅，呆望着书柜里静悄悄的书籍，不由得回忆起学生时代陋室破桌读诗书的恬悦，可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回来。其实，当一个人遨游在精神世界之中，书下的桌面是新还是旧，屁股下的椅子是皮还是木，这有什么区别？
他一低头，看到了脚下的高级地板，蓦然惊讶地意识到，其实自己几乎没有注意过它的存在。这可花了一大笔钱啊，为什么却没有买来快乐？他俯下身，用手去轻轻地感触地板，与当初选购时一样的致密细腻，可为什么如此精美的木质还是不能让自己开心呢？
袁自辛从椅子上滑落，颓然跌坐在地，他拿手摩挲着地板，开始努力地回忆，从小到大住过的房子里，铺设的都是些什么地板。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在他记事之初，屋子直接盖在土面上，因此地面一年到头都非常潮湿，即使在家里也必须要穿上胶鞋。后来，在土面上铺盖了沥青制成的牛毛毡，隔去了地面的湿气，顿时舒爽许多。几年之后，父亲终于在单位分到房子，新家是水泥地面，干燥平整，从此才摆脱了湿气困扰。这种地板一直伴随着他，直到来上海工作之后，出租屋里才有了陶瓷地砖。最后，终于升级到现在的豪华实木地板。毫无疑问，地板是越来越好，可是快乐却并没有等比例地增加，好比饿鬼吃到包子就会感激涕零，但餍客对鲍鱼也兴味索然。他蓦然想起吴铭晋曾经说过，“有钱不一定幸福，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一个人有少量的钱不能幸福，那么，他就算有再多的钱也同样不能幸福。”他当初一介中产，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一个人发了财为什么还会不幸福，而今终于心悦诚服。他也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有些富可敌国、功成名就的人竟然也会自寻短见，比如罗斯柴尔德、莫泊桑、川端康成等等，以及他少年时代钟爱的张国荣。穷人还有发财的目标来支撑人生，而富人在尝遍物质欢娱之后，终将领会到其中的空幻，更会悟觉人生茫然虚无。只不过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能发财，所以至死也不会相信这个道理，而如果没有穷人的羡慕和嫉妒，有钱人的钱还有什么用，所以富翁们自然也不会向世人道破其中的真相——更何况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自收到第一封神秘邮件以来，两年时间弹指而过。这两年的生活如梦如幻，但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它说明了人生的意义不是什么，却并未揭示人生的意义是什么。那么，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呢？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突然惊醒般地一个激凌，猛然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手忙脚乱地打开电脑，查收邮件。
神秘邮件似乎会听从他思想的召唤，随心而至似地再度出现。袁自辛隐隐约约猜测到了这封邮件的内容，他屏住呼吸，打开邮件，发现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邮件上仍然只写着一个名字，于他而言，那是一个带有神圣意味的名字——“黎瑷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