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琛驰,我要走了。”
“像你上次说的,去寻找人生的意义?”
“是的。”
“自从你第一次跟我讲起这个想法,我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结果如何呢?”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答案,但我渐渐感觉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有一件事,我没跟你说过。刚刚知道得了这个病的时候,我就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早点死掉算了。我真有几次尝试过自杀,但最终都还是下不了手。后来,我就想,凭什么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惨,在我死之前,我要去找女人,把这病传出去。有一天我找到一个女网友,还是像以前一样,和她聊天、见面、吃饭,然后开房。她先去洗澡,我坐在**等她。聊天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有老公、有孩子,在等她洗澡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象,我传给她,她再传给她老公,然后她们一家人家破人亡、痛不欲生,我仿佛都听到了她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地,我心里开始瘆得发慌。突然间,我就对自己说,不能这么干,千万不能这么干……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说不清楚这个念头当时是怎么出现的——我那时其实完全没有理性思考,这个念头仿佛是凭空降临在我的思想里,但却非常强烈和确定,我甚至感觉那像是一道来自外部的命令。在那一瞬间,我不由自主般地决定了,绝对不能传染给她。于是,等她出来之后,我说我突然有急事,必须马上要走,就跟她退了房。她还很生气,以为我是在戏弄她。”
“你做得很对。”
“你知道,在这整件事情中,最奇怪的是什么吗?”
“嗯?”
“和她分开之后,我心底升起了一种非常非常强烈的幸福感。和以往那些性快感不同,这种幸福是从心里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从知道得病之后,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不,不,其实我一生都没有这样开心过。那种感觉太强烈了,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到后来,我竟然抱着路边的一棵梧桐树哭了起来。我长久地沉浸在这种幸福之中,就好像被拯救了一样。”
“我能理解——这其实就是一种对神圣性的体验。”
“后来,你跟我说,你要去追寻人生的意义,我自己也寻思起来,这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活了三十多年,现在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回头看来,这一生无非就是在为这根**而忙碌。我真的是白活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疾病。我们没有信仰,认为世间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人不过是一堆物质,死后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们从来不考虑死后会如何;道德是欺骗傻子遵守的规则,既然别人可以践踏,我们也可以践踏,只有弱肉强食才是社会的真理;我们以为只要有钱,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包括精神上的问题。最可怕的是,我们麻木得甚至感觉不到自身的畸形——我活到三十多岁,才知道自己的精神有多么空虚。”
“你说得对……这就是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活了三十多年,却从来没有想过活着是为了什么。”谭琛驰若有所思,“那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想啊想啊,就突然想起了那次我所感觉到的幸福,它就像是一种启示,让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神圣而庄严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呢?”
“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一次我感觉到的幸福,是那么的长久和强烈。你知道吗?我睡过一百多个女人,但这些快乐加起来,也比不上那一次的快乐。至少,我现在明白了,人生应该去追求这样的幸福。”
袁自辛紧紧握住谭琛驰的手:“琛驰,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看到你这样,我真高兴。”他拿出一本存折塞进谭琛驰手中,“你现在买药和营养品的开销很大,这是十万元,你留着吧。”
谭琛驰两眼噙泪,嘴唇哆嗦:“知道我得了这个病的人,全部都躲着我。只有你一个人才对我这么好,时常来看我,还……”他抹了抹眼角的泪,“你的心意我领了,钱我就不要了。我反正都是要死的人,就别再浪费钱了。”
“别这么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钱你还是留着吧,我未来的生活并不需要什么钱。你要努力地活着,珍惜剩下的生命。有个智者曾经告诉我,如果遭遇了无法改变的苦难,你惟一能改变的就是你的内心、你面对苦难的态度。不管你的生命还剩下多少时间,利用这些宝贵的时间,去完成你的人生使命,这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谭琛驰沉默了一会,问:“我死之前,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这一去,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上路之后,我不会再有电话了,如果你有什么事,就发电子邮件给我。有条件的时候,我会去查邮箱的。”
“自辛,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找到了人生的意义,而我也还活着,一定要来告诉我,你找到的答案。”
“我会的。”袁自辛探身拥抱谭琛驰,拍着他的肩:“你多保重。”
谭琛驰也用力回拍着他的肩:“你也多保重。”
“吴大哥,我今天是来和你道别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空心人。没有信仰,没有梦想,不知道什么是精神价值,不知道什么是人生目的。主宰我生命的是两股力量:一方面被生理本能推动着,一方面被社会习俗牵引着,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了三十多年。直到第一次收到那封神秘邮件,我才开始有意识地思考,‘我究竟应该怎么活着’。就像如梦初醒一样,我才发现现在的生活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而这几年的世事变迁也让我认识到人生的空幻虚无。所以,我决定去寻找更永恒的人生意义。”
“你真的决定了?”
“是的,我决定了。”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俗世间的一切都不让你留恋呢?比如,你还没有品尝过权力的滋味呢。有人说,那才是世界上最让人神魂颠倒的东西。”
“不需要。人生苦短,如果每件事情都要尝试过后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那穷其一生也所得有限,我们需要从历史和理性中发掘更多的真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权力也一样的短暂和虚幻。”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会被众人看作一个疯子?一个既无情又不孝的疯子?”
“已经有人当我是疯子了,但历史上无数的大智大德在普罗大众看来都是疯子。佛陀放弃了王位,趁妻子孩子熟睡的时候离开了王宫,去原始森林里面苦修;耶酥只是拿撒勒的一个木匠,却自称他是上帝之子,向众生宣讲他父亲的教导。”
“但他们成功了,远远超越了一个木匠甚至国王所能取得的成就,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了不朽的名字。”
“是的,他们成功了。但我想还有很多类似佛陀和耶酥的人,他们一样听从内心的召唤,去追寻某种神圣的价值,只不过他们没有成功,或者成功了,甚至可能达到了更高的证悟,但他们没有成名,因此不为我们所知。佛陀如果安享涅槃而不向众生宣讲他的理义,老子如果直出函谷关而没有留下《道德经》,我们现在就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证悟。成功与否并不是最重要的。我没疯,而且恰好相反,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平静和幸福——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而且决定按照内心的想法去生活。”
“这些道理我们在以前就已经讨论过,但为什么你当时没有举动,现在却又突然下定决心了呢?是因为那次直面生死的经历唤醒了你吗?”
“这些年来我追逐着一个又一个的目标,财富、物质、女人、家庭、爱情……可最终得到的都是一场又一场的幻灭。而那次生死大劫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整整半年,我每天都必须要面对生与死的悬念,它像一根鞭子似地抽打提醒着我,我可能会死,我必然会死。这鞭策让我改变了对人生的思维方式,我开始从死亡这个终点倒推回去看待生命。最后,我终于想通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什么道理?”
“用六祖慧能的话来说,就是‘说食不饱’。一个面包,不论如何去观看它、讨论它、思考它,都不能解除饥饿,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它吃下去。关键在于行动,在于知行合一。即使是最通透的人生哲理,绝大部分人听到以后也是无动于衷,这些人已经完全丧失了对于生活的想象力,他们根本不相信生活除了上班带娃之外还有其他的可能。另一小部分人会有所感悟,他们会思考、会讨论,但第二天清晨起床之后,还是一如既往地重复着昨日的生活,他们没有勇气去真正行动。只有最后极少的一小部分人,他们会真正行动起来,吃下面包,解除饥饿。”
“我没有看错你。”吴铭晋朗朗微笑,“那你准备去哪里?准备做什么?”
“我并没有明确的计划,探索未知岂能事先定好条条框框,比如我们以前不知道原子内部是什么样子,比如我以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样子。最重要的是,走上这条探索之路。”
“你的钱够用吗?这个时代可跟佛陀、耶酥的时代完全不一样了。在现今中国,你不可能再像佛陀当年一样,依靠乞讨为生。”
“我明白。我带了十万元,足够我用很长的时间了。”
“那好。”吴铭晋点点头,“如果需要我帮忙,就尽管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