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天姍姍來遲了。
頭一場暴雨比往年來得遲。之前幾天，一直悶熱，一直無抓無撓地透不過氣，人有點兒沒頭蒼蠅似的，心裏憋著陰火，汗冒不出，火發不出，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其實，那是暴雨聚積的過程，是空氣把地底下的水分吸上來，攢著，準備猝不及防潑下去，把人間弄得狼狽不堪的過程。
果然就狼狽不堪。瓢潑大雨下了兩個時辰，梅香在堂屋裏望著對麵的屋頂，屋頂上萬馬奔騰一樣，雨霧洶湧，流水也洶湧，屋簷扯起一道雪白的瀑布，那瀑布不是斯文地淌下來，是不要命地撲下來，似乎準備跟青磚地麵一塊兒粉身碎骨。天井裏的積水眼看著起來了，眼看著漫上台階，一點一點地接近廊沿了。老房子都不興造陰溝，夏天雨一急，天井裏總是要成汪洋。好在太爺當年造屋時想得周到，正房要比天井高出好幾個台階，雨再大，積水再高，總是不可能漫進房間。
果然，水離廊沿口不到一寸時，雨恰到好處地停住，雲層破開，太陽光如金箭一樣地射出來，天井的渾水也不再往上升。
梅香覺得梅雨時節的老天爺好奇怪，一時暴怒，一時大笑，像個沒長性的小孩。
雨停了，水卻不能說退就退走，得有個半天時間，容它慢慢地消下去。
這就難為了家裏的三個小腳女人，她們沒有辦法蹚水過天井。三個人困在堂屋裏，守著一捆黃表紙，沒完沒了地搓著紙撚子。剩下一個廚子老五叔，褲腳管卷到腿彎上，光著一雙大腳板，踩在水裏嘩啦嘩啦地來回走，恭候著三個女人的差遣。
“老五啊，再送壺茶過來！”
“老五，你到我房裏拿塊汗巾子。”
“哎，那什麽……你把老太太房裏的恭桶拎過來……”
說最後一句話的是餘媽。她也知道讓男人拎隻馬桶不像話，說這話時細聲細氣的。可是有什麽法子呢？總不能讓她一個小腳娘子一搖一擺蹚進這麽深的水吧？跌傷了人是小事，弄翻了馬桶，汙了一天井的水，全家人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