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终将逝去

36、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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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蕙,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曾媛蕙一听袁自辛的语气,便心生不祥预感。这大半年来袁自辛像变了一个人,他断绝了一切娱乐,一有空闲就坐下来读书,经常读着读着就忘我沉思,叫他帮忙给孩子擦下屁股都要叫到杜鹃啼血,才能将他从深思中唤醒。曾媛蕙有时禁不住想劝劝他,与其把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闲书上,倒不如去带带自己的孩子、拍拍领导的马屁。但她始终隐忍不发,她安慰自己,老公这样的状态虽然窝囊无用,但他至少没有外遇,不会抛妻弃子,这也就够了。

“什么事?”

“我要走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去很久很久,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曾媛蕙冷冷答道:“你是想说,你要离婚吧?”

“我确实是要走了。当然,我建议你离婚,这样对你更好。”

“你为什么非要拆了这个家?你在外面又有了别的女人?”曾媛蕙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上次那件事情之后,我以为你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不会再为了外面的女人来伤害你的老婆孩子。我这心还没放下来多久,你就……”

“不,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了别的女人要离开你们。”

“那为的是什么?”

“我要去寻找人生的意义。”

曾媛蕙瞪大了眼睛,确信自己的耳朵和老公的神智都没有问题之后,机械地重复道:“寻找人生的意义?”

“是的,追寻人生的意义。我要去探究明白,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人生的意义?”曾媛蕙音量急升,“人生的意义不就是好好过日子,把孩子抚养长大?!”

“不,这不过是想尽一切办法活着,但这并不是活着的意义。人生会面临无穷无尽的苦难,小小的一件事情,就足以把一生彻底改变。即使足够幸运,能够平安到老,也逃不过死亡这个最终的归宿。我会死,你会死,孩子也会死。就好像你明明知道路的尽头是个死胡同,你还是加大马力往前猛冲——这没有意义。”

“正因为人生有那么多苦难,所以我们才应该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啊。而且,你再怎么折腾,你也不可能不死,你要做的事情那才是真正的没有意义。”

“我就是想找到一条路,可以超越死亡。”

“你疯了!”曾媛蕙的怒气像火焰山一样燃烧起来,“哪里有可能找到这样的办法?历史上那么多名人,最后还不是都死了?”

“不,有许多人宣称他们找到了解决方法,比如佛陀、耶酥、老子、柏拉图、斯宾洛莎……”

“你别说这些我听不懂的东西!”曾媛蕙愤然打断他的话,“你倒是说一说,你究竟准备怎么去找?”

“其实,我也还不知道……不仅答案是未知的,寻找答案的道路也是未知的。”

“那你为什么不能在家里寻找?”曾媛蕙动情恳求,“就像现在这样,你有空就在家里读书,寻找你的人生意义吧,我会尽量给你一个安静的空间。你何必非要拆散这个家呢?”

“正是通过这大半年来的思考,我明白了我的生活是多么荒谬。像这样继续生活下去,我只会被琐事磨灭一生。每天上班、下班、带孩子、忙家务,好不容易有点空闲时间,就在无聊的网络、电视中消耗掉。最大的奢望无非就是度个假,在风景名胜面前匆匆忙忙地拍几张照,然后又赶回来,再重复这样的生活。”袁自辛缓缓摇头,“这样的生活没有意义。等到我们老了、病了、要死了的时候,回首这一生,无非就是上了一辈子的班、带了一辈子的孩子——你觉得有什么意义?这样的人生,不过是像部机器一样,被生产出来,然后不由自主地按照设定的程序运转,直到磨损报废。没有目的,没有自由,没有性灵……”

“可是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每个人不是都这么过的吗?”

“我正是要去寻找更好的办法。至于别人的生活方式,那并不能影响到我的选择。”

“那我呢?孩子呢?你妈呢?都不能影响到你吗?”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你们感到非常非常的内疚,真的。你或许不相信,我是经过多么艰难的挣扎才克服了这种道德上的负罪感。”袁自辛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我算了一下我们的资产,这一年来房价大涨,我们的资产增加了不少。这套大房子市价差不多达到了850万,原来的那套小房子也值大概400万,其他的现金资产加上那部奥迪,算150万吧。所以,我们的总资产大概有1400万。”

曾媛蕙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好啊——原来你连账都算好了!”

“我只要50万现金。我自己要20万,另外30万给我妈,其他的都留给你和孩子。”

曾媛蕙愣了一愣,然后凄柔答道:“难道我和你在一起是为了钱么?我和孩子需要你,需要这个家。”

“我明白,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尽力将伤害减少到最小。”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宁愿抛弃一切,不要我,不要钱,不要孩子,这究竟是为什么?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我说过,这跟女人没有关系。”袁自辛的语调平静无纹,“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个人曾经告诉我,那是因为我有一样东西。”

曾媛蕙惊疑地盯着袁自辛:“你有……什么东西?”

“这样东西有很多的名字,有人叫它‘心’,也有人叫它‘灵魂’,还有人称它为‘阿特曼’。”

曾媛蕙愣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犹如开战前的寂静,然后她突然爆发了:“你这是什么屁话!照你这么说,我就没有‘心’,没有‘灵魂’,没有——”她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却突然在这里卡了壳,深吸一口气后继续发射:“你倒是随便找个正常人来问一问,到底是你有‘心’,还是我才有‘心’?”

“我承认,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上班、结婚、生孩子,这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到了这一步,他们就什么都不再想了。可我不行,我甚至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想。——媛蕙,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真的决心已定。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我不同意离婚!”曾媛蕙含泪咆哮,“你不过是一时冲动,你才是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其实,离婚是为了你好。对于我来说,离不离婚并不重要。我肯定是要走的,不离婚,我也一样要走。”

曾媛蕙见他声情庄重,便放低音量恳求:“自辛,你都三十四岁了,你怎么还像小孩一样的想法。我求你,你成熟一点,好吗?”

“正因为我都已经三十四岁了,所以我更清醒地认识到生命短暂。我要利用剩下的宝贵时间,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曾媛蕙咬紧嘴唇,鼻翼翕动,呼呼地喘气,再也没有说话。

曾媛蕙以为袁自辛不过是心血**,只要假以时日,等他那股冲动消失,他就会自动地恢复正常。所以她没有同意离婚,而是安静地等待着他重返正轨。袁自辛也没有再提此事,仍是像以往一样平静地生活,上班、下班、看书、沉思。但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早上,曾媛蕙奇怪地发现,到了该上班的时间袁自辛仍在家里看书,便问:“这都几点钟了?你怎么还不去上班?”

“我已经辞职了。”

“什么?!”

“我已经辞职了,不用再去上班了。”

曾媛蕙盯着袁自辛看了好久,最后绝望地确认他并没有说谎,便厉声斥道:“你疯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你这份工作吗?你居然辞职了?”

“那不过是一份枯燥无聊的工作罢了。”

“可它的工资高啊!”曾媛蕙心疼得痛心疾首。

“我们的钱已经很多了,如果去过一种简单的生活,这笔钱足够了。”袁自辛朝她扬了扬手中的《思想录》,“你看,读书也可以不用钱,这是我从图书馆借来的。”

“可是孩子呢?他上幼儿园,一个月就要几千块,这钱难道会从天上掉下来?”

“我并不认为那种贵族幼儿园对孩子有多大好处,最终培养出来的,不过还是一个物质的奴隶、一部没有性灵的机器。”

“他可以不上贵族幼儿园,那他总要吃饭吧?其他不说,我买的那些原装进口的奶粉,你知道一罐要多少钱吗?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为什么一定要吃高档的食物?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国内的奶粉你敢给小孩吃吗?你就舍得给自己的孩子喂三聚氰胺?”

“之所以会出现三聚氰胺奶粉,正是因为中国人的精神出了大问题,我们除了钱之外,其他什么也不想。帕斯卡尔说得真对——”袁自辛捧起手中的书念道,“人对有损自己利益的小事如此敏感,对最重大的生死问题反而麻木得出奇。这种反常不可思议,这种迟钝超乎寻常。人性必定存在着一种奇特的错乱,才会有以斤斤计较为荣的人,经验使我看到这种人的数量极多。”

曾媛蕙像石头一样地沉默,片刻之后,袁自辛柔声说道:“媛蕙,我劝你还是离婚吧,我真的要走了。”

曾媛蕙直直木木地看着他,一边缓缓摇头,一边喃喃说道:“你疯了……你真的疯了……”她崩溃般地嚎啕大哭起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