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时间的检讨书

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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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为此,我可能会被人称为一个可耻生活的告密者。

0

在我知道唛头从集镇的优秀少年变成洛城的社会青年后,我的人生也开始分裂,生出各种疼痛,这些疼痛本使得我想不断加快生命的时间,结果反而是这些疼痛致使我不断妥协和苦斗。

我真的不希望我后来看见过他。

我宁可相信他的生活是在他离开集镇时那般光明,抑或是他在洛城时那般强大。

我想,他也肯定不会希望他后来的生活被人知晓,甚至他可能也曾猜想过再也没有熟人能知晓他的下半生,就那样隐藏着直到自己藏不住时。

在那么多年的大雾笼罩中,唛头被命运丢弃在群山包围的洛城。

但就是那天即将来临的暴雨让整个街道乱了。天空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重得马上要掉下来了,远处的山头已经被黑暗吞并,眼看暴雨要侵吞一切。

洛城的雨点大得像成了精的杨树叶子。

就在这凌乱中,我的视线中走进来一个人,这人的身影让我有种瞬间被冷冻的感觉。

他站在狂风乍起的南巷街头,毫不顾忌大风的侵袭和漫天飘起的像低空的云朵的白色食品袋,他是那么坚毅地继续摇着鼓风机的手柄,眼睛里藏着故事,爆米花的那口锅在他那里变成了一颗炸弹。

我站在十米外,心有余悸地确认了这人就是唛头。

很快雷声起来了,唛头爆掉最后一锅,随后天上下来的雨像卷着仇恨一般吓得他跑了。

1

集镇的人,都在盼望一次逃离,逃离集镇的生活成为这里的人此生的目标。

可能从每个人出生后不久,就被父母灌输这样的思想。

唛头在集镇生活的时候,憨厚老实,是集镇小学毕业的优秀学生,他的奋斗事迹在老师的口中一轮一轮地相传。

据说唛头早上可以用五分钟背会《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唛头是很蔫的一个人,半天打不出一个屁。唛头最喜欢吃土豆粉。每当秋高气爽时,集镇就迎来做土豆粉的时节,这时候我们就每天被迫吃一堆凉拌土豆粉,因为唛头喜欢吃,他后来考上了好中学,上了重点高中,因此我们都得吃。

唛头的姐姐蝴蝶是集镇最早那一拨被说成神的孩子,唛头姐姐的作业本一直在我们学校一级一级地流传着,我是亲眼见过的,整洁规范程度不亚于老师的教案。

唛头的姐姐我只在传说中听过,她很早进了城,离开了集镇。

蝴蝶长得好看,可能就是生错了地方,所以她加速蜕变,完成了逃离。

那时候是集镇最繁华的几年,随后集镇的人口数量开始下滑,直到蝴蝶的作业本不再适合给后来的学生展出,课本也变了新版时,集镇的人口少到一个小学都开不下去。

唛头那时候在爹妈的严管下,超速度成长。我中考时再一次见到他时,他离开集镇已有八年之久。

在我的想象中,八年后的唛头已经在大城市中被完全同化,娶一个城市的女人用以改变自己从集镇养出的土气。

约莫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见到过一次蝴蝶,我应该叫她姐姐。那天早上因为我妈妈看错了表,我提前一个小时到了学校,教室没有开门,我在操场上闲逛,就看到蝴蝶从我们校长的房子中走出来,远远地散发着一股令人冲动的味道,然后上了停在门口的车走了。

2

我青春最旺盛的那几年,最大的心愿是想收获一个像雪娟的女子,然后可以带着她去私奔。有空余时间的时候,我都会想这件事情,把这个女子想象成我有可能认识的每一个女子的形象。

不过到我消耗掉所有的期望之后,还是没有一个像雪娟那种执拗的女子出现在我的青春中。

高中三年,我每天下晚自习后都会骑车到雪娟的小超市去买“海洋”烟抽。

雪娟是唯一一个把烟拆开按根卖的小卖部店主,价格就是一整包烟的价格除以二十。

其实她这里不单单有我一个粉丝,虽然这时候的雪娟已经动不动抱着孩子在那里喂奶了。

偶尔,外面台阶上蹲着的不知死活的小子会说几句:雪娟的奶子真是迷死人了。

雪娟的超市比较偏,但是雪娟用这样的方式卖烟吸引了不少男学生,慢慢的,男学生嘴里雪娟雪娟地叫,女生也就跑去了。

中考迟于高考一个月,却是同一个考点,全部在一中。

中考作文我写的是“私奔”,甚至在高中三年,我每天幻想着带一个女子私奔。为此,我每天寻找着那个长得像雪娟的女子。直到后来,我可能是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那么一位女子,我尾随她穿过所有街道,最后看到她消失在一排宏大的建筑中。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子,无论我在这个女子消失的那个路口还是在任何她有可能出现的时间段等,她始终没有再出现过。

我甚至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但事实是我那天可能真的遇到过一位这样的女子,她穿着外校的校服,有厚密的马尾,有高傲的姿态,有执拗的眼神。

3

初中考高中,我去县里找我们镇上在县里上学的学生借宿了三天。那三天,高中是放假的,整个县城就空了一半。

我和我们班四个同学找到一间合租的屋子,屋子在二楼,屋子中有三张床。三张床的主人其中两人是集镇的,另一个是白镇的。

就是这个白镇的小子,让我知道了六年前有这么一件事情。

这个小子叫白葵,第一次高考差一分就能进北大,他报的是北大中文系,后来他没复读,而是从高一又重新读了一遍。

他说正因为这次重读才知道了我们县当年最大的那宗悬案。也由此,他觉得读书这件事情,成败丝毫都没有意义。

这天他在房子里收拾东西,他说自己这次要是再考不上就不读了,决定把自己的所有书都分给我们,以鼓励我们好好考,争取能考上。我们四个中两个是考一中的,另外两个是考三中的。

那天来了好几拨人,基本上把白葵的东西都分完了。

最后白葵拿出一本书,说这是本有故事的书。他上高一那一年,第一个租下这个房子,打开门时发现了这本书。

这本书可能是从门的底缝中塞进来的,书没什么特别,就是一本普通的语文参考书,特别之处在于扉页上写的话:不确认你还回不回来这里,我偷偷跑回来只是觉得你更喜欢你的梦想,无数的猜疑使得我再也没有坚定的信心和你在外面漂着了。

后面的署名是雪娟。

白葵说自己上高中这几年,一进学校就听说了这个事情,洛城首富家的姑娘雪娟拿着家里的好几万和一个穷小子私奔了。

在各种流言的传播之下,白葵一次一次确认那件事情的结局,最后他通过房东打听到,确认那个小子曾经就住在这里。在白葵搬进来的第二年,房东转手了房子,去了更大的城市。再也没有人知晓那个小子的信息。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时,它竟然已经在洛城流传了整整六年,这六年中,最煎熬的是白葵,他是唯一一个知道雪娟的这个男人是谁的人。

洛城最确凿的流言是说雪娟花完了钱才回来。而白葵是知道真实原因的人。此时的我不知道雪娟是谁,也不知道那个带着雪娟私奔的男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个雪娟确实就是那个雪娟,白葵再次确凿地说。后来获得这本书的人是我,也正是如此,我才在那天晚上迫不及待地跑去想看看雪娟这样的女人。

我看到了一双有故事的眼神,就像被暂时关在牢笼中的狮子,那双眼睛张望着门外的远山,我第一次感觉到有故事的女人原来也带着这种哭泣的美。

到后来我想过,白葵可能和我一样,是被这个故事的余波波及到的人。

4

在中考的那两天,我的内心充满了不可思议,感觉在集镇时沉寂下的内心顿时像开启了一个炼钢厂,火星子直冒。

在偷偷看到雪娟的第二天凌晨,我们起床后去吃早餐,发现门口躺着一个人,人睡得死死的,身上零散地撒落着一堆钱,全是百元面值。

我们都悄悄地说,别捡,别捡,肯定是这人在试探我们四个,我们捡了,他醒来肯定就要更多的钱。

但是等买早餐回来后,门外站满了人。那人说他钱不见了,肯定是我们四个拿的,说丢了有一千多,需要我们几个拿出来,不然就把我们几个送警察局。那个胖子的头上已经没几根毛了,肚子大得也让我们心生惧意。

我们几个假装和那些人争辩,然后我偷偷从窗子溜了出去。我跑出去搬救兵,大约找了有几十个同学,说明了情况,大家说我们都是学生解决不了这些事情,得找几个像样的人来解决。我们集镇的人在洛城有点事都会去找汽车东站的王彪来解决,于是我们跑去王彪那里寻求帮助。

王彪一听情况,说让我们回去,一会儿就会有人去处理这个事情。

5

在唛头离开集镇八年后,我在洛城见到了他,这时候的他只要过来说一句话,就可以让那些胡搅蛮缠的人迅速滚蛋。

而从雪娟私奔那件事情成为洛城最大的悬案到距我知道雪娟这个名字,已经过去六年时间。

这件事情让从集镇来的学生都感到不可思议,其实我们心里都已经隐约有些感觉了,唛头已经不是我们心目中那个完美完成逃离集镇计划的人,他在洛城有了另一个身份。

我家住在距离唛头家二十米远的地方,我大概四岁的时候是个捣蛋鬼,可能对唛头有过什么污言秽语,曾经被他用瓦房上掉下来的碎瓦削掉过脸蛋上的一块肉,这道伤疤现在还在。

唛头告诉我们几个,今晚考完试哪里都别去,在这里集合。

其实唛头这顿饭的意义在于堵住我们的嘴,以保留他在集镇人们心目中原来的样子,不让集镇人失望,也别毁掉集镇人那个逃离后就能活得更好的盼头。

我们中间有个胆大的问唛头,为什么还在这里?

唛头对我们集镇的人可能有极大的忍耐度,他说世界不像原来想的那般,不是想怎么活就能怎么活的。

唛头只是重复着,不能让集镇的人知道他成了洛城那帮混混的头。说只要我们上了高中,他就罩着我们,至少保我们三年。

这其实是我们四个第一次进城,内心有说不清楚的恐惧,倒是唛头这些话,给我们增添了几分安全感。

6

后来,我们四个确实到了洛城上学,但三年中没见过唛头,我们有时间聚在一起,聊唛头。我们都觉得唛头肯定已经关照过这大街小巷的混混了,不然怎么没有一个人来找我们的事。

我们走在洛城的道上,总觉得每个看上去有点可疑的人都是唛头的人。比方说小偷、乞丐、车手、夜市里那些打手、歌舞厅那些看门的、台球厅里面半夜出没的短裙女。

唛头隐藏得很好,可能住在山上,有人一周去山上给他汇报一次。总的来说就是我们觉得那么聪明的唛头,肯定在洛城有一个看不见的王国才是。

后来我们还是觉得现在唛头的形象比那个集镇的优秀青年唛头要高大得多,渐渐的我们对集镇人那种默认的逃离计划有了另一种认识,我们猜疑着,可能每个逃离出集镇的人后来过的生活都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就像我后来看见的蝴蝶。

有人说看见了唛头,在一个屠宰场,而不是在山上,穿着长长的雨鞋,皮围裙,手中拿着钢刀,在一片猪叫中穿梭,看哪只不顺眼就宰哪只。然后那几年,我们几个就不敢去冷库后面那个屠宰场。唛头这件事情越是时间长了,越是压着我们,不敢想也不敢回忆。

回家看到集镇的人还是在不断拿唛头作为案例给更小一辈的孩子讲,我们更加确认,逃离集镇这个活法,实在是集镇人给自己的后人撒下的的巨大的谎言。

我曾经假设过,有没有可能唛头就是那个带着雪娟私奔的人,这样去想象的话,实在很美妙,美妙到我兴奋难眠。

7

雪娟此前的故事只能成为传说,无从考究。

我也没办法再做一个告密者。

只能从现在奶孩子的她开始说起。

雪娟怀中那个孩子的基因来自于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在洛城拥有五个大超市,雪娟负责看管的是最小的一个,男人对雪娟的好,我们能感受得到,只不过我们也能感受到雪娟对男人的不好。

雪娟有姣好的外表,同时还藏着富人家长大的肥胆,二者结合后的女人要么遇到一个自己欣赏的男人,要么嫁一个会过日子的男人,反正这样的女人多数年轻时肯定经历过大逆不道的事,因为随时有重新开始的人生资本。

可能我们都觉得雪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才喜欢到她的超市买烟,她也是唯一愿意为学生赊账的店主。

有时候个别学生欠账多了,时间长了拖着不给,她便会写一张大字,贴到学校里。

大家都知道雪娟是不想整欠钱的小子,她要是想整你,她男人还不把你给弄残。

雪娟在她超市旁边开了一家租书店,那时候网络玄幻小说刚刚兴起,全是那种大厚本,这可抓取了不少眼球,又招揽了一群喜欢看书的学生到超市那边去消费。

这时候的雪娟已经渐渐安逸了,看着她,就像看着她的一辈子,怀揣着过去,安想着未来。

8

八年后,洛城的论坛中出现了一个帖子。

帖子主要是在曝光雪娟私奔那件事情,感觉像一个尘封的档案到了公开的时候。

这个帖子像一个解药,解了我的毒,我希望这个信息能被白葵看到,能让他也好过些,能让他觉得不是自己一个人撑着这个秘密。

事实上,唛头确实是带着雪娟私奔的男人。

这件事情,在这个时间段被大家知道,而不是在唛头和雪娟人生中最精彩的时候,我感觉这是对他俩的不尊重。

我内心猜测多年的怀疑有了答案。

但是这件事情还是始终纠缠着我,雪娟和唛头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能私奔,他们私奔去了什么地方,几年后为什么都回到洛城?

雪娟当时已婚,唛头未婚。

我继续猜想,唛头是在洛城以自己的方式照看着雪娟吗?

白葵的房东说过,那时候的唛头从来不说话,活得像个隐形人,有时候都感觉不到唛头的存在。

9

在看到那个帖子后几年,我去洛城办事,路过雪娟的超市,进去看了看,店已易主。我打听雪娟的下落,店主说他们举家搬迁到省城了,她男人生意越做越大。

我想着唛头是否也去了省城,之前我一直通过我的父母打听唛头的生活。父母告诉我,唛头后来再也没有回过集镇了,他父母去世得早,家里的院子已经塌成平地了。

在洛城办事那段时间,我还是一门心思想着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在我心里就是洛城这个上千年小城的所有故事,这个城里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雪娟,一个是唛头。

不幸的是,命运再一次和我开了个玩笑,让我看到了唛头的后来。

唛头变成一个中年人,卖爆米花的中年人。我原本想着他还是一呼百应的洛城老大,而现实就是他要在暴雨前爆掉最后一锅。

我站在雨淋不到的地方,又一次猜测了心里的这个故事的结局。

我想着,我们是不是在年少的时候有过辉煌,哪怕地方再小;我们是不是在年轻的时候拼力爱过,哪怕不计结果;我们是不是犯了错后,用最大的能力补偿,哪怕舍弃所有;我们是不是曾经历硝烟弥漫,哪怕最后的人生并不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