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沿着巴黎的街道隆隆驶过,声音沉重凄厉。六辆囚车给吉萝亭女士送去这一天的美酒。古往今来,人类的想象力创造出无数贪得无厌、不知餍足的妖魔鬼怪,如今全都汇集于吉萝亭一身了。而在法兰西,由于土壤各异、气候万变,还没有一草一木,一根一叶,一枝一果,具备了比产生这种吉萝亭恐怖更为有利的生长和成熟条件。用相似的大锤再一次把人性击得走样,人性肯定扭曲成同样的畸形;再一次播下一样是掠夺和压迫的种子,结出的必然是相同品种的果实[55]。
六辆囚车沿着大街隆隆驶过。
坐在囚车里的人,有的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人生最后旅途的景象,有的则对生活和人世流露出恋恋不舍之情。有的垂头丧气地坐着,有的陷入沉默的绝望。还有的人十分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他们用在戏院里和图画中见过的那种目光,朝周围的人群打量着。有几个人在闭目沉思,也许想集中起纷乱的思绪。只有一个人,可怜巴巴的,疯疯癫癫的,吓得精神已经崩溃,像喝醉了酒,唱着歌,还想跳舞。所有囚犯中,没有一个想用表情或手势唤起民众的同情。
时钟敲了三点。人群中犁出的那道深沟拐了个弯,到了目的地——刑场。被翻掀到两边的一排排面孔,这时都聚拢过来,跟着最后一辆囚车,来到吉萝亭跟前。在吉萝亭的前面有一群妇女坐在椅子上,像在公园里看游艺节目似的,一个个都忙着在编织。“复仇女”正站在最前排的一把椅子上,朝四下张望着寻找她的朋友。
“泰雷斯!”她尖叫喊道,“有谁看见她了?泰雷斯·德发日!”
“她以前总是到场的呀!”一个正在编织的姐妹说。
“是的,今天她一定会到场的。”复仇女气呼呼地说——“泰雷斯!”
“再大声点!”那女人提议说。
哎!再大声点,“复仇女”,不管你叫得多响,她都再也听不见了。“复仇女”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声,还加上一句粗话,可还是不见踪影。
“真倒霉!”复仇女叫着,急得在椅子上直跺脚,“囚车都到了!再过一会埃弗瑞蒙德就要上断头台,她却不在这儿!瞧,她的编织活还在我手里,给她留着的椅子也空着。我叫得心都烦了,真扫兴!”
“复仇女”从椅子上跳下来时,囚车已经开始下人。圣吉萝亭的侍者们已经穿戴就绪,准备停当。咔嚓—— 一颗人头给提了起来。刚才,当这颗人头还能思索、还能讲话时,这班埋头编织的妇女连眼皮都没朝它抬过一下。这时她们数了起来:一。
第二辆囚车也已下空,拉走,第三辆过来了。咔嚓!——埋头编织的妇女们依然无动于衷地忙着手中的活计,口中数道:二。
那个被当作埃弗瑞蒙德的人下了车,女裁缝接着也被抱了下来。下车时,他一直没有松开她那只勤奋的手,仍照他原先答应过的那样握着它。他体贴地有意让她背对着那架呼呼地不断起落的杀人机器。她望着他的脸,向他道谢。
“亲爱的陌生人,要是没有你,我一定不会这么镇静,因为我生来就是个可怜的小人物,胆小得很。要是没有你,我也就不可能提高我的思想,想到那位被人处死的主,使我们今天在这儿还能怀着希望,感到安慰。我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
“你也是上天赐给我的,”西德尼·卡顿说,“眼睛一直看着我,亲爱的孩子,别的什么都不要在意。”
“我一握住你的手,就什么都不在意了。要是他们动作快,我把手松开时,也会什么都不在意的。”
“他们的动作很快的。别怕!”
他俩站在迅速少下去的受难者中间,旁若无人地交谈着。眼对着眼,嘴对着嘴,手拉着手,心连着心。这对万物之母——大地——的儿女,原本天各一方,迥然有异,如今却在冥冥之路上邂逅相遇,同归故土,一起安息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之中。
“勇敢高尚的朋友,能让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很无知,这件事总让我不安——只是有点儿不安。”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
“我有个表妹,像我一样是个孤儿。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非常爱她,她比我小五岁,住在南方农村的一个农民家里。贫穷使我们不得不分离,她对我的遭遇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不会写信——再说,就是我会写信,我该怎么对她说啊!还是像现在这样的好。”
“是的,是的,还是像现在这样的好。”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而且直到这时候,在我看着你那和善坚强、给了我这么多支持的脸孔时,心里还是在想:要是共和国真的能为穷人办好事,让他们少挨饿,少受各种苦,那我表妹就会活得长一些,甚至还能活到老。”
“那又怎么样呢,我好心的妹妹?”
“要是那样,”她那毫无怨艾、富有忍耐精神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嘴唇微启,颤抖着说,“你认为,在你我都会受到庇护的那片乐土上等她,我会觉得时间长得难挨吗?”
“不会的,我的孩子。那儿没有时间,也不会有烦恼。”
“你这就让我放心了!我真无知,现在我可以吻你了吗?时间到了吗?”
“是的。”
她吻了他的嘴唇,他也吻了她。两人庄严地互相祝福。当他松开她的手时,她那瘦小的手并没有颤抖,她那富有忍耐精神的脸上,只有甜美而灿烂的坚贞。她先他一步而去——走了。编织的妇女们数道:二十二。
“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嗡嗡的人声,无数张仰望的脸,外围人群向前挤的脚步声,一齐向前涌来,犹如卷来一股巨浪。刹那间,一切都逝去了。二十三。
那天晚上,全城到处都在谈论他,说他是所有上吉萝亭的人中脸色最为宁静安详的一个。许多人甚至认为他神态庄严得有如先知。
在这之前不久,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受难者——是个女人[56]——也死在这同一柄刑斧之下;就在这同一断头台前,她曾要求允许她写下当时的感受。如果西德尼·卡顿也有机会发表他的感想,而且能预卜未来,那他的话大概会是这样的:
“我看到巴塞德、克莱、德发日、‘复仇女’、那个陪审员,还有那法官等一大批从旧压迫者的废墟上兴起的新压迫者,在这冤冤相报的机器被废除之前,一一被它消灭。我看到从这个深渊里升起一座美丽的城市,一个卓越的民族。经过未来的悠悠岁月,在他们争取真正自由的斗争中,在他们的胜利和失败里,我看到前一个时代的罪恶,以及由它产生的这一个时代的罪恶,都逐渐受到惩罚,消亡殆尽。
“我看到我为之献身的人们,在我再也见不到的英国,过着宁静、富裕、幸福的生活。我看到她怀抱一个以我名字命名的孩子。我也看到了她的父亲。他老了,背驼了,但已恢复了健康;他无忧无虑,在自己的诊所里全心全意地为大家服务。我看到那位善良的老人,他们家多年来的老朋友,十年之后,他安然长逝,把所有遗产全给了他们。
“我看到,在他们心中,在他们世世代代的子孙心中,我始终占有神圣的一席之地。我看到她成了一位老太太,可每年的今天她依然要为我哭泣。我看到她和她丈夫走完了他们的人生旅程,并排躺在永久的安息之地。我知道,他俩彼此在对方的心中深受尊重,视为神圣,可我在他们心目中,更受尊重,更为神圣。
“我看到她怀中那个以我名字命名的孩子长大成人,沿着我曾经走过的生活道路奋力攀登,我看到他取得了成功。他的辉煌成就,使我的名字大增光彩。我看到我在自己名字上留下的污点都已褪尽消失。我看到他成了一位杰出的公正的法官,备受人们尊敬。他带了一个和我同名、长着我所熟悉的前额和金发的男孩来到这儿——到那时,这儿的一切都变得非常美好,不再有今天诸多丑恶的丝毫痕迹——我听到他用温柔发颤的声音,给那男孩讲述有关我的故事。
“我现在做的,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好、最最好的事情;我即将得到的,是我一生中得到过的最安宁、最最安宁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