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過得真快,一轉眼的工夫,距離霍桑換回甄範同時,已過去兩天了。
這一天大早,霍桑吃過早飯,坐在辦事室裏一張寫字椅上,不聲不響,盡著發呆,包朗走進來好幾次,都好似不曾看見。
包朗見他這樣,知道他方斟酌什麽事,便也不去驚動他,獨自兒走出大門,在街上閑逛了一回,差不多十二點鍾的時候,方才回家,走進門來,先問看門人:“霍先生可曾出去?”
看門人回說:“不曾。”
包朗隨即走到辦事室門前,見房門虛掩著,從門縫中向裏瞧看,見霍桑還是坐在椅子上,仰首向著天花板,態度冷靜極了,心中暗想:“這兩天來,他的腦力,運用真忙,一天到晚,幾乎都是這個模樣。他雖未說想些什麽,但我料定他必是為了羅平的事。前天他在警察署裏,誇下大口,說是必得想個方法,捉住羅平,替社會上除一大害。這話很容易說,這實行的方法,可就很累他籌劃了。他已想了兩天,不知可曾有些頭緒。我委實放心不下,本想問他個明白,但又怕擾亂他的心思,還是等吃中飯的時候,再乘便問他吧。”
包朗想到這裏,就要掉轉身,到他自己的房裏去,不料正在他轉身的當兒,聽得霍桑在室中喊道:“包朗,有話進來說,站在門口做什麽?”
包朗猛地裏聽他這一喊,倒吃了一驚,暗想:“我站在這裏,他怎能曉得呢?”當下帶著這個疑問,推門進去,見霍桑的眼睛裏,發出很強銳的光,直射在自己身上,又微微一笑道:“你忽聽我喊你,你必以為奇怪。其實我坐在這裏,腦中雖有所思,我的精神,卻仍能照顧到四麵,視覺和聽覺,並不因此稍為鈍拙。所以當你方走到門前時,我已聽見你的腳步聲,本想不喊住你,讓你走過去,但又聽你站著不走,而且好久不走,於是我就料到你的心裏,必是記念著我。你既有這番好意,我豈能叫你蹲在鼓裏,悶得難受呢?你且坐下來,我們閑談一回吧。”
包朗道:“好。”就坐在霍桑旁邊的一張椅上,說道:“你這兩天所籌劃的,必是那捉拿羅平的方法,不知現在可曾有些頭緒麽?”
霍桑道:“總算有些眉目了。”
包朗很高興道:“居然有了眉目!請問你預備怎樣辦呢?”
霍桑暫不回答,隻笑說道:“向來我是個喜歡說話的人,從前為了斟酌案情,雖也有時默坐著,但至多不過半天工夫罷了。這一次,我做啞子,竟然做了兩天之久,真覺悶得慌。所幸悶出個結果來,心裏還覺得快活,但不能再不說話了。恰巧你在這時候來了,我們正可高談闊論一回,發泄我這兩天來的悶氣。”
包朗道:“我正想詳細問你,難得你也高興說,這就再好沒有了。”
霍桑卻不就說,在寫字台上,揭去一隻香煙罐蓋,取出兩支香煙,分一支給包朗。
二人都燃上,吸了幾口,霍桑這才說道:“兵書上說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兩句話,非但是統兵的將領,應當奉為圭臬,就是無論哪一等人,做哪一種事,也必須明白這個意思。我們做偵探的,更是一些不能疏忽。為什麽呢?譬如有一個盜賊,做下一樁案件,這盜賊早已逃走了。偵探若要明了案情,捉拿凶手,必須先明白凶手所以犯案的意思,和犯案的手段,以及犯案後脫身的方法。倘對於這三者,都能了然於心,一些沒有疑惑,這就所謂‘知彼’。再當自審能力,可能將凶手捉住,如覺能力不敵,就當預先想好補助的方法,以免臨時張皇。捉不住凶手,還是小事,甚至自身還得吃大虧。這就所謂‘知己’。若能做到這個地步,就不怕凶手不就獲了。可笑有許多偵探,探案失敗,都是不曾明白這個道理,對於敵方的情形,既是一無所知,自己的能力,也未曾細細審度,就冒冒失失,做將上去,所以結果都是失敗。包朗,你聽我這番話,以為何如?”
包朗暗想道:“我要問他的,是捉拿羅平的方法,可曾想到,他卻和我講起偵探學來。這才是答非所問呢!但他既然高興說這番話,也不便打斷他的話頭。而且他說這番話,或者含有意思,更不能截住他。”於是就道:“你這番議論,真是透辟極了!無論誰人聽見,都得點頭稱是。”又笑道:“隻是對於捉拿羅平,有什麽關係呢?”
霍桑用力吸了兩口煙,很鄭重地道:“包朗,你這話問得大錯,且不像是你問出來的。你須知天下事,總有個因果,若未曾種因,就不能收果,這是確切不疑的定例。方才我所說的那番話,譬如正是個因,因為我種下這個因,如今才能收到一個果。這果是什麽呢?正是捉拿羅平的方法。”
包朗聽了不響,隻瞪著眼睛,呆呆地望住霍桑。
霍桑道:“我這種解釋,你或者不能明白,待我再詳細地說給你聽。包朗,你聽了之後,立刻能明白我這幾句話,委實含有至理了。”說時,擲去手中吸剩的煙頭,又換上一支,吸了幾口,咳嗽一聲道:“自從張才森這案發生之後,我方始認識羅平,才和他立於敵體的地位,各顯神通,有如舊小說上神仙鬥法似的。他雖能安排巧計,誘我入彀,但我也能出奇製勝,身體上並沒受著一些損傷。而且他的特長之處,因此都被我識透。
“他的長處,隻是心思靈敏,於機械學一道,稍有門經,所以能夠設下各種機關,騙人家去上當。其實專靠著機關,縱能戰勝人家,也不過是一時的,不是永遠的。因為機關不能遍地布設,人卻是活動的,決無永久隻在一處的道理。那麽萬一到了沒有機關的所在,就如遊魚離開水,不久定要幹死了。
“我和羅平周旋了這許久,看他種種行為,敢斷定他除掉布設機關以外,沒有什麽大能耐的。我既能尋出他這個弱點,總可謂之‘知彼’了。我再反躬自問,雖不敢說有多大本領,但做了這許多年的偵探,凶狠和狡猾的盜賊,也曾見過許多,經驗自問總算豐富。像羅平這種人,未嚐無法製止他,所以對於‘知己’一層,也算是很透切的。
“我既能知人知己,是已占了勝算,就不得不再求勝之之道。於是我拿羅平的弱點,當作個因,從這個因上,作徹底的研究,我就得著捉拿羅平的果了。”
包朗本低頭默坐,聽他解說,隻不住地點頭,表明心裏極以為然的意思,等霍桑說到這裏,才抬起頭來,將煙頭擲入痰盂,發出很懇摯的聲音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都十分明白了。隻是你所謂的‘果’,自然就是捉拿羅平的方法,試問是什麽方法呢?”
霍桑笑道:“我說了這一大篇話,好似做文章。起勢既然闊大,後麵自必有好文章。其實隻須兩三句話,就可包括幹淨。因為我想捉拿羅平,不必用什麽神秘的計策,隻要將他誘出有機關的地方,或是破壞了他的機關,那時定可將他捉住。”
包朗道:“這話原不錯,但還是誘他出來,還是破壞他的機關,也沒有個一定的去舍。”
霍桑道:“是呀!我想萬福橋的黨窟,我們已經去過,機關委實很多,若要逐一地破壞它,既費手續,且無把握。我想還是誘他出來的為是。”
包朗道:“怎樣誘他出來呢?他何等狡猾,未必肯出來。”
霍桑道:“這就得用方法去誘他了。”
包朗道:“用什麽方法呢?”
霍桑道:“這方法著實不易,我已想了許久,總沒有個妥善的方法,所以我又換了主意。”
包朗一愣,眼光直望著霍桑道:“又換了什麽主意呢?”
霍桑道:“破壞他的機關,既很煩難,誘他出來,也無妥善的方法。我想來想去,最好用以逸待勞的法子。”
包朗很狐疑道:“什麽叫作‘以逸待勞的法子’?”
霍桑笑道:“以逸待勞,你不懂麽?”
包朗道:“字義我雖還懂得,但不明白這法子怎樣施行。”
霍桑道:“這個便當極了。如今我已拿定主意,預備明天到警察署裏走一趟,和警察長商量,叫他選派四十名強幹的警察,隨同我到萬福橋去,將那個黨窟團團圍住。黨人困在屋裏,自必要設法逃生,等他們逃出來,我們便可動手捉拿。他們黨人雖多,未必都在屋裏。在屋裏的黨人,至多二三十個,我們有了四十名警察,定可抵擋得住。倘若他們見我們人多,不敢逃出來,困在裏麵,也必不能持久。他們心慌,我們心定,這不是以逸待勞麽?”
包朗聽了這話,沉吟了一回,道:“方法雖好,不過我們所要捉拿的,卻是羅平,並非黨人。萬一羅平並不在裏麵,在別一個黨窟裏,那麽,我們行這方法的結果,隻是捉住幾個黨人,還不能算是根本解決呀!”
霍桑道:“你顧慮到這層,正是你思想周密的地方,我應當讚成你。但是我測度藍三星黨的情形,羅平定在那裏。”
包朗道:“何以見得呢?”
霍桑道:“我因為經過和調查所得,相信藍三星黨共有三處黨窟:一處在桃源路,就是我們初次中計的所在;一處就在萬福橋;
還有一處,在平涼路。如今這平涼的黨窟,已被我們查抄,派有警察看守著,是不生問題的了;桃源路那裏,雖也設有機關,但寥寥無幾;機關最多、黨人防守最嚴的,卻是萬福橋,可見得萬福橋是他們的總機關了。羅平既是首領,對於一切黨務,都得隨時指揮,他自然住在總機關裏,這是顯而易見、確切不移的道理。所以現在我的眼光,隻注意在萬福橋。”
包朗道:“話雖有理,隻是為防萬一起見,我以為你實行這方法時,桃源路那裏,也得顧到。”
霍桑道:“為特別慎重起見,卻也未嚐不可。不過我以為桃源路那裏,定是無關重要的。你既這般說,我也可采納你的意思,可叫警察長派甄範同帶領幾個警察,去防守那裏。我們卻專管萬福橋便了。”
包朗道:“這樣很好,我們就決定這樣辦吧。此刻橫豎閑著無事,不妨去和警察長說明,叫他將警察派好。明天我們到了警察署,便可帶著警察就走,免得耽擱。”
霍桑道:“這卻不妥!這事務宜秘密,倘給羅平得著消息,他便可預籌抵製之法,或者他先行逃走,我們這個計劃,就得失敗了。我想明早去到警察署,向警察長說明之後,叫他立刻指派警察,我們隨時帶了走,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才可上算呢。”
包朗點頭稱是,又道:“你悶在家裏,也有兩天半。我見你不聲不響,也很覺悶得慌。如今難得已有切實的辦法,隻等明天實行,此刻大可出去,閑逛一回,出出悶氣,你道可好?”
霍桑道:“好。”
二人就吃中飯,吃完之後,略整衣冠,便一同走出去了。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一夜易過,已到明天。
當早間八點鍾的時候,霍桑和包朗都已起身,吃過早點,便收拾停當,一同坐車到警察署。
到了署門口,問知警察長昨晚回家,此刻還未曾來。霍桑無法,隻好和包朗在會客室裏等候,一麵叫人打電話給署長,請他立刻就來,莫耽誤要事。
電話打出去不多時候,警察長便來了,將霍桑和包朗請到他的辦公室裏,各自就座。
霍桑見他眼光遲鈍,分明還未睡醒,就打趣他道:“我們來得太早了,驚破了你的好夢。”
警察長道:“你說哪裏話來?我本早已起身,你縱不打電話去,我也就得來了。但你來得這般早,想必有何要事?”
霍桑道:“正是!我正有一件要事,和你商量。”當下就把昨天和包朗說的話,一一都向他說了,又道:“如果這麽辦,我以為定可捉住羅平。”
警察長本是因人成事,沒有獨立主意的,聽霍桑這般說,說得又這般起勁,就連聲道好,又很熱望地說道:“你既以為可行,又有把握,便這麽辦好了。但是叫甄範同到桃源路,把守那個黨窟,必得預先通知他,好讓他趕快預備。”
霍桑道:“這個自然。你就立刻招呼他吧。”
警察長便叫人把甄範同喊進來,向他說明一切。
甄範同聽了這番話,神色很為沮喪,有氣無力,答應了一聲,又故意尼著不走。
霍桑見他這副神氣,料到他的心裏,必是為著吃過羅平的苦,如今不敢再單獨出馬,便安慰他道:“我料定羅平必不在桃源路。桃源路黨窟裏,至多隻有幾個黨人,你何必懼怕他們?盡管放大了膽,帶領警察前去。到了那裏,不必衝進屋裏去,但將那房屋圍住,如有黨人逃出,就動手捉拿他。等我將萬福橋的事辦妥之後,就來接應你,這樣你就可放心了。”
甄範同還是沒精打采地道:“桃源路那個黨窟,我並不認識,不知在桃源路的哪一段。”
霍桑道:“你從西涼路走過去,向南轉兩個彎,便是桃源路。那裏有兩三所洋房,你揀那一家的門外,裝著一盞雞心門燈,燈上有‘潛廬’兩個黑字,那便是羅平的黨窟,你就分派警察,將這房屋圍住好了。包管你到了那裏,不必用武,無須開槍,沒有一些危險。你放膽前去吧!”
甄範同無可奈何,隻好答應,走出去預備去了。
警察長又將警察派定,都是全副武裝,站在署門外等候。及至甄範同預備妥當,一行人眾,當即動身。
甄範同帶領十名警察,向桃源路去。
霍桑和包朗也帶著四十名警察,直奔萬福橋去了。
要知此去如何,可曾將羅平捉住,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