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遊戲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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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亮時,走廊有說話聲,雖是在極力地壓低聲音,卻還是擾人清夢。

隔壁床的老人家先醒,緊接著是江桓。江桓在老人家開口說話前讓他先別出聲,低頭把胸前蜷著的人又攬得緊一些。

老人家還是沒忍住笑出聲:“哎呦,新婚夫婦吧,這麽依依不舍的可不行哦。”

寧芷是護士來查房時才醒的,她茫然地坐在**抓著亂發,精神還沒有恢複,眼睛也不聚焦。護士囑咐不少句注意事項,都左耳進右耳出。

“我先去洗漱。”

早上的高峰期過去,洗手間的人不多,都是些家屬在幫病人洗衣服。冬天的水有些冰,寧芷朝臉上撲了兩把水,渾身哆嗦。

旁邊那阿姨哎哎哎地叫:“這小姑娘,這麽冷的天,手不想要啦,去弄點熱水。別病號沒照顧好,自己再凍咯。”

寧芷搖頭,甩掉劉海上的水珠,直搖頭:“沒事的,就這一天。”

阿姨擰著手上的床單,打量著她:“還挺堅強,昨個樓上那高級病房的,就那麽一天,什麽家電用具都備齊了,誰知道一大早連人帶東西都搬走了,這有錢人,瞎折騰。”

寧芷抹把臉上的水珠,匆匆回到病房。江桓正在換衣服,左手不靈活,毛衫的袖子不好穿,寧芷走過去幫他把袖口抻直。

“尹盛今早出院了?”

寧芷抬頭看他:“你怎麽知道的?”

“動靜大,整棟樓傳開了。”

寧芷才想起洗手間那阿姨說的話,竟然指的是尹盛。她趕緊套上長大褂,跟在江桓身後:“我們現在去尹盛家。”

“不用去,尹盛就是不想接受調查,等傳訊吧。”

這麽個案子把大家繞來繞去好幾天,到頭來,當事人拍拍屁股走人。什麽H,什麽崔誌安,連個解釋都沒有。

江桓給尹度賢打電話,尹度賢也說不清他爸到底是什麽意思,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回家,還問他芯片安全嗎。

說到後邊聲音越來越小,似乎很疲憊,他也跟著幾天沒好好休息過:“江桓,胡海的事我幫你查好了,資料在你郵箱裏。”

江桓又說:“你爸爸的事你別參與進來。”

“我爸做了不該做的事,我做兒子的,脫不了幹係,有事再聯係我吧。”

水原中學是市裏最好的高中,無論是教學環境還是學員素質,都是一頂一的好。在校長室的牆上有建校三十年來的全部校慶照片,可第二排最後一張十年前的照片卻隻有一個空白相框。

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氣質尚好。他從書架上的大相冊裏抽出一張十年前的校慶合照,站在第一排最右邊的高大男人就是胡海。和江桓他們見過的那張臉,相似又有些不同,身形和眉眼相似,可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完全不一樣。

不過見過H願意大刀闊斧地在次仁以及娜姐的臉上動刀子,那從他開始準備殺人計劃時,又怎會不對自己的容貌進行修繕。

所以,這就是當年通緝令發布到各個角落,卻始終沒人能夠指出他是誰的原因嗎?

校長忍不住唏噓:“這胡海出事以後,照片不能掛出來,但一直存著呢。”

寧芷坐直身體:“他出了什麽事?”

校長推著鼻梁上的眼鏡,先是一口歎息,又正襟危坐地握著手上的瓷杯:“十年前,我還是主任呢,他是班主任,對學生盡職盡責,對同事也是和和氣氣的,未婚妻的家室也很好,年輕漂亮。他帶過兩次畢業班,升學率很高,再過個幾年,也能升遷為主任,可學生那事一曝光,別說升主任,人都差點自殺。”

“那年春遊,學校為了讓氛圍好一些,老師都可以帶家屬,胡海帶著未婚妻去了。”校長在相冊裏又抽出一張照片,指著一張露營合照。

胡海和一個很年輕漂亮的姑娘站在一個帳篷前,都在笑。

寧芷以為每個人都隻能從胡海身上感受到死亡的戰栗,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隻會威脅耍手段。

怎麽會像照片裏這樣露出如此幸福的笑容?

校長又點到站在第一排中間位置的女生,說:“誰都沒想過這次的春遊,會成為他倆的噩夢。”

“春遊那晚的休息時間,他班上的幾名女同學不見了,胡海和班上的幾名同學組隊去找人,他未婚妻留在營地負責管理餘下的學生。到最後,隻差一個女生找不到,那幾名學生已是筋疲力盡,胡海隻能讓他們先回去,獨自去找人。”

“同學們都在營地等,他未婚妻急得不行,有幾個膽子大的男同學陪著她去找,一個小時後無功而返。”校長捏著照片的手不自主地抖,拿起茶杯狠吞口茶水。

“胡海是第二天早上回來的,女同學找到了,兩個人都是一身狼藉,說是摔到洞裏,學生們都被嚇得不輕,不過人沒事,大家都沒當回事。回去後,那女生的家長也來學校表示感謝,又是送錦旗又是送花。誰知才過一個星期,突然出現不一樣的聲音。

學校的論壇上有人秘密發帖,說胡海借著春遊時機性侵女同學,同時又有很多名女生實名向校務處舉報胡老師會在課下對她們動手動腳。老師們自然不信,胡海任職的時間不算短,為人大家很清楚,也有很多同學出來維護他,可流言蜚語就像病毒一樣擴散。

那個年代沒誰想去求證,都是以看熱鬧為主。學校一開始想平息這事,可學生家長不允,以往拚命想要把子女送進他這個班,如今什麽情麵都不顧。他未婚妻的家也被圍堵,說什麽難聽話的都有,甚至造謠說春遊那天,她和男同學有不正當的關係,導致她精神狀態非常不好。女方家裏人非要退婚,可兩人到底相識夠久、彼此了解,為了對方選擇了和平分手。

學校待不下去,胡海隻好離職,聽說是去了普通的事業單位,他人好,做什麽都順風順水,也在不斷地修複和未婚妻家裏的關係,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我們這些人也盼著他們好。”

校長又端起茶杯喝茶,才發現杯子裏的水早就喝光了,他想起身去倒水,又忍住坐下來。

“好像是七年前,莫名其妙的一天,他的未婚妻從工作單位的樓頂跳樓自殺,人沒搶救回來。我始終記得,當時的胡海才三十多歲,頭發全白,像個老頭,葬禮上他連大門都沒邁進去,未婚妻的父母都在罵他怪他。也對,那姑娘和胡海在一起時,才二十五六歲,跟著胡海一天好日子沒過上,反而死得那麽慘,為人父母的怎麽能原諒他。那天之後,胡海一直想為他未婚妻討個說法,找過律師,派出所去過好幾次,大家都把他當精神病,聽說還被社會上的人暴打過幾回,那工作沒法做了,人後來也就消失了。

真的可憐啊,過去這麽多年,在我們這些人心中,都好像是昨天剛發生一樣。”

“胡海的未婚妻為什麽會突然自殺?”

“原因我也是一年後才聽說的,事實到底是什麽樣的,也不清楚。”校長搓著手指,“據說當年第一個舉報胡海性侵的那個女同學去找他的未婚妻,和她說了不少難聽的話。包括春遊的事,都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什麽故意玩失蹤為了讓胡海找,也是找借口拖住胡海不讓他回去,就是為了和他做親密的事,還說胡海為了平步青雲什麽事都願意做,包括犧牲未婚妻的色相換升職的機會。本就不是光彩的事,大家都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好不容易走出來,又被那幫孩子拿到單位大肆宣揚,沒挺過去才自殺的。”

說到這裏,校長又歎口氣:“哪怕當時給個說法,也不至於讓兩家人過得這麽痛苦,這都是造的什麽孽!”

回城的車上,寧芷捏著手上的露營合照,不自覺地用力,嗓子裏好像堵著一團棉花,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火辣辣地疼。

“江桓。”

隻是叫了一聲,沒再說話。

回到警局,將當年的案件報告找出來。幾年前不少官方紙媒對此事進行過報道,文章用了化名,照片上加上一層淺淺的馬賽克。報道中,胡某成為性侵學生的邪惡教師。因其恬不知恥的上訴以及狀告,導致涉事學生無法正常學習,引來社會正義人士的阻撓。報道的結尾不忘呼籲校方對教師錄用要慎重,同時也強調無論是學生還是家長,隻要遇到不好的事情,一定要站出來。還讚美了站出來的義憤填膺的群眾,告訴大家社會還是有不少正能量存在的。

關於胡海被毆打和報案時陳述的事實,沒有任何媒體進行過報道,字裏行間中全是對他犯罪的抨擊。

校內網上還能看到不少人站在胡海家門口的合影,而那門上寫滿了“猥褻犯”這三個紅漆字,還有數不清的垃圾被直接堆在樓梯間,而含冤自殺的未婚妻更是被冠上勾引未成年學生的汙名。兩家人的信息都被公開在網絡上,咒罵和毆打從不間斷,本就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兩口扛不住回了鄉。胡海成為人人誅之的惡人,他所有伸張正義的話都成了詭辯,沒有人幫他說過任何一句話,曾經的親朋好友都成為曝光罪惡的“知情人透露”。

而從整場社會新聞上看,這不是一場懲惡除奸的正義之戰,而是一場人為製造的輿論暴力,那些煽風點火的群體攻擊,明眼都看得出來是水軍。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還是可以想象七年前的水原,在人言可畏,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淹死人的時代,胡海所承受的黑暗壓迫。

寧芷狠舒口氣,關掉網頁時,竟有種解脫的錯覺。女大學生連環殺人案的檔案和參與到那場舉報胡海猥褻的實名帖中,女同學共有十一人,除去朱陳媛是例外,剛好符合二○一○年到二○一一年間女大學生被害的人數。她突然明白胡海的恨,那用血在現場塗鴉出的“Hate”以及為何會用報複的利刃割破學生們的喉管。

寧芷從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上看過,怎麽也想不出這樣的孩子,會說出如此荒謬的謊言。

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最後一個名字上――金回。

最先發聲也是春遊裏消失最久的女同學,她沒在被害記錄裏。不是H放過她,而是被他放在最後一位,讓她慢慢地體驗這種隨時可能被殺的恐懼。

“五年前,你設局攔下H的那一次,他還沒有行凶是嗎?”

江桓沒應聲,隻是輕輕地點頭,然後握住她的手指。

寧芷瞬間明了,H為什麽會那麽憎恨江桓,企圖殺掉他或是她,因為江桓阻撓了他殺死自己最想殺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