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古閣裏電燈不太亮,桌上點著蠟燭,東側間裏滿腹心事的眾人毫無困意。貴爺、董儀周聽了董無忌下午燕大的離奇經曆又驚又怕悚然不安,大頭和夢珊又添油加醋了一番,爺倆更是唉聲歎氣如困坐愁城。
貴爺皺眉思索良久也沒鬧清楚這紛亂如麻的一場大禍到底怎麽惹的,隻拉著孫子的手痛惜地說:“哎,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夢珊,你爸這事兒就夠叫大家夥擔心的了,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說找不著就找不著了呢?這可好,我的無忌也吃了瓜落,這、這如何是好啊!”六十多年曆經滄桑磨難早把貴爺身上的棱角磨平了,他是老實的生意人,這一檔子接一檔子早讓他驚心動魄亂了方寸。
董儀周背著手踱步,極力按捺心中的惶恐,隔著沒下板的窗戶朝外張望,隻見本該銷聲匿跡沒有行人的路邊,前後左右幾個歪戴帽子抄著手、斜挎盒子炮的便衣正對火抽煙嘀嘀咕咕說著什麽。這是被監視起來了!
“”正屋中,鎏金畫琺琅自鳴鍾清脆響動,午夜十一點半,正是夜深人靜之刻。董儀周歎口氣。那輛大汽車放下仨人,過了一個多小時去而複返,穩穩地熄火停在門口,窗戶搖下半扇,周少鵬像條警惕
的獵狗若無其事地靠在車窗上盯住明古閣。董儀周不敢再看,回頭瞅瞅滿目淒然的老父親,仿佛懵懂無知的兒子和大頭、夢珊,他束手無策。
隻有店裏的大夥計小伍,手腳不停,一會兒端茶倒水,一會兒給眾人拿熱毛巾擦臉,悄無聲息,身形矯健,顯得十分幹練。
一直沒說話的柳夢珊蹙眉道:“爺爺,咱還是趕緊預備行李吧。他倆不成,我得跟著一起去!”
“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別跟著添亂啦!”大頭撓撓頭起身大聲說,“爺爺、董大叔,洋人和大帥忒他娘混蛋,還不知憋著什麽壞!我看,這場禍事躲不過去。這麽著,我陪無忌走一趟,您知道我們是發小,他就是我親兄弟!就是拚了我這條命,也保著無忌全須全尾地回來!”
貴爺聽了更是傷心:“大頭,爺爺信你!爺爺也怕你出事啊!到時候你姥爺那兒我可怎麽交代!你們這麽年輕,哪知道世道的險惡。”
貴爺開始絮叨,董儀周像熱鍋螞蟻似的,吩咐帶這個帶那個,柳夢珊紅了眼幫著收拾。董無忌心裏又酸又辣,眼圈紅了,趁人不注意趕緊抹了抹,說:“不用帶那麽些!他們出錢,咱的命都豁得出去,還不得叫他們出點血!”
眾人聽了更添悲愴。大頭故作豁達說:“行了兄弟,咱又不是上法場!就是去野豬林,半道上還能碰見個魯智深呢,甭怕。”他壓低了聲音,“咱們見機行事。外頭那位可不能得罪。”
“得罪?”董無忌眉毛一挑,“咱還得哈著他?!”
“你記著,聽我的準沒錯。那小子不簡單。”
一直沉默的小伍突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唬得大家一驚。董儀周忙問:“小伍子,你這是?”
“老掌櫃!掌櫃的!您二位甭急了,我跟著小少爺去!”
“你?”大頭跟董無忌對視一眼。
“是!”小伍磕了個頭,憨厚笑笑,“我本就是掌櫃的從死人堆救回來的,到了咱們鋪子,兩位掌櫃的不嫌棄,給我吃喝,教我認字學生意,天高地厚之恩,我沒別的報答,隻有一把子力氣一顆心!水裏火裏,不就是一死麽!定然保著小少爺一路平安。”
“小伍……好孩子!”貴爺一把拉過小伍,老淚縱橫。
董無忌心說:得!還是得饒上一位。
小伍據說是中原人,民國初年各省戰亂,兵禍連連,董儀周在去
保定的路上路過荒野,見餓殍遍地慘不忍睹,正要繞路,被一個氣息奄奄的半大孩子拽住了,那孩子對著他直喊救命。董儀周心地善良,也是苦出身,便收留了他一路帶回北平,看他長得周正,身子骨也好,便先教他認字讀書。小伍非常刻苦上進,雖不太聰慧,可為人實在任勞任怨,能吃苦肯用心,日常跑跑腿送送東西,幫著董儀周打理明古閣,幹得很不錯。加之他厚道謹慎,不多言多語,像個大哥哥般非常疼愛董無忌,哥倆處得就像兄弟倆,因此深得三代人喜歡,不幾年就成了明古閣的大夥計。
如今小伍要跟著董無忌一起去,貴爺爺倆總算能放了點心。董無忌拍拍小伍的肩膀歎道:“伍哥,你這又是何苦!”
“少爺,你就聽我的。我都是死裏過來的人,什麽也不怕,咱們多個人多個幫手。趙哥久曆江湖,拿大主意,我跟著你。”
大頭也過來拍拍他:“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他一麵指指鬱鬱寡歡的柳夢珊:“小柳在家好好跟著爺爺、董大叔,聽信兒吧。”。
方才收拾東西大家忙忙叨叨還沒覺得,一靜下來,都覺得有千言萬語想說,可話到嘴邊誰也說不出口。貴爺摸著發燙的腦門淚光盈盈,猛然想起什麽,叫過董儀周嘀咕幾句。董儀周他轉身進了內室,半晌才出來,顯得有點神神秘秘。
貴爺看看外頭,親手遮了窗簾,接過董儀周捧過來的一隻紫瑩瑩的紫檀嵌螺鈿長條匣子,掃視眾人一眼說:“此去王大帥雖派人跟著,但那是虎狼在側,你們幾個可得小心!尤其是荒山野地之處,更要步步留意,熱河圍場一帶,數百年人煙罕至,就怕有什麽野物凶靈。大頭,我知道你平時帶著家夥,這節骨眼上,更要小心。”
大頭沉穩地點點頭,拍拍腰間說:“您放心,正經的家夥什!見過血的。”
“嗯,無忌,你年紀小,沒經過凶險,這匣子裏的東西,本想等你接管鋪子再傳,今兒遭逢大禍,等不到那天了,現在就傳給你帶著路上用,萬一碰上什麽不測,雖說不上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也能幫你抵擋一陣!”眾人見貴爺正顏厲色,都有些不安。
董儀周點點頭輕輕拉開匣子蓋,頓時霞光迸射,眾人趕忙圍過來觀瞧,隻見匣子裏滿鋪玄色錦緞,錦緞上躺著一柄二尺多長的短刀,鞘、鐔及手柄均飾以白銀,表麵鑲嵌紅藍寶石,在燭火映照下光焰冉冉,
五色晶瑩。
董無忌皺眉問:“從來沒記得咱家有這麽個東西!爺爺,這是什麽刀?”
董儀周抓起刀鞘輕輕一拔,“嗖”的一聲迸射出冷森森一股幽藍的熒光,晃得眾人眼珠兒疼。此刀劍形單刃,連柄通長二尺,中間開兩道血槽,刀背雕了一條鎦金長龍直逼刀尖,鎦金雕花吞口,中間銀隸書銘文,正麵赫然四個篆字“乾隆年製”,反麵是四個鎏金篆字“神鋒在握”。
細看,白銀刀鐔鑲嵌珍珠寶石共十二顆。木質刀柄蒙白鯊魚皮,正反鑲嵌珍珠、紅寶石、藍寶石二十一顆。八角形白銀刀首,正反鑲嵌各色寶石十六顆。橫穿明黃絲穗。木胎刀鞘,中間蒙綠鯊魚皮,上覆鏤空鎦金銀飾;兩側與鞘口一體用錯金卷葉紋銀皮封邊;銀質鞘口,正反鑲嵌珍珠、紅寶石、藍寶石三十六顆;鞘口下方鑲金圈,嵌圓形大紅寶石一顆;鞘係明黃絲帶。整把刀寶光四射流光溢彩,五色迷離逼人眼目,名貴異常,上麵的篆字和明黃的絲穗更彰顯了它的至高無上。
“好家夥!這、這玩意兒是宮裏出來的吧!”深深沉浸在珠光寶氣中的趙大頭咽了口唾沫,張著大嘴饞得厲害。
“對,這就是聞名遐邇的清宮禦前四刀之一的素光刀了。”貴爺取出素光刀,輕輕撫摸良久說,“這把刀神異至寶,說法很多,來之不易,多少年了我不敢拿出來,等你回來,爺爺再給你念叨它的來曆。本想讓它做咱們明古閣的鎮店之寶,這次你去的地界窮山惡水荒野多險,無忌,你帶上自有用處。隻是刀鞘刀柄太紮眼,刀鞘就別帶了。小伍子,去找幾塊布,把刀柄包嚴實,有皮套找一個。”不大會兒,董無忌把收拾好的短刀揣進懷裏。
第二天一早,門口的大汽車“嘀嘀嘀”響了幾聲,預備好的早點沒吃完,周少鵬就開門進來了。貴爺爺倆挺尷尬,老北京人絕不能失禮兒,忙請他一起吃早點。周少鵬竟欣然就坐,拿起來就吃,氣得董無忌幾人直冒火。
“嘿、嘿!我說,您倒是扁擔上睡覺,心寬呐。你就不怕這飯裏有耗子藥!”董無忌一摔筷子,大頭一捅他被董無忌擋開。
周少鵬似乎毫不在意:“你那些行李太多,用不了,隨便帶幾件衣裳就成。”
“那不成!荒郊野外的,還能不帶點應用物件?”大頭回道。
“這不是旅行!”周少鵬喝了一大口豆汁皺眉想吐,想想又咽了,說,“請快點!”
小伍麵無表情又把收拾好的行禮打開,細細打了個小包。幾人吃完走出鋪子,董儀周扶著貴爺追出來,眼中含淚滿是不舍。
周少鵬笑著搖搖頭,指著小伍問:“怎麽,又加了一個?”
董無忌揚臉反駁:“怎麽?不成嘛?這是我小伍哥,跟我一塊的,可以照顧我。”
“可以,多他一個不算多,別跟著添亂就好。”周少鵬衝小伍冷冷看了一眼,打開車門說,“走吧。”汽車裏,董無忌看著後視鏡裏貴爺和董儀周灑淚揮手,心裏淒惶不已。
一旁的周少鵬說:“咱們先開車到前門火車站,票已經訂好了。今後大家在一起執行任務,需要精誠合作!”
其他仨人聞言沒一個搭理他。早晨的北平城安謐溫馨,晨煙嫋嫋映著初升的太陽。小伍子坐在副駕駛,大頭摟著董無忌在後頭。說是不在意,其實哥倆的心早揪起來嘍。大頭知道他膽小害怕,更沒出過京城,一個勁兒說些閑話逗他。快到前門了,大頭強笑道:“小爺,你甭哭喪個臉,咱哥們這是流年不利啊,等回來我帶你去東嶽廟、關帝廟燒燒香,聽說很靈驗呢。我認識幾個算命的江湖朋友,叫他們給破破災殃。”
“燒香算命?哼,您這才是臨時抱佛腳,現上轎現紮耳朵眼!管屁用!”董無忌撇嘴冷笑。
看他懶懶的,大頭瞪眼鄭重其事說:“當然管用!你懂個啥?江湖人出去辦事,多少也得求個簽燒個香,你別瞧不起這些!你這名字不就這麽來的!我說你還甭不信,就說那年南霸天於三叔……”
大頭頓住不說了,在窗邊張望。董無忌覺得奇怪,忍不住湊過去一瞧。大頭興奮地喊道:“嗨!真福氣!瞅瞅,那是羅半仙不是!”
眾人往外頭一瞅,立馬全樂了。路邊坐著個花白胡子老頭,又高又瘦,滿臉汙穢,穿著身綢布半截大褂,本來銀灰色早弄得油脂麻花打了卷,臉上黃黃病病的,一副碩大的墨鏡掛在招風耳上,一邊是銅腿,一邊卻吊了根細麻繩,腳下趿拉著雙破布鞋。難為他穿得別致:左鞋在右腳,右鞋在左腳,一個露著腳趾頭,一個露著腳後跟!
旁邊擱著根黃楊木的拐棍,地上鋪了個布招貼,寫的是:鐵口直斷,師承羅祖。布招貼上頭堆了些亂七八糟的紙條、筆墨、簽筒,還有一個用髒兮兮的手巾包著的東西壓在一角。更可樂的是,他腳前頭放著一個咕嘟嘟冒著熱氣、盛滿豆汁的大海碗,也不怕腳氣串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