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目金剛

爸爸爸

字體:16+-

他生下來時,閉著眼睛睡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一個死人相,把親人們嚇壞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聲來。

能在地上爬來爬去的時候,他就被寨子裏的人逗來逗去,學著怎樣做人。很快學會了兩句話,一是“爸爸”,二是“×媽媽”。後一句粗野,但出自兒童,並無實在意義,完全可以把它當作一個符號,比方當作“×嗎嗎”也是可以的。

三五年過去了,七八年也過去了,他還是隻能說這兩句話,而且眼目無神,行動呆滯,畸形的腦袋倒很大,像個倒豎的青皮葫蘆,以腦袋自居,裝著些古怪的物質。吃飽了的時候,他嘴角沾著一兩顆殘飯,胸前油水光光一片,搖搖晃晃地四處訪問,見人不分男女老幼,親切地喊一聲“爸爸”。要是你大笑,他也很開心。要是你生氣,衝他瞪一眼,他也深諳其意,朝你頭頂上的某個位置眼皮一輪,翻上一個慢騰騰的白眼,咕嚕一聲“×嗎嗎”,掉頭顛顛地跑開去。

他輪眼皮是很費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頸脖的充分準備,運上一口長氣,才能翻上一個白眼。掉頭也是很費力的,軟軟的頸脖上,腦袋像個胡椒碾錘搖來晃去,須甩出一個很大的弧度,才能穩穩地旋到位。他跑起路來更費力,深一腳淺一腳找不到重心,靠整個上身盡量前傾,才能劃開步子,靠目光扛著眉毛盡量往上頂,才能看清方向。他一步步跨度很大,像賽跑衝線的動作在屏幕上慢速放映。

都需要一個名字,上紅帖或墓碑,於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卻沒見過真正的爸爸。據說父親不滿意婆娘的醜陋,不滿意她生下了這麽個孽障,覺得自己很沒麵子,很早就販鴉片出山,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已經被土匪裁了,有人說他還在嶽州開豆腐坊,有人則說他沾花惹草,把幾個錢都嫖光了,某某曾親眼看見他在辰州街上討飯。他是否存在,說不清楚,成了個不太重要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