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異聞錄:死亡金像

第二十一回 荒山夜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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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隆化縣城休息一天,眾人再次上路。周少鵬在馬上打開軍用地圖,指點道:“前麵還有兩百多華裏,喏,這是張三營,過了這裏是唐山營,再往西北順河轉過去,到雞子山,穿過八道嶺就是圍場了!”

“啊?”董少爺回頭咧嘴苦笑,“還那麽遠!求求如來佛祖、玉皇大帝保佑,千萬別出什麽事兒!小爺我可再受不了累!”

周少鵬看他為難叫苦的模樣,又氣又笑:“臨時抱佛腳可沒用,這叫什麽累?”

大頭捂嘴大笑:“瞅瞅,瞅瞅你這什麽樣子!行了,我的小爺,咱現在不是趕著去救你柳老師,八十八拜都拜了,還差最後這一哆嗦?你就先忍著吧。我琢磨著,貴爺、董大叔、小柳姑娘在京城也提心吊膽等著呢。咱早趕過去,也早救人不是?”

“話是不錯。可、可我哪輩子也沒受過這個呀!”董無忌愁眉苦臉揪住大頭,“多預備點好吃好喝的,不介真走到荒郊野外的,飯跟不上不成!”

“那敢情!”大頭摸著他腦袋瓜笑道,“您是爺!想當年我小時

候跟著於三叔混黑道,一天一夜連走兩百多裏,逢山開道遇水搭橋,又是黑鬆林又是野荒山,甭說吃的,就連水都沒一口,還不是撐下來了?您呐就是沒遇過大事,老被寵著,甭看哥哥糙,可真舍不得叫你受罪呢。放心吧,風幹羊、熏雞、熏肉、果子幹,帶的多呢,絕缺不了你的嘴。”

一路還算順暢,過張三營那當兒,董無忌還專程去坍塌的行宮遺址看了看,撿了幾塊青磚。當地老百姓們都曉得那遺址,順著河一指,大片大片的青磚瓦礫和上下馬碑那塊就是。據史料記載和當地傳說,這裏也是前清皇帝們從承德府出發到圍場之間最大的一處行宮,早先康熙年間,跟初建的避暑山莊差不多大,建築規模宏偉,附屬宅院數以百計,裏外七八層大院,全是青磚壁壘,灰瓦覆蓋,看起來樸素,實際裏頭也是金玉滿堂。

後來康熙爺大修熱河園庭,避暑山莊獨樹一幟,成了第一,張三營行宮才漸漸衰落,然而在口外十六路行宮中,也是僅次於避暑山莊的行宮別院,乾隆、嘉慶多次駐蹕。道光以後,年久失修,道光爺又不再翠華秋獮,任憑它風吹日曬,早成了瓦礫堆嘍。

張三營鎮上比較富裕,周圍群山環繞,地勢平坦,老百姓們並不像沿途市鎮那麽窮困潦倒,鎮子上駐紮了一小隊奉軍。“嗨嗨,幹嘛的?說你們呢!”一個歪戴帽子的小隊長橫眉立目衝著幾人喊,“下馬,接受檢查!”

周少鵬提馬向前,也不說話,從兜裏掏出鄭隊長開的通行證扔給他。那小子撿起來一瞥,頓時嚇得立正敬禮,吐了嘴裏的煙卷滿臉賠笑:“原來是幾位長官!長官好,一路辛苦!”

“問你點事!”

“您說!您吩咐!小的一定萬死不辭。”那小子哈腰像隻搖尾巴的癩皮狗。

“聽說這裏離圍場不遠了吧?附近安靜不安靜?最近有沒有什麽事兒沒有?”

“安靜!自打這裏歸了咱們張大帥,這裏可安靜啦!老百姓安居樂業,都過得不錯!再者咱們這地兒,本就是個富裕地界,您瞧,咱們這兒四周有蓮花山、譚山、鑼鼓山、盤山,中間是塊大平原,種啥長啥!從這兒去唐山營也就半天工夫,再往前,您得順著河往西北走,過了雞子山往前就是圍場啦。您放心,這一路過去都是順當的。”那

小子笑道,“都是我們駐紮的,有大隊有小隊,大路很平順,絕沒有馬匪,您就敞開了往前走!”

“圍場裏有座廟宮你聽說過嗎?在圍場哪兒塊啊?”董無忌冷著臉問。

“廟、廟宮?嘶……”那小子聽了竟跟老關頭一樣,一愣神變了慌亂神色,哆嗦道,“哎喲,我的長官!您、您諸位是要去那兒?!我的媽呀,您可留神呐!”他神秘兮兮湊過來哈腰道,“那是塊凶地!聽老人們傳說,幾百年啦,橫死在那的人沒數!大白天都沒人敢去。我聽我爺爺說,有那放羊、砍柴的,進去不大會兒‘嗖’一下就沒了影兒,連屍骨都找不著!那可真是妖魔四出厲鬼橫行!”

大頭不耐煩他滿嘴唾沫星子橫飛,嗬斥道:“沒問你這個!我們爺問你廟宮在圍場哪裏。”

“這、這我可說不清啦,四裏八鄉的都沒去過那。聽上頭說,前陣子有隊京城來的啥考察團去那,可生生不見了!您說,這地邪不邪乎?我勸您諸位啊,到了雞子山,在八道嶺那兒仔細瞅瞅再進去,不然可不得了!”

“也就是說,廟宮離八道嶺不遠,是嗎?”周少鵬問。

“有那麽一說,可咱也沒去過不是?嘿嘿。”

那小子奴顏婢膝的樣兒實在礙眼,董無忌揮揮手:“賞他一根煙!咱走!”

大頭扔給他一根煙,那小子眉開眼笑雙手捧著樂壞了,望著幾人遠去的背影高喊:“謝長官!長官一路走好!”

張三營果然是個好地方,一路平順,大道四周山巒蒼蒼,河流緩緩,高天遠闊。眾人又走了半天,下午過了唐山營,那河流轉彎便有些湍急起來。大頭見董無忌悶悶不樂,問:“小爺,你在張三營撿磚頭幹啥?莫不是要當家夥使?”

董無忌坐了半天馬,屁股生疼,說:“當什麽家夥啊,咱不能白來一趟不是?那磚頭都是前清用桐油浸透了的,又硬又生性,做成硯台,不澀不滑,很下墨,等把柳老師找回去,孝敬他一塊,孝敬我爺爺一塊,再給你姥爺做一塊,也算咱沒白來不是?這叫商不走空。”

“喲!謝您啦,小爺,還惦記著我呢!”大頭樂滋滋誇道,“周處長,您還沒見識過我們小爺的本事呢,他那雕刻手藝,那是得了琉璃廠仿

古高人馬大爺的真傳!那……”

周少鵬看看麵前董少爺的硬茬短發,輕聲問:“小董少爺,我還真想見識一下您的手藝呢,嗯,可否幫我……”

“您甭開口,周處長。”董無忌頭也不回,“等咱們辦完了事兒再說吧。嗬嗬,若是有命回去,救回柳老師,即便你不說,我也送你一塊。可要是咱們都陷在這兒……”

“不會,有我在,請你們放心!即便我的命不保,也會保證你的安全!”周少鵬提韁加快了速度,像是跟自己發誓,又像給大家吃定心丸。

幾人一路馬不停蹄,日夜趕路,也多虧人強馬壯,又有鄭隊長的特別通行證件,穿城過鎮,竟是一路暢通無阻。足足走了一天一宿後,這天下午,眾人終於順著伊遜河到了雞子山。董無忌一路由周少鵬護持同騎在馬上,吃喝還有大頭、小伍照顧著,饒是如此,其他三人身子骨還過得去,隻有他這位少爺累得精疲力盡叫苦不迭。末了,連大頭都揶揄道:“我說小爺,您這身子骨太差啦,瞧瞧,我和周處長不說,人家小伍也沒出過遠門,怎麽就那麽結實?提韁過嶺,上下翻山,比我都強些個!”

“誰知道這道兒這麽老遠?好嘛!在京城也沒說清楚啊。”董無忌耷拉著腦袋要過水壺咕咚咕咚喝了一通兒,喘得滿臉通紅,一頭說一頭埋怨王大帥和科大人。周少鵬輕輕笑著接過水壺,雙腿輕輕緊了緊馬鐙,那馬頗通人性,越發慢了下來。此時正值夏末,四處塞外微風吹拂,山巒聳立,左邊河道裏流水潺潺,晶亮潤澤發出“嘩嘩”聲響,一直曲折綿延順著山勢直奔遠方。碧水清亮,岸邊怪石嶙峋,不少遊魚搖頭擺尾吐著雪亮的泡泡,打個旋兒順流而走。

天上一輪殘陽緩慢西沉,金紅色的身軀在山巒之巔發出萬道金紅光芒,倦鳥昏鴉層層疊疊圍成一團團嘶鳴著展翅飛旋,翩翩歸林。眾人目光盡處,四野廣袤的荒蕪大地蕭索不堪,隱隱約約前頭一座高山矗立眼前。這種塞外曠野景色,若細細品味,比燕京八景之一的金台夕照還美,隻是眾人前途未卜,哪裏顧得上看?

“媽呀!”大頭驚叫一句,“這山瞅著那麽老高!老話說,‘望山跑死馬’,咱們今晚能穿過去嗎?”

“你沒聽張三營那小子說,得在這兒下來好好瞅瞅再往裏去!我

看今夜就在附近找個鎮店歇了,明兒一早再進去。嗯?你說呢,周處長?”董無忌在馬上搖晃著身子實在不舒坦,撇嘴問後頭。

周少鵬正看地圖呢,招手叫過馬上幾人,沉穩地說:“這兒離八道嶺很近,我看咱們也別耽誤,今夜穿過去正好。”

“怎麽說?”大頭問。

“你們看,”周少鵬指點地圖示意幾人,“這裏是雞子山,北麵看起來陡峭難行,其實南麵就緩了,翻過山就是八道嶺,如果留在這兒過夜,看起來平安,我怕耽擱路程。”

“你就不怕在山裏遇上什麽?”董無忌撓撓頭:“八道嶺!聽聽這名兒就夠難走,萬一咱們夜裏進山,遇上危險咋辦?再者迷了路可壞嘍!”

“是啊,咱們人生地不熟的,周圍又沒人家。我覺得還是小爺說得牢靠。”大頭在馬上捅了小伍一下。小伍憨憨地笑了笑:“怎麽都成,我聽我們少爺的。”

周少鵬無奈搖搖頭,實在不願跟這位少爺吵吵,隻得答應,夜晚在山根下野營,第二天一早再走。

大頭說得果然不虛,等幾人到了山根下,太陽早已落山,隻有幾絲泛紅的餘光照耀得四處山石密林影影重重,十分蒼茫。在嘩嘩流水聲中,等看清了山勢,董無忌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這雞子山近處看,山巒並不比周圍高,可山脈來龍甚遠,去勢悠長高大,大勢崢嶸,一目不能了然。山巒巍峨高峻,峰岩重疊,溝壑萬千,古洞深澗,令人目不暇接。這邊叢叢簇簇荊棘遍地,那邊合抱粗大的老樹虯根一片片遮天蔽日,像鬼剃頭似的斑駁陸離,隻有走近了才覺黑壓壓烏沉沉十分駭目。幾條彎彎曲曲的大道,中間一條便是穿山而過的古驛道,地麵也不知被車轍壓了多少年代,痕跡宛然。

周少鵬叫幾人在河邊宿營,自己騎馬先去八道嶺探路。夕陽終於落在了山後,蒼蒼茫茫的夜幕終於降臨。山下比平原黑得早,幾絲餘暉迫不及待地消失後,空氣頓時變得冰涼幽冷,一陣陣朔風夾雜著潮濕、陰寒立刻湧了出來。細聽,風聲中好像還有些莫名的龍吟虎嘯幽咽之聲,蒼穹上點點的星光也被幾團不知哪來的雲團圍攏上來,附近晶亮的河水也變得不再平靜,泛著繽紛的熒光,增添了些許不祥。

董無忌哪見識過這些?他有些惶惶不安地挪動著腳步,跟著小伍

到處找樹枝子野草。大頭從行李中拿出帶來的幹糧熟食,看看河邊有了主意:“小爺,吃魚不吃?人家說地上跑的不如河裏遊的。我看那魚不錯。我還真會這手藝,烤幾條你嚐嚐?”

“隨便你。”董少爺有氣無力地擺弄著柴火。小伍小心籠起了火,團團火光,終於在月黑風高曠野地裏,給人帶來了些許溫暖,隻是這撿來的柴火有點濕,那藍盈盈的火苗子顯得有氣無力,遠遠看真跟鬼火似的。

不大會兒馬蹄聲響,周少鵬回來了,跳下馬眉頭緊鎖走來,胡嚕胡嚕馬頭,把幾匹馬的韁繩拴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把那頭調皮的騾子擱在一邊,任由它撒歡。董無忌見他回來,鬆了口氣,忙問:“怎麽樣?”

周少鵬蹲在河裏洗了洗手,幫著大頭抓了幾條魚回來,一麵清洗內髒,一邊說:“不太妙,前頭的路確實不容易走。難怪張先生大難不死,會被騎警隊在八道嶺發現。”

“這話說的!這就夠不好走了,前頭還怎麽難行?”董無忌心裏一緊,望著不遠處黑黢黢的大路,老覺得不安。

“沒事兒啊,我說幾位爺,這路當年總也是聖駕走的驛道,這些年雖說沒了皇家打獵的大隊,來往客商總算不少,怎麽會不好走?小爺別怕,快來嚐嚐我的手藝!”幾條插在樹枝上的魚裏外焦黃,香味兒撲鼻。大頭早在地上鋪了塊幹淨布,上頭擺著熏雞、熏野兔、熏肉、醃雞蛋和不少大餅。小伍扶著董無忌坐下,幾人圍坐一處,大吃了一通兒。

飯後,周少鵬打開地圖靠著篝火查看。董無忌湊過來剛要說話,周少鵬忽然想起什麽便叫道:“小趙先生,請把馬燈和手電筒遞過來。”

“得嘞!”大頭樂嗬嗬地拿過馬燈,又送來一支手電筒。

“你還沒回我的話呢!”董無忌更著急。周少鵬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樣兒,隻看地圖,眼皮也不抬地說:“別問了,明天白天再走你就知道了。今晚咱們不能都休息,小董少爺除外,我、小趙先生、小伍先生,三個人輪流值夜。”

“值夜?”一向不說話的小伍疑惑道,“這荒山野嶺,咱們圍著多點幾堆篝火就成,有這個必要嗎?”

“哦?”周少鵬認真地盯著小伍片刻,問,“小伍先生對野外露

宿很有經驗嘛!”

“不、不,我隻是聽人說起過。”小伍憨憨笑道,“一起還是聽周處長安排。”

“一定要值夜,我們離目的地越近,越要注意安全。再說八道嶺那邊……”周少鵬看看董無忌,又把話咽了回去,衝大頭說,“上半夜我和小趙先生,下半夜我和小伍先生。現在是八點半,請你們趕快去休息。另外,今夜大家警醒一些,即便上廁所也要兩個人一起。”

“不是,我說你到底藏著掖著什麽呀!”董無忌見他說得義正辭嚴,感到莫名其妙。

“小董少爺,尤其是你。”周少鵬一板一眼說,“你千萬不能亂跑,一定要跟我們在一起,上廁所由大家輪流陪同。”

一聽這話,大頭噗嗤笑道:“娘喲!周處長,我們小爺也不是娘們家,你這麽安排,也太蠍蠍螫螫啦。”

小伍卻道:“這時候越小心越好。小爺,這兒沒熱水,您將就些,洗洗臉睡吧,我跟趙爺他倆看著。”

這下董無忌不得不聽了。小伍很會伺候人,他在篝火旁把行李打成卷當枕頭,又在地上鋪了一層軍毯,讓董少爺舒舒服服躺了下去。他卷起袖子也不嫌麻煩,開始給董無忌按捏小腿。大頭叼著煙卷裝模作樣陪周少鵬仔細研究地圖,倆人時不時小聲嘀咕幾句。

劈劈剝剝的篝火聲、馬匹噅噅的叫聲、騾子項下叮叮當當的鈴鐺聲、呼呼而來的風聲和大山裏奇奇怪怪的各種細微聲音,交織成一首並不舒適的催眠曲,董無忌迷迷糊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