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一陣陣馬匹揚蹄的怪叫聲。起初聲音還小,不大會兒聲音越發大了,鬧得董無忌實在受不了。董無忌煩躁地翻了個身,一轉身抱住個東西嘴裏念叨:“伍哥?快去瞅瞅,那些馬怎麽啦!還叫人睡不睡了!”話音未落,懷裏這東西直往他臉上吐氣。嗯?他順著往上摸,光溜溜還帶點毛,這臉咋這麽長?鼻子這麽大?還有兩隻長耳朵!“媽呀!”他尖叫一聲,一骨碌爬起來瞅,那物事咧著大嘴露出大白牙,頭上紅球顫巍巍抖動,嘴裏哼哼嗤嗤對他直笑。
是那頭騾子,驚魂未定的董無忌氣得順手給了它一巴掌,揉揉眼,這才發覺,剛才那騾子不知怎麽了,鑽到了他懷裏用腦袋頂他,這會兒卻搖晃了腦袋,項下銅鈴叮叮當當,在當地急了似的又蹦又跳,直衝董無忌做鬼臉。“你這畜生!大半夜不叫人睡覺!大頭?伍哥!”連叫幾聲,不見有人回答,董少爺立馬想起前幾天承德陸軍醫院的異狀,登時身上起了層雞皮疙瘩,驚慌失措四處打量。
漆黑的蒼穹裏,星光點點像無數冷漠的眼睛一閃一閃地發出幽幽的光芒。蒼穹下的遠近群山隱約可見。當地的篝火燃燒得還旺,橘黃
色的光映著潺潺河水泛起一片金光。篝火旁還有展開的地圖、馬燈,看似安謐如常,可其他人呢?!不遠處四匹馬顫聲亂叫,躥高蹦跳抖成一團,仿佛想掙脫韁繩!曠野冷風吹得他清醒了很多,立時發覺安靜中隱藏著巨大的危險!
“少爺!少爺!我在這兒呢!”一聽見小伍的喊聲,董無忌亂跳的心總算放下了。小伍急匆匆滿頭大汗從遠處黑暗裏跑了出來,語氣急促地說:“壞了!趙爺和周處長不見了!”
“不見了?!”
小伍過來一把拉住他,疑惑道:“奇怪!我伺候你睡了,剛躺了一會兒,方才起來正準備值下半夜,誰知他倆不見了!”
一聽這話,董無忌差點一屁股癱倒,抓住小伍大聲問:“他們幹嘛去了?”
“不、不知道啊!”小伍苦笑道,“我怕你著急,跑到四外找了一圈,誰知一點瞧不見人影兒!對了,我剛才迷迷糊糊聽趙爺說撒尿,是不是周處長跟他一起去解手了?”
“不對不對。”董無忌慌了神,一指不遠處那些馬,驚悸地喊,“伍哥,你瞧、瞧瞧那些馬!聽老人說馬通人性,這可不像好兆頭!咱們得快找!你估摸他們去了多久了?”
“大概半個多時辰吧。”
“都、都一個鍾頭啦?!”董無忌被馬匹的怪叫聲鬧得更心神不安。倆人跑到幾匹馬那兒一看,幾匹馬掙紮著亂作一團,嘴裏直吐白沫,顯見是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可倆人放眼望去,四野蒼茫幽深,確實什麽東西都沒有。小伍使勁兒抽了幾鞭子也不管用,也一籌莫展。正這時候,那頭調皮的騾子撲簌簌抖了幾下,對著不遠處的官道哼哧了幾聲,轉身躥了過來,一下躲到了倆人的後頭,還直拿腦袋頂董無忌的後腰。
“騾子,別搗亂!你……”他剛罵了一句,身邊的小伍一把抱著他的膀子就是一震!小伍壓低聲音指著不遠處說:“小爺,你看那!”董無忌目力很好,聽話音不對,順著小伍手勢,往通向雞子山的官道上瞭望。果然,離他們一射之地,影影綽綽地像是從地裏鑽出來似的出現了一隊人馬!
“噓!”小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他悄悄靠近篝火,趴在了
地上。
“伍哥,你這是要?”
“小爺,趴下看!”小伍左手握著匕首,緊緊盯著遠處。董無忌趴下瞭望片刻,才發覺那隊人為什麽走得怪異:前後左右是幾個騎馬的人,一身戎裝盔甲佩刀挎箭,像清朝戰圖裏的武士;中間一群人蔫頭耷拉腦不情不願,趿拉著腳步;馬上的人不時地揮動鞭子,狠狠抽在下頭人身上。可煞奇怪,如此長的一溜隊伍,在靜謐的夜裏,竟然沒有一點聲音!
“伍哥,這、這是什麽?!”
“噓,小爺,您轉到這邊來。”小伍輕輕挪動他的肩頭,轉到篝火旺的一側。董無忌臉被火烤得發熱,再細看遠處,咦?那隊人平地消失似的,根本沒有!他輕輕挪到火堆遠處再看,媽呀!那隊人又出現了。這可真是怪了!董無忌拉拉小伍問:“伍、伍哥,咱這是遇上鬼了?!”
“不一定!我過去瞧瞧!我擔心趙爺和周處長在那邊。”
“別!”董無忌渾身哆嗦,“我一個人害怕!我跟你去!”
小伍深沉地點點頭說:“小爺甭怕,跟好了我!”說著話他一哈腰,拽住董無忌一溜兒順著追了下來。快到山口,天色漸漸陰了,大塊大塊的雲濃淡不一,從四麵八方團團綿綿湧了上來,山口裏的山風刮得四周黑黝黝的荒丘野地裏簌簌啦啦,好似暗夜幽歎,吹得倆人遍體冰涼。
轉了個彎,那隊人不見了,董無忌有些著急,拉著小伍的手哆嗦得厲害,忙問:“壞了,他們不見了。”
“小爺別說話,你看。”暗夜裏,小伍身子異常靈活,腳步輕盈,力氣也大,一手拉著董無忌往前跑,官道上坑坑窪窪的地麵硌得董少爺腳底板生疼。小伍竟毫不費勁,躥蹦跳躍,逢溝過檻,如履平地,把董無忌看了個呆。路邊森森樹叢丘陵匆匆而過,不知名的花香草香混合了夏天特有的氣息撲麵而來。倆人奔馳在山道上,驚得樹叢中早已安歇的飛鳥撲簌簌拍著翅膀盤旋在半空,盯著這倆不速之客。
果然,轉過蒼茫大山,借著越發慘淡的月光,那隊人還是不緊不慢在往前趕。兩側巨大的山體近在眼前,黑壓壓遮蔽了星光月華,山裏不知名的蟲獸的叫聲時斷時續,越發令人悚然不安。奇了怪了!董無忌上氣不接下氣呼呼直喘,發現無論倆人如何撒丫子追趕,那隊人
影影綽綽就在前頭,可就是追不上。
不知追了多久,小伍抹了把熱汗,放慢速度回頭說:“小爺,不對勁兒!你發現沒有,咱們快,前頭那隊人也快,咱們慢,他們走得也慢。沉住氣,慢點。”就在董無忌兩條腿灌了鉛一樣實在跑不動之際,就覺小伍猛地一個停頓,他來不及緩下來,結結實實撞在小伍厚實的後背上。小伍伸手一抱,倆人就勢歪倒在官道上,一下骨碌到道邊草叢裏。遍地石子兒硌得董無忌快吐了血,疼得他齜牙咧嘴,一口氣沒叫出來,被小伍一下捂住了嘴!
“小爺,千萬別出聲!”小伍低聲囑咐。
這裏並不是峽穀,也不知是不是過了雞子山,眼前很開闊,夜色晦暗,冷風撲麵,瑩瑩如豆的星光十分詭異,半明半暗,照得四外群山青白不定,變幻莫測。不遠處是一道綿延起伏的土嶺,從西北上來龍,高大厚實的身軀橫跨官道一側,直往東南伸展而去,星光下一片陰氣森森,猶如一隻亙古矗立的怪獸,虎視眈眈地瞪著來往人馬。說來也怪,嶺上並不像兩側山體古樹虯枝枯藤茂密,而是散發著一層紫褐色幽光。官道並沒有穿嶺而過,一條大道被密密層層樹藤泥土覆蓋,另一條則順山嶺盤旋成曲曲折折的山路,猶如一條條“之”字小道,幽暗荒蕪,也不知是不是通向前路。
此刻,離他們隻有百十步遠的那隊人馬,並沒走被植物遮蓋的大道,而是順著“之”字小道上了山嶺,悄無聲息地停住了。嗯?董無忌氣喘籲籲地細瞧,馬上四個人惡狠狠地揮舞鞭子,仿佛在嗬斥被牛羊一樣趕到嶺上的一群人。這群人被分散開來,一群被帶到了正東,一群被帶到了正南,還有兩撥人,走到了正北、正西。因嶺上崎嶇坎坷,不少被押解的人驚恐萬分,眼瞧著哧溜溜掉下了山嶺。
那四個押解的毫不在意,指揮眾人在山嶺上忙活著什麽,看見不聽話或者幹活慢的,揮手就是一鞭子,看得人心驚膽戰。星光越發慘淡,麵前山嶺中慢慢湧出了一層層淡紫色薄霧,氤氤氳氳,半遮半掩,半明半暗,顯得那邊場景格外離奇。
“伍哥,他們在幹什麽?”草叢裏,董無忌露著半張髒兮兮的臉問。
小伍似乎一點也不怕,皺眉看了半晌,隨口說:“挖坑。”
“額……挖、挖坑?!”董無忌眼皮一跳,狠狠抓住小伍咧嘴帶了哭腔,“這、這地界挖坑幹啥!”小伍沒言語,緊緊握住他的手揚
了揚頭,倆人再看就覺一股涼氣從腳趾頭直竄到腦瓜頂!原來那些人確實挖了一些坑,挖好了卻一個個跪在了坑前麵,馬上的人也不說話,伸手抽出雪亮的長刀,對準跪下人的腦瓜子,揮刀猛劈!
“我的娘喲!”哆嗦成一團的董無忌嚇得魂飛魄散,抱住小伍就不撒手,一腦袋拱進地裏。小伍頭也不回,像看戲一樣喃喃自語:“那些站在一旁的怎麽不動呢?小爺別怕,你看,被殺的掉進坑裏了,剩下那些把先死的埋了,又開始挖坑。”
“伍哥、哥,你別說了。咱們快跑吧!這是遇上什麽東西啊!”董無忌心裏怕得厲害,又忍不住好奇,露出倆眼,看著不遠處一幕幕慘劇。那些被殺的人被另一撥看似癡呆冷漠麻木的人彎腰鏟土埋了,剩下的人又開始挖坑……
一袋煙工夫,最後就剩下了四個埋屍人,他們仿佛實在受不了這種殘酷場麵,跪在四個騎馬人麵前磕頭如搗蒜,隔著這麽遠似乎都能感到他們的絕望與無助。然而馬上的人連看都不看,手起刀落……他們提溜著被砍下的人頭,按東南西北分別掛在了四個橡樹又像木杆子的東西上,便欣然提馬下了嶺,衝著董無忌和小伍對麵而來。“趴下!”小伍沉悶果斷地喊了一嗓子。董無忌把腦袋拚命往土裏鑽,大氣都不敢喘。小伍匍匐在地,緊張地盯住騎馬的四個人。似乎一陣風,四個人轉眼就到了近前,薄霧飄**,眨眨眼,片刻不見了蹤影。
小伍見董無忌這副模樣,想了想一把將他背上,撒開腿朝嶺上而去。搖搖晃晃中,董無忌更蒙了:小伍平日就是在鋪子裏點頭哈腰伺候自己一家人和客人們的大夥計,沒看出來,他著實有膽量和身手呢!
這嶺果然奇怪:表麵泛著紫褐色幽光不說,走上來雖說崎嶇,可並不難行,每到拐彎的地方,好像總會出現一根孤零零的小木杆,越往上,木杆越高,像京城裏電線杆子似的,上手一摸,不知是什麽木頭,竟滑不溜手堅如鋼鐵,敲敲還帶點響動!更奇特的是,嶺上寸草不生,丁點草葉樹葉都沒有,方才山裏的夏蟲鳴叫,在這兒竟是丁點不聞。董無忌提鼻子一聞,空氣中帶了些說不清的味兒,鹹澀腥臭。他們越往上越覺得冷森森,一層層薄霧湧了出來,耳輪中全是嗖嗖的風聲,整座山嶺卻如一座巨大的死亡墳墓,陰鬱而恐怖。
到了剛才騎馬人殺人埋屍的地界,小伍指著地上說:“就是這兒!小爺,抓好了我,千萬別亂跑!”
“得嘞!伍哥,快看看,到底殺的是什麽人?”
可煞奇怪,倆人在附近找了半晌,地上別說埋屍的坑,連點血跡都沒有!
“不對啊。”小伍蹲下,用匕首四處劃拉,發覺地上全是舊土,好像還被人為夯實過,根本沒有翻新出的泥。血跡呢?他趴在地上獵犬似的又聞又摸,好半天臉上都見了熱汗,還是一無所得。
“伍哥,難道是我們的幻覺?”
“幻覺?”小伍看著他問,“幻覺是不是幻象?”“有那麽一說,也就是咱們的眼睛看到的並沒有實體,而是被某種環境刺激發生的場景。或許,這是在數百年前發生過的場景,在某種特定環境中再次出現,周而複始。”董無忌苦笑,“這還是聽燕大理工科同學說的,具體我也不懂。”
小伍點點頭:“那麽很久之前,這通衢大道為啥變成殺人場呢?”董無忌猛一抬頭:“我想起來了,騎馬人是按照東南西北方位殺人埋屍的,咱們也按方位找找!”倆人轉到正北,果然找到了一根高高的木杆子,可殘月薄霧,實在瞧不見上頭有什麽。董無忌靈機一動,一把抱住碗口粗的木杆說:“伍哥,咱們搖一搖試試!我就不信什麽也找不到!”“別搖晃!”小伍大驚,想阻止可已經晚了,就見董無忌上下左右開始搖晃起來。這木杆子也不知被插入地下多深,紋絲沒動,董無忌怏怏不樂說了一句:“哎,我把吃奶的勁兒都用出來了,這杆子怎麽不動彈……”
正說著,隻聽木杆子頂上說不清是什麽聲音,一串串傳了下來,董無忌剛一抬頭,黑漆漆半空中“劈裏啪啦”糖葫蘆似的掉下來一串串東西。小伍一個箭步拽住董無忌往後拉扯,還是晚了,傻兮兮張著大嘴往上瞅的董無忌被劈裏啪啦掉下來的東西砸了個暈頭轉向,歪倒在小伍懷裏。煙塵四起暴土揚塵,熏得他直惡心。他又揉眼又胡嚕半晌,嘴裏呸呸直吐口水,說:“姥姥的!什麽玩意兒!伍哥,伍哥?”小伍不言語。等董無忌睜眼瞧,正好掉落在地的東西摔得四散開來。他小心翼翼地抓過一個,拿到眼前看,不看還好,等看清了頓時“媽呀!”慘叫一聲,把手裏的玩意兒扔皮球一樣丟出去。那東西落了地。倆人目瞪口呆,麵麵相覷。慘淡星光下,薄霧被風吹開一層,眼前是一地黑漆漆的骷髏頭!
那些骷髏頭在幽藍的星光下泛著黑黝黝的光,早已風幹脆裂,兩隻眼窩黑洞洞猶如深淵,恍惚間擠眉弄眼瞅著被嚇傻的兩個不速之客。透過薄霧望去,倆人這才發覺其他三根木杆子上,風燈一樣殘存著嬰兒胳膊粗的吊繩,一串串糖葫蘆似的,吊的全是整整齊齊的人腦袋,在暗夜裏隨風擺動,密密麻麻不可計數……
“不好,快走!”小伍大喊一聲,背起嚇呆了的董無忌往嶺下就跑,越跑越快。倆人來到“之”字小道那一撇,眼看要下嶺了,對麵陡然嘩啦啦吹來一股陰風,薄霧從四麵八方團團湧了過來。在前頭的小伍抬頭一看,頓時臉色大變,原來嶺下頭薄霧裏影影綽綽出現了一大隊人馬,像剛才一樣,悄無聲息,前後左右騎馬的甲士,押著一大群蓬頭垢麵看不清臉麵的人上了嶺,正衝倆人過來了!
暗夜裏,那群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丁點聲音沒有,就那麽黑壓壓一片上了這道死氣沉沉的山嶺,馬上的人似乎在訓斥和謾罵,而走路的人一步步沿著崎嶇的路,踏上了死亡。隻遠看這副鬼氣森森的景象,膽大的都得嚇尿了,何況身臨其境。董無忌一個撐不住癱在地上,抖如篩糠,冷汗如雨。小伍手疾眼快,一把扯住他往路邊躲避,可山嶺上道路崎嶇狹窄,哪裏躲得開?!
“小爺?小爺!你可沉住氣,不,憋住氣,趴在地上,千萬別出聲!”小伍也有點慌神,周、趙那兩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罷了,如今形勢危急萬端,眼前這位少爺再有點三長兩短,他可也別活著嘍!董無忌早已嚇得神誌不清,一腦袋摁在地上跟穿山甲似的,兩手抱頭不住抖腦袋,也不知聽見沒有。眨眼間,那隊人馬上了嶺,人群緩緩走了上來。小伍趕忙縮緊了身子,抱著董少爺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喘。
倆人耳邊仿佛有細微的腳步聲,但仔細傾聽,卻又什麽都沒有,到處是夾在風聲裏的若有若無的呻吟聲,吹響四方。董無忌縮成一團,渾身冷汗浸透了衣衫,又濕又涼,一陣陣起栗,就是不敢抬頭。幸好他知道自己背上那隻溫暖的大手是小伍的,給他突突亂跳到嗓子眼的心帶來些許勇氣。可老這麽趴著不是事兒啊,問也不敢問,半晌,他實在忍不住了,慢慢抬起了頭。
咦?貼著地麵看卻是空****的!莫非是小伍說的幻覺?可視線再抬起一寸,沒等他眨眼,小伍一隻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他的眼前是一雙雙瘦骨嶙峋的腳:有的穿著破爛草鞋,露著血淋淋的腳趾,絕大
多數根本沒有鞋子,光腳露著森森白骨踏在山嶺……不,踏在離地三寸的空氣上!
董無忌眼淚鼻涕流了一大片,眼珠子快瞪出眼眶了!他發現,這群“人”直愣愣停住了,停在了他和小伍趴著的地方,正在拐彎處,前後左右全是密密麻麻的踩在空氣上的腳……
“嗚……嗚……”董無忌憋得難受,衝一旁的小伍擠眉弄眼,實在受不了這種心理和眼前恐怖的震撼。小伍怕他一嗓子嚎出來,哪敢鬆手。說來也怪,這群人停了半天,並沒有繼續上嶺。正遲疑呢,隊伍後頭忽然躥上一匹高頭大馬,馬上的甲士人高馬大,四周散發陣陣陰慘腥氣,提著佩刀,弓箭插在弓壺裏,正一點點順著“人群”往前走。“嗚?!”董無忌瞪圓了兩眼指著騎馬甲士示意小伍。果然,那馬蹄子不管怎麽踏動都沒聲兒,原來也是踏在離地三寸的虛空上!
“小爺,他、他在數數呢。”小伍貼在他耳邊說。這一句好似晴天霹靂,震得董少爺褲襠一鬆,差點尿了!
“數數?”董無忌帥氣漂亮的臉扭曲成一團,五官挪移側眼看,媽呀!馬上的甲士果真順著“人群”,用刀挨個數著人數!
“玉皇大帝、如來佛祖、觀音菩薩、耶穌基督、天爺祖奶奶救命哇!若是保得住我的小命,等回北平給你們燒香朝拜!!我還沒娶媳婦兒呢!可不能死在這兒啊!求求各位尊神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千萬別叫那家夥看見我倆!”此刻眼瞅那甲士離他倆越來越近,陰風濃重,董無忌比醫院那次還虔誠,肚子裏把漫天神佛求了個遍,就差當地磕頭嘍。
“啪”,正滿肚子求佛的董少爺就覺得腦袋頂上被輕輕拍了一下,他哪裏敢抬頭看,一個勁兒往泥土裏鑽。“啪”又是輕輕一下,他渾身一顫,隻是不理。等腦袋瓜第三次被敲,他肚子裏一冷,就覺龍虎不合,腸子動了幾下,“噗”,放了個又臭又響的屁!
“壞嘍!”剛一警醒,一股腥風呼啦啦由地而起打著旋兒圍住了當地,董無忌從土裏露出一隻眼偷瞧:眼前是雙牛皮戰靴,銅活兒鋥亮,一點點往上,滿布銅釘的藍色戰裙……鍍金虎頭大帶……弓壺……寶藍鑲紅邊甲胄……寶藍戰盔……頭呢?
“媽呀!!救命啊!!”眼前身高馬大一身戎裝的甲士藍色頭盔裏黑黝黝空****的,竟然沒有臉!一把雪亮的長刀帶著凜冽肅殺猶如電光瞬間劈了下來,早已忍不住神魂飛**的董少爺終於憋不住一嗓子
喊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小伍眼疾手快一縱身跳起來,一腳踢飛了長刀,拉起董無忌沒命地往嶺下跑,也顧不得麵前這群蓬頭垢麵的“人”到底是什麽東西嘍。說來也怪,麵前這群“人”被倆人身影一撞過去竟然毫無阻力,化作了半片霧氣飄**開來,隨即又複原如初。倆人前頭跑,後頭無聲無息地竟射來幾支雕翎羽箭,嚇得董無忌鬼哭狼嚎嗚哇亂叫,嘴裏白沫直湧。等跑下來山嶺,小伍回頭一瞅,大叫不好,幾匹馬上的甲士縱馬追了上來!
“小爺,小爺快來,我背你!”一把背起董無忌,小伍俯下身順著大道邁步猛躥。董無忌放聲嚎哭,大叫:“快、快跑啊!伍哥,追上來啦!這是什麽鬼玩意兒啊!怎麽連活人也不放過呐!這是發喪連送殯的一勺燴啊!媽呀!追、追上了,快快!”饒是小伍腿腳利索,連躥帶跑,可哪裏禁得住董無忌大半夜這麽叫喊,幾匹馬眨眼到了後頭,小伍腿腳一軟,一下連背上的人摔了出去。董無忌被摔得七葷八素頭暈目眩,“哇”一聲吐了一地。小伍一個箭步過來護住他,幾匹馬圍了上來,情急之下,小伍猛地想起什麽,大喊:“小爺,快拿素光刀來!”
“啊?啊!”抹了一把臭烘烘的汙穢,董無忌手忙腳亂從懷裏拽出寶刀扔給小伍,就見四五個沒臉甲士團團圍過來。小伍抽出短刀,刀光熠熠如冰似水,他大口喘息了幾下,掃視了周圍一眼,沉住氣突然做了個奇怪的動作:一把捏住刀尖,對準最右麵的甲士抖手射了出去!
凜冽寒光如星似月在空中劃出一道非常漂亮的弧線,素光刀打著旋兒回旋飛舞,正中最右麵甲士的脖頸子,嗖然而過,無聲無息竟是一片虛空!圓弧劃過第一人,似雪刀鋒順勢劃中第二、第三、第四個甲士!眨眼打著旋劈開薄霧,素光刀寒光熠熠飛回了小伍手裏。
“回、回旋刀?!”董無忌大驚失色,連怕也忘了。他跟著大頭見識過不少四九城打把勢賣藝、練武收徒的武師,略略懂點,這種功夫別說一般人,就是練武多年的老師傅也不一定用得好。不料貌不驚人的小伍在萬分危急之刻,竟能使出如此刀法。
素光刀在深夜裏光芒閃爍,詭異莫名,小伍大口喘者氣,邊慢慢往後退,邊掩護著董無忌。空氣仿佛停滯了,四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甲士還是保持著舉刀要劈砍的姿態,仿佛中了“定身法”一樣被死死
釘在了馬上,**駿馬也不再揚蹄跳躍,呆若木雞。“呼呼……”董無忌顫抖著被小伍拉起來,倆人慢慢地往後退。直到退出去三丈遠近,董無忌才長舒口氣,眼睛不敢錯開悄聲問:“伍哥,好身手!什麽時候練的?從來沒見你用過啊。你還給我藏著掖著?”
“噓!”小伍十二萬分緊張地擺擺手,隨口說,“小時候家裏放羊,漫山遍野散養的,怕羊丟了就用石頭砸羊頭圈羊,其實算不上什麽功夫。小爺,你看!”不遠處被素光刀刺中的甲士,片刻間頭盔掉落在地,細瞧脖腔子裏果然沒腦袋!一陣陣“劈裏啪啦”的脆響傳來,刹那間從他們甲胄內冒出一股股腥臭而濃鬱的黑紫色煙霧。那煙霧絲絲縷縷氤氳不斷,這些甲士連著弓箭弓壺長刀戰靴,像一幅幅年代久遠的工筆人物畫突然被扔到大火中,焦黑、酥爛、卷動、震顫,朔風吹來,自上而下片片化為飛灰,隨風而逝。
幾匹馬消失之際,暗夜山中仿佛回**起幾聲悲咽的嘶鳴,聽得倆人毛骨悚然。“真、真夠玄的!”董無忌此刻才覺得身上臭烘烘黏濕冰涼,嘴裏也黏糊糊難受,看看手裏這把才二尺長短的寶刀,禁不住想起爺爺和父親的身影和他們關切的目光,忍不住淒然落淚,鄭重地將刀藏進懷裏。
“哎,幸虧有這麽柄寶刀。小爺!咱們命不該絕!不然可麻煩了。快,咱們往回走。”小伍扶著悲喜不定渾身癱軟的董少爺回身走了幾步,倆人猛然就聽見身後山嶺上起了一陣巨大的旋風聲!驚魂未定的倆人趕緊趴在草叢裏觀瞧,隻聽風聲愈急,隱隱夾著淒厲的哭嚎絕望死亡之聲,嶺上陡然暴起一股藍幽幽陰沉沉的綠光,那堆木偶一樣非人非鬼的“東西”,眨眼間隨風而化,變成了一簇簇幽暗的光斑,紅的、綠的、紫的、青的、白的,密密麻麻不計其數,活像一隻隻怪獸的眼眸,刹那四散飛濺,順著越來越大的朔風鋪天蓋地擁了過來!
“鬼火?”董無忌尖叫一聲。巨大的山嶺猶如一頭遠古的怪物也活了過來,身上飛濺出不計其數的光斑。大地轟隆隆一陣陣搖動,嶺下好似有無數蛆蟲冉冉蠕動,要破土而出!一片片“鬼火”拚命從山嶺中往外躥躍,半空中紛飛亂舞的“鬼火”也像在召喚同類,隨著洶湧肆虐怒號的暴風,“鬼火”霎時匯集成幾道密集的光暈。
大片烏雲似汙穢可怖的裹屍布一樣流轉飄移,遮蓋了整個天穹,隻剩下蒼穹上寒月殘星瑟瑟發抖,讓人避之不及。四外雜樹草木在刺
骨陰風裏使勁搖曳身姿,暗夜裏仿佛無數魔怪鬼魅在歡歌。層層疊疊的“鬼火”翻江倒海般攪得半天飛沙走石,聲響響徹寰宇,無數道陰風光暈擰成巨大的陰霾,長了眼似的帶著鬼哭狼嚎之聲,以排山倒海之勢橫掃過來!
“小爺快跑啊!”小伍嚇呆片刻反應過來,厲聲大喊,背上董無忌就跑。後頭陣陣山崩海嘯般的陣勢哪裏是這倆人能頂得住的?剛跑到雞子山南麓,背後血腥陰風就追到了屁股後頭。董少爺咧嘴大哭:“這回可完蛋嘍!”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前頭忽地響起“叮叮當當”一陣鈴鐺聲。
“嗯?”小伍也納悶,就見不遠處悠悠然跑過來一個黑影,**青大騾子!那騾子搖頭晃腦,閑庭信步似的在大道上遛彎兒呢。這下可把小伍高興壞了,幾個箭步躥過來牽過韁繩,把董無忌攔腰搭在上頭,自己飛身跳了上去,一拽韁繩,伸手在騾子屁股上狠狠揍了幾拳。騾子鼻孔裏恨恨地哼了兩聲,對著大道撒開四蹄一路跑開嘍。
後頭巨響緊一陣滿一陣,上至山巒下至道路被洶湧而來、橫衝直撞的颶風吹得東倒西歪震顫不已。那騾子不含糊,一路衝出了雞子山大道,順著伊遜河好不容易到了剛才紮營之地。騾子哼哧了幾下,一撅屁股把魂飛魄散的倆人摔在了地上。
董無忌沒頭沒腦被小伍摁在地下。那股颶風呼啦啦衝出雞子山,剛出北麓,風勢頓減,半空裏星星點點的“鬼火”驟然沒了憑借,漸漸黯淡無光,隨即在山口處絲絲縷縷化為奇形怪狀的黑色飛煙,冉冉消逝,細聽還有無數冤屈哭嚎痛罵之聲,也隨之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