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地麵上不斷出現的斑駁水窪和小團湖星星點點,反射蒼穹上的星光月華,四外曠野安謐,空氣濕潤而涼爽,方才那滾滾的烏雲,仿佛回了洞府,一絲不見,如碧色琉璃的九霄澄清透明。這個時節如果身在京城,那街市上早已出了五顏六色的瓜果梨桃,來一壺茵陳露,配一碟冰鎮雪藕,坐在四處花香的小院石桌旁靜聽蟲鳴,仰觀蒼穹,真是一種不錯的夏秋享受。
可惜此時幾人都沒心情欣賞美景,少了董無忌的說笑打趣兒,整個隊伍陷入了無聲世界。大頭懊惱,小伍沉默不語,董無忌半合著眼,軟塌塌靠在周少鵬懷裏,隻有那頭**青大騾子發出點哼哼唧唧不滿的聲音。
周少鵬不敢大意,左手舉著羅盤十分小心,生怕中心大針偏離方位,右手攬住董無忌腰身,他不時看看懷裏精疲力竭、緊鎖眉頭、嘴角緊抿、仿佛承載了萬斤重擔和說不出委屈的董少爺。呼吸間,有股少年人身上特有的幹淨清爽氣息,那是朝露、大海和陽光混合起來的暖洋洋淡淡香草氣味兒,曾幾何時,周少鵬記得自己身上也有過。
他突然警惕地搖晃了一下腦袋,覺得自己走神兒了,不該想這些,
看看董少爺軟塌塌的蓬鬆頭發,他忍不住伸手輕輕按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按揉。
“到哪兒了?”董無忌晃晃腦袋半閉眼問。
“還在路上,你感覺好些了嗎?”
“用腦過度,嗬嗬,學到用時方恨少,我要是大考時用這麽大勁兒,還能好幾門掛科?哈哈。”董無忌微笑哼了一句,隻聽大頭大喊:“小爺!周處長,你們看,往那兒看!!”
“什麽?!”幾人立即來了精神。
大頭滿臉大汗,激動不已:“那邊小丘上,有、有塊石碑!在那兒呢!右邊!”幾人仰頭遠望,果然不遠處影影幢幢的小山丘上,一塊巨碑聳立。
“快!”董無忌大喜叫道,“趕過去!”
夜空晴朗,墨琉璃似的澄光盈盈。大頭引路,幾人騎馬牽騾順著伊遜河西岸走了大概不到一裏地,忽見兩旁山嶺陡起,高大雄偉臥龍伏虎般綿延起伏向前,河由西邊入穀,兩旁山崖高峻聳翠,直插雲霄,氣勢磅礴,漫山綠樹老根盤結似虯,遠處重巒疊嶂層層。董無忌盯住紫金羅盤,羅盤磁針在水晶心裏靜靜停住,則直直指定了西北乾位,卻一直不歸中線。按八法來說,這還是個“側針”預兆,說明前頭確有“神壇古廟”。
天上月華揮灑,幾人下馬小跑上山丘,手電筒光鋥亮,直到能看清四周。董無忌腦袋“嗡”的一聲,被小伍架著衝到前頭定睛細看,真是一塊巨大的石碑!眾人蒙了,隻有董無忌哆嗦得厲害,麵前石碑高足有一丈多,乃是四角攢尖碑頂,上頭細雕著雲龍江水,下頭是闊大的方形須彌座,中間碑文曆經風霜,漫漶不清,仿佛滿漢兩種文字,碑額上篆著“禦製”兩個大字。董無忌湊過去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起頭處是:禦製木蘭記,落款處乃是:嘉慶十二年。他退後兩步,嘴裏念念叨叨,再看羅盤,果然還是巋然不動,便順手指著西北說:“快!從這兒往西,再加把勁兒!”
眾人下了山嶺順著土路繼續往前。周少鵬問:“小董少爺,看出什麽了?”
董無忌興衝衝地說:“這是嘉慶皇帝專門寫的圍場源流來曆和清代皇帝來這兒的原因!這處崖口,就是直入伊遜哈巴齊圍場的大門呢!
再往前那不是!”他一指右側的山嶺頂端驚喜道:“看見了麽!”
眾人遙遙遠望,山巔上一座黑黝黝的石碑,比這一座還大還高,仿佛還有碑亭。董無忌回頭說:“周處長,看見了沒!那一座應該是嘉慶皇帝禦製碑文裏提到的乾隆爺禦製詩碑!可惜太高了,咱上不去,轉過去就是廟宮嘍!萬幸萬幸!記著點吧,甭看這石碑風化老舊,可關鍵時候能‘說話’呢!”
轉過乾隆禦製詩碑山嶺,又往前走了幾裏路,眾人的耐心都快磨沒了。小伍眯眼對著不遠處叫道:“那兒,小爺快看!”果不其然,四處林野繁茂,不遠處重山疊嶂,怪石嶙峋,眼前不到二裏地處,一條早已漫漶不清的青石大道起伏不定,被歲月風雨消磨得隻剩痕跡,野草野花瘋狂濃密,遮蓋了大半,仔細看還是能瞧出當年繁華平整的景象。再往前,一座黑黝黝山嶺下平坦之地閃出一片黑壓壓幽暗陰森的殘垣斷壁,腐爛成泥的梁柱、碎裂迸歪的青磚瓦礫,連同昔日的輝煌與神秘都被沉沉的曆史年輪和周圍瘋長的參天古樹、枯藤濕枝嚴嚴實實封閉在了這處杳無人跡的隱秘之地。
起風了。
幾人不敢再騎馬,紛紛跳了下來。越往前,地下的泥土越濕,亂草纏枝,蕭索陰冷。走到近前,董無忌激動地看看左右,心裏突突亂跳,對著羅盤瞧,隻見上頭磁針果然還是“側針”。“廟裏的宮殿,宮殿裏的廟宇!”他邊念叨邊狂喜不已,把紫金羅盤順手揣進兜裏。
高大的宮門早已坍塌,四周全是斷壁殘垣,巨大的磚牆也顯出一道道碎裂長痕,若明若暗中,猶如一張張饕餮巨口,麵對著來人。周少鵬小心翼翼地擰亮略顯昏黃的手電筒。在門外殘磚斷瓦間,有兩塊迸裂的漢白玉石樁,一塊一人高的長條漢白玉石碑斷成兩截,倒在野草枝蔓裏。
“這、這是上下馬石!”董無忌幾步跑了過來,喊,“快!手電筒!”亮光閃過,他哆嗦著手指點倒下的石碑大叫,“這是下馬碑!”周少鵬幾人圍過來,果見地下石碑上有幾個顏體大字:文武官員人等至此下馬。
“廟宮!老天!這就是廟宮!”董無忌抹了把又黏又濕的熱汗,似悲似喜念叨了幾句,忽然轉身抱住同樣欣喜的周少鵬大喊,“咱們找到了!找到了!”
四人站在廟宮門口,麵對古老殘破又幽暗神秘之地,個個興奮中帶著欣喜與莫名其妙的驚懼和擔憂,一路上艱難險阻坎坷傷痛,終於到了目的地,卻望著人跡罕至詭異莫名的廢墟,有些望而卻步。
周少鵬一直很清醒,方才就對附近地形成竹在胸,這裏看似荒涼,卻背靠如太師椅的高山,麵對寬闊平原,左右都有群山環繞,猶如椅子兩側把手,伊遜河在不遠處彎曲,霖霖水汽撲麵而來,地下好像還有當年淺顯的河道回環而來。他不懂什麽堪輿風水,但按董無忌的一瓶不滿半瓶晃**的“說法”,這處地勢還真不凡,就連自己站在坍塌無存的大門口,立時能感到磅礴大氣的雄偉與四野高峻疊嶂的群山融為一體,讓人越發覺得天高地闊巍峨壯麗,個人顯得弱小與無助。或許,這就是古建築給人帶來的另一種震撼作用。怪不得當年第一次考察團費教授留下的影像裏,他如此驚詫失常與慌亂無措。
董無忌正踮腳瞅著山門上殘損的青石匾看,徐徐讀道:“敕、建、敦仁、鎮遠神、祠。沒錯!就是這兒!”
“咱們進還是不進?”大頭拍著董無忌的肩頭問道。周少鵬看看表,淩晨一點半,正是夜半最黑暗時刻,便冷著臉搓了搓手,目光一個個掃視過其他仨人,毫無表情地說:“我們的任務可以說到此完成了一半,小董少爺,我得向你致謝!沒有你,我承認,我確實不可能在這麽快時間裏找到這裏。”
見他臉色又恢複成了當日在京城的模樣,又說了這麽頓開場白,仨人都是一愣。周少鵬緩緩說:“我想立即展開調查,可這裏麵的情況應該非常危險,為了你的安全,你還是跟小伍先生到遠處等我。大頭先生,你……”
大頭摸了摸下巴,笑道:“來都來了,我還真想瞅瞅那金晃晃的神像到底是啥寶貝!小爺,你和小伍在這兒等著?”
“狗屁!”董無忌急眼了,張嘴就罵,“好容易到這兒你倆想把我撇下?!好,過河拆橋卸磨殺驢這是!周少鵬你可真成!”董無忌剛罵了一通,就聽身後“嗬嗬”叫喚,那**青大騾子仿佛聽懂了似的,直拿腦袋拱他腰。董無忌氣得一腳踢過去:“去你大爺的!”那騾子哼哼兩聲,委屈地跑到一邊溜達去了。
周少鵬麵色不改。小伍忙勸:“小爺,不是那麽回事!周處長也是為了你好,一是你的安全重要,再一個……”小伍咂咂嘴,沒說出聲。
“小伍先生聽懂了我的話。”周少鵬一字一句冷臉說,“還有一個原因,你沒有野外生存經驗,一旦遇到危險,很可能會成為大家的累贅,你的怯懦和軟弱,會讓大家為你分心,從而造成不必要的損失。這下你聽明白了嗎?”
“你……周少鵬你個孫子!!”被如刀似劍一針見血說中心事的董少爺,氣得差點一口血噴出來,跳腳大罵。董無忌正嚷嚷呢,忽見宮牆外不遠那頭大騾子“嗬嗬”跑了過來,故意報仇似的對著他肚子一頭撞了過來!
“哎喲!”董無忌被撞了個仰麵朝天七葷八素,疼得五髒扭成一團,臉都變了色。他被驚慌的小伍扶起來捂著肚子,如被火上澆油,抄起根樹枝對著大騾子沒頭沒腦狠狠抽起來:“我叫你個孫子瞧不起小爺!我叫你頑固!我叫你軸!我叫你不服!我叫你狗眼看人低!”董無忌打得那騾子圍著他直轉圈,頭上大紅花撲棱棱作響,項下銅鈴“叮叮當當”亂響。
小伍見他瘋了似的又罵又打,心疼不已。看看不是事兒,便一把奪過他手裏樹枝抓著他肩膀皺眉喊:“小爺!醒醒神!您這是幹什麽!忘了那夜在雞子山了?這騾子是不是看見啥要說?”
“說?說什麽?”董無忌氣呼呼罵道,“連它也來欺負我!還有什麽可……”他激靈靈一轉念,猛然醒過味兒,想起那夜雞子山外騾子的異樣,大驚道,“對啊,伍哥,趕緊跟它去瞧瞧,這騾子可真有點意思呢!”
片刻,就聽跟著大騾子跑到宮牆外不遠處的小伍驚叫道:“小爺,周處長,趙爺!快過來啊!這裏有死人!”
幾人跑了過去,也就不到五十米,入目便令人驚駭欲絕,大概百十米範圍內,全是濕漉漉水窪、藤蘿枝蔓和野草,有的地方焦黑,大部分野草藤蘿密布,屍體幾乎沒有一具完整的……
董無忌嚇得渾身哆嗦,其實心裏早怕得要命,可為了撐麵子,他故意撿了根小樹枝,裝模作樣憋了氣在那兒像挑虱子一樣在屍堆裏左捅一下,右捅一下。小伍沉著臉不言語。周少鵬被他這副假模假式模樣氣得隻想笑,可看見這麽一堆零散駭人的屍體,那笑立馬被壓了下去。
“小董少爺?你在幹什麽呢!”周少鵬走過來一把拉住正偷著換氣的董少爺。誰料剛一回頭,董無忌便“哇”的一聲,還真沒浪費,
一嘴臭烘烘的胃液全噴在了一向幹淨利索、特別注重儀表的周少鵬胸前。董無忌臉色登時漲紅,一麵幹嘔一麵說:“周、周處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是讓你瞅瞅,咱也不是孬種,哇!”話未說完,董無忌又一口噴了出來。周少鵬哭笑不得一把給了他個拐脖,實在顧不得胸前被吐的汙穢,大聲吩咐:“小伍先生,請把他帶到那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望著麵前慘狀似乎若有所思的小伍點點頭,架著董無忌躲到了一邊。周少鵬這才警惕地倒退幾步,目測了一下廟宮到這的距離,蹲身下來,叫大頭把自己的皮包遞過來,開始擺弄起他的專業工具:橡膠手套、尺子、大鉗子、小鉗子、小刀,還有幾小瓶看不出什麽玩意兒的藥水。
董無忌吐了半天,緩過氣張望叫喊:“周處長,剛才對不住,吐了你一身,要、要不我給你擦擦吧!”
“擦什麽呀!小爺,您可現了!這兒哪有紙?”大頭趕緊扔了根煙過來,捂著鼻子說,“媽呀,這味兒怎麽跟六國飯店臭鮑魚和臭大糞混起來似的,不是我見得多,也得噴嘍!”
周少鵬一直不理他,對著一堆屍體端詳了半天,順手抄起一根人的大腿骨開始擺弄。董無忌忙問:“這、這是幹嘛?!”
“噓,周處長這是驗屍呢,小爺。”小伍目光炯炯,小聲說,“跟咱們這兒老年間仵作驗屍差不離兒。”
董少爺一臉厭惡,惡心不已,抽了幾口煙,捂著嘴說:“得!這下子終於用上他的專業嘍。不過伍哥,你看出來沒有,這裏的死人瞅著那麽怪!”
“小爺說得不錯。”小伍點點頭緩緩掃視一圈思索道,“看樣子他們有點像被雷劈死的。”“啊?!”大頭大驚失色,跟董無忌麵麵相覷。此時陰風大起,在遼闊的曠野上肆虐怒號,剛才還淡然的月光倏然躲進了滾滾而來的雲層,地上星星點點的水窪斑斕映照變幻莫測,仿佛一隻隻惡毒的眼珠在晃來晃去。董無忌望著麵前橫七豎八的腐爛屍體焦黑扭曲而猙獰可怖,更覺毛骨悚然。離幾人最近的那具屍體扭曲成麻花一樣,半個身子不協調地縮成焦黑一團,爛乎乎的四肢跟雞爪子差不多大。由於水泡時間久,上頭皮肉吹氣似的藍綠相間,黑洞洞的眼窩裏透出藍灰色的死光,殘缺不全的嘴巴隻剩下半個,齜牙咧
嘴。小伍臉色有點蒼白,不經意地緊盯著托著下巴麵無表情、正一塊塊拚湊屍塊的周少鵬。大頭咽了口唾沫顫聲說:“媽呀,天、天雷?!跟咱們聽老關頭的一樣啊。”
大頭哆裏哆嗦劃火柴,剛要點嘴上的煙卷,寂靜的夜裏響起了一陣細微的啪嗒聲,又細又輕,就在幾人周圍。董無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趕緊拉住小伍,正忙碌的周少鵬急速拔出槍警惕地望著四周。片刻,就見大頭被什麽吸引住了呆立不動,董無忌剛要叫他,誰知大頭一轉臉滿是驚怖,大嘴一咧煙卷也掉了,五官扭曲,撲通一屁股癱在地下,指著麵前發不出聲。幾人小心翼翼過去一瞅,董無忌“啊”的一聲喊了出來。那具離他們最近的屍身骷髏半個黑漆漆大嘴巴,殘缺不全的上下牙床竟然“啪嗒、啪嗒”動了起來,“嗖嗖”吐著又長又細、鮮紅的舌頭,好像要說話……
“別動!”周少鵬斷喝一聲,並不理會變了顏色的大家,拿著鋥亮的長柄鉗子悄悄靠近。他手疾眼快,銀光一閃便夾住了牙床,順手一提。“嗯?”周少鵬不滿地晃晃頭,示意幾人觀瞧:骷髏嘴裏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綠豆眼兒,慢慢伸出了身子,拳頭般大小,五顏六色鮮豔無比。這東西蹲在那兒莫名其妙看著眾人,腮幫子一鼓“呱呱、呱呱”叫了幾聲,翻了個大白眼兒,似乎很厭惡眾人打擾了它的美夢。
原來是隻癩蛤蟆。大頭一屁股爬起來臭罵道:“你個臭玩意兒差點嚇壞了爺,滾你的!”他一腳踢出去,卻被周少鵬攔住了。
“小趙先生,別衝動。這是案發現場的物證。”周少鵬說完又回頭問如釋重負的董無忌,“小董少爺,怎麽樣?這世上並沒有那麽多魔鬼巫術。你瞧,就是一隻蟾蜍鑽進了人頭骨,事實就是如此簡單,所以有些時候不要把什麽事都用‘迷信’解釋。”
“嗨!你在這兒等著我呢!”董無忌見他略微得意的樣兒,又笑又氣,可沒話反駁。他摸了摸胸口,放了心,趕緊囑咐大頭、小伍幫著周少鵬擺弄那些屍體,自己躲在邊上一麵抽煙遮臭味,一麵扯閑篇插話。不大會兒,零碎的屍塊擺了一地,十分駭目。
周少鵬起身要過皮包,收起那些精致的鉗子、剪子、小刀,掏出一個黑色筆記本,翻了幾頁,一麵對照地麵的屍體,一麵嘴裏念念有詞,用鉛筆在上頭一筆一畫記錄:費教授、茹教授、米教授……寫完,他長歎一聲:“諸位,這就是第一次考察團的全體隊員屍體了。毫無遺漏。”
董無忌問:“我能看看你的本子嗎?”周少鵬想了想不言聲遞過去說:“隻看這兩頁吧。”
隻見上麵密密麻麻寫滿名字,名字下麵還有國籍、身高、體重、特點,可見他的用心,隻是此刻所有的名字上都畫了個令人不寒而栗的黑色圓圈。死亡,終究是一個繞不開的圈。
“周處長,你驗出什麽沒有?別老憋著呀,說說,說不定我們還能幫你琢磨琢磨。”
周少鵬長長舒口氣道:“說多了諸位也不懂,我隻簡略說一下,經過初步檢驗和物證顯示,這些屍體確實是十幾年前第一支由科大人資助的文化考察團的隊員的。他們的死因很奇怪。”
“奇怪?”
“是的。”周少鵬斟酌道,“從屍體粗略來看,他們沒有明顯致命外傷,比如刀傷和槍傷,而是皮肉糜爛,有燒焦痕跡,屍骸有些露出的骨頭也有酥黑的狀態,有幾具因為時間太久,已經腐爛,無法檢測,剩餘的大多如此。另外,他們的四肢有大片瞬間高溫造成的嚴重燒燙傷,已經嚴重扭曲萎縮,胸口、背部和胳膊的皮肉上,還有電擊痕跡。喏,比如這幾具,上麵的紋路隱約可見。”眾人似懂非懂,他一麵說,一麵對董無忌指點稍微完整幹燥的幾具屍體。董少爺怵目驚心,對這些一知半解,然而一聽“電擊、燒燙傷和紋路”,便捂著鼻子仔細查看。
果然,有幾具胸口、脊背腐爛的屍體上,有些斷斷續續如同“古篆文”的奇怪紋路。董無忌問:“瞬間高溫?那這幾具怎麽看不出來?跟泡發了大肥肉似的?嗯,好像有點眼熟!”
周少鵬點點頭:“瞬間高溫,比如說電椅你知道嗎?就是美國人發明的一種死刑?”
董無忌搖搖頭。周少鵬繼續說:“就是被強大的電流所傷害的外傷。那幾具自然看不出來,因為他們死亡後,體內細菌受到自然潮濕環境的影響,已經變成了‘巨人觀’後期狀態,沒有相應的係統解剖,所以看起來跟在水中溺死的屍體狀態類似。這幾具屍體上的‘篆文’,想必諸位應該比較熟悉,我們在承德陸軍醫院見過的……”
“是張文達教授?!”董無忌大吃一驚,忽地想起令人頭皮發麻的張教授身體:長度不到四尺,身上長出密密麻麻的膿包,四肢仿佛被吸幹了皮肉骨髓的幹屍,扭曲變形,皮膚上布滿了毒蛇花紋樣灰蒼
蒼的褶皺。
“但這些屍體雖然扭曲,卻不太像張教授那具屍體惡心。”小伍托著腮仔細打量。
“那是因為時間和自然環境。”周少鵬小心指點麵前的屍體,“這些屍體已經在野外潮濕的環境裏待了十幾年之久,當然會受到影響,其原始死亡狀態肯定要比張教授更萎縮可怖。張教授的身體是剛受到損害就獲救,而且有其他因素損傷,經過解剖發現,雖然有嚴重燒燙傷但並沒有電擊和大規模燒焦的痕跡,因而外傷表現還是有所不同的。重點在於,我發現這些屍體的骨頭有嚴重的電灼和不少黑色碳化痕跡,比如這兒,但是張教授那具外表和骨頭並沒有,這就比較奇怪了。”
董無忌轉了幾下眼珠兒忙問:“也就是說,張教授屍體跟這些屍體看起來差不多,但其實並不一樣?”說完,他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一麵說一麵撿了根小樹枝忍著恐懼一個個檢查屍骸的嘴巴,都看完了也不得要領,仿佛仔細思索著什麽。
大頭笑道:“小爺,您找啥呢?剛才那小蛤蟆?早嚇跑了吧。”
董無忌搖搖頭,看向周少鵬。
周少鵬點點頭:“是的,小董少爺的確很敏銳,在沒有經過詳細解剖研究之前,隻能說他們的傷勢看起來差不多,有些類似的地方,實際上並不太相同。”
“那麽周處長現在能確定他們的死因嗎?”
“如果我的判斷沒有錯誤,他們是雷擊致死的。”周少鵬篤定言道,卻令幾人勃然驚駭,無不毛發悚然驚懼莫名。尤其是他們仨,想起當日在承德鬆鶴樓聽到老關頭講述的那個離奇恐怖的皇室秘聞故事,難道都是真的?!董無忌看看驚懼的大頭,轉臉問周少鵬:“你那麽確定?!這、這跟老關頭說的一模一樣!莫非……”
周少鵬並不在意,肅然說:“不是‘莫非’,我使用的方式和我們看到的證據就是證明。你們跟我詳細說過老關頭說的故事,綜合我們看到的影像資料和幾處怪異傳說,我認為我的判斷是正確的。這件事本身是野外作業時的雷擊死亡事件,跟妖魔鬼怪沒有任何關係。請看這裏的環境。”
他英姿颯爽地指了指四周:“這裏是山穀中的曠野,四周有群山,中間是盆地,那邊是伊遜河,圍場的氣候和茂盛的草原我們都看到了。
在這種本身就潮濕、空曠和植物茂盛的環境裏,一旦遇到雷雨天氣,雷擊是極為容易出現的。還請注意,我們攜帶的軍用指南針失靈,可以確定,四周除了複雜的地理環境,就是有強烈複雜的地磁引力或鐵礦、寶石礦,這些地質特點,也是吸引雷擊發生的重要條件。”
“你說的這些我也不大明白。”董無忌有點頭疼,“可老關頭說的那些離奇典故也不像是假的啊,原原本本有鼻子有眼兒,人家祖上可是正兒八經的圍場總管!”
“這很簡單,”周少鵬拍著他的肩膀說,“因為我說的是科學,你說的是離奇故事。小董少爺對文學有研究,對嗎?所有的文學故事和神話,都有一個源頭,有個成語叫‘追根溯源’,那麽在近代科學出現之前,人們對於無法解釋的怪異現象,都會用一些靈異詭異的說法去解釋。久而久之,這些傳聞本身就脫離了事實真相,變成了被無限誇大的謠傳和以訛傳訛的奇聞。比如歐洲的神話和中國的神話,就是這麽來的,它們本身的傳承表現了時代和社會文化的變遷與承繼。”
“按你說,這些故事傳說都是捕風捉影編出來的假話?”董無忌不服氣地反駁。
周少鵬輕輕點頭:“當然也可以這麽認為,比如老關頭說的秘聞,簡單解釋就是清代皇帝們把這裏劃定為天子的圍場,因為他們不清楚這處地方本來就是容易引起暴雨和雷擊的自然環境,所以在康熙皇帝遇到了不明原因的詭異天氣和雷擊時,當時在場的人無法解釋,又由於科學不發達,思想迷信守舊,就認為是怪物作怪,後來經過曆代皇室的渲染和口口相傳,就製造出了這麽一位‘神’。之後的嘉慶皇帝在這處容易招引雷擊的環境裏遇難,更加證實了傳聞,所以才流傳下關於圍場廟宮的恐怖秘聞和種種離奇故事,但是它卻與本身的真相越來越遠了。”
董無忌還是不服氣:“可我總感覺老關頭說得不假,還有在會賢堂看到的影像呢!”
沉默片刻,周少鵬望著麵前執拗的董少爺,無奈地笑了:“這或許隻是當年的考察團在陰森環境之下,由於心理、神經過於緊張勞累,被某些現在不得而知的圖畫、文字、塑像甚至樹木陰影恐嚇後,誘發了他們潛意識裏的恐懼,造成了輕度的意識紊亂,從而引發了某種幻覺,這在實證中有過先例,並不少見。說太多了你也不明白,所以我們不
要爭論這個了,小董少爺。”
周少鵬衝屍堆鞠了三躬,此刻卻帶不走,隻好在附近找了個比較顯眼的地方,挖淺洞埋了進去。幾人順原路回了廟宮遺址外,周少鵬這回終於不阻攔了,卻異常嚴肅地對董無忌囑咐:“小董少爺,咱們可以一起進去,不過你可千萬小心,我們的目的是裏麵的人和神像,如果有什麽危險和異常,你自己要保護好自己,不要跟我們一起衝在前麵。這是為了你好,請注意。”
“囉嗦什麽呀,我懂!”董無忌表麵上大咧咧不在乎,其實早躲在小伍後頭嘍。等小伍把三匹馬和大騾子牽到一旁,找了塊大石頭拴好了,四人這才一起邁步進了坍塌的廟宮。
滿地月夜碎影,衰草荒煙,斷壁殘垣。悄無聲息的巨大庭院裏,四處一丁點聲音都沒有,連方才外頭蚱蜢鳴蟲聲都絲毫不聞,仿佛早已糜爛的門檻內外連接著兩個不同的世界,外麵是生機勃勃的現實,裏麵卻是陰森可怖的幽冥。董無忌走了幾步,就覺腳下濕漉漉的,水汽氤氳,也不知怎麽了,恍惚中,他忽然有種特別熟悉之感,仿佛多年前不知何時,自己一個人來過這兒,流連行走於這處到處是瘋長的野草、老樹和起伏不定坑坑窪窪的地麵上,遍地拉拉秧和枝蔓在陰沉潮濕的空氣裏一年年腐爛衰敗,跟潮氣摻雜一起,卻有了別樣的味道。
“小心腳下,小爺。”小伍警惕地左右打量。
董無忌顫了一下,右眼皮陡然突突跳了起來。“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一股莫名的恐慌湧了上來,趁大家不注意,他立馬在手上吐了口唾沫,偷偷抹在了右眼角上,這是老北平傳下來的破解“法門”,誰知道這會兒管不管用!
“怎麽了?”周少鵬頭也沒回,似乎腦後有眼,覺察到了什麽。
董無忌想咧嘴笑,可渾身的不舒服令他十分尷尬,隻好悄聲答道:“沒啥,你那手電筒多照著點前頭,甭擔心我!”
話是這麽說,可在這片寂靜荒蕪的廟宮裏,誰也沒心思逗樂,都提心吊膽。夜色如墨,一絲風也沒有,九霄上的月亮隱隱躲在了雲層之後,黑漆漆的庭院裏,不少地方仿佛吸光的黑洞,把僅有的手電筒光隱隱吸了過去,空****顯得虛幻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