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異聞錄:死亡金像

第十回 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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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無奈搖搖頭,拉著沉默不語的董無忌上了車,周少鵬遲疑良久才上了車,一行人疾馳而去。賣焦圈的得了銀元,高興得眉開眼笑,笑問:“嗬!我說羅爺,真有你的!兩袋煙工夫,就是兩塊袁大頭!您真不要?”

良久,羅半仙閉著眼隨意說:“這錢我怕沾血紮了手,師門裏忌諱。”

“嘁,您又來!沒錢的時候想錢,有了錢往外推!您這都是啥規矩呐。得嘞,這一塊錢,您放開了吃倆月,我伺候您。您甭說,您算的那位小爺臉色都變了,看來真準呢!您老得空也給我看看哪天發大財!”

“你?哼,你就是幹這個的命,還敢跟人家比?哎,那小爺倒是好人,隻可惜好人不長命啊。”

“咦?”賣焦圈的皺眉問,“敢情您剛才說的那些大富大貴的話都是蒙人家的?!您老這張嘴可真夠……”

“蒙人?蒙鬼吧!我為啥不要他的錢?你小子懂個屁!趕緊揣好了銀元自個兒樂嗬去吧。這孩子……”

“什麽?您說啥?”賣焦圈的側耳傾聽。

半夢半醒的羅半仙陰陰笑著小聲嘀咕:“人在做,天在看……攢

凶聚煞……七殺臨身……死絕重……”

片刻他猛然驚醒,看看腳下大喊:“壞嘍!你倆瞅見我攤上的那個髒包裹沒有?!”

“啥包裹?您這攤上還有值錢的物件?”賣豆汁的嗤笑道。

隻見羅半仙熱鍋螞蟻似的翻騰了半天,塵土飛揚咧著大嘴瘋了似的對著四處哭嚎:“天呀天呀,誰他媽手欠!這是老天要絕我啊!”

車在前門車站停了,一下車,川流不息的人群熙熙攘攘,董無忌板著臉大搖大擺跟著周少鵬往前走。大頭在後頭小聲絮叨:“小爺,你甭聽他瞎說胡咧咧,他那張嘴,簡直能把死人說活活人說死,整個一個九國販駱駝的坑蒙騙!”他一麵勸解,一麵把羅半仙八輩祖宗都罵了一遍。

董無忌仿佛充耳不聞,幾人上了火車,入住了劉副官命人準備的高級臥鋪車廂。車廂裏一水兒的精銅飾件,各色煙酒香茶,水果點心擺了好幾桌,連過來伺候的乘務員都一臉恭敬,低頭哈腰伺候著幾位。董無忌順手抄起一個大蘋果啃了一口,邊吃邊說:“行了,你退下吧,有事再招呼你!”

“是!”那人乖覺出去。

董無忌邊吃邊嚷嚷:“哥兒幾個甭客氣!都是大帥和科大人的招待,放開了吃!”

大頭覺得他有些奇怪,剛點了根煙,就聽這位董少爺懶洋洋躺在下鋪冷笑:“大頭,我叫你一聲哥,這些年我也沒白跟你見識江湖吧?難道連算命的這點忌諱我也不懂?嗬嗬。”

幫小伍收拾完行李,周少鵬解開外衣扣子坐下,瞅著眼前少爺羔子模樣的董少爺十分不順眼,想了想問:“請問小董先生,這裏麵有什麽忌諱?”小伍也睜大眼靜聽。

董無忌起身奪過大頭手裏的煙卷猛吸一口,故意俯在周少鵬腦袋上噴,見煙圈在他又黑又硬的刺蝟似的短發中氤氳蔓延,咯咯直笑。

“你幹什麽!”周少鵬一瞪眼。

“急什麽?周大處長,怨不得王大帥說你剛畢業不久,跟咱們老中國習俗傳統尿不到一個壺裏呢,你是洋麵包吃多了。沒聽過算命賣卦的有忌諱,算完卦有‘三不要’,頭一個忌諱就是不要死鬼的錢,對吧大頭?”

“你……”大頭倒吸了口冷氣,驚詫瞧著換了個人似的發小,結結巴巴說,“小爺,你都知道了。”

“嗐,還不是跟你到處瞎逛,你認識的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說的那些古記兒,我多少也懂點,嘿嘿。我說哥,你也忒小瞧我了,真要是那樣,咱們還不如在北平城裏等死,顛顛兒跟著周大處長跑到熱河幹什麽?”

“想開了就好,我是怕嚇著你。他們那群東西,胡沁胡懵的話你甭放在心裏,等咱回來我再收拾他。你是大富大福的命嘛,嗬嗬。”大頭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小伍點點頭。

周少鵬搖頭笑道:“這都是迷信!你們還當真?”

“迷信?”董無忌冷笑,“這羅半仙可不簡單,他肚子裏還藏著事兒呢。周處長,我請問你,《論語·季氏篇》中‘子曰:吾恐季孫之憂’,後麵是什麽?”

周少鵬眉頭一挑,玩味一笑:“好像是‘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不知對不對?”董無忌笑了:“沒想到周處長還有點國文底子呢。是啊,‘蕭牆之內’,北京城就是一座蕭牆,咱們傻兮兮跑到熱河去,這京城裏可不知道唱的哪一出哦!”

周少鵬心中一震!他有些悚然,打量著眉目清秀嬉笑自若的少年,竟然有點懵懂。作為高級警官,自然明白董無忌說的話是什麽意思,那個神秘的算命老頭羅半仙的話當時也令他一驚。意外的是,從昨天開始,他就對眼前這個看起來有些吊兒郎當、牙尖嘴利、膽小怕事又異常聰穎的董少爺產生了興趣。

其實周少鵬到現在都不明白,喜怒無常大權在握的王大帥,怎麽會看上這麽個玩世不恭膽小調皮的少爺羔子,難道就因為他是古玩世家的繼承人和老北京的玩家?乃至於大總統和曹老帥還聯名簽署下發了最高級別命令,就叫這麽個狗屁不通的少爺羔子一起去查那樣重大的案子?在他眼裏,這完全是天方夜譚般的荒唐鬧劇和笑話!不對,肯定哪裏不對勁兒,包括昨天燕大發生的神秘死亡案件……

董無忌喝了口茶:“都把‘季孫之憂’比出來了,周處長,你說這事背後的水得多深!”

“多深也得查!”周少鵬不以為然,“這是一樁很怪異的案件,按照我們的專業來說……”

“等等!”董無忌很沒禮貌地打斷他,笑道,“你說這是個案子?我膽小,你甭嚇唬我,在我看,這不是啥案子,就是個謎題!你想想,你一個高級警官,大頭是江湖人,伍哥是古玩鋪的夥計,我呢,在你眼裏整個一紈絝子弟,咱四個湊一塊堆,還有‘蕭牆之內’說不明白的事兒,跑到千八百裏地外找失蹤之人?哦,還有那尊神像。你還查案子?!做夢呢!”

“謎題?”周少鵬沉默了。

“對,我勸你,就當這事兒是個大謎題!你現在千萬把你查案子的心思扔到爪哇國去!不然咱們這趟必然前途渺茫,空手而歸。回來我就擎等著殺頭!咱可是一根繩上拴的螞蚱,你也跑不了。要想解謎,必得審時度勢隨機應變,一切行動都得商量著來。咋樣?”

周少鵬冷著臉問:“你的意思,我還得聽你的?”

“不是聽我的,而是不能全由你說了算。”董無忌露出個壞笑,“我得給你換換你那洋腦筋,在咱們老中國,還得用老中國的法子去解謎。不然誤入歧途,咱們全得玩完!”

“沒錯!”大頭一拍大腿深以為然,“周處長,您得聽勸。我們小爺這話才是實話。我也這麽想,您若一腦門官司查案子,就錯了路,咱就得大費周章啦。”

“聞所未聞!你們這是亂彈琴!什麽謎題不謎題,這種失蹤懸案,肯定有特別詭異之處,我們要從刑事調查的角度,科學性地全盤考慮,比如失蹤人群……”周少鵬大步在車廂裏走動,如數家珍掰著手指滔滔不絕,半晌,沒人理他,回頭一瞧,氣得他鼻子快歪了!原來董無忌早側身閉目呼呼睡了,大頭抓了一堆好吃的低頭正風卷殘雲大口咀嚼,隻有小伍手裏握杯香茶,滿含歉意微笑望著他,似乎一句沒聽懂……

火車顛簸中,董無忌醒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發覺車廂裏還有暖色的燈。周少鵬挺拔的身姿如洋人的雕塑,坐在小桌邊一麵細心整理帶來的所有資料文件,一麵皺眉思考。他悄悄過去,一手拍了出去,“啪”被周少鵬穩穩托住,一下拽到身邊。

“嗬!身手不錯啊,你腦袋後麵長眼了?”董無忌掙脫開,灌了兩杯果子露,又開始踅摸吃的。周少鵬讓他坐正了,冷著臉問:“小董先生,我也隨他們叫你‘小爺’。你能不能正經一些?咱們談談案子。”

“小爺我不正經嗎?我見了姑娘立馬臉紅,哈哈。”董無忌眨眨

眼笑了,“周處長,你說案子我可不認,不管你學的啥專業,還是從德意誌法蘭西畢業,跟我沒關係,我也不懂你那些玩意兒。我白天說了,從始至終,在我眼裏這都不是一個案子,是有人給咱們出了一個謎。”

“收起你那些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想法。”周少鵬看了看窗外沉沉夜色皺眉,“這怎麽會是一個謎?很明顯是一樁離奇失蹤案件!董小爺,如果我們不能統一調查案件的思路,而是胡思亂想,不用科學調查方法去探究,怎麽能完成調查任務?”

董無忌無奈苦笑,反問:“周處長,你知道怎麽看古董嗎?”

“鑒賞古董?我不懂。跟咱們調查的案件有關嗎?請直言。”

董無忌眼光雪亮:“說太細你也不明白。簡單來說,有人拿來一件古董,甭管他說得天花亂墜,你得靠著自個兒眼力鑒賞真偽,除了眼力,還得要心態。譬如說,古董擺在這兒,你來鑒賞辨別,首先你心裏得認定這就是假的,然後,你得靠著你的眼力一點點從假往真裏看,看到九成九都不行,稍微有一點瑕疵與不合規矩,那麽這件東西就是假的,我們行裏叫‘贗品’。”

周少鵬有點匪夷所思,張嘴要問又忍住了,靜聽他說。

“假比說,別人拿來一件古董,沒等看呢,你憑相信他個人,心裏先就認定了這東西是真的,那就壞了。為什麽呢?有了這種心思,你的眼力再高,可你心裏已然認定這玩意就是真的,靠眼力本事一點點從‘真的’往假裏看,即便看到十成,這玩意兒身上所有的瑕疵和不對,你都會認為是理所當然,它就是真品!我沒學過你學的那些,可打小我就知道這兩種鑒賞辨別古董的法子,用對了當然一通百通,用錯了,即使你眼力再高也是個棒槌,等著挨騙吧。”

周少鵬漸漸開了竅,可還是不明所以。

“我說的是,古董行裏,真東西往假了看,一點點推出真來,穩妥謹慎,能看出它的本來真相;如果假東西往真了看,越看越像真的,越看越迷糊,反而冒失,即便你有天大的本事和眼力,它還是個假的。”

周少鵬沉默不語,腦海裏顯出一幕幕亂如麻線的場景。董無忌笑道:“我想,鑒別古董如此,咱們這檔子事兒,也是如此。為什麽說你的想法不對,你看到的是‘案子’,我看到的是謎題。什麽是案子?你老琢磨著失蹤?詐騙?搶劫?殺人放火?見財起意?被害人是誰?凶手是誰?殺人動機?失蹤原因?失蹤人的下落?周大處長,你不覺

得這事兒忒蹊蹺了嗎?”

“什麽?什麽蹊蹺?”周少鵬被說中心事,忙問。

“你記得王大帥和科大人是怎麽吩咐的嗎?”董無忌眼中波光流動,“他們說‘你們的任務有兩個,一是找到那尊怪異的神像帶回來,二是找到失蹤的人,不管死的活的,調查清楚他們失蹤的原因……即便第二個任務完不成,第一個任務也必須要做到!那件怪異的神像必須要拿到手。對吧。”

“不錯,他們是這麽說的。”

“周大處長,你沒琢磨琢磨,你們王大帥和科大人軟硬兼施又是擺鴻門宴又是要挾,又是放電影又是說軍事秘密,又是賭咒發誓又是聲淚俱下,鬧了歸齊,就是要照片上那件怪異的神像!什麽失蹤的人啊,查案子啊,都是搭上的借口!”

仿佛一個晴空霹靂裂石穿雲淩空劈下,炸得一向穩重的周少鵬一個激靈差點發抖!周少鵬心裏冷顫不已,腦子一陣陣發蒙,也許他潛意識裏早就意識到董無忌剛才的直言,可從沒這麽明明白白被點醒。饒是他清明在躬、專業精通、文武雙全,此刻也有點手足無措。

董無忌侃侃而談:“我說這件事背後很深,指的就是這個意思。我雖然膽小,可並不傻。此事盤根錯節錯綜複雜,勸你千萬別當什麽案子辦,咱們就找那尊神像,同時找人,找到了算完,找不到呢,算咱倒黴。你可別傻不唧唧去查什麽案子,你那上司也根本不在意!我那柳老師是位方正君子,唉,希望他不會有啥三長兩短的。事情的疑點還不止於此,你想,哪有那麽巧,考察團一失蹤,這邊燕大就出了凶殺案,我們仨就被你救了,拉到會賢堂看了那麽一場鴻門宴?”

“這個我保證絕不是我和手下所為,那件凶案很特別,我已經委托同事開始調查。王大帥和科大人當時也很驚詫啊。”

董無忌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笑了:“自然不是你,如果是你,咱倆今兒就不會一塊坐在這兒說話了。再者,熱河現在歸奉係的人管,咱們千裏迢迢跋山涉水跑到人家地盤上找人找寶貝,你心裏可得有數。你想去了怎麽開始找?”

“這個我想了,”周少鵬有了精神,“咱們到了當地,按圖索驥,按照考察團落腳的地方,從時間、地點、相關人物開始嚴密查訪,把能找到的線索……”

董無忌撇嘴直樂:“看看,看看!又犯傻了不是?周處長,你真是個不開竅的棒槌!”

“棒槌?什麽意思?”

見周少鵬懵懂模樣,董無忌樂得前仰後合:“就是傻蛋!咱們這是去承德府,不是北京城!光靠著你那套按圖索驥,一個猛子紮下去,大海撈針似的,等找到點眉目,黃花菜都涼了!”

“那,你說怎麽辦?”周少鵬眼神炯炯。

“咱們行客拜坐客,我雖然從不願結交官府,可事兒逼到這了,不得不如此。到了那兒,先得去見見當地的‘土地爺’,人家是坐地虎,咱們是外來戶。俗話說:強龍還難壓地頭蛇呢!我就不信,他們手裏沒一點消息!不找他們找誰問?萬一瞎貓碰上死耗子,有個消息啥的,就比咱們傻兮兮瞎蒙亂撞強得多!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周少鵬盯了他良久,緩緩點頭,突然露出個轉瞬即逝的笑:“可以。或許你的方法更適合老中國。但這個案子我堅持我的想法,希望你也得配合。”

董無忌打了個哈欠,隨意說:“配合,當然配合。王大帥不說了嘛,‘有主有配,幹活不累’。放心,我隻要我柳老師的下落,其他的全是你的功勞,我這個配角絕不會搶了你的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