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二:
老钱,见字如面。
本想当面找你聊聊的,怕你见了我紧张,所以还是写信吧。
匆匆一别,已过了八年。八年的时光,我们的儿子也长成小男子汉了。
前年从南山回中州后,我经常跑去杏林酒店对面的街心公园看他。那时他上幼儿园大班,放学早,总要跟小朋友们在公园里的儿童乐园玩儿到天黑。后来上了小学,大概功课紧了,玩儿的时间也少了。
我有空就去看他,隔得远远的,每次都要忍住上去相见的冲动。每次我都想,怎么总是奶奶和阿姨带着,见不到爸爸呢?
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哪次吗?你应该不会忘了吧。总之我是不会忘的。我在你家,跟你爱人一起吃了顿饭,后来你留在家里洗碗,你爱人跟我一起去师大校园里散步谈话。那次谈话,决定了我们以及我们儿子的今天。
不瞒你说,我早做好了计划,把孩子从你们手里夺回来。虽然你们给了他很好的物质条件,但我看得出他并不快乐。老钱,我实在搞不懂,特别想问问你,既然你们这么在乎这个孩子,为什么不肯多花时间陪伴他呢?你爱人在外地工作,那也罢了;可你呢,很多次我看到孩子羡慕别人有爸爸陪伴的眼神,心里都特别不是滋味。
你怕什么呢?避嫌吗?不想让同事知道孩子的事吗?可既然都上了户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吧?还是只要看到孩子,你就会想到我,因而会感到不安甚至恐惧?
我知道你怕我,但没必要怕一个孩子。
我原本以为把孩子留给你们,至少对他有好处;可现在不得不怀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所以我决定,孩子还是跟我吧。他奶奶应该会难过,但也没办法了。
你不用担心孩子的未来,我已经全为他安排好了。我会带他去一个全新的环境,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我和他都会结交新的朋友,找到新的乐趣。经济方面也不用担心,别的孩子有的他都不会缺,从小学到中学,甚至大学的费用我都替他准备好了,哪怕他将来不工作也可以安度一生——当然,作为母亲,我仍然希望他在学业和事业上能有所成就。
我会把我能想到的一切都给他,最好的一切,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成长过程中会有母亲陪伴。如你所知我是孤儿,所以我绝对不想让我的孩子再成为孤儿。
不要怀疑我的决心,也不用怀疑我的能力。再重复一遍,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只要超凡乖乖跟我走就好了。所以请你好好安慰孩子的奶奶,让她知道孩子会很幸福;如有可能让她不要报警——当然,就算报警了也没关系,你们阻挡不了我。
老钱,你一定要明白,我已不是当年的陈芳雪或程丽秋了,你也不能以过去的眼光来看待我了。过去的屈辱早已化为我前进的动力,就因为那些伤疤太疼,所以我要让自己和孩子变得更强大,让外人无法再伤害我们。
对了,这个道理还是你告诉我的。看过的那些小说,《飘》《红字》《荆棘鸟》等,你告诉我一定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听进去了,之后的这些年也是这样做的,有成功有失败,但总的来说应该没有辜负你的教诲。
所以,请为我鼓掌吧,欢呼吧,我应该是你最优秀的学生了,我现在给你写这封信,用的还是你当初送我的钢笔。
钱老师,我只是感到奇怪,你明明比我更懂得这些人生道理,为什么自己却总首鼠两端呢?
当年在冒名顶替的事上放弃原则,你说自己是碍于杜传宗的人情面子。后来你貌似真诚地想帮助我,却还是跟我上了床;更讽刺的是,你一开始就骗我说自己是离了婚的。孩子的事更是如此,你明明不想要的,你老婆说了,你妈说了,你也就听之任之;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立场吗?
其实你只要坚持一下,不要受别人的影响,都不会是如今的结果。可你没有,你喜欢当好人,喜欢不伤和气,喜欢享受别人的崇拜和仰视,喜欢所谓的师道尊严。
可惜到最后,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我知道警察找过你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只要我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十三年前的事就有被揭开真相的一天。这些年你的日子不好过吧?整日提心吊胆,你应该庆幸,收到我的这封信,便说明这样的日子要结束了。
尊敬的钱老师,为了更正你当年犯下的错误,补偿当年对我造成的伤害,我需要你做一件事。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必须完成。做完之后,你将得到我彻底的原谅;否则我有足够多的办法,让你余生不得安宁。
你应该已经看到,随信附有一张光盘。光盘里有一段视频,你看了便会知道内容。我要你在9月1日的凌晨1点钟,把这张光盘拿到中州师大图书馆。图书馆外有一块新装的大屏幕,我要你准时在屏幕上播放那段视频。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会受到干扰,但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必须保障视频的顺利播放,绝不能中断,必须放到最后一秒钟。
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到我已邀请了观众来欣赏那段录像。他一定会暴跳如雷,但你不用管他,只要坚持让他看完整段视频就好,如果他向你逼问我在哪里,不妨告诉他,我和他女儿,还有十二年前的冤魂在一起。
老钱,钱老师。不用害怕,我相信你可以完成得很好。记住,你做这件事完全是你自愿的,不是为我所逼,你完全是为了你自己,以获得真正的解脱。
愿我们来生能以真正平等的方式相见。
从心底感激你的 小陈同学
2009年8月29日
顺便,还有一封给宋光明的信,麻烦你转交。他毕竟曾是你的学生,当年你代表学校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开除,也基本等于把他推下了悬崖。没有翻旧账的意思,本来想拜托公安的,但估计他们不肯;所以先放在你这里吧,如果将来有机会,麻烦转给他,如果实在没机会,那就算了。
信三:
光明,你还好吗?是我。
我是谁呢?陈芳雪还是程丽秋?其实不重要吧。
想到要提笔给你写信,我就心慌得厉害。这两天我写了好几封信给不同的人,但都没有这样的感觉。想来想去只能说,光明,我想你,真的好想你!
让我再深情地叫你一声“光明”吧……回到那个冬天,我们牵着手徜徉在幸福大街上,似乎真的触摸到了幸福。
闭上眼睛,仿佛就在昨日。你还是那么高大伟岸,还是那么不解风情,你滔滔不绝地说着你的理想,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只想握住你的手,就那样走下去,希望幸福大街没有终点,希望我们的幸福也可以无限延伸……
真可惜,后来一切都变了。我时常想,究竟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还是我们都变了?最后想明白了,还是赖我自己吧。你其实没变,只是当年我只看到了你阳光下的一面,没有看到阴影后的另一面。
2000年年底你回来,我们开始吵架,其实就是我们看到了彼此不太美好的另一面。现在争论谁对谁错已没有意义,我们都不肯回头,于是只好分道扬镳,沿着自己认定的路走下去。
你还爱我吗?在我一次次让你失望之后?我相信你是爱我的,否则也不会跟着我到南山,又跟着我四处漂泊。这世上有那么多黑暗需要抗争,你明明可以用花在我身上的精力做更多的事。一直盯着我不放,说明我还在你的心里,而且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那时我也怨你、恨你,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针对我。我只不过想挣扎求生,你为什么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特别在有了小石头之后,我知道你在醉花谷景区上班,你偷偷跟踪我,还以为我不知道。
我假装把小石头扔到河里,你慌里慌张跑去捞,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你其实还是爱我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就好。
虽然你的这份爱让我感觉很沉重,甚至有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我还是很开心,想真诚地说声谢谢。在你之前,我从未被人真正地爱过,也从未真正地爱过别人,你让我尝到了爱的滋味,虽然短暂,虽然苦涩,但也值了。你的刀尖插进我胸膛的那一刻,我甚至想,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可惜我没死,我们还要继续面对彼此的分歧。在现实面前,什么样的爱也要低头。
你下决心要杀我,是因为之前的那次争吵吧。你先打电话给我,气势汹汹地质问我到底是谁,说我不是程丽秋;我一时半会儿在电话里跟你说不清楚,才从上海连夜包车赶去,可见了面你也不肯听我解释,还说程立军也是我杀的,你去南山调查过了。我真的不理解,以你的标准,程立军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死了不正好体现你的正义吗?
好,如果你说除了事实正义之外还要程序正义,那你转天对我下手又算怎么回事呢?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光明,你仔细想想,你所谓的正义理论早已千疮百孔了,当作笑话讲都没法逗人笑。支持你这套的,除了你自己这样的傻子疯子,就只有杜传宗那样的骗子。
你被他当枪使了,但我仍然不怪你。你的白衬衫曾在我最难的时候给予我勇气,我一辈子不会忘。对了,我至今还保留着一件,不时拿出来嗅一嗅上面的味道,你留下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有一段时间——确切地说是我离开福利院,刚刚回中州陪伴杜娟的那段时间——我一边筹划自己下一步的行动,一边想象未来的生活。在我的幻想中总有你的位置,你、我、小石头,咱们三个组成一个温暖的小家庭。以你为榜样,孩子肯定不会学坏,但也不要学你钻牛角尖,否则在社会上将寸步难行。
很遗憾,想象终究是想象,无法变为现实了。在医院养伤时,我每天都惦记你。在看守所里还好吗?吃得怎么样?休息得怎么样?是不是每天都要提审?不知道法院最后怎么判。不由得想起十年前,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也是这样惦记着你。那些恶心的男人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必须闭上眼睛,努力把他们想象成你,否则会控制不住地尖叫。凌晨回到咱们简陋的家,洗过澡后我也必须抱着你的白衬衫才能勉强入眠。
想想令人唏嘘,那样的日子咱们都熬过来了,可惜苦尽没有甘来。
光明,经历了这么多后,你现在也有更多时间思考了,你承不承认自己错了?
正义必胜只是美好的愿望,却并非我们身处的现实。就像你最喜欢的白衬衫,穿得久了难免泛黄破洞,浆洗缝补也没用。我比你早一点儿认清这个世界,所以我还有未来可以憧憬,而你只能把牢底坐穿。
对不起。我犹豫了很长时间,要不要再跟你说这些。我们争论了十年,似乎谁也没能说服谁,但在今天的我看来,你已经认输了,只是嘴上还不肯承认。
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不用给我回信,也不会丢你的面子。
我们有过约定要互相坦白,这些年你我都没能做到。如今没有什么好顾忌了,所以我决定把心里话说出来,听得进听不进随你。
我们有过美好的记忆,也有不那么美好的,我都会铭记在心。不管今天的你是恨我还是爱我,我都感谢你赐予我的一切。
很想再见你一面,可惜没有机会了。如果侥幸你能读到这封信,就当作我留给你的最后的纪念吧。
最后再说一遍——
光明,我不恨你,只为错过而遗憾。
曾经爱过你的 丽秋
2009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