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第十四章 本分的生意人

字体:16+-

杰里·克伦彻先生坐在弗利特街他那张凳子上,身旁站着他淘气的儿子。可是眼下这个季节行人稀少,总的说来,他的生意十分清淡,因而使他心中大生疑窦:他太太一定又跪下来“搞那一套”了。正在这时,沿弗利特街从东向西涌来一股不同寻常的人流,引起了他的注意。克伦彻先生朝那个方向望去,发现那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小杰里,”克伦彻先生扭头对儿子说,“是埋死人的。”

“好哇,爸!”小杰里叫了起来。

这小子的欢呼声,意味深长,颇为神秘,老的听了大为恼火,逮住机会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这是哪门子事?你号什么?你想对你爹干吗,小兔崽子?你这小子对我越来越不像话了!”克伦彻先生朝儿子打量着骂道,“还要叫好哩!别让我再听到你乱号了,要不你还得吃耳光,听到没有?”

“我没干什么坏事。”小杰里摸着脸蛋分辩道。

“那你就住嘴,”克伦彻先生说,“我不想听你所谓的干坏事没干坏事。站到凳子上去,看看那帮人。”

儿子照办了。这时,人群已经走了过来。他们围着一辆黑色的柩车和一辆黑色的送葬马车叫着,嘘着。送葬马车里只坐着一个送葬的人,他一身黑色的装束,正符合送葬人的身份。可是周围的情况却不大妙,围在马车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嘲弄他,对他扮鬼脸,朝他乱喊叫:“嘿!密探!呸!密探!”还有许许多多没法复述的恨之入骨的叫骂。

出殡对于克伦彻先生一向具有特别的吸引力,每当有送葬的队伍从台尔森银行门前经过,他的全部感官就会被动员起来,人变得非常兴奋。因此,这队非同寻常、有那么多人围着的送葬队伍,自然更让他激动不已。他看到第一个迎面跑过来的人,就急忙问道:

“怎么啦,老兄?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那人说,“是密探!哼!呸!密探!”

他又问另一个人:“那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那人说着,用双手拢住自己的嘴,激动地大声喊道,“是密探!哼!呸!呸!密——探!”

终于,来了个比较知情的人,他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从这人的口中了解到,这是给一个叫罗杰·克莱的人送葬。

“他是个密探?”克伦彻先生问道。

“老贝利的密探,”那知情人回答,“哼!嘘!呸!老贝利的密——探!”

“哎,真的!”杰里想起了他旁听过的那次审判,惊呼起来,“我见过他,他死了?”

“死得硬邦邦的了,”那人说,“确实死了。把他们拖出来!呸,密探!把他们拖出来!呸,密探!”

大伙正好不知怎么办,这个主意马上就被采纳了。于是大家来了劲,闹哄哄地一再大声嚷着要把他们拖出来,拖出来,紧紧围住那两辆车子,逼得它们只好停了下来。大伙打开马车的门,揪出那个送葬的人,他一下落到了人群之中。可是那人十分机灵,很会利用时机,一眨眼工夫就甩掉斗篷、帽子、长长的帽带、白手帕以及其他象征悲哀的东西,打从路边的一条小巷溜走了。

众人把这些东西撕得粉碎,兴高采烈地把它们扔了一地。就在这时,有位更有天才的人提出了另一个主意,提议大家干脆凑热闹把柩车送到墓地。此时人们正好需要一个切实可行的具体建议,自然也就欢呼着采纳了这一主张。于是送葬马车里里外外立刻挤满了人,里面坐了八个,外面站了十几个,许多人甚至攀到了柩车顶上,想方设法趴在上面。杰里·克伦彻先生也是首批志愿送葬者之一,他挤上马车,坐在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里,非常谦逊地藏起了他那颗铁蒺藜似的脑袋,不让台尔森银行的人看见。

就这样,这群乌合之众一路上灌着啤酒,抽着烟斗,又嚷又唱,假作悲伤地向前走着,途中不断有新人加入,所有店铺闻风都纷纷关上了店门。他们的目的地是野外的圣潘克拉斯老教堂[30]。队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起都拥进了墓地,最后总算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完成死者罗杰·克莱的安葬仪式,于是大伙都感到心满意足。

克伦彻先生留在了墓地,和殡仪馆的人交谈,向他们表示慰问。这地方对他有一种安抚和镇静的作用。从附近的一家酒店里,他弄来一只烟斗抽着。他站在墓地的围栏旁,往里打量着,仔细地琢磨着这个地方。

“杰里,”克伦彻先生和往常一样,自言自语地说,“那天你还见过这个克莱,你亲眼看见他那么年纪轻轻,好模好样的。”

他抽完了那袋烟,又待在那儿琢磨了一会,然后就转身往回走,以便在台尔森银行关门前再在自己的岗位上露露面。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对人生无常的思虑伤了肝脾,还是因为他的健康状况原来就不好,或者是因为他想对一位知名人物表示一点敬意,总之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在回去的路上到他的医药顾问—— 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那里做了一次短暂的拜访。

这天晚上,小杰里被打发上床,他妈也得到同样命令,遵命去睡了。克伦彻先生独自抽着烟,消磨了大半夜,直到将近一点钟时,才开始行动,外出“钓鱼”。在这鬼魅出没的时刻,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一只锁着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只口袋,一根大小适中的撬棍,一条绳子,一根铁链,还有别的这类“渔具”。他很熟练地把这些东西随身藏好,以挑衅的目光朝他太太瞥了一眼,然后熄了灯,走出家门。

小杰里刚才上床时只是装作脱了衣服。没过多久,他也尾随着他爸出门了。他在黑暗中悄悄摸出房门,跟着下了楼,来到院子里。随后,又跟着来到街上。他一点也不担心回来时会遇到麻烦,因为这幢楼里住满了房客,大门整夜都虚掩着。

小杰里被一种雄心壮志所驱使,决心要探清他父亲那份本分职业的技术和诀窍。就像他那两只挨得很近的眼睛,他紧贴着沿街的房屋、院墙、门廊,始终盯着他可敬的父亲,朝前跟去。可敬的父亲往北走了没多远,就同另一位伊萨克·沃尔顿[31]的信徒会合,一起往前行进。

开始,他们一直躲避着摇曳闪烁的街灯和睡眼惺忪的守夜人,这样走了约莫半个小时,来到了郊外一条荒僻的大路上。在这儿,又有一个人加入进来——他的出现是那么悄无声息,要是小杰里迷信的话,真会以为那第二位门徒是突然幻化出来的哩。

三个人继续朝前赶路,小杰里也紧跟着往前走去。最后,前边三人在路旁的一道高高的土堤下停了下来,土堤顶上有一堵低矮的砖墙,上面装有铁栅栏。三个人在土堤和砖墙的阴影下离开大路,拐进一条死胡同——胡同的一边有一堵八到十英尺高的围墙。小杰里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朝胡同里望去,在朦胧的月色下,他清晰地看到了他那可敬的父亲的身影,只见他正敏捷地爬上一扇铁门。他很快就翻进去了,接着第二个也翻了进去,然后是第三个。他们都悄无声息地跳到门内的地上,在那儿就地伏了一会——大概是在侧耳倾听,然后手脚并用地朝前爬去。

现在轮到小杰里朝铁门靠近了,他屏息凝神地走到了门边。又在一个角落里蹲下来往里看。只见三个人正在茂密的草丛中爬行。块块林立的墓碑——原来他们是在一片很大的教堂墓地里——看上去像披着白衣的鬼魂,而那教堂的钟楼,就像一个大得可怕的巨鬼。他们爬了没多远,就站起身来。接着他们开始了。

开始,他们用铁锹挖。不久,他那位尊敬的父亲就改用一种像大螺丝锥似的工具。无论用什么工具,他们都干得很起劲,一直干到教堂的大钟突然响了起来,把小杰里吓得撒腿转身就跑,吓得头发和他父亲的一样根根竖起。

可是,长期以来,一直想弄清这事真相的心情,不仅使小杰里止住了脚步,还把他拖回到刚才蹲着的地方。当他再次来到铁门边偷看时,发现他们还在那儿坚持不懈地挖着,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挖到什么了。在他们挖开的坑里,传来打钻声和抱怨声。他们弯下身子使劲向上拉着,下面的东西好像很重。那重家伙终于一点一点地拉上来了,拉到了地面。小杰里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东西,可是一旦真的见了,而且看见他那可敬的父亲正准备撬开它时,直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拔腿就逃,一口气跑了一两英里地,因为他毕竟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第二天早上,小杰里胳臂底下夹着那张凳子,跟在他父亲身旁,走在阳光灿烂、熙熙攘攘的弗利特大街上。

“爸,”走着走着,小杰里突然问道,他留神和父亲保持着一定距离,还用那张凳子隔在两人之间,“什么叫盗尸人?”

“唔,这个嘛,”克伦彻先生一边走一边支吾着,他摘掉帽子,让那一头铁蒺藜随意竖起,“那是个买卖人。”

“他卖什么货呢,爸?”机灵的小杰里又问道。

“他的货嘛,”克伦彻想了一下,答道,“跟科学有关系。”

“是人的尸体,是不是,爸?”小杰里越问越起劲。

“大概是这类东西吧。”克伦彻先生回答。

“啊,爸,等长大了,我也要做个盗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