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终将逝去

33、我这十年都白过了

字体:16+-

袁自辛盯着邮件发呆,当从回忆中缓缓醒来,他突然想起吴铭晋上次的建议,要用相机或者DV机把邮件拍摄下来,便赶紧翻出数码相机,对着电脑屏幕按下了快门,就在“咔嚓”一响的同时,电脑屏幕似乎也随之一闪。他猜测到了结果,但并不甘心,可一看屏幕,邮件果然已经无影无踪,再查看照片,同样也见不到邮件的踪迹。

袁自辛沮丧地把相机扔在一旁。他现在心思不在发信人的身份上,倒是对他的用意倍感好奇迷惑。亳无疑问,他是在指示自己联系黎瑷曦,但他怎么连这种如烟往事都一清二楚?联系黎瑷曦,会有什么后果?而且,将近十年未通音信,跟她说些什么呢?

他思索片刻,决定还是按照发信人的指示,联系黎瑷曦。但现在已是深夜,黎瑷曦又早已成家,这个时候突然去电恐怕太过唐突,倒是不妨先发条短信。已近十年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他便简单写道:“好久不见。我是袁自辛。”

大约十多分钟后黎瑷曦才回复:“收到你的消息,真是太惊喜了。”

袁自辛不知再说什么为好,他握着手机,静静地发愣,谁知紧接着又收到了一条黎瑷曦的短信:“毕业十周年的聚会,你要去吗?”

“我还没有决定,你呢?”

“我要去。你也去吧,好多同学都十年未见了。”

昔日时光隐隐重现,袁自辛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像塌方一样突然软了下来,他呆呆木木地回复道:“好的,我去。”

2008年10月,北京。

为了避开奥运和国庆的拥堵,毕业十周年聚会的日期定在了十月底。袁自辛在上海候机的时候,收到了黎瑷曦的短信:“我已经到北京了,回头见。”

这次重逢应该怎么表现,他心念已决——他将以老同学的身份去见她。十年的时间,足以磨灭一切恋情。两个人都已结婚生子,各有千丝万缕的生活,还能如何。这样也好,至少现在可以平静从容地面对她。他也不再恨她,他甚至觉得,过去他恨黎瑷曦是多么荒唐。人脆弱得就像一根芦苇,哪里受得了风吹雨打,更何况,她还只是个柔弱的女孩。

谭琛驰在一旁见他看着短信发呆,便问:“是黎瑷曦发给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这十年来,她很多次向我问起你的情况。她知道你和我最好,又在同一个城市。——这些年你们联系过没有?”

“很少很少……她给我发过几次短信,我没怎么回。”

“兄弟,我说句公道话,你别不爱听。”谭琛驰突然间神情肃穆,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几乎和看到哈雷彗星一样稀罕,他郑重说道:“虽然当年是她甩了你,但你也应该清楚,她是迫不得已的。两个人在不同的城市,还要等你三年,哪个女人又做得到?你没有必要搞得两个人跟仇人似的。”

袁自辛轻轻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我给负责聚会组织的同学说过了,把我和你安排在一个房间。”哈雷彗星转瞬即逝,谭琛驰又是惯常的满脸**笑:“所以,你晚上尽管去活动,我保证给你打掩护。”

“去你的!我只是像个老同学一样去见她。”袁自辛斥笑道,“我倒是觉得,完全有可能是我替你打掩护。孔心怡不是也要来吗?我看你这次要一偿夙愿。”孔心怡是黎瑷曦的大学室友,当年谭琛驰曾苦苦追她却始终未获芳心,一直深以为憾。

“唉……我也累了。前段时间得了感冒,一直低烧,总是不好。这人一生病,就脆弱得不得了……”谭琛驰唉声叹气,“看来,确实是年纪大了,我现在也真想安定下来了。你跟曾媛蕙说说,看她银行里有没有什么好女人,给我介绍一个。”

“好女人?你说什么样的女人才算是好女人?”

“关键要是正经女人。”谭琛驰摇摇头,“网络情干得太多,我都有点心理障碍了,总觉得似乎所有的女人都不可靠。”

袁自辛长叹一声:“唉……这个世界上,有哪样东西是可靠的呢?”

本次聚会所有外地同学都集中住宿在一家四星级酒店,袁谭二人到达酒店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当晚没有集体活动,各自小聚。于是两人联系了三位最要好的同学,其中女生是黎瑷曦、孔心怡,男生则是另一位当年的室友,约在酒店的西餐厅见面。

聚会和约会都永远是男人比女人先到,三位男生便坐着闲聊,等候两位女生。袁自辛心乱如麻,他试着回忆黎瑷曦当年的模样,但记忆中的印象犹如波纹水面的倒影,总是模糊不清,他更想象不出,她在十年之后又会是怎样的容颜。他紧紧地盯着餐厅入口,把面前的茶杯端起来,喝一口,放下,然后又端起来,喝一口,再放下。幸好其他两位同学不是刑侦心理专家,否则通过他的肢体语言便可以轻易断定,他在下意识地掩饰紧张。终于,一个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由于背光,他只能看到她的轮廓,可即使只看到个轮廓、即使分开了十年,他还是能一眼认出,这就是她,顿时毫不自知地屏住了呼吸。黎瑷曦走到他面前,向他微笑,他脑海中波光**漾的水面瞬间定格似地平静下来,十四年前第一次相见的情景有如镜像一般的清晰。他怦然心跳,犹若当年初见。

袁自辛向她伸手:“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黎瑷曦微笑着和他握手。

五个人便坐下来聊天。多年不见,最初的话题大都是彼此的近况,工作、婚姻、子女等等。但聊着聊着,昔日的感觉仿佛溯流而来,每个人都心回青葱岁月。于是,没有人再谈论现在,众人都追忆着大学时代的种种趣事,不时开怀大笑。每一个人都笑得那样自然、那样舒畅。现在说的每句话,似乎都是从心底直接涌流而出,完全没有经过大脑分析扫描。这感觉如此松弛释放,就像是一个生疏紧张的新手演员终于演完了一幕长剧,走下舞台重新拾回真己。袁自辛暗暗感怀,自己有太长太长的时间,没有这样开心透彻地笑过,并且他也相信,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感觉。

他不时地偷眼看黎瑷曦。第一眼见她的时候,他恍然觉得她的容貌体态似乎一点未变,可毕竟整整十年不见,在他的印象中她依旧是个大学女生,而现在仔细观阅,他才发现岁月还是在她的容颜上留下了痕迹。这犹如事隔多年再见到一本遗忘已久的旧书,最初看见书脊的时候,并没有觉察到它有什么变化,直到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来,发现密封的封面还色新如初,才蓦然惊觉原来**的书脊已经褪色泛黄。她的气质举止也不同过往,昔日那个青涩纯真的女孩,现今已是一位优雅雍容的妇人。他不住地偷看她,眼前有如雾气渐渐浓重,周遭的情景开始模糊起来: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面前的这个女人,十多年前自己曾经疯狂地爱过她,爱得把一颗心几乎碾成齑粉。但她像海市蜃楼一样,突然间就消失了,消失了整整十年。十年之后,她又像海市蜃楼一般突然重新出现。十年啊,想一想这该是多么漫长的时间。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这十年里,两个人都发生了多少事?可是如今看到她,隔在两人中间的这十年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十年不过是一片雾云,它遮隐了那座浪漫小山,可一旦雾消云散,就发现山还是在那里,不曾移迁。他胸腹阵阵温热,一团死灰的心悄悄地冒烟复燃,烧作世界末日。

一聊就接近午夜,众人虽是意犹未尽,但也不得不回房休息,迎接第二天的班级大聚会。袁自辛和谭琛驰回到房间,洗漱就寝,但他哪里睡得着,他的“老同学”定位是项豆腐渣工程,“老情人”的风稍微一吹就坍塌损毁。黎瑷曦的面容在心中反复浮现,他禁不住地胡思乱想——她今天穿着一袭白色长裙,难道是她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最喜欢她穿白色长裙的样子?他开始渴望和她单独见见面,这念头像一朵火苗,在他的心上烧出一个窟窿,火舌慢慢蔓延开来,便再也无法扑灭。他便给黎瑷曦发短信:“你睡了吗?”

黎瑷曦很快就回复道:“没有,你呢?”

“我现在想见见你,可以吗?”

“好的。我在0917房,你过来吧,我一个人住。”

袁自辛回复道:“好的,你等我。”然后轻声问谭琛驰:“喂,你睡着了吗?”

谭琛驰声音惫懒:“没呢,什么事?”

“我要出去一下。”

“呵呵!我就是看你小子能熬到什么时候!”谭琛驰猛地从**坐了起来,哈哈大笑,朝袁自辛挥手道:“快去吧!快去吧!你小子就别跟我装道貌岸然的样子了。”

黎瑷曦把房门关上的一刹那,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立刻紧紧拥抱住对方,什么话也没有说,惟有眼泪像屋檐落雨一般滴滴而下。这样相拥而泣直到气促泪尽,黎瑷曦才呜咽着问:“你过得好不好?”

这是昔日恋人久别重逢的传统问候语,但简单一句话却问得袁自辛钻心地痛。他虽然对生活并不满意,可从来不认为自己会与“悲惨”两个字扯上关系。然而听到黎瑷曦这句话,毫无理由地,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来其实是一派凄凉。他就像一个弃儿,在艰辛苦难中历练得铁血无情,如今终于和母亲重逢,才发现原来心里埋藏了那么多委屈悲情。但他来不及倾诉苦衷,只是哭着答道:“我都好。你呢?他对你好不好?”

“我也都好。”黎瑷曦拉他到沙发上坐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你爱她吗?”

袁自辛凄戚摇头:“不爱。”

“你真傻啊。”黎瑷曦嘤然哭道,“你为什么要和一个你不爱的人结婚呢?”

“那你呢?你爱他吗?”袁自辛黯然反问。

黎瑷曦低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记得有首歌里面唱过,‘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我觉得我这次好像就是这么做的。可练习又有什么用?见你之前,我就对自己说,见面了不能哭泣、不能诉苦,我不要给你留下一个怨妇的印象。可是一见到你,我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

袁自辛流泪点头:“我也是一样的。准备好了要平静地面对你,可是没有一点用。”

“他对我还算好。但你以前就应该明白,我不爱他,其实这连他自己都知道。”黎瑷曦断断续续地说道,“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努力过,但是没有用。这十年来,我都在等着和你重见的这一天。”

为了逃避伤痛,袁自辛条件反射似地躲避着初恋岁月,从不去回忆那段甜美时光,而今黎瑷曦一席话像潮水冲破了他的防堤,昔日的爱情图景历历回放。新生报到时第一次见到她的笑靥,暗恋时在课堂上偷偷凝视她的剪影,半夜里辗转反侧为她写诗,她奇迹般地发现了他的心思,第一次散步,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这一幕幕情景鲜活得让他震惊,他方才明白这十年来不过是在欺骗和压抑自己。他浑身颤抖,身子一软,从沙发上滑落下来,瘫坐在地板上,痛哭流涕。

“我知道,你恨我。”黎瑷曦拉起他,拥着他,泣不成声:“可是,你也不该这么绝情,十年来都把我抛在一边,不闻不问……整整十年啊!”

袁自辛吻着她的眼睛,喃喃地说:“对不起,瑷曦,对不起……”

“不,是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背叛了爱。其实,我是背叛了自己,这十年来,我一直都在受到惩罚……其实我过得不好——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女人如果违逆了她的内心,她就怎么也不会快乐……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支行的行长助理,现在做到了杭州分行的副行长,朋友们都羡慕我,父母也认为我嫁得好,但我始终开心不起来,总感觉生活中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事情,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身边大把大把奉承讨好的人,但心头一直都空****的,这种喧闹里的孤寂真是让人心如死灰。尤其是生了小孩之后,我得了抑郁症整整两年,吃了许多药才好……‘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说的就是我啊……”

袁自辛一边听一边无声地簌簌掉泪,十年过去了,他的心还是和这个女人的心联结在一起,他会为她心痛,超过为其他任何人。

“自辛,你还恨我吗?”黎瑷曦抬起泪眼问他。

“不……我不恨你……”袁自辛紧紧搂着她,“是我以前不懂事,不明白你的艰难。”

“那个时候,我父母不赞成我和你继续交往下去。他们不是对你不满意,只是觉得要等待太长的时间,而我年纪一等就等大了,万一有个变故……他们认为太冒险。我一个人在杭州,周围的朋友几乎都结婚了,各有各的家,没有人陪我,孤独得可怕……”

袁自辛一边吻着她的手,一边无言流泪。

“那时他是银行里的领导,我刚到银行工作他就开始追求我,给了我不少关照。我拒绝过他好多次,但他始终不放弃。终于99年4月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刚开始是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到后来莫明其妙地发冷,冷到十个手指甲都变得乌黑了,我父母都说,我是因为想你想出来的病……我住了半个多月的院,他虽然很忙,但还是经常挤出时间来医院照顾我,我父母也鼓励他追我……当时我家里经济很困难,还是他拿的钱出来给我治病,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一万元。一万元在今天什么都不算,可在当时还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如果不是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袁自辛失声哭道:“你怎么当时都没有跟我说?”

黎瑷曦抹着泪笑道:“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当时只是个学生,你能做什么?除了让你担心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

袁自辛默然,他才回忆起来,最后一次在杭州见到黎瑷曦的时候,她为什么那样苍白憔悴,原来她是刚刚生过一场大病。他将头埋在黎瑷曦怀里,泪流不止。人生多么荒谬!不久以前,他曾经拥有一千多万资产,而在当年,心爱的女人住院需要一万元他却无能为力;他曾经那样无聊孤寂,大片大片的光阴不知该如何挥霍,而在爱人最脆弱的时候,他却没能陪伴在身边……时间啊时间,你是这世界上最恶毒的导演。

“对不起啊,瑷曦,对不起……我都不知道你这么难……”袁自辛轻抚着她的脸,“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你一起分担,好吗?”

“嗯。”黎瑷曦含泪点头,“今天一见你,我就明白,我这十年都白过了。”

“是啊,十年啊……我这十年,也何尝不是白过了。”

两个人紧紧地拥偎着,耳鬓厮磨,喁喁细语。十年不见,该有多少话可以说,但真正见面了,才发现这十年的人生似乎无话可说——没有对方的日子,又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片段呢?相反,永远谈不厌、说不腻的,还是那甜蜜得都不忍回味的大学时光。他们追忆着十多年前的灿烂岁月,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独有的秘密回忆。有的时候,一个人讲到一件事情,另一个人会惊呀地感叹,原来对方也清晰地记得这件小事,仿佛将过往的岁月又重演了一回;又有的时候,一个人说出一些细节,另一个人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便去想象当年的场景,犹如在平行宇宙里新度了一段美丽人生。他们时而一起流泪,时而又一起大笑,像一对孩子,也像一对疯子。不知这样聊了多久、哭了多久、笑了多久,袁自辛突然无意间碰触到黎瑷曦的胸部,他才想起来**——他竟然把这件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

他俯首去吻黎瑷曦,她温婉相就,唇舌一触,两个人都油然回想起初吻,便恍觉当下之吻犹如最初之吻。袁自辛伸手去解她的衣服,黎瑷曦却拉住他的手,他迟疑着停下:“你不愿意么?”

“不。当年我都愿意给你,更不用说现在。而且,好奇怪,我这样做,竟然对他没有一点愧疚感。你呢?你对她愧疚吗?”

“没有……”袁自辛轻轻摇头,他对曾媛蕙没有愧疚,相反,他想起那段荒诞的放浪岁月,却对黎瑷曦有负罪之感。

“自辛,那我们把灯关了,好吗?”

“可我想看看你,我都十年没有见你了,想多看一看你。”

“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我也想多看看你。”黎瑷曦眉目间流露出羞怯的神采,让袁自辛想起了当年的那个灵净女孩。“可是,我生过孩子,是剖腹产……肚子上有道难看的疤。我也老了……我不想给你留下一个又老又丑的印象……”

“你胡说!”袁自辛无限爱怜地吻她,眼里却禁不住地掉下泪来:“你永远是我的黎瑷曦,世界上最美的黎瑷曦。”

两个人熄了灯,十年之后再一次亲近彼此的身体。袁自辛摸索着找到那只小鸟,轻轻地握着它,想重温十年前它在手心中啄食的奇妙感觉。可小鸟的身体已经不及当年丰润细滑,鸟喙也再没有昔日鲜翠娇嫩。袁自辛将手长长地抚过黎瑷曦的肌肤,他想,这抚爱的手和手抚爱的身体都不再是十年前的手和身体了。生育和哺乳是肉体的地震,一瞬间就摧毁掉女人的身材;而时间更是阴险无情的风化作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女人的青春,蓦然回首,才惊觉流年偷换。这世上再美的女人,也终有迟暮色衰的那一天,即使是最爱的黎瑷曦,也都逃不过。十年过去了,一生中最青春美好的十年已经过去了,再怎么努力地寻找,都不可能找得回来了。

“自辛,我是不是老了?”黎瑷曦在黑暗中幽幽地问。

“不,瑷曦,你永远不会老。”袁自辛吻着她的耳垂,朝她的耳心轻轻说道:“你永远是我的黎瑷曦,世界上最美的黎瑷曦。”他心里却想,她其实是老了,但我却更爱她。这世界上能抵御时间的,惟有爱。

他们融合在一起。两个灵魂相爱得犹若一如,可一直以来,它们像牛郎织女隔着银河,不曾相会,十年之后,才终于寄居在同一具肉体里。但即使已经在黎瑷曦的身体里面,袁自辛仍然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身下的这个女人是不是黎瑷曦。这个女人,她能熟练地和自己配合,会热烈地呻吟,这怎么会是那个不染纤尘的黎瑷曦?可是,这又明明是她的身体、是她的声音。过往与当下交错纠缠,他像一枚梭子在时间隧道里往复穿行,世界一片斑驳迷离。速度越来越快,时空越来越模糊,最终,他忽地湮灭,融入太初的混沌——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

两个人一直絮语倾诉到凌晨四点,然后又做了一次爱。袁自辛都对自己的精力倍感惊讶,仿佛不仅是心灵,连身体也重返青葱岁月。黎瑷曦心疼他,劝道:“你睡一会吧,明天聚会还得累一天呢。”

袁自辛又才从幻梦中惊醒,这是毕业十年的聚会,而不是真正的大学时光,怀里的这个女人是别人的妻子,而不是自己的女朋友。他心泛感伤,口里却理智地答道:“好。不过,我得一早就回我的房间,不然让同学看到就麻烦了。”

两人相拥着入眠,睡了两个小时,便被设下的闹钟叫醒。袁自辛万般不舍地吻着黎瑷曦:“我得回房间去了。”

“嗯。十年来,我从来没有睡得这样踏实,躺在你身边,就好像我们这十年根本没有分开过,靠在你肩上的感觉,都跟当年一模一样。”

回到房间,袁自辛惊讶地发现谭琛驰居然不见踪迹。他在**睡下,准备补个小觉,不料躺下没几分钟,正值将睡未睡之际,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响,谭琛驰回来了。

袁自辛戏笑道:“你小子去哪里了?”

“就只许你和老情人幽会啊?我还是单身,有点活动不是很正常?——我当然是去孔心怡那里了。”

“哦?你也总算了结了大学时的一桩心愿。”

“她离婚了……”谭琛驰喟然长叹,“你别说,我今晚跟她在一起,大学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真的啊?”

“真的。”

“你不会……想要和她来真的吧?”

“唉!我也说不清楚。虽然跟80后比起来,她的年纪大了一些,又结过婚,可我对她有感情啊——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对一个新的人产生感情了。”谭琛驰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你呢?”

袁自辛苦笑:“我还能如何?”

“是啊!你们两个都结了婚、生了孩子,现在已经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了,而是六个人的事情——你们还能如何呢?”

“是啊……还能如何呢?”袁自辛黯然点头。

毕业十周年聚会的这两天,袁自辛恍然又是衣袂飘舞的翩翩少年。众位同学一起重游校园,母校正在大兴建造,仿佛中国大学只剩下“土木工程”这一个专业。袁黎二人的那座浪漫小山已被铲平,新的学生宿舍正在原址上喧嚣地施工。路过此地,两人不约而同地哀怨对视。古人常说“物是人非”,而在这个飙驰的时代,“物”的生命却比“人”还短暂。二人那段甜美时光,如今只能在虚幻的记忆中重温。留不住,什么都不留住。

聚餐时众人开怀痛饮,每个人都说,现在的物质条件不知好出多少,但怎么也找不回当年那种没心没肺的简单快乐,生活满是辛劳焦虑,即使做上局长和老总的同学也不能幸免。几杯酒一下肚,众人飘飘畅言,或自我暴光,或相互揭发,当年隐藏的丑事与心事纷纷浮出水面,引起惊呼尖笑不断。事隔十年才知道,当初每个人的心里都春情萌动,各有暗恋单恋的对象,而如今都结婚生子,尘埃落定。众人也自然谈到王志仁,想到毕业十年便有同学阴阳两隔,不禁伤感唏嘘。于是便有人举杯,号召诸位同学,既然人生无常,就应该及时行乐,今晚要喝个一醉方休,鼓足勇气,找到当年的暗恋对象,完成人生夙愿。一席话引得众人哄然大笑,齐声拥和。

古人造词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否则他们为什么会造出“快乐”而不是“慢乐”。聚会的这两日时光前所未有的“乐”,却也是史无先例的“快”。周日下午,袁自辛不得不飞回上海。黎瑷曦送袁谭二人去机场,换好登机牌后,谭琛驰看见两人“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的模样,识趣地说:“现在时间还早,你们去找个地方坐一坐吧,我先进安检,一会快登机的时候你再进来。”

袁黎两人在机场的一家咖啡厅坐下,一时默默无语。这两天的重逢如同一场绚烂美梦,两人都不愿意醒来,像粘人的孩子依恋母亲一般,拖拉着时间的衣角不要它离开。可现在这个梦就要醒了,想到梦醒之后,又将是长长的别离,都是失落黯然。袁自辛呆呆地看着黎瑷曦,这个在他生命中消失了十年又再度出现的女人,突然间感觉深切透骨的庆幸。当年与黎瑷曦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体会不到真正两情相悦的爱情是何等珍稀,经过这十年世事沉浮,他方才领悟,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灵魂契合的伴侣,乃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迹。这犹如在货币出现之前的“以物易物”市场,只有达到所谓的“需求双重偶合”,双方才能成交,即一个人有对方想要的物品,而对方也刚好有他想要的东西。人类发明了货币来解决商品市场的这个难题,可是在爱情领域却没有这样的便利,可怜的男男女女不得不艰苦奔忙,搜寻、尝试、匹配……但人海茫茫、流光忽忽,大部分人都没有足够的幸运,也没有足够的坚毅,最终只能选择“将就”。能有这么一次爱得如此契合透彻的爱情,这一生也算没有白过。如果这次没有来参加聚会,也许此生都不会再见到黎瑷曦,那么,也就永远不会知道,她还如此深爱着自己,而自己也还如此深爱着她。这次重逢,还得要感谢神秘邮件的指引。袁自辛心念闪过,便问黎瑷曦:“你有发过邮件给我吗?”

黎瑷曦睁圆了眼睛,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发过邮件给你呢?”

袁自辛一愣,随口答道:“我最后收到的那封邮件,写的就是你的名字。所以,我只是猜测是不是你写的?但是也不对呀——你怎么会知道……呃……吴铭晋呢?”他差点将孟茹露的名字脱口而出。

“你收到了我的邮件?我没有告诉过你邮件地址,你怎么会收得到呢?”黎瑷曦惊讶不解,“还有,那个吴铭晋又是谁?”

袁自辛糊涂了:“那你发给我的是什么邮件?”

“2000年的时候,我开始接触网络。那时,我就用你的名字注册了一个电子邮件。平时想你的时候,我就会写点东西发到那个信箱。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这辈子你有没有可能看到这些邮件,完全是自己写着玩的。”黎瑷曦拿起点单用的铅笔和纸笺,“沙沙”地写着字,然后递给袁自辛:“这是邮箱的地址,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有空的时候,去看看吧。”

袁自辛心内一酸,两眼便湿润起来,强笑道:“当年我暗恋你的时候,给你偷偷地写信。如今,是该你还给我了。”

“那我真是借了你的高利贷。你当初才写了一年,我可是整整写了八九年。对了,你收到的邮件又是怎么回事?”

袁自辛便把神秘邮件的故事简略而剪辑地讲了一遍。

“哦?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神秘的事情?真像是电影里的情节。那你找到人生的意义了吗?”

袁自辛缓缓摇头,无奈地笑道:“也许,那封邮件就是让我请教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黎瑷曦垂下眼睛,然后又再抬眼凝视着袁自辛,悠悠真恳:“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并不难回答。人生的意义,于我而言,就是爱你。”

这是袁自辛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出了问题的答案,而答案竟然就是他自己。他的心“咯噔”一跳,犹如荒岛上的鲁滨逊听见了人声。

正在这时,谭琛驰打电话过来:“我的罗密欧,要登机了,你还是快点进安检吧。”

袁自辛握紧黎瑷曦的手:“我得去登机了。”

“嗯。”黎瑷曦眼中晶莹的光点不断地跳动,“你要好好过。”

“嗯。你也要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