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最大的梁老太爺輕輕點頭,半閉著眼沉穩地說:“科大人,若說好朋友,我們不敢當。自古以來,名位有別,您是外國貴胄,又是官身,我們是商,不敢高攀。”
科大人聽他接著說:“雖然此事起始緣由我們知道了,不過即便我們想幫,如何著手?不是推辭,您在中國多年,必然知道我們琉璃廠都是坐商,不是到處遊走的行商,自古行商拜坐商,其實坐商所知也有限。比如您原先在京城,拿幾件東西到我們鋪子裏來,或鑒賞年代真偽、或買賣,隻要不違法,我們義不容辭。甭說是好朋友,即便陌生客人來,都是上百年的買賣名號,也斷不敢坑蒙騙人家。這是我們經商的根本。”
“是的,是的!不過……”科大人連連點頭。
“至於別的,我們可幫不上什麽忙。為啥?半輩子安安生生在四九城裏活著,沒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您說的這事兒太大,就說熱河圍場吧,我估摸著在座的就沒人去過,就連承德地界也沒到過,怎麽幫忙?”
科大人謙虛笑道:“這件事對於我和大帥很重要!梁老,您得倡
議大家出手相助。”
“出手?怎麽出手?叫我一個有今兒沒明兒的七十多歲老頭子鑽山打洞去找失蹤的一群人?科大人,您既然問起來了,我請問您,承德府、熱河圍場方圓幾千裏,廟宇如林,山高林密,您知道‘廟裏的宮殿,宮殿裏的廟宇’在哪兒?照片上的神像有何來曆?”
“這正是要請教的!”科大人趕緊說。
“說實話,我大半輩子就沒聽說過什麽‘廟裏的宮殿,宮殿裏的廟宇’,更沒見過如此怪異的神像。”梁老太爺篤定地說,“考承德曆代廟宇建築,大都從前清聖祖康熙爺修建避暑山莊開始,雍正年間熱河升為承德府,乾隆年間大興土木,廣為修造宮室園林。自宣化出口外,沿途十六路行宮都歸避暑山莊總管大臣管轄。而山莊外又有溥仁、溥善、普寧、安遠、殊像寺、普陀宗乘、須彌福壽、廣源八座大廟,由朝廷理藩院派遣黃教喇嘛管轄;又有羅漢堂、廣安寺、普樂寺三座廟宇,歸內府管轄,規模浩大千門萬戶,載於圖典,有舊章可查,即便自北京至承德沿途宮觀廟宇也都可考。
“您今兒說的熱河圍場裏有座什麽‘廟裏的宮殿,宮殿裏的廟宇’,不僅曆代以來聞所未聞,就是老夫我白活了七十多年,也從未聽過,更甭說去探查什麽。我這個老頭子曆經數朝都沒見識過,他們這些連四九城都沒出過的哪能懂這些?貴爺,您也是長輩,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好嘛,老爺子真不愧是行裏的元老,一席話滴水不漏穩重有禮,跟老師講課似的把古玩行各種規矩和珍聞典故說了一通兒,聽得自詡為“中國通”的科大人滿臉冒汗,有點著急。
“梁老真是淵博!沒錯兒,我們這些掌櫃的,都是坐商,來來往往去的也就是京津一帶。科大人,您在京城待了這些年,必然知道,咱們有一分力使三分,不會袖手旁觀。不過這件事您叫我們行裏幫忙,卻一無實物可查,二無淵源可循,三無典籍可考,四者我們都是生意人,沒走過那麽遠,更不懂查案,如何著手呢?”貴爺接過話頭侃侃而言。
一直沒有作聲的吳清遠吳爺淡淡說:“科大人,恕我直言。隔行如隔山,這些年古玩行裏出的人物、東西,大概您都知道,我們在這兒幫您看看東西,估估價,談談古論論今,不敢言謝更不敢推辭。看東西有看東西的規矩,我們眼力再神,不是江湖上跳大神算命的,哪
能憑一張照片就敢大言不慚說明白物件的真假來曆?那叫瞎蒙!若是看對了還好,看錯了出了岔子算誰的?您是衙門的大官又是外國貴賓,這責任我們可承擔不起!若是查案尋失主,您是太瞧得起我們,和尚拜天尊,您找錯了廟門。”
吳爺在諸位掌櫃的裏麵最年輕,往年因為在北京六國飯店跟家藏甚富的日本華族前田侯爵“以古會友”,用多才廣博的知識和超群的智慧令前田敗退三舍,大漲了中國人誌氣,四九城裏家喻戶曉,是行裏年輕一代的翹楚。
話說到這份上,傻子也能聽出幾分真意。古玩行裏的元老、青年俊傑代表了大家夥兒的心聲:這事沒法幫!
科大人深深吸了口氣,目光隱隱透出幾絲猙獰,沉了臉,一挑眉說:“諸位老朋友看來不給麵子呐。大帥,我的戲唱完了,看來諸位爺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該您言語了。”
“嘛?!敬酒不吃吃罰酒?哈哈哈哈!自打老子從軍到現在,還沒見過不吃敬酒的人呐!”他抬頭掃視一眼戰戰兢兢的眾人,咧嘴冷笑,“他媽媽的!怎麽地,科大人娘心苦口你們都不聽呐,不給科大人麵子,就是不給老子麵子!劉副官!”
“到!大帥吩咐!”
“數數在座的一共多少不識抬舉的!全給老子抓起來,關進陸軍監獄去!給臉不要臉的熊玩意!明兒個派兵把他們鋪子全抄了!錢財全部充公!”說罷,王大帥滋溜一口酒喝下去,沉著臉隻顧夾菜,也不搭理眾人。
這下可把眾人嚇壞嘍!在座的誰不知道陸軍監獄比大清朝的刑部衙門還厲害?一百零八種大刑,甭說這些做買賣的商人,就是江洋大盜蓋世英豪進去,必得被活活扒三層皮!王大帥此人又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喜怒無常,真要是按他說的,誰也活不了!大家盡自心裏都曉得這是科大人和王大帥唱的“雙簧”,可誰敢多話,因此紛紛離席,作揖的作揖,磕頭的磕頭,亂成一片。
董無忌正偷偷大吃二喝呢,見狀趕忙離座,瞅著叔叔大爺輩的掌櫃的都嚇得麵無人色,連爺爺和老爹也作揖不止,登時又驚又怒。剛要說話,卻見大頭哆嗦著一個勁兒衝他擺手,也不敢開口了,隻兩眼狠狠瞪著若無其事的周少鵬。
“大帥息怒!”科大人和周少鵬倆人異口同聲。科大人故作憐憫道貌岸然說:“這些都是我的朋友,老朋友。我不希望在這次事件還沒有眉目前,便出現流血情況。看在我的麵子上,請大帥放過他們,先找出能幫助我們尋找考察團和那尊神像的朋友重要嘛。”
“流血?今天下午早就流血啦!科大人,不是我不給您麵子,在咱們老中國,最講究麵子,可他們不識抬舉啊。老子帶兵這些年,最討厭給臉不要臉的人,你們自己說,誰幫咱這個忙,自己站出來,辦好了這事兒,要錢給錢,要官給官,要房子給房子!我這有賞格!”王大帥滿不在乎地把董無忌仨人在燕大的事兒說了一遍,更叫人心驚膽戰。
貴爺和董儀周被唬得臉色慘白,不安地瞅瞅董無忌,明擺著這頭的事兒還沒完,又出了人命官司!這可咋辦?
周少鵬沉穩地說:“大帥,燕大的事兒我已經派人開始調查了,這是我的分內之事,不必大帥勞心。隻是現在抓人不太妥,科大人的麵子要緊,在座諸位都是琉璃廠的高手,過分驚動了,也不好。”
“嗯……”王大帥點點頭冷笑道,“你介個小子心眼還不孬!那麽地,你瞅瞅,這裏頭老的老,沒精神的沒精神,都跟他奶奶霜打的茄子一樣!這麽著吧,我給你點兵,保管沒錯!”
“點兵?”幾人愕然。
“不就是找個看古董的嘛?介有什麽難的?可有一樣,熱河那塊山高路遠,沿途又不安靜,得找個機靈伶俐,會看眼色,身子骨好,能跑遠道的。科大人,您說是吧?”
科大人聽著沒頭沒尾的話,莫名其妙,還不好意思反駁他,隻得點點頭:“是的,話雖如此,但至少要見多識廣、深通古玩的行家。”
“行家?介裏誰不是行家?不是行家今兒個也來不了這!”王大帥一指,“你去!”隻見他粗短的手指隨便一點,正指向了一旁苶呆呆的董無忌!
董無忌迷迷糊糊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呢,王大帥已然大馬金刀起了身,一邊拍打他的肩膀一邊大聲嘟囔:“奶奶個舅子!小董啊,帥爺我就瞅你順眼‘衛生’,瞅你這細皮嫩肉的,就是你啦!你可得給老子爭臉!別怕,一路之上有小周照應你,咱是要槍有槍,要錢有錢!一句話,科大人的事兒就是帥爺我的事!辦好了,回來老子讓你升官
發財;辦不好,回來可得行軍法!行啦,這事兒費了我不少腦袋,走啦走啦。科大人,跟我去老帥那兒打兩把,上回輸了三萬多,還沒撈回本呢!走!”說聲走,王大帥拉著一腦門懵懂的科大人,揚長而去。
樓上頓感輕鬆,可剩下的劉副官當仁不讓坐了首席,陰陰笑道:“大帥親自點兵,小董少爺,這回你就得走一趟嘍!”
“我?我、我沒出過遠門啊,我連北京城都沒出去過,最遠到過西山和通州。我的眼力還沒入行呢……”董無忌苦著臉喃喃自語。
“那我管不著,但你們要記住:大帥的話,就是軍令!違背軍令,可是殺頭之罪!”劉副官打了個哈欠,順手點了根煙,小眼眨巴眨巴指點著戰戰兢兢的董無忌冷笑道,“你可記清楚了,大帥和科大人說了,其實你們的任務很簡單,兩項:一是找到那尊怪異的神像,二是找到失蹤的人,不管死的活的,調查清楚他們失蹤的原因!當然,我希望他們都活得好好的。完成了第一個任務就是大功一件!全部完成,大帥必有重賞!”
“我陪他去!”柳夢珊柳眉倒豎眼含怒氣,她實在受夠了這幫人的軍閥虐氣,忍不住拍案而起,“他膽小怕事,沒出過遠門,萬一辦砸了差事,得不償失。再說我爸也是考察團的一員,我去名正言順!”
“我也去!”大頭仗義挺身而起,“我是他發小哥們,劉副官,您聖明,瞅瞅他這少爺樣,哪能受得了?”
董儀周剛要為兒子說話,就聽“啪”一聲,劉副官獰笑道:“幹嘛?幹嘛!柳小姐,你是董少爺的對象吧,嗬嗬,還沒過門就護上了?你想去?不成!這事兒有講究,就跟我們行軍打仗一樣,男爺們走南闖北上陣殺敵,帶女的不吉利!你啊,留在家聽信吧。”他一指趙大頭:“你行,是條漢子,瞅著也像江湖人,這事我做主了,去吧。周副處長,你們幾個連夜商量一下,明兒一早就走。該用什麽東西,要多少費用,趕緊預備。”
無可奈何束手無策的董無忌早已亂了神兒,他們幾人的話語像緊箍咒的咒語一樣鑽得腦袋生疼。半晌,他突然意識到,巨大的危險就在眼前,驚急生勇,哆嗦著問:“劉副官,你說的當真?”
“當真!”劉副官見他眼神發亮,笑道,“你隻要完成這倆任務,自然要啥有啥!完不成,到時候大帥要大開殺戒,我可攔不住!”
“如果,我是說如果,”董無忌心裏擰成一團,攔住要說話的柳夢珊,
“如果隻能完成一件呢?”
“這……”劉副官沉吟道,“即便查不清考察團失蹤的真相,也要帶回那尊神像。董少爺,有啥條件要提,你可趕緊說,不然中途抓瞎!!”
董無忌望著眾位驚慌老實的掌櫃、蒼老的爺爺和爸爸、紅了眼圈的柳夢珊,心一橫說:“我去!你就給錢、槍、公文命令!”
“好,痛快!”劉副官晃**膀子起身拍拍他,“董少爺不含糊!諸位,今晚驚擾大夥兒了,來人,送諸位掌櫃回家。董少爺,柳小姐,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