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终将逝去

32、那种感觉,叫做“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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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北京。

那一年袁自辛和黎瑷曦大学毕业。过去几年的就业形势还算不错,两人的学校与专业也都名声在外,因此他们以前并没有怎么担忧过就业问题。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两个人“愿作鸳鸯不羡仙”,亲密得连老天也嫉妒眼红,“天之道”便存心要损他们一下,1998年的就业形势像爬上了最高点的过山车,突然急转直下。

当年启动了轰轰烈烈的国有企业改革运动,主要内容之一就是“减员增效、下岗分流”。那一年大批大批的国企职工像无边落木一样下岗,袁自辛父亲与黎瑷曦母亲在短短几个月内先后成为下岗职工。两人家庭的经济状况都原不宽裕,本来供养一个寄生虫大学生子女已经入不敷出,如今又突然间失去一半的收入来源,顿时经济压力有如山倾。

不过,最大的困难却是黎瑷曦的就业问题。袁自辛的成绩四年来一直稳居第一,毫无悬念地保送就读本系硕士研究生,而黎瑷曦却没有那样惊世骇俗的应试能力,即使参加研究生考试也希望不大,便全力以赴找工作。袁自辛虽然暂时逃过了就业的压力,却也陪着黎瑷曦参加招聘会。即使作为一个旁观者,他也深切地体会到,在这个汪洋一般的大社会里,自己是何其的渺小卑微。

1998年是国有企业大改革的第一年,绝大部分单位都在忙着裁员,想保留原来的岗位名额都已经是捉襟见肘,又怎么可能再来招聘新人,因此那年的毕业生就业市场一片愁云惨雾。招聘会场人头攒动,无数的大学生像潮水一般奔来涌去,众人在招聘柜台前冲锋拼命的劲头,仿佛那里是诺亚方舟的登船口,同时证明中国大学生文才虽然不足,武功却是有余。抢到柜台前面的人点头哈腰,双手毕恭毕敬地呈上简历;挤在后面的人无助地挥舞着手中的卖身传单,仿如溺水的人挥手呼救。

黎瑷曦本是水做的女孩,纤弱娇柔,哪里受得了人潮的**,更有猥亵之徒趁着拥挤,占她的便宜,气得她几乎落泪。袁自辛一介文弱书生,自古以来“百无一用”的评价并没有冤枉他,因为就连挤攘这样简单的活计,他干起来都是力不从心。淹没在人群之中,袁自辛常常想起那个影视里用来表现渔民丰收的镜头:网口一开,大片大片的鱼跌落在甲板上,顷刻间便汇聚成堆,在鱼堆表面的鱼还可以恐惧地挣扎,而底层的鱼连动弹的空间都没有,只能僵直地绝望——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如此的无能无力,就像一条被死死压在底部的鱼。

起初两人不知天高地厚,只给一些热门单位投简历,但完全是泥牛入海,翘首以盼了几个星期,半点回音也没有,方才明白今年不同往时,这些好单位的名额少得可怜,早被关系户们抢食干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两人不得已便饥不择食,即使是不知名的单位也乱投一气。这次小有回应,黎瑷曦去面试了几次,甚至还得到了两家企业的录用通知,但奈何都是一些招摇撞骗的皮包公司,待遇低得可怜不说,最重要的是不能为她解决北京户口,两人踌躇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应聘伊始他们就定下一条铁律:工作地点一定要在北京,这样两个人才能在一起。本来黎瑷曦的院校和专业都富有竞争力,但奈何“京城居,大不易”,这个工作地点的苛刻条件让她错过了许多机会。随着周围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地逐渐找到工作,两人心里都开始恐慌。终于有一天,黎瑷曦对袁自辛说:“我爸妈说,要在杭州也帮我找一找工作。”

袁自辛胸口发闷,无言以对。这些日子里,他才如梦初醒地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人要活着,就得吃喝拉撒、衣食住行;要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就得有钱;要有钱,就得有工作。这是简单、现实而残酷的逻辑。以前依靠父母,活在象牙塔里,外面的世界在怎么运转,他完全没有一点概念。前几天有同学开始在校外租房子,他才大惊小怪地发现,在北京即使合租一间破陋的屋子,租金都高得让他吐舌难收。现在,心爱的人想找一份工作,只要能解决北京户口,什么工作都行,这是一个比“活着”高不了多少的要求,他却无能为力。自卑和无助就像一针麻醉剂,他心头禁不住地虚弱瘫软,无力地垂下了头。

黎瑷曦见他不言不语,以为他有情绪,便拉着他的手说:“自辛,我真的考虑过,不要户口,留在北京,工资低也无所谓。可是我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不答应我一个女孩子没有户口漂在北京。为了这件事,我妈在电话里都跟我哭了好几回……他们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你让我怎么办?”

袁自辛心中一酸,握紧黎瑷曦的手:“别!是我没用,我都没办法帮你找到一份工作。我们在北京和杭州都找吧,看哪里能找到好一点的工作。”

两人在北京举目无亲,又都不会取巧钻营,直到最后,还是没能在北京找到工作。黎父黎母虽然也只是普通人家,但毕竟在杭州生活了几十年,多少有些亲戚朋友,人上托人,最后总算在一家银行为黎瑷曦谋到一个岗位。为了得到这份工作,黎瑷曦父母送出两万元去打通关系,花光了家里最后的积蓄。于是,没有任何挣扎,黎瑷曦的工作问题就这样板上钉钉。

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袁自辛几乎一夜未眠,他辗转再三,最后决意牺牲。第二天,两个人依旧来到那座校园小山,许久都没有说话,想到不久以后,两人之间就要横亘着三年的时光和千里的河山,都是忧哀惆怅。

袁自辛向黎瑷曦宣布自己的决定:“我不读研究生了,我跟你去杭州。”

黎瑷曦嘴角翕动,滚下泪来,她搂住袁自辛哭道:“别傻了,这是你辛苦了四年才有的保送机会,多少人想要都没有啊。”

袁自辛也不禁哭出了声:“没有你,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两人相拥而泣,最后黎瑷曦推开他,咽不成声地说:“我不要,我不要你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

“我愿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袁自辛掉下一滴泪来,落在黎瑷曦的手背上,飞溅成花。

“我明白,我明白……”黎瑷曦抚摸着他的脸颊,“是我不够坚定,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许你胡说!是我没出息……”袁自辛搂住她,自哀自恨,不禁失声痛哭。

黎瑷曦拿手为他擦泪,抽泣说道:“可是,杭州的工作也并不好找,这份工作也是我父母托了几层关系、送了不少钱才找到的。你现在去杭州,也只是一个本科生的学历,并且现在招聘都差不多快结束了,你又有多大的可能找得到工作呢?”

袁自辛默然。他心中一腔热血,现实却一片冰冷,如果他跟着黎瑷曦去杭州,很有可能会成为一名失业人员。那么,他的牺牲不仅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成为黎瑷曦的负累,两人又如何承受得起。

“自辛,既然我们都是一片真心,那我们就等三年吧。三年后,等你读完硕士,或许一切就会容易得多。那个时候,你来杭州,或者是我回北京,或者是去其他任何的城市,我们再商量。好吗?”

袁自辛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以前读多了爱情悲剧的文学作品,还以为爱情的磨难都会有一个轰轰烈烈的理由,比如候方域和李香君遇到了国难战乱,罗密欧与朱丽叶撞上了家族世仇,贾宝玉和林黛玉相对平淡,那也至少遭到了封建婚姻制度的迫害,而现在他才知道,爱情的困难并不是像文学作品描绘的那样玄虚,他的困难只是一份工作,一份能解决北京户口的工作,而他却无能为力。

他抬头看天,悲哀一波又一波地涌上心来。两个普通人,在这俗世洪流之中,又能有什么选择。他拉着黎瑷曦的手:“那你等我三年?”

“嗯!我等你。”黎瑷曦哭着点头。

1999年6月(一年后),杭州。

这是袁自辛第二次到杭州。四个多月前的寒假,在回老家之前,他先绕道来与黎瑷曦相会,那便是他的初次杭州之行。他万万没有想到,第二次的杭州之行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毕业之后,两人信件电话联系频密。幸好1998年北京高校的学生宿舍开始安装校园电话,他可以经常听到黎瑷曦的声音,二人的余钱大半都贡献给了电信建设。小别可以带来新婚之喜,大别却有离婚之忧。两个人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离别过,头一次尝到了“长相思,摧心肝”的滋味。黎瑷曦毕业以后心情灰暗,半是见不到袁自辛而孤独,半是初入社会而不适。她清灵纯净,刚到银行工作,见到行内的党争倾轧、同事的庸俗小气,感觉与新环境格格不入。袁自辛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为难受苦,却又无计可施——隔着千山万水,情话仿佛也像弓箭一样受到空气阻力的影响,距离一长就力道大减,更何况,他还身在校园,也是不谙世事,又如何能为她真正分担忧难。他心中忧虑,只企求这三年时间快快闪过,让他早日重回她的身边。

但那次寒假见面之后,黎瑷曦的态度渐转清淡。她的言语之间不时流露出心灰意冷,比如社会生活的艰辛他在校园里无法理解、离别的日子原来是这样痛苦难熬等等。他心惊胆战,更加殷勤细心地安抚她,心里却隐隐担忧,仿佛一个人站在冰面上,看到裂缝在脚下显现、扩大,发出“哔哔啪啪”的崩裂声,心头惊恐万状,却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冰面终究还是砰然开裂,黎瑷曦在最后一封信中委婉地提出分手,袁自辛读完信像掉进冰湖一般通体凉透,他立即打电话给黎瑷曦,追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却只是一味啜泣而不说话。袁自辛听着她的哭声,感觉她仿佛就要被洪流冲走,无论如何也得赶紧抓住她的手,便断然道:“我要来杭州,明天就来!”黎瑷曦在电话那头哭着叫他不要来,但袁自辛不容她分辩——他从来没有对她如此专横粗暴:“即使分手,我也要听你当面告诉我!”好在研究生的课程不重,他谎称家里有事,向导师请了几天假,第二天就出发去杭州。

一开始,他心急如焚,恨不能有筋斗云的本事,即刻就见到黎瑷曦,但真正到达杭州,他反而平静下来,就像死讯的冲击已过,现在是来收拾遗骨。他在旅馆住下,然后打电话给黎瑷曦。

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起来:“你真的来了?”

“是的。”袁自辛强作平静,“我来你家找你?”

黎瑷曦沉默了片刻,道:“你别来。今晚七点,我来旅馆找你吧。”

见到黎瑷曦的时候,袁自辛发现心爱的人瘦了一大圈,苍白而憔悴。直到十年以后,他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而那时他却心痛得麻木,痛得都忘记了关心她。

久别重逢,两人却只是默默对坐。黎瑷曦没话找话:“你不是还在上课吗?”

袁自辛机械地答道:“我请了假。”

两句客套的对话之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袁自辛在等待着黎瑷曦开口,而黎瑷曦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静默压抑得令人窒息。袁自辛定定地看着黎瑷曦,他那么想念她,可她现在变得像个陌生人,他都不敢去拥抱她。黎瑷曦垂下眼睛,躲开他的目光,挣扎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为什么这么傻?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再来……”她的声音颤抖着,既有母亲般的疼惜,也有孩子犯错似的怯缩。

“我不相信!我要你亲口讲给我听!”他冷冰冰地质问她。

“自辛,你别逼我……你在学校里,你不可能明白,一个女人独自生活有多么艰难。”

袁自辛看到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才知道自己干了傻事,他走过去抱住她,心疼不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疯了,我怎么会对你这样说话!”

黎瑷曦没有说话,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双肩耸动,“呜呜”地痛哭。

袁自辛捧起她的脸,柔声说道:“有什么困难,告诉我,我们一起来面对,好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黎瑷曦只是紧咬双唇,泪流满面,机械地缓缓摇头。

袁自辛哀求道:“瑷曦,不要离开我,好吗?我们说好了,要过一辈子的。”

黎瑷曦仍是“呜呜”地哭着不说话。

为了爱情,袁自辛愿意付出一切,可他只是个学生,一无所有,他又能付出什么呢?他只想到一个最后的办法,献祭自己的尊严,去拯救爱情。他双膝一软,在黎瑷曦面前跪了下来。这是他成年以来唯一的一次向人下跪。他抬起头,望着黎瑷曦,像祈祷一般地乞求:“我求你,瑷曦。我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黎瑷曦又是心疼又是心痛,她拼命地拉他站起来。袁自辛任她拉扯,身体像瘫痪一般的没有反应,执拗地跪在地上不起来。黎瑷曦柔弱得像一丝柳条,哪里拉得动他,她无计可施,只有“扑通”一声面对面地跪下,哽咽着说:“没用了,自辛,没用了……我已经答应他了。”

袁自辛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已经……”黎瑷曦看见他瞳孔里黑洞洞的绝望,心中又痛又怕,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扭头说道:“我已经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了。”

袁自辛两眼一黑,千思万念瞬时熄灭,犹如流光溢彩的都市突然停电,锦胜繁华刹那间都化作魆暗死寂。“完了,完了,完了……”这个声音像回声一般在心头反复飘**,突然间,他确信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于是呆拙地立起身来,坐在床边,两眼空洞地张开,望着虚空,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黎瑷曦也站起身来,坐在他的身边,无声地掉泪。

“老公……”

袁自辛迷迷糊糊地听到远处有女人的声音,似乎是在呼唤自己。他只觉得魂灵意识仿佛死掉了一次,这声音现在才将他唤醒。他恍恍惚惚,也不知道自己在床边坐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并不久。

“老公……”

他听出来了,那是黎瑷曦的声音。他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真是黎瑷曦躺在**呼唤他。他看着她,懵然以为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恶梦。她不是就在这里吗?她并没有离开呀?可见她脸上泪水涟涟,他又明白那都是真的——她真的是要离开了。

“自辛……你知道,我一直都把你当老公的。”黎瑷曦拉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意识从休克中复活,心痛也随之清醒,袁自辛听着便心如刀割,他真想问她,“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可是在当时,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黎瑷曦双手哆嗦着,开始解上衣的扣子。她褪去全部的衣裳,像初生一般光净地展现在他面前。

“来吧,老公。”她拉拉袁自辛的手,“我要把一切都给你。”

虽然他们谈了两年多的恋爱,有过无数的欢娱,袁自辛却从未见过黎瑷曦的素净之身。然而,当这朵虚空中的雪莲第一次在他面前完全绽放,他却心如死灰,没有一点儿品鉴的热情和欲念。

黎瑷曦知道他唯美好洁,见他没有动静,只以为他心生嫌隙,便轻声说道:“我没有让他碰过我。我还是干净的。”

袁自辛依稀意识到,即使黎瑷曦要离开他,她其实还是爱他的,而即使她要离开他,他也还是爱她的。他沉重而缓慢地摇头:“不要了,这样对你不好。”

“没关系。我告诉过他,我在大学里谈过恋爱。”

袁自辛每次听到黎瑷曦说那个“他”字,一颗心都像被拧毛巾一样拧得勒勒生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去抵抗内心的剧痛,然后轻轻说道:“不要了。我想要你幸福。”

黎瑷曦“哇”地一声哭将起来,虽然她压低着声音,但在袁自辛听来,那却是世间最凄凉绝望的哭声。他那时不谙世事,无法理解,这个女人要抛弃他,可为什么她却哭得如此伤悲欲绝。他也忍不住开始呕吐一般地放声痛哭,因为悲痛在心中急剧地膨胀,如果再不将这苦痛宣泄一点出去,他的心就会被撑裂开来。

时至今日,袁自辛回忆起那一夜,似乎都还能听到悲泣的袅袅余音。哪怕事隔十年,一想起那一夜,他依然会悚悸不已,没有其他任何感觉可以如此洞穿他的心灵——那种感觉,叫做“心碎”。

爱情也要遵守宇宙的平衡法则——相恋越是**气回肠,失恋就越蚀魂锥心。与黎瑷曦分手之后,袁自辛就垮了。他像一只提线木偶,以前全靠黎瑷曦提着吊线,他才能站立活动,黎瑷曦的手一松,他就整个儿地垮掉了。

他以前在书里读过许多关于失恋痛苦的描写,可这与爱情、**等等类似,如果没有亲身经历就永远也不会真正明白。这次他切实体验到了什么叫做“心痛”,每一个失去真爱的人都会经历这种感觉。哲学家们曾经为“心”或“灵魂”的居所而争论不休,比如笛卡尔天真地把它安放在松果体里,如今袁自辛知道了,“心”还是像大众所以为的那样,就在胸口里。分手之后,他有时觉得胸口清晰地疼痛,仿佛被钝刃划开了一道口子;有时又觉得胸腔憋闷,好像里面堵塞着一块肿瘤。既然他的肉体并没有受到任何器质性的损害,那么受伤发痛的就只能是“心”。心痛得厉害的时候,他常常像那些咳得喘不过气来的病人一样,轻轻地抚摸胸口,借助肉体的按摩来缓解心灵的伤痛。

为了治愈失恋的伤痛,他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办法。他酗过几次酒,醉得不省人事,让同学背回宿舍,可是一旦酒醒,心还是一样的痛,酒精不仅没有缓解心痛,反倒徒增了头痛。他亡命地长跑,想用肉体的疲劳来抵抗灵魂的痛楚,可是他在操场上跑着跑着,突然抬头见到空旷的看台,想起他曾在那里为黎瑷曦背过情诗,眼泪就忍不住“哗哗”地流下来,口鼻呛了泪水,一阵剧烈的咳嗽,便再也跑不起来,惟有踉踉跄跄地走到暗处,弯着腰,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让眼泪一颗一颗地直接掉落在地上。他想恨黎瑷曦,恨她背叛了爱情、抛弃了承诺,他想借助恨的力量来中和爱的创伤,可他怎么恨,也恨得不坚定、恨得不彻底。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恨完全是装腔作势,只要黎瑷曦能回眸一笑,他所有的恨都会在一瞬间还化为爱,向她奉上。

就是在那段日子里他学会了自渎,在肉体的欢娱中他可以忘掉一切,包括爱人离去的伤痛。这种治疗虽然有效但太过短暂,麻醉只能持续几秒钟,当**的快感退去,他又会想起黎瑷曦,回忆起那段灵肉融合的爱情,而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自己的指头**……他有时甚至会想象到黎瑷曦和那个男人**的画面,每次一产生这样的幻想,他就抓住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拉扯,仿佛可以把那个念头从脑子里扯出来扔掉。可是这样做只能扯痛头皮,却拉不掉思绪。最后,他只能抱住头,将脸扑在桌子上,任凭眼泪鼻涕肆意地流淌。

时间终结情恋的乐,时间也终结失恋的苦。接近两年以后,袁自辛终于渐渐走出消沉,但生活在校园里,仍是免不了睹物思人,一阵阵地心伤。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决心要离开北京,这座城市记载了太多关于那段恋情的回忆,而他不堪伤痛一再来袭。所以,尽管硕士毕业时大部分同学都留在了北京,他却独独选择了上海。从北京到上海,新的城市;从校园到社会,新的生活。从那时起,他才淡忘了黎瑷曦,但偶尔回忆起来仍有感伤,就像一个士兵中了枪炮,虽然经过抢救终于脱险,可仍有弹炮碎片留在身体深处,一到刮风下雨就隐隐作痛。

2000年初,有同学无意间提及黎瑷曦将在春节结婚的消息。袁自辛那时剧痛初退、创伤未平,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突然心意决绝。有件事情,他一直想做但始终没有勇气真正执行,而今终于付诸实施。他烧掉了与黎瑷曦有关的一切物件,信笺、照片、书籍、礼物等等。他要销毁关于她的一切,如果可以,那段唯美恋情的记忆他也想付之一炬。他决意要忘记她,重新开始生活——他没有办法背负着关于她的回忆继续走下去,他必须要忘记她。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黎瑷曦。黎瑷曦倒从同学那里打听到他的手机、QQ等等,跟他主动联系过好几次,但他只是客气冷淡地回复——他怕极了当年的伤痛,一想起来就会条件反射似地捂住胸口,所以他万般小心地保护着伤口,不让它有被揭开的机会。于是,自从那次杭州断肠一别,他再也没有见过黎瑷曦。这一别,就是将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