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影子

三十五

字体:16+-

医院传来消息,陈芳雪的神志突然恢复了。

“也不能说完全恢复了,”守在病房门口,第一时间打来电话的民警说,“但她记起之前跟童警官聊过,印象还挺好,所以想再跟童警官单独聊聊。”

接到消息时童维嘉正在家中睡觉。从南山回来后又熬了几个通宵,罗忠平说她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强令回家休息。她躺到**还想再捋一遍思路,不料立刻睡死过去,等再醒来才发现手机上有数个白队的未接来电。

定了定神,童维嘉才发现自己不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而是楼下一个小男孩的哭闹声。号啕的声音有些耳熟,童维嘉想起那个差点儿被自己撞到的男孩。应该就是他,差不多七八岁的样子,应该已经念小学了,果然很快听到男孩扯着嗓子大喊,说不喜欢自己的新书包。安慰的声音却不是奶奶的,而是来自那名保姆。

童维嘉关上窗户,把噪声隔绝在外,然后洗了把脸,又给自己冲了杯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回电话。白队的怒吼吓得她把杯里的咖啡洒了一半。

“睡死了?就算人死了也得接电话!马上到人民医院来!”

童维嘉慌慌张张地冲到小区门口,乘出租车直奔医院。半路手机又响了,是分局传达室打来的,说有个叫孟瑶的女孩找。童维嘉松了口气,说自己在外面回不去,让她改天再来,或者先留给她自己的电话。

“我师傅呢?”到了医院,童维嘉匆匆跳下出租车,向等在门口的白队发问,转头又惊讶地看到霍达站在旁边,“你从南山回来了?”

白队说:“你睡觉的工夫,你师傅一直跟宋光明比赛磨屁股呢,估计快有结果了。”

陈芳雪的精神状态比上一次见时好了很多,脸上有了血色,也能在病房里来回走动了。见到童维嘉进来,立刻热情招呼她在病床边坐下。

“不好意思啊,我只想单独跟你聊聊。”陈芳雪抱歉地说,“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你跟那些公安同志不一样。”

童维嘉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也猜不透她的目的,只好笑笑,等着她说下去。

“这些天一直在胡思乱想。大夫说我因为受伤,记忆出了问题,所以我就努力地想,希望能多想起一些事情……总算这两天感觉好多了。”

“想起什么了?”

“我的小石头……想起我生他的时候有多遭罪,发现他有病的时候又有多绝望……”

童维嘉点点头。DNA鉴定小石头就是陈芳雪的孩子,上次见面时取了头发,她肯定知道自己和孟珂的关系藏不住了,索性主动坦白。“因为他的病,所以你把他送去了福利院,后来自己又舍不得,于是又想办法进入福利院工作?”

陈芳雪迟疑地摇了摇头:“可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小石头被我扔了,扔到了冰冷的河里……他只有那么大,裹在襁褓里,我给他换上新衣服,上面有一只黄色的小鸭子,抱着他出门……”说着,她抬头看向童维嘉,“可感觉好真实,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你说会不会是真的?”

“真的什么?”

“我真的把他扔了,那不是梦,而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而被我忘了?”

回忆录中小石头被妈妈亲手扔进了河里,怎么起死回生的仍属未解之谜。陈芳雪为什么要主动提起这事?也许是有意试探,她一定能想到自己的公寓会被警方搜查……

“应该就是梦吧,小石头不是好好地在福利院吗?你能不能想起当初怎么把他送去的?”见陈芳雪一脸茫然,童维嘉又问,“或者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怎么进的福利院,为什么要改名程丽秋?”

“改名?我没改名啊,我就叫程丽秋……”

“你叫程丽秋,那陈芳雪是谁?”

“陈芳雪?”她皱紧眉头,一副认真回忆思索的样子,“啊,想起来了,她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们上大学时就认识了,一开始在火锅店打工,后来在食堂……”

“你在食堂打工的时候……”

“不,不是我在食堂打工,是她,陈芳雪在食堂打工的时候!她还帮我写作业呢!我一看书就头疼,但她的学习特别好,只可惜高考落榜了……”

什么意思,太渴望成为程丽秋而彻底精神错乱了吗?还是成心戏弄自己?童维嘉心想,要是师傅在旁边就好了。

“如果你是程丽秋,中州师大毕业后,到去福利院当老师之前,中间几年你在哪里,做什么?”

“我在哪儿?抱歉,想不起来了,能想到的都是梦,好奇怪的梦……”

“梦里的你,叫什么名字?”童维嘉突然明白了她的真正目的,拿精神分裂、神志不清做挡箭牌,就有机会逃脱法律的制裁。“对了,是不是叫璐璐?”

璐璐是她成为陈芳雪之前的化名。童维嘉敏锐地捕捉到她嘴角不自然的**。

“一直在说我,说说你吧,我记得你上次说,你家在西苑豪庭?经济适用房只有本地户口才能买,你是中州本地人吧?”

“租的,就算我是本地人也买不起,除非贷款,但银行又不愿意贷款给刑警,高危职业……”

突然转换话题,说明她认输了,童维嘉心中得意。随即又想起有次跟踪陈芳雪到西苑豪庭门口,她在车里望着对面的杏林酒店静坐了两个小时,不知道在等谁……

“对了,你们杜总好像住在杏林酒店?”

“谁?”

“杜总,杜传宗,他在酒店有长期包房。”童维嘉不动声色地瞄着陈芳雪的左手,手腕上戴着根红绳,似乎无意识地捏紧了被角。“上次见面时,你说他肯定会回来,但现在也没回来。”

“他会回来的,就这几天。”

似乎离最终答案越来越近了,年轻的女刑警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还记得你是怎么认识杜传宗的吗?”

“记得……”她的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就像一只暗夜中的黑猫。

“在中州师大的芙蓉湖边?”

“不,1997年,还没升格,还叫中州师范……”

不知不觉间,陈芳雪说话的声调完全变了,低沉沙哑的嗓音,就像半夜电台里讲鬼故事。她主动讲起那一夜的来龙去脉,随着情节推进,她的目光在四周游移,仿佛病房已化作当年的现场。说到激动处她甚至跳下病床,一人分饰性格迥异的两个女孩,对着空气手舞足蹈。

从两个女孩战战兢兢来到夜深人静的芙蓉湖边开始,她们远远看到有个人影在湖边逡巡;程丽秋胆怯了,陈芳雪自告奋勇说可以冒充她,但程丽秋害怕对方察觉,最后还是自己鼓足勇气上前。那个把脸藏在阴影中的魔鬼说东西在冰面上,又说想要的话自己去拿,于是程丽秋哆哆嗦嗦地走上了冰面……

“那个魔鬼是谁?是不是杜传宗?”童维嘉急着追问。

陈芳雪痴痴地点了点头。她站在病房中间,正惊恐低头望着脚下,仿佛正踩在开裂的冰面上。

“然后呢?你是程丽秋,但你落水了?”

“冷,好冷,真的好冷……”女人的手突然攥住童维嘉的胳膊,只觉得冰冷彻骨。童维嘉看向那双眼睛,眼中的恐惧和绝望令人毛骨悚然。“砰!头顶上好漂亮的烟花,你快看!把天都照亮了,快看快看,没有了……好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好冷,真的好冷,但慢慢就不冷了……”

“你死了?”

“死了,程丽秋死了……但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所以我附身到陈芳雪身上!所以你看我是陈芳雪,其实不对,这个身子以前是她的,但现在是我程丽秋的!我,就是程丽秋!!”

她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骇人的声音仿佛来自阴曹地府。童维嘉下意识堵住耳朵,却抵挡不住寒意渗入全身每个毛孔。眼前的女人不是陈芳雪,也不是程丽秋,而是幽灵,是鬼魅,是不甘枉死的冤魂,是要食人血肉的罗刹……

看守所审讯室里,宋光明终于打破了沉默。在罗忠平道出陈芳雪不是程丽秋,而是一个鸠占鹊巢的“鬼”之后,他的心理堤防松动了。之前的抗拒源于无人理解的悲愤,源于自己同邪恶对抗多年而无助的绝望;但老刑警告诉他,我理解你,也愿意帮助你,我们还差最后一步,需要你协助彻底撕下那个魔鬼的伪装。

宋光明交代了与陈芳雪有关的一切。龙诚的死、杜传宗的伤,作案手法同警方推断的基本一致,但他其实已事先察觉到了陈芳雪的谋划,所以才会偷摸翻她的东西,才会忍不住动手。自己对她的跟踪也并非分手后的变态行为,而是想阻止她的行动,不愿看她走上不归路。

龙诚死后,宋光明知道自己的努力失败了。但他对陈芳雪的爱没有改变,仍然幻想拯救她的灵魂。他仍然偷偷监视她,只是由明转暗,并震惊地目睹了她投入钱主任的怀抱,还怀上了他的孩子。

就像剥洋葱,每剥掉外面的一层都辣得宋光明泪流满面,但他固执地相信,一层层剥到最后,总能见到她柔软而善良的内心。程立军的出现曾让他寄予厚望,希望亲情能让挚爱的女人迷途知返,不料现实又给了他重重一击。

宋光明并不知道姐弟俩是怎样重逢的,他第一次见到程立军是暗中跟随陈芳雪来到南山市后。他起初以为程立军是陈芳雪新交的男朋友,后来偷听他们的对话才发觉两人以姐弟相称。程立军正为欠了一屁股高利贷发愁,陈芳雪于是拿出一份名单给他……

听到这里,罗忠平打断问,敲诈勒索究竟是谁主动提出的?陈芳雪还是程立军?宋光明信誓旦旦,说他听得清清楚楚,就是陈芳雪提议的,而且她特意要求程立军不许竭泽而渔。没文化的程立军不懂这个成语的意思,陈芳雪还特意解释了半天,规定一年最多只能向每个人要五万元。

宋光明的讲述与回忆录中的记载有明显出入。宋光明已没有必要撒谎,那么陈芳雪显然在回忆录中篡改了事实,试图将自己从敲诈勒索的罪行中摘清,这也说明她早就预料到回忆录会落到警方的手里……罗忠平沉吟良久,心头突然一阵焦躁,却找不到根由。

“说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陈芳雪是‘鬼’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孩子?”

“陈芳雪的孩子,小名叫小石头,患有唐氏综合征,她扔进河里了,但最后又被活着送进了南山儿童福利院,起名叫孟珂。是你救的孩子吧?”

专案组之前花了很大力气寻找陈芳雪养胎生子的农家院,可找遍中州全境也没有一个叫“慈恩桥”的地方。有人灵机一动,一直怀疑宋光明跟随陈芳雪到处走,而他在2002年前后去了南山市打工,那么这个农家院会不会不在中州而在南山呢?于是上网搜索,果然南山市郊外一处名为“醉花谷”的景区内有一座同名石桥,不但周边环境与回忆录中的描述相近,而且距离南山儿童福利院仅仅隔了一道山梁。

所以早在去福利院工作的两年前陈芳雪就到南山了,她在这里生下了小石头,只是孩子后来怎么去的福利院呢?

商量过后,罗忠平决定亲自押宋光明再去一趟南山。宋光明的供述有点儿匪夷所思,需要现场核实,而且还有部分疑点没有弄清,可以顺道去那个农家院看看。比如当年陈芳雪在中州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去南山呢?如果为了就近调查杜传宗的老底,为什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挺着大肚子去?南山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城很可能还隐藏着更多秘密。

“你在哪里捞起小孩的?”

一行人押着宋光明从景区山门进入,沿着河边拾级而上,走到回忆录中所写的石桥边。听到霍达的问话,宋光明指向下游不远的一处浅滩。那里水流稍缓,还有不少上游冲下来的树枝卡在水中的大石之间。罗忠平走过去又回头看了看,距离上面的石桥不远,从位置上来说在这里救下孩子的可能性很大。

“你救了孩子,陈芳雪没发现?”

“发现了。”

宋光明的回答令人惊讶。陈芳雪知道孩子没死?回忆录中并没有写到。

“怎么发现的?”霍达立刻追问,“是你正在救的时候,还是救起来之后?另外她说什么了,有没有阻拦?”

“怎么发现?反正我把孩子埋掉的时候她就看见了。至于说了什么……”

霍达冲过去,一把揪住宋光明的脖领:“埋了?!”

“对,埋了!”宋光明得意地冷笑道,“陈芳雪扔到河里的孩子,我给埋了!就在你的脚底下!”

童维嘉首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用手刨。没多久,浮土下面露出了一抹亮黄色,更多双手加入进来,很快大家看清了,是一个绣在童衣胸口的小鸭子图案。

宋光明没有撒谎。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一时间耳边只有汩汩水声。

很快孩子的身体露出来。黑色头发,圆滚滚的身材,皮肤还保持着弹性,看上去栩栩如生。童维嘉将孩子挖出,抱起展示给大家看。霍达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向宋光明:“就这?一个塑料洋娃娃?!”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又哭笑不得。罗忠平接过洋娃娃,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陈芳雪那天夜里,扔的就是这个孩子?”

“没错,我当时的心情,跟你们现在差不多……”

宋光明一步步涉水向河中走去,然后跪了下来,身子浸在湍急的白浪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