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正不寒而栗地想象著深夜裏,四麵街上伸手不見五指,一具早已死亡的屍體慢慢在家坐起來,穿大街過小巷往醫院而來,還能穿過崗哨,毫不費勁兒地跳上樓梯,找到重症治療室,小心翼翼地蹦到**,慢慢露出一個詭異而惡毒的微笑,一麵躺下一麵把白色被單緩緩蓋上,忽聽董無忌叫了一聲“鼓聲”,都莫名其妙看著他。
“小爺,你說什麽?鼓聲?”大頭一頭霧水看看小伍。小伍迷惑不解地看了看同樣蒙了的石院長。
“是啊!”董無忌瞪眼說,“昨晚不知道誰,大半夜的在外頭敲鼓!足足敲了半宿!你們難道沒聽見嗎?我覺得昨晚出現的事兒,都跟那神秘的鼓聲有關!”
大頭哆嗦了一下,趕緊衝石院長揮揮手。石院長走過來摸了摸董無忌額頭,又要翻開他的眼皮瞅,被董無忌煩躁地製止道:“幹什麽你!我沒瘋!”
小伍眼窩有些濕潤:“小爺您到底怎麽了,您可別嚇唬我們!”
“你們真的沒聽見?難道真有鬼?!”
“小爺,你真該好好休息休息,準是這些天又驚又嚇鬧的。昨晚大家都在,誰也沒聽過鼓聲啊!好嘛,您還當在北平城裏唱堂會呢,還鑼鼓點帶打?”
董無忌一個頭暈差點摔倒,好在被小伍架住,這會兒才是真的欲哭無淚,根本說不明白嘍。他忽一轉念,那天丹增喇嘛臨走前奇怪地盯著老關頭半晌,叫他跟著一起去拜佛修法,莫非丹增喇嘛看出了什麽?!或許就是他下的毒手?也不對,既然如此,丹增為什麽要送自己一枚護身銀經桶,又叫老關頭離開承德呢?他細一琢磨隻覺頭疼欲裂,根本理不出頭緒。
“小董少爺沒說謊,這件事當然有‘鬼’,但肯定不是鬧鬼!鬼沒有這樣的心機手段,更沒有這種神通。”門一開,周少鵬大步流星進來,又帶進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兒。
“你聽見鼓聲啦?”董無忌眼一亮。
周少鵬搖搖頭說:“沒有,但是我信你,不會在這種時候說謊話。我第二次檢查了張教授的屍體,他的脊椎裏,有些小小的皰疹類膿包或者是別的東西。而你們說的那個老關頭,是‘自然死亡’,他的屍體需要進一步檢驗。這兩具屍體為什麽會半夜出現在這兒,還襲擊你,真的不可思議。”
周少鵬轉頭對石院長說:“請院長先出去一下,我要跟小董先生談談。”
石院長見他肅然,知道有秘事相談,便帶著醫護人員告辭而去。董無忌早知道他想問什麽,也不必隱瞞,就把怎麽認識的老關頭,他所說熱河圍場廟宮秘聞竹筒倒豆子說了個清楚,隻是略略隱去了丹增喇嘛的身份。
本以為周少鵬又要作色訓人,誰知他聽完默思良久,竟然點了點頭:“小董先生,你提供的信息太重要了,為破解考察團失蹤事件非常有利!我得感謝你。昨晚的事你受驚了!我沒有保護好你,向你道歉!”
大頭還準備和稀泥呢,一聽這話放了心,便哈哈笑道:“感謝不必,不必啊。周處長,咱們如今都坐在一條船上,同舟共濟呢。這也是我們小爺有福,不然哪能來了這兒就碰上老關頭。哎,老關頭可憐。”
“是可憐,死了還作妖兒,以後到清明、中元想著給他燒點紙吧。”董無忌愀然不樂,拉開窗戶往外看了看太陽。眾人不解,他戲謔道:“今
兒太陽打哪兒出來的?咱們周處長轉了性兒!” 沒等大家笑出來,他忽然換了肅容,壓低聲音說:“周處長,大頭,伍哥!此地不能再留了,事不宜遲,咱們必須馬上走!”
大頭一驚:“馬上走?”
“對!馬上走!周處長你別攔我,”董無忌憂心忡忡,“把你查案子驗屍的那套心思趕緊丟掉,再耽擱下去,我怕還有什麽危險發生!而且事貴從權,張教授、老關頭的死亡,其幕後必有現在不得而知的緣由,我怕再待幾天,夜長夢多,圍場那邊不知還會發生什麽呢。”
片刻,周少鵬罕見笑了笑,大聲說:“好!這下我們想到一塊去了。承德府裏發生的事,可以日後再查。嗯,事不宜遲,咱們分頭行動!可是你的身體……”
“放心,”董無忌笑笑揮揮胳膊,“我可是喝了三十年的老山參湯呢!”說罷,幾人分頭開始準備。周少鵬跟石院長打了招呼,先將張教授和老關頭的屍體寄存在醫院停屍間,石院長自然滿口答應。老關頭好說,張文達教授畢竟是京城北洋大學知名人士,倆人約定以後再將兩具屍體移回京師。
而董無忌強打精神,去警備大隊找到鄭隊長,說明去意。老鄭也驚出一身汗,安慰一番,很爽快仗義的送了地圖、指南針、通行證、槍械、糧食和幾匹駿馬,供他們去圍場應用。老鄭見董無忌體弱,上不得馬,又送了他一匹**青大走騾。這騾子油光水滑長得十分漂亮,頗通人性,董無忌騎上去一試,果然平穩。鄭隊長和石院長親自坐車送四人出了承德府北門,董無忌四人拱手告別,一打馬風沙煙塵四起,疾馳而去。
往北是幾條千百年崎嶇不平的“官道”,一路拐彎西南可通灤平,一路順伊遜河直通隆化。所謂“官道”,跟“關內”早已修築成的小石子馬路、黃土夯實的土路不同,大部分都是前清那會兒,為了方便千乘萬騎的皇帝大駕浩浩****順順當當去圍場,熱河都統衙門派工在野地裏修築的道路。這道路平時不怎麽維護,每次聖駕來秋獮,再派人緊急搶修,聖駕一走,道路就扔在那兒不管了。如果趕上這裏潮濕炎熱,四處野草野花瘋狂生長,隻要多半年不修,這官道就跟老北平城一模一樣:晴天有點影兒,雨天便成了泥巴窩子,一腳下去準得陷兩腳泥。
後來幸而因為清帝們巡幸承德夏都,給這座城帶來了無限的商機
和繁榮,北疆蒙古一帶進貢、朝賀和做買賣的台吉、諸王貝勒及客商三天兩頭來往,沿途又有行宮、館驛和客棧,所以乾隆中期,好麵子的乾隆爺為了顯示大清帝國的“體麵”,總算沿著伊遜河修了幾條官道,以便於身在圍場,依然可以隨時接到避暑山莊轉奏過去的軍國大政和緊急要務,這裏的交通才算好起來。
道光以後,皇帝們不再來圍場,國事衰弱,也沒錢顧及這些。那些道路再也沒人維護,仔細看,牛馬羊蹄印和無數大車小車的車轍印記,像是給這處塞外通衢陳舊破敗的臉上增添了悠悠歲月的皺紋。
幾人騎的馬都不錯,四匹駿馬一色棗紅,身高體壯,棕黑色的馬鬃,健壯的四蹄釘著鐵花馬掌,鞍韂皮活兒做得很地道,都鑲嵌著晶亮的黃銅扣,顯見是蒙古匠人的手藝。腳下馬鐙稍稍一催,那馬揚脖四蹄放開,如飛似電,眨眼就是二裏地,比汽車快多嘍。
隻可惜,大頭、小伍、周少鵬仨人不敢放開韁繩飛奔,後頭還跟著騎了匹騾子的董少爺呢!董無忌算是倒了黴嘍,他在北京城哪受過這個呐!吃喝玩的都是當日少爺羔子們最時興的玩意兒: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各色佳肴,玩的也全活——看電影、溜冰場子、吃西餐、跳舞、參加宴會、打撞球、開汽車。他出門,不是叫洋車,就是騎貴爺給他買的老英國三槍自行車,跟一些少爺羔子們在大街小巷橫衝直闖,時不常跟著大頭去打場群架“練練膽兒”。即便如此,他還三災八難不斷,小小不然的感冒發燒,磕著碰著。
如今在這曠野山地裏,崎嶇道路上,董無忌屁股下頭這頭**青大騾子不知道是調皮還是故意的,在道上專門找溝渠車轍跑,低著頭旁若無人不緊不慢跟老大爺遛彎兒似的,那屁股還一扭一扭的。鬧得董無忌仿佛坐上了搖煤球的大簸籮,暈頭轉向東倒西歪。董無忌一路走一路罵,要是他使勁兒捶騾子幾下,那騾子氣性還挺大,當即屁股朝上一顛,給他來點“顏色”瞧瞧;若是不言語,它就會遠遠跟在大頭仨人後頭,好整以暇地邁步。偏偏騾子頭下掛了個大銅鈴鐺,頭上又給戴了枚紅綢大花球!不知道的看了,還以為這俊小夥兒是去鄉下接新媳婦兒的呢。可把董無忌氣壞嘍,連罵帶打,卻毫無作用。
大頭嗤笑道:“我的小爺!你今兒也算饒上了!有馬不騎,弄這麽個玩意兒,哈哈哈,也算一景兒啦!”
董無忌瞪著他大喊:“說就說!誰知道咱哥們落到這步田地啦!
伍哥,我記得你也從來不會騎馬啊,今兒一看,好家夥,你騎得比大頭還溜,啥時候學的?”
小伍憨厚咧嘴笑笑:“小時候跟著家裏放過羊,養過豬,我都騎過。我覺得騎馬跟騎豬沒啥不一樣呐!”
“你快點成不成啊!照你這樣,趕到圍場得猴年馬月啊。”大頭騎在高頭大馬上故意逗董少爺,不斷拿馬鞭子俯身捅咕騾子的屁股。半晌,那騾子被捅煩了,大叫幾聲,撒開蹄子就跑。可壞嘍!嚇得董無忌趴在騾子背上“哎呀”亂叫:“救人啊!救命啊!”後頭大頭、小伍也大驚,揮鞭打馬往前追,一頭追一頭喊周少鵬。
周少鵬正在前頭信馬由韁。他騎術高超,得了好馬心裏有點高興,後麵馱行李那匹馬的韁繩也拴在他的馬鞍上,踢嗒踢嗒慢慢走。他從背包裏打開軍用地圖,擰著眉一麵看圖一麵觀察周圍起伏山巒和曠野,忽聽後頭幾聲大叫,回身一看,頓時哭笑不得,大喊:“小董少爺,抓緊了韁繩!腳別離開鐙子,身子貼著騾子背,叫它停下。”
呼喇喇一陣風似的騾子往前不管不顧直撞,董無忌嚇得哭爹喊媽,臉都綠了,喊道:“停?怎麽叫它停?”
周少鵬提馬慢慢開始追,叫道:“你喊‘籲’,身子往下沉,腳蹬夾住它。使勁兒!”
“驢?”董少爺摟住騾子脖子回身大罵,“你才是驢!你全家都是驢!”
“不是驢!是‘籲’!”周少鵬氣笑了,喊道,“你聽錯了!快、快停!看前麵!”好嘛,這通折騰把董無忌五髒六腑快顛出來嘍。前頭正好是個小坡,那騾子故意搗蛋似的到了坡前頭猛地一停,前蹄子一扣屁股一使勁兒,“啊!”董無忌慘叫一聲,身子像麵口袋似的飛了出去!
仨人騎馬片刻就到了,下來圍過來一瞧,都忍不住要笑。董少爺這麽個漂亮體麵的哥兒,一頭栽進了泥地裏,滿腦袋臭泥,一身髒土,還在裏頭掙紮呢。大頭、小伍把他提溜上來摩挲前胸捶打後背,半晌他這口氣才緩過來,哭咧咧罵道:“這畜生真壞透了!敢摔我!哎喲,我這屁股!”
大頭笑得前仰後合:“小爺,你這是犯了騾子星!”
“呸!大頭,都是你捅咕的,你還裝!快扶我起來!”董無忌剛
站起來,**青大騾子慢悠悠走過來,大腦袋對著他直搖晃,嘴裏齜出大白牙,“噅兒噅兒”直樂。
董無忌再也不敢騎騾子,馬也騎不了,隻好由周少鵬抱上他的馬,倆人騎一匹。眾人並韁而行,董無忌坐在前頭舒舒服服靠在周少鵬身上,這下子得勁兒多了。眾人瞅著四麵灰蒼蒼的天穹下,一片空曠寂寥,漫山遍野光禿禿的沒什麽樹木,也不見行人,天高雲闊,微風輕拂,甭說,還真有點提韁冶遊的意思。
又是一條人命……董無忌想起老關頭當日在鬆鶴樓說的廟宮秘聞,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還沒到圍場呢,已經白白死了這麽多人,而老關頭信誓旦旦說根本不記得有那麽一尊神像,到底是傳說有誤,還是老關頭根本就是瞎吹?想起臨來時羅半仙那雲山霧罩的一番“占卜”,瞅瞅四麵空寂破敗殘山剩水,越發感到前途凶險莫測,老師柳教授生死未卜,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周少鵬歪頭看了看他,問:“小董少爺,在想什麽?”
“我?我在想這些天發生的奇怪事兒,腦仁疼。”
“別想了,身體剛恢複,休息休息。”
“現在哪能休息得了?我是迷迷糊糊瞎操心,不如周處長清醒呐。”董無忌玩世不恭地笑笑,“比如說你,一頭說相信我說的那天夜裏醫院發生的事兒,一頭在後頭算計我,算什麽?”
“算計你?”周少鵬劍眉一挑問,“這是怎麽說?我不懂。”
“我雖然膽小,可並不傻。”董無忌回頭見他一臉正色,無所謂地笑笑,“別藏著掖著了,小爺都看見了,我這兒還留著你……”
“膽怯是人類的本性,對於未知的事物和環境,人都會膽怯,這是源於史前人類對於黑暗未知的本能。不過你說我算計你,這話我不懂。你在找什麽?”
“你算計小爺的證明!嗯?上哪兒去了!”董無忌左右掏摸了很久,又掏褲兜。那天夜裏,他從周少鵬**明明找到一張寫滿字的紙,上頭曲裏拐彎畫了無數圈,明明記得疊起來塞進口袋裏了,怎麽沒了?他翻了半天,除了幾張鈔票,火柴煙卷,什麽也沒有,登時發了火:“好啊,周處長,你趁我暈了,把那張紙偷走了吧!說!為什麽在我名字上畫一個大圈!”
周少鵬沒言語,細長劍眉擰了一下,半晌才靠近他耳邊,冷峻地問:
“你怎麽知道的?”
“從你**撿的啊!當時我做了個噩夢,你們仨都不見了,急得我在屋裏到處翻,就在你**!”
周少鵬想了想從內兜裏掏出一張紙在董無忌眼前晃了晃:“是不是這個?”
看到那一筆嚴整規矩的漢字和紅圈,董無忌氣得轉頭罵道:“你還說不是你偷走的!”
周少鵬看了看,把紙折好裝起來,沉吟片刻才說:“小董少爺,這張紙上有你的名字,請相信我,絕沒有惡意的。但如果我說這張紙那晚從未離開過我的口袋,你根本不可能看到,你信嗎?”
“啊?”董無忌驚愕地叫出來,看著周少鵬冷峻的臉直搖頭,良久說道,“那、那我看到的到底是什麽?那晚我們都在醫院裏,可遇上的事兒卻大相徑庭!我可真蒙了!到底是你們在做夢,還是我在做夢?誰的遭遇是真實的呢?”
“或許,那晚我們都沒有做夢,我們的不同遭遇都是真實的。”周少鵬眼神閃過幾道銳利的光,意味深長地說完,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