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們終將逝去

28、虛空中的雪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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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十四年前),北京。

當袁自辛背著行李走下公車,第一次看見母校門匾上的校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所名校就是他整個中學時代的奮鬥目標。從馬路走進校園,都市的車馬喧囂即刻隱去,惟聽得法國梧桐的葉子在風中“沙沙”輕舞——他後來把這聲音叫做“校園的背景音樂”。校門緊接著一條寬敞的林蔭大道,沿著它緩緩漫步,便可漸次見到幽曲的小路,疏落的樹林,偉岸邃重的教學樓,古色古香的圖書館,白發智慧的老教授,文質彬彬的新老師,當然,還有那些散落在校園各處的男生女生,青春純真,理想**。這是1994年的大學校園,還殘留了些許20世紀80年代理想主義的印記。袁自辛即刻愛上了這一方校園淨土。

然而,他還來不及細細品味對象牙塔的熱愛,就一頭跌入了張皇失落之中,這是小鎮少年初到京城都市、偏遠地區學習尖子剛進全國名校常見的落差反應。高考發榜時他一派風光,鎮裏已有好幾年沒有人考取到這樣的京城名校,他中舉的消息還上了縣城有線電視台的新聞,一時間他成了鎮裏的紅人、學弟學妹的偶像。但一到北京,他猶如村長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才知道自己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他的家鄉繞城走一圈用不到半個小時,而且來京之前他隻去過一次省城,因此他對於都市完全沒有概念。初到北京,看見立交橋複雜得像迷宮,馬路的寬度超過了家鄉馬路的長度,他既新奇驚訝,猶如人猿泰山逛紐約,同時卻也突然感覺微渺,心中陡生自卑和壓抑。他以前走路的指導規則是“前後左右”,但在北京一問路,都是回答“東南西北”,而他根本不知北在何方,即使有人給他指點了方向,但拐過幾道彎之後,他又完全不辨東西。同學們大都來自大城市,個個穿著入時,裳服光鮮,隻有他與幾個農村同學衣著寒磣,猶如混在漢堡堆裏的包子,突兀地土氣。並且,大城市的同學並非華而不實,人人有愛好,個個有特長。有人在球場上英姿颯爽,技藝生猛而精巧,幾可媲美喬丹、巴蒂;有人在舞會上國標拉丁無所不能,流暢優雅如天鵝,熱烈煽情似火雞;有人懷抱吉他自彈自唱,而且唱的竟然還是英文歌曲,真如貓王再世、披頭士重生;還有人擅長辯論,頗有蘇秦遊說六國、孔明舌戰群儒之勢。而袁自辛除了會應付考試,別無所長,但那時他根本不奢望引人注目,隻求不被譏諷嘲笑,比如最要命的便是口音問題。同學們的普通話都標準流利,尤其是北京土著同學,一口京腔,兒化卷舌濃膩優美,把他妒忌得真想操起熨鬥,將他們的舌頭熨平,而他來京之前從來沒有說過普通話,如今突然要將所有文字切換為另一套發音,他感覺拗口得如講外文。他前鼻後鼻不分,平舌翹舌不辨,鄉土口音濃重奇兀,時常惹得同學大笑,有人還俏皮地模仿他的口音,他表麵上雖然憨憨地傻笑,脆弱的自尊心卻無人知曉地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