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意义上,我活得相当失败。
这一点从前些年父亲给我的电话中能够得以证实,他经常会旁敲侧击,说你的同学在省城买了房,你的某某叔叔上个月搬去海口了,你的某某伯伯搬家到重庆了,家里现在就剩下不多几户人家了,就连某某寡妇都在县城买了新房了,咱们家还是最破的,房子都快塌了。
父亲懂得语言的艺术,他知道他这么说最有力量。我知道这些在他眼里也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他也就是说说,要真让他迁到城里,他肯定也不去,因为他需要赡养自己的母亲。
他说这些的时候像在说自己那失败的人生,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不要让我如他一般。
他年轻时也是一个文艺青年,写文卖字,搞秦腔。但他从来没有扼杀过我的想法,从来没有,有时候还会助力我,他是位好父亲。兴许他想过我有机会实现他那些夭折的梦想,但看我人到中年还没什么响动,于是就唾弃自己的痴心妄想,也唾弃了我。
紧接着我家里连续六年都在盖房子,完全是把我小时候的记忆全部拆了,挨个翻新了一遍。
兴许我太眷恋我快乐的童年了,我对住在我家周围人们不断换新的房子,不断迁徙去城市这种举动没有丝毫感觉,我还是觉得旧的好,觉得家里好,但父亲生活在那个环境里,我理解他的焦虑,理解他的面子。
我本来想解释给他听听,我这些年在北京到底在干些什么,但我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哦,这些年在北京干了些什么,说也说不清楚,我真的无力解释我的贫穷,无力解释我在实际生活上的无能,也无力解释我为什么不去专注于挣钱。
我知道只有成功了才可以讲,一次次的失败都没什么可说的,但我也想不明白,怎么样才能让他认为我是他满意了的儿子。
我真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城市,我喜欢住南北都有窗户的房子,喜欢小区周边有大树林子,有水。
母亲和父亲的表达方式不一样,母亲很早就笃定了自己的命运,她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待在我在北京二环租的房子里,她躺在**睡三天就惦记起地里的活了,她要回老家去,她心急,待不下去。
她问我,你为什么不住在郊区呢,你侄子说,你租房子的钱都能在老家买好几套房。我笑一笑不回答她。她好像特别喜欢老家那片土地,醉心于和一些农村妇女生活在一起。她说,人这一辈子很难活。
母亲从来不提及我的失败,她一直说我的脾气,说我的为人处事,劝说我对别人好一点,尤其对那些对我好的人,一定要感恩。
我也解释不清楚我为什么喜欢二环而在这里住了多年。我感觉就是习惯了吧,我喜欢环境带给我的记忆,环境会储存东西,它能蓄住气性。
在我的亲人中,最有艺术家气质的不是那个年轻时英俊手巧手抄几百本秦腔台本、下雨天和我趴在炕上看电视时看到一张新的曹操脸谱就光脚去捡纸来临摹的父亲,也不是年轻时看了无数文学作品、到现在还在惦记写自传的老丈人,而是我的妻子和我的母亲。
她们有天生的艺术家气质,其中最超脱的气质就是无畏,生活时时刻刻都在冒险,随时可以毁灭自己,她们只在乎当下。
我的母亲在我的人生里一直扮演着给我力量的人,因为我生命里出现的奇迹都发生在她那里,她相信该来的都会来。而我的父亲,一个平稳的男人,一个把责任当天赋的人,他充当这个家的齿轮。我的父亲从来不喜欢求人帮助,但当他通知我必须去这么做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该想的办法都试过了,不然他是不会和我这么说话的。他的要求或者请求都很重,有时候像山一样压过来,让我毫无喘息之隙,父亲在他绵延的生活里过得很压抑。
我和我父亲太像了,但是我比父亲要更迷恋奇迹,我父亲信奉勤劳致富,而我没有奇迹就活不下去,于是我喜欢我妻子的艺术家气质,和她在一起,我觉得生命才是生命,活着才是活着。
我的童年很稳定,在我出生前家里翻修结束,于是在我离开家乡之前,家里的环境始终没有变过,也因此我有了无限的童年记忆,这些记忆换来了我写作的源泉,也让我形成了自己的性格,让我遇到了我的爱人,遇到了我的朋友,他们欣赏的和唾弃的都是我的记忆塑造的我。
这得感激我父母在年轻时的勤劳,相比较我那些生活动**的小伙伴的父母们,我幸运多了,家乡给这些人留下的记忆是不安,是严寒,是悲惨,他们因此那么讨厌家乡而热衷于迁徙。但我父母肯定不知道他们年轻时的勤劳换来的是儿子对改造老家的抵触,是对“美好生活”的淡漠,要是他们知道这件事情,兴许会后悔在我出生前就安家置院,收拾齐整。
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和自己的父母相处,这是真的。
我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相互过分体谅,我们的相处方式永远都是通知对方一下,我们很少商议,因为不想给彼此添麻烦。
在北京生活了几年后,我把自己活坏了,这是真的。那种空阔的梦没了。你问我哪里坏了?我说我把自己过得太真实了。
这不是我,我应该拥有土匪的习性,妓女生活的飘零,嫖客事后的洒脱才对。那种随时能丢掉一切结束自己,这才是我。
今年北京的天气变幻无常,只要一变天,我就知道家里也变了天。这么多年了,老家的天气和北京的天气在我心里有些许奇妙的关联,有时候想啊,这是不是我自己臆想出的,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这时,老家的微信群就会发来照片,我侄子侄女们会单独给我发雪景。今年的春天,老家无缘无故就开始下雪,他们知道我喜欢家乡的雪景。
在家乡的雪景里,我能看到七八岁的我在下午放学后站在深灰色的天空下,抬头张望着纷纷落下的雪花。他看着环绕四周的群山,安静地一动不动,他那么小,但那么安详,像个活了一世的老人般。雪迷了他远眺的眼,也淹没了他的脚,他那么喜欢这旷野,那么喜欢这空无一声的大地。
他站在那里喊一句:“啊―― ”干巴巴、空****。他羞涩地低下头来盯着脚面,羞涩退去,他抬起眼,那时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远方,还有期许。
我从未想过过好此生,这不是悲愤,而是无果,是不贪恋,也没什么至死方休。
这不是我自己在深夜的哲学设问,而是朋友的疑问。
这个答案不知道从何时进入我的脑袋,就在北京的风中,我给他吐出这么一句话,我从未想过能把此生过好,也没有下定决心去过好。
不是此生不值得,也不是没有人值得,而是我未下定决心去过好此生。我并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的,也没具体想过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倒是想过在什么时间死去,在什么地方,什么季节,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我从来没有想过翻山越岭会遇见谁,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去行事,我只是轻柔舒适地随性走。我这般飘零的心里容不下任何坚定的信念,信念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困扰,信念从来不是丰碑,很多时候对我来说是坟墓。
这个世界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待着不知为何而来,又不知为何而去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