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自辛只能与黎瑷曦继续着地下恋爱。他沉醉在爱情中,可潜意识里始终紧紧绷着一根弦,难以松弛安宁——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双方家庭总有一天会察觉到这个秘密。到暴光的那一天又该怎么办?这犹如在雷区里漫游山水,虽然风景旖旎、赏心悦目,但心底却总是惴惴不安、提心吊胆——这诱人的风光里面暗埋着地雷,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有人踩在上面,然后炸得两个家庭血肉横飞、一片废墟。他舍不下美景,惟有如履薄冰地举步,力求避开地雷。然而,命运之诡异并非人智可以揣测,让他担惊受怕的地雷没有爆炸,却横空飞来一枚核弹。
那天晚上,袁自辛正在和黎瑷曦网络聊天,谭琛驰突然打来电话,郑重地问:“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你说说话。”
袁自辛一时没有觉察到异样,仍以惯常的嬉笑口气答道:“你小子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有什么事啊?”
谭琛驰像是从不良少年变成了教导主任,声调一派严肃:“曾媛蕙在旁边吗?你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吧。”
袁自辛这才意识到事非寻常:“我一个人在书房——发生什么事了?”
“自辛……”谭琛驰一开口竟然就哭出了声,“我这几天好想找个人说说话,但都不敢给任何人说。我最后还是决定跟你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会抛弃我吧?”
袁自辛的心像铅球似地猛然一沉,谭琛驰是一个血性男人,这么多年来从未见他流过泪,必然是发生了什么重大意外才会让他如此失态。他急忙柔声说道:“琛驰,我们是兄弟。这么多年了,你应该了解我。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前段时间去了医院。”
“嗯?然后呢?”
“我……我……我查出来得了……艾滋……”谭琛驰难产般地挤出这句话,未及讲完便失控似地急促抽泣起来。
谭琛驰的话音很小,尤其是“艾滋”这两个字几乎细似蚊声,但袁自辛听来却犹如炸雷,他被震得大脑一片空白,瞬时失语。
“我完了……自辛,我这辈子都完了……我都活不了多久了。”
袁自辛回过神来,急忙问道:“是不是搞错了?你再查查?”
“不可能了,我去了两家医院,都是正规的大医院,全部都查出来是阳性。而且……我也确实有症状……”
袁自辛只觉得天旋地转:“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得了这个病,还能有什么办法?只有等死……刚刚知道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自杀……”谭琛驰哭得哽咽起来,袁自辛无法想象,粗犷如斯的男人竟然也会哭成如此模样。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袁自辛虚弱无力地问,他也明白他什么也帮不了。
“不需要了。有什么能帮的……你能听我说说话,我就满足了。自从知道得了这个病,我害怕得要命,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我不敢给任何人说啊,怕他们会瞧不起我,躲开我。就是父母,我都不敢说,怕他们承受不了。我是鼓起好大勇气才跟你说的……我好后悔啊,后悔死了……现在想起来,那些女人有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最伤心的是什么吗?”谭琛驰显然是在恐惧与孤独中挣扎了很长时间,他似乎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不等袁自辛回答,他便又继续说道:“我本来都想着要和孔心怡结婚的,谁知道发生了这件事……我可能……可能还传给她了……”
“她染上了吗?”
“不知道……我还没敢跟她说。”谭琛驰沉默了好一会,方才犹豫说道:“自辛,有句话,我觉得我还是要跟你说一下。医生说,这个病有很长的潜伏期,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上的,也不知道是跟哪个女人得上的。我们分享过那么多女人,所以,你也要小心一点……”
听完这句话,袁自辛有几秒钟神识尽失,他从恍惚中恢复了知觉,才将前后的情景连接起来:谭琛驰打来电话,说他得了艾滋病,并且他还提醒说,自己也有被传染上的可能,而且——他下意识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这一切并不是梦。
谭琛驰后来再说的话,袁自辛听到了声音,却听不见内容。“我可能得了艾滋病!”这个念头像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意识里,他跌坐在椅子上,恐惧山崩地裂地袭来,他禁不住地瑟瑟发抖。他拿手去按压身体,想让它停止颤栗,可是肉体完全不听指挥。几分钟之后,身体的颤抖才渐渐缓和,他开始哆哆嗦嗦地敲击键盘,上网搜索关于艾滋病的信息。间或看到一条症状似乎与自己相符,顿觉身子像混凝土一样凝固起来。他在网上查询了大半个钟头,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这时曾媛蕙推门进来:“你怎么还在这里上网?宝宝要睡觉了,你也不过来帮帮忙?咦——你怎么了?”她才发现袁自辛面色煞白,满脸恐惧。
袁自辛赶紧关掉所有的网页:“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头晕得很。”
“哦?怎么回事?”曾媛蕙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就赶紧休息吧。”
那天晚上袁自辛的灵魂与肉体像冷战的夫妻,虽然同住在一间房子里,但却各行其是,仿佛对方是隐形人。灵魂明明淹没在深邃的恐惧之中,无力参与其他任何活动,而肉体居然也完成了洗漱上床的工作。他躺在**,不想引起曾媛蕙的怀疑,也不想和她说话,便一动不动,佯装入睡。他绞尽脑汁地分析,他得艾滋病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正如谭琛驰所说,他们交换过的女人太多,根本就不可能辨别得到,到底哪一个才是罪魁祸首。因此,所有的网络情女人都有嫌疑。但自从结婚以后,他和谭琛驰交换的女人数量就大幅减少,如果谭琛驰是在这个期间染病,那么自己也被传染的可能性就相应降低。并且,除了少数几个他感觉正经的女人之外,他一般都会用安全套,没有和网络情女人们直接接触。但安全套并非绝对安全,感觉正经的女人也未必就那么正经。所以,几方面分析,自己都有染病的可能性,但——可能性也许比较低。不过,概率分析有多少意义呢?概率再低,传染上了就是百分之百,概率再高,没传染上就是零——这和抽奖是一个道理。
如果——只是万一的如果——被传染上了,那怎么办呢?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一幅幅艾滋患者的网络图片像幻灯片一样此隐彼现,他想象着自己浑身溃烂、痛苦而死,只觉得骨髓里一阵阵地冰冷,生平未有的透彻恐惧。他才知道自己如此怕死,怕得要死。无论以前怎样阅读、思考、讨论过死亡,那不过是纸上谈兵,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依然会不可抑制地恐惧和绝望——那是最深邃的恐惧和绝望,相比之下,以前所经历的痛苦和害怕都只是浅溪浮流。而且,如果真的染上了艾滋病,那么很有可能也传给了曾媛蕙、孟茹露,甚至……黎瑷曦。那会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倒不如死去才好。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背脊嗖嗖发冷,却一动也不敢动,在极度恐惧中漫漫煎熬,最后终于看到窗口渐渐亮起来,又是新的一天。起床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心理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反转,恐惧像滤网一样降低了时间的流速,像显微镜一样放大了事物的细节,让他一度反常的心灵平静,感觉敏锐。洗手的时候,他感知到水在指缝间潺潺地流淌;吃早餐的时候,他品尝到了白粥的原味清香;去医院的路上,他留意到树叶在微风中摇曳的姿影……原来生命是如此的美好,原来我是如此的留恋这个世界。如果上天能给我一次机会,他在心中泣诉似地反复祷告,我一定要健康平安地生活。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到了生死大限才发现,活着本身就是活着的意义。
检查结果需要等候两周,这是他一生中最漫长最恐惧的两周——时间流动得像树胶一样凝慢,恐惧像流沙一般渐渐淹没上来。
最终看到检测报告上“阴性”两个字时,他心中一震,两只腿瘫软得支撑不住身体。他问医生:“这是不是就一定没有问题了?”
“不一定。在感染初期,即使被感染了,但血液中没有产生抗体,检测结果仍然会是阴性。”
袁自辛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窗口期”,便又问:“那怎么样才能确认呢?”
“你三个月之后再来检查一次,如果查出来也是阴性,那就基本没有问题。如果要更保险一点,就又等三个月再查一次,如果那一次还是阴性,就可以确定没有问题了。”
袁自辛一听,一颗心像被吹灭的烛火,须臾间黯淡冷却。好不容易沥血煎心地熬过这两周,本以为守到云开日出,谁知这暗无天日的日子才刚刚开了个头。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医院,一出门口便哄然喧嚣,马路上车流不息、行人匆匆——他的世界已经塌陷,可这个世界还是车水马龙、奔流如洪,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突然间,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心里堵得发慌,瞬时感同身受,谭琛驰当初为什么会打电话来向自己哭诉——人在苦难之中的时候,是多么需要有个人说说话。可跟谁说呢?黎瑷曦、曾媛蕙?不能说。谭琛驰?不便说。他自然想到了亦师亦兄的吴铭晋,便拨通了电话:“吴大哥……”
“你怎么了?”吴铭晋听出他声音有异,关切地问。
“吴大哥……我有可能染上了……艾滋病……”袁自辛鼓足勇气,才艰难地说出了“艾滋病”三个字。
吴铭晋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道:“你现在在哪?”
“我刚从医院出来,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我过去看看你。”
袁自辛一边流着泪,一边向吴铭晋讲述大略的前因后果。吴铭晋听完慈声问道:“你现在很害怕,对吗?”
“非常非常害怕,怕得要命……”
“怕什么呢?”
“怕痛,怕死……”袁自辛将十指深深地插入头发里面,“我看了好多关于艾滋病人的图片和报道,想到自己要和他们一样,就害怕得心惊肉跳,全身发抖。”
“其实你想一想,这些痛苦不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吗?每个人都会衰老,都会遭遇病痛,而死亡更是所有人的最终归宿,无一例外。即使这次幸免于难,总有一天你还是会面临相同的问题。”
“但我还这么年青啊……”
“‘百年多是几多时’。生命只要有个终点,那么它的长短与否就不会有本质的区别。如果在原始社会,你这样的年龄就算是高寿,现代人的寿命是古人的两三倍,但同样不会满足。并且,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它的时间长短,而在于它的内容是否丰富。一个长命百岁的俗人和一个英年早逝的天才,你觉得谁的人生更有意义呢?”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做不到……一想到我如果真的得了艾滋,我就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的人生完全是一场苦难。”
“我明白,我明白……”吴铭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千古艰难惟一死’。没有什么欲望会大过求生的欲望,但只是坐在这里害怕、悲叹,无济于事。如果真的遭遇了无法改变的苦难,你惟一能改变的就是你的内心、你面对苦难的态度。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一个机会,它促使你去直面死亡、反思人生,这才是彻底解决死亡问题的唯一办法。有不少人就是在经历生死大限之后,完全改变了人生观,从而活得更有价值。不管你的生命还剩下多少时间,利用它去完成你的人生使命,这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袁自辛抬起头,求救般地望着吴铭晋:“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吴铭晋沉吟道:“嗯……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关键时候,也许那个发信人会给你一些启示呢?”
“你指……他这个时候会发邮件给我?”
“也许吧。”
“你怎么知道?”
吴铭晋轻轻摇头:“我并不知道,我只是猜想而已。”
袁自辛与吴铭晋一起打开电脑、查收邮件,见到神秘邮件真的又如鬼魅一般出现,他急切得像荒岛上的遇难者看见了轮船,迫不及待地打开阅读。
邮件上仍旧只写着一个名字,一个既极度熟悉又似乎陌生的名字。
袁自辛扭头望着吴铭晋:“这是什么意思呢?”
吴铭晋面露迷惑:“什么?”
“邮件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这是什么含义呢?”
吴铭晋盯着袁自辛,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没有看到邮件。”
袁自辛愣了一愣,立即回头查看屏幕,邮件果然又如例消失无迹,他惊叹道:“这邮件真的又消失了。”
“袁老弟……”吴铭晋按着他的肩膀,郑重而着重地说道:“我至始至终,没有看到任何邮件出现。”
袁自辛怔怔地看着吴铭晋,不明白他所言何意。
吴铭晋娓娓地解释:“荣格上次在电话里跟我说过,他判定现有的技术不可能达到那种近乎神秘的水平。他还预言,你会拍不到邮件的照片、我——或者任何第三人——看不到邮件出现。所以……他认为,这个邮件的来源并不是一个计算机问题,甚至不是一个物理学问题。”
袁自辛睁大眼睛盯着吴铭晋,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份祥和的期许。两人静默对视片刻,袁自辛忽然无言地缓缓点头,然后转身盯着空空如也的电脑屏幕,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