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主任身中三枪,保安听到枪声赶到时,他正靠在芙蓉湖边的太湖石后倒气。一枪打在肩膀,一枪打在右腿,还有一枪打中了肚子。他一只手无力地下垂,另一只手捂住腹部的伤口,鲜血沿着身下的石缝流入墨色的湖水中。
这名保安看到平生所见最诡异的一幕——提着枪的凶手一步步走到钱主任的身边,却没有了结他的意思,反而木然地站在血泊中,扭头向图书馆方向望去。
保安这才注意到,图书馆外墙的大屏幕也亮着,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正在漫天焰火照亮的夜空下,缓步走上冰面。他想起来了,这女孩好像春节时见过,还是自己率先发现的,在大年初一的清晨,那件红色羽绒服漂浮在芙蓉湖的碎冰中。
女孩走向湖心,似乎是奔着中间的湖心亭去的。然而又不是,她在距离湖心亭还有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手里提着一个酒瓶,喝了一口,向镜头的方向投来笑容。
她在喊什么,但没有声音。
一口又一口,酒瓶里的酒喝完了,她开始跺脚,似乎在考验冰面的结实程度。脚下似乎还承受得住,于是她开始跳,一下,两下,三下……
大屏幕里的女孩每跳一下,湖边站着的男人就跟着哆嗦一下。他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呜噜声,很快又变成绝望的哀号……突然,女孩停下了,他也停下了,时间似乎凝固了——但下一秒,女孩便直直地落了下去。
镜头始终稳稳地对着女孩,在她落水后甚至拉近了画面。女孩挣扎扑打,手持摄像机的人却纹丝不动……
漫长的两分钟后,女孩终于停下了。大概因为羽绒服的浮力,她俯身漂在冰水中,平静得就像在安睡。
湖边的男人跪倒在地,声嘶力竭、泣不成声。钱主任在一旁痛苦呻吟,他看都不看一眼。
更多人听到枪声跑来了。保安、老师、校工、好奇的学生们……最早赶到的那名保安大喊不要靠近,有人喊着快报警,有人说已经报警了。
男人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手里的枪,吓得后退。也有人认了出来,说这不是世纪诚天的杜传宗杜总吗?咱们学校的客座教授。
杜传宗扭头看看那些好奇望向自己的看客,一步步向湖中走去。有人注意到,他的腰窝渗出了斑驳血迹。
湖水没过他的小腿、他的膝盖,然后没过他的腰。他在水中摇摇晃晃,看客们聚拢到湖边,这才有人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钱主任,急忙呼喊救助。
就在混乱之际,又一声枪响。所有人惊恐地趴在地上。还是那名保安壮起胆子伸头张望,他看到那男人正缓缓下沉,染红的水波仿佛从幽深湖底浮出的一大朵罂粟花。
图书馆外墙的大屏幕闪了两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对准湖面的镜头突然调转,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画面中。
“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轻松。”她无声地说。
9月1日,开学的日子。天亮后无数中小学生及家长挤满了大街小巷,他们都不知道这座城市刚刚度过了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夜。
中州师大发生枪击案,行凶者自杀身亡,伤者被送医抢救;西苑豪庭小区发生火灾,警方怀疑是人为故意纵火,好在没有人员伤亡;全市所有派出所及相关部门都接到协查通报,通缉一名三十岁左右、化名陈芳雪的女子,涉嫌纵火及拐带儿童。
幸亏罗忠平及时赶到截下了孩子,但陈芳雪向小朋友大喊了两声,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喊的什么老刑警没有听太清,大约是“妈妈爱你”之类的话,孩子则神情呆滞,一句话没说。本来还有可能追上她的,但一群见义勇为的民工被陈芳雪所骗,拦住了穿便衣的老刑警……
接近中午,专案组终于等来好消息,牛喜妹落网了。她在一家银行的ATM机上取现,连续输错密码导致卡片被吞。工作人员上前请她出示证件,她却试图逃跑。
牛喜妹被迅速带至刑警队审讯。起初她什么都不肯说,但小区监控清楚拍到她曾在半夜独自下楼,形迹十分可疑。白队故意拍桌子要她承认纵火,牛喜妹吓坏了,只好老实交代,说自己也没料到陈芳雪真敢放火……
牛喜妹坚称自己不知道陈芳雪的去向。那张银行卡里根本没有钱,受了骗的她确实没道理还替陈芳雪隐瞒。况且真想跑路的话,陈芳雪也没必要向她透露自己的计划,增添风险。
偌大的中州市,那个神秘的女人究竟躲在哪里呢?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所有人都明白她逃离中州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在陈芳雪留下的白色宝马车内,找到了回忆录的最后部分,一直写到她恢复“我”的第一人称,并以陈芳雪的身份送杜娟上路。回忆录丢在车里,显然是留给警方的,其目的大概也是文中所写,“希望自己的故事能被更多人知道”。文中还提到她对未来的安排,要带着儿子远走高飞,开始新生活,却没提究竟要去哪里。
除了回忆录,警方在身受重伤的钱主任身上还找到两封陈芳雪的亲笔信。一封是写给他本人的,一封托他找机会转交宋光明。前一封信中交代得明明白白,半夜在图书馆大屏幕放杜娟自杀录像也是陈芳雪的安排。
完全被牵着鼻子走,被耍得团团转……听到有人建议按照过去的经验撒网摸排,白队气得拍案大骂,这样找上一百年也找不到!不要忘了,陈芳雪是天生的寄居蟹,化名冒充是她的看家本领,她绝不会像普通的蟊贼一样躲在阴暗角落等着咱们上门!
转眼又是一天过去,距离陈芳雪失踪已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仍然音讯皆无。白队将专案组能调动的人手全都撒出去了,唯独留下了罗忠平和童维嘉。童维嘉向师傅抱怨,为什么别人都在一线而自己只能看孩子,这算不算性别歧视?老刑警正戴着老花镜研究回忆录和那两封信,头也不抬地说,看孩子难倒不重要吗?
童维嘉本想反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想想孩子也挺可怜,不但不能去上学,有家也不能回。阿姨无端失踪,奶奶突然病倒,转眼身边一个照顾自己的人都没了。孩子的心理肯定受了巨大刺激,所以才一句话都不肯说。
“说说你的想法。”罗忠平摘下老花镜揉揉眼睛,看向徒弟问道,“关于陈芳雪的去向。”
“陈芳雪计划中的目的地,必须符合以下条件:一,没人认识;二,相对安全;三,不影响孩子将来的发展;四,经济没压力!”
“具体一点儿。”
“肯定不会是穷乡僻壤!不能是生活太艰苦的地方……所以我猜应该还是大中型城市,不排除潜逃出境,但这种可能性不大。”童维嘉边说边留意会议室里的钱超凡——小朋友正在白板上写写画画。
“为什么可能性不大?”
“道理很简单!在国内,她可以打工赚钱;出去了,就算她想办法解决了身份的问题,也不可能有很高的经济收入,给孩子好生活——她语言不通啊,最多打打黑工!”
罗忠平皱眉:“你觉得她不会外语?”
“当然,她不可能会!从小流浪乞讨,读书认字都是后来自学的,包括小学中学那点知识,她不可能会外语……”
不对,陈芳雪会英语,她帮杜娟考过四级……童维嘉突然生出疑问,她连英语都是自学的?
老刑警思索道:“彻底没人认识,彻底安全,这样的条件必须出国才有可能。再说去个发达国家对孩子成长也好……”
“钱呢?工作组查过世纪诚天的账,陈芳雪也没从公司拿多少钱……而且出国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又没护照,怎么出去?”
正说着,会议室突然传来“咚”的一声。童维嘉急忙跑去看,发现小朋友画画的白板连同整个架子倒了,还好没有砸到身上。
孩子翻身爬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童维嘉嘴边埋怨的话咽了回去,摸摸他的头,问有没有磕碰到。他摇摇头,仍旧一言不发。
“没事,这块白板确实不太稳,你要想画画,在纸上画。”童维嘉说着扶起白板,看到上面画了一个女人……
“画的是你妈妈?”
男孩摇摇头,犹豫地瞥了她一眼。
“难道画的是我吗?哦,看出来了,画的是姐姐我对不对?穿的是警服?”
孩子的笔触幼稚,但他心目中的这个女人应该挺好看的,大眼睛,红嘴唇,直直的长发垂到肩膀——不对,孩子没看过自己穿警服的样子,他只见过穿警服的陈芳雪!
童维嘉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画中的女子。没错,应该就是陈芳雪了,最容易辨识的是头发的长度,陈芳雪一直是及肩的长发,而自己是短发;穿的也确实是警服,胸标都画了出来,警号正是自己的。
“这是什么?”童维嘉指向画中女人手腕上的一道红线。
“没什么!”孩子终于瓮声瓮气地开口。
这孩子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很强,说不定能记录下什么不起眼的细节。“是受伤了,流血了,所以才红的?还是你不小心画错了……”
孩子赌气,伸手要把画擦掉,但就在这一瞬间童维嘉想起,在医院时确实看到陈芳雪的左手腕上有一根红绳……她一把抱住孩子,向会议室外大喊。
“师傅!我知道陈芳雪怎么出去了!”
她向进来的罗忠平示意白板上的杰作:“还记得回忆录中写过,杜传宗父女会在手腕上系根红绳代表他们父女相依为命的感情,杜传宗的尸体上还有,但年初杜娟的尸体上却没发现!而现在,这根红绳到了陈芳雪的手腕上!”
老刑警锐利的目光盯着那根红线。
“所以她现在的化名,是杜娟!”
虽然排队的人不少,但手续办理的速度挺快。她快速瞥了一眼,自己这一队的边检柜台后面是位帅哥,正悄悄打哈欠,看上去有些疲惫了。
不会有事的,她努力让自己镇定,只需走到窗口前,递上护照和登机牌,笑一笑便好……前后最多不超过半分钟。一旦拿回护照,从旁边那条窄窄的过道走出去,就算大功告成了。将不堪回首的过去抛在脑后,迎接前方的美好新大陆,开始全新的人生……
“下一位!”
不知不觉轮到了自己。镇定,镇定……她心中默念着走过去,将登机牌夹在护照中递上去。能换登机牌就说明机票没问题,机票没问题就说明自己的身份没问题。
帅哥打开护照,翻到有签证的一页。
“去美国?”
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前面几名旅客明明什么都没问,直接放行了,为什么忽然问自己?
“对……有问题吗?”
话出口便后悔了。心虚的表现,此地无银三百两……帅哥果然对着护照上的照片多看了两眼。
为了贴近照片上的杜娟,她把长发剪短了一些,但又不敢剪得太短,怕露出自己的招风耳朵。杜娟的眼珠是深棕色的,所以她特意戴了棕色美瞳。本来她们的脸型、相貌就有七分相似,精心化妆后便有了九分,一般人应该分不出来。
帅哥似乎有些犹疑。
镇定,微笑……手心捏出汗来,千万不要笑得太僵硬。
砰砰两声,出境章敲在护照上。她拿了护照立刻向过道里走,几乎小跑起来,却听见后面不止一个人喊。
“回来,回来!”
绝望地回头,帅哥手里正举着登机牌。
之后的安检很顺利,也很快找到了登机口。几排座椅已经坐满了人,多数是金发碧眼的老外,还有一些快活打闹的年轻人,应该是留学生。在角落找到一处空位坐下,对面是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妈妈,正与女儿说笑。小女孩六七岁,应该是混血,洋娃娃一般可爱。
去了那边,自己说不定也会找个老外结婚,生个这样可爱的女儿吧?这样想着,眼前却浮现出小石头的面孔。从此跨海相望,不知多久才能再见。现在孩子已不认得自己,再过些年,自己恐怕也会认不出他了……
其实当时那个场面,真要把孩子带出来总还有办法,但老家伙突然出现让自己慌了手脚。为什么最终选择了逃跑?现在回想,已经通过冒充警察引来民工搅局挡住了老头,但小石头的目光让自己在那一刻退缩了。
说不清,就是一瞬间的决定,孩子的眼神仿佛在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怎样?就算你真是我妈妈又怎样?我还是讨厌你!
那个冰冷仇恨的眼神,让所有信心都没了,所有辛苦的准备也全部报废。自己用杜娟的护照办下真实的美国签证,但小石头的全套证件只能从黑市上购买,极高的价格、极大的风险……
现在好了,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阳光从落地窗透进来,洒在身上暖暖的。飞机已连上廊桥,行李正通过输送带运入货舱。自己一件行李都没带,本来还想多少带几件衣服,转念又想既然孩子都舍了,那就彻底求个全新的开始吧。除了背包里的美元现金和几份信托基金文件是到那边安身立命的根本,属于陈芳雪的一切都可以不要了。
再见,陈芳雪,你和程丽秋一样,也已完成了属于你的使命。
杜娟,你好,作为信托基金的受益人,你一辈子不用再为钱发愁。
玻璃窗上映出的女人,既熟悉又陌生。你望着她,她也望着你。你轻轻抬起左手,她也一样的动作,你下意识摸了摸手腕,她的手腕上也系了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绳……
广播响起,通知可以登机了。转眼登机口排起长龙,你不慌不忙排在了队尾。
您好,请出示您的登机牌……
您好,请注意脚下……
您好,您的座位在这边……
您好,飞机起飞前请您调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
您好,您的包请放在头顶行李架或放在座椅下方……
您好,飞机马上就要起飞,请关闭手机以及各类移动通信设备……
您好,请问是杜娟女士吗?我们是公安局的,麻烦您跟我们下飞机,配合接受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