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柳和我在一个生产队里呆了6年,可以说是合一副心肠的密友了。那时候我们在农场都小有名气,我会诌几句“春风吹,泉水唱”的顺口溜让小分队的业余演员去念;她则在大批判栏上写得一手好字,又因为有一张极标致的面孔,所以,特别惹人注意。我和吴柳又是同一年调回上海的,那时我们俩都已年近30岁了。吴柳分在一家百货商店的塑制品柜台当营业员,装束渐改.越发地出挑了。于是,她踌躇满志地挑选男朋友,听说介绍的人络绎不绝,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次约会。我因为醉心于复习考大学,无暇顾及其他,与吴柳便渐次疏远了。次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与丈夫去南京路新华书店淘书,经过那家百货商店,忽然想起了吴柳。于是,顺便拐进去看她。
塑制品柜台前生意十分清淡,几个营业员叽叽喳喳地闲谈,吴柳并不加入,独自坐在柜台前,一只手托着脸,垂着眼皮望着柜台玻璃里自己的影子发呆,依然俏丽的脸上重重地笼罩着惆怅。
“喂!”我久别重逢地大叫了一声,操了她一把。她迷惘地抬起眼睛,陌生地看着我.片刻才淡淡地笑起来:“是你呀!还这么疯。今天怎么有时间逛商店?找我有事?”
“想你了呀!你怎么样了?该发喜糖了吧?”我说。
她殷红的嘴唇动了动:“不要瞎讲。”眼珠迅速地朝同事们扫去。我马上感到她必有不想为人所知的隐秘,也不便追问,一时无话,搭仙着:“你母亲身体可好?”
“马马虎虎。”她无味地答着。我看见她的眼睛朝我左胸衣襟上戴着的校徽扫了一眼,又斜了一眼我身旁体魄高大的丈夫,脸上顿时兜起了一层淡漠而自傲的神色。她心里想什么惟有我知道,我便也无味起来,礼节性地再问了几句,就告辞了。
过了许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路过那家百货商店,不经意地走进去。想起遇上吴柳话不好说,欲退,她却已经看见我,唤着:“哦哟,早把我忘了吧?”我正十分惊奇她的情绪如何高涨得很,她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我要出国啦.正想找个空儿到你家报喜呢!”
“噢?去读书?”我不无羡慕地问。
“折腾了半天,还是办的探亲。”
“还回来吗?”这是一个普通而敏感的问题。
“去了再说,看情况。”她爽快地答。
她的那种起死回生般的兴奋使她显得惊人的美丽,就像一片晚秋的枫叶,焦红焦红的令人担忧它的飘落。
吴柳走了,一去两年不归,都说她决不会再回来的,早嫁人了。中国女子嫁外国丈夫,如今也是一种时髦。我一直想找她母亲讨个实讯,怎奈总是忙,直到有机会去美国访问的前夕,才下决心抽一个晚上去了吴柳家。
因为我是吴柳的老朋友。又听说我马上要去美国,吴柳的母亲收起了那套在别人面前说女儿时惯用的夸张的自得和炫耀,而露出深深的忧虑。
“她寄娘的儿子介绍她到一所半工半读的美容学校学了一年,如今在一家理发店当化妆师。钞票是有的,我怕这种地方不清不爽,柳儿又长得太好……”
“吴柳比我大1岁,今年快孙岁了。吴柳她……成家了吗?”
“哪儿哟。有人给她介绍过一个对象,是个美国人,不知怎么地不成功。”吴柳的母亲忽然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最近,柳儿来信,说是有了中意的,是一个从台湾来读书的。真愁死人了!”一脸的心事重重。
“只要吴柳满意,我看不会错的,吴柳是有眼力的。”
“哎呀,要嫁个美国佬,倒也给我添些光彩,偏偏挑中个台湾人。柳儿和你最知心了,到了那边见到她,千万劝她,要嫁宁愿嫁一个外国人。”
我勉强应了她,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在七撬八裂地难受。
我们在纽约的日程安排得十分紧凑,我挤了个空儿给吴柳打电话,接电话的竟是一个男子,说普通话,让我惊愕。他说吴柳还在上班,他一定会代我转告她的。他没作自我介绍。
半夜里,我已朦胧入睡,性急的电话铃把我闹醒,吴柳的声音在话筒里嗡嗡地撞击着,我想她大概是一边蹦一边说话的。
“你来啦!太好了!真想你!想死了……呜——”忽然哭起来,泪水冰凉地浸着我的耳朵。我的心霎那间变得如同棉絮般柔软,从前那么矜持那么冷静那么高傲的吴柳,是从来不哭出声的。
我们约定了周末见面,狠狠地聊它一个通宵。“我请你吃大菜,还有……哦,不说了,到时候让你吃一惊!”说着她就格格格地笑个痛快,从前她是笑不出声笑不露齿的。
放下话筒,我品味着吴柳说话音调的抑扬顿挫,频率的缓急轻重,推测着她的打扮、她的神情,不觉吭奋,一夜无眠。
我起先一直以为我与吴柳重逢时,会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拥抱在一起的,但是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没有发生。当我看见嵌在门框里的吴柳时,发现她十分得体地胖了一圈,穿着白色的大衣,描着银蓝色的眼影,扣子般大的钻石耳垂衬得她整张脸闪闪烁烁地艳丽 我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与她拥抱的了 果然她也没有失态地扑上来袍我,我们只是互相拉住了手,她的手凉得很,我像挥住了几条小蛇,滑溜溜的:
那个夜晚是像诗一般值得吟诵的 纽约蒙来特旅馆12层楼的窗户外,密集的灯与密集的星,是一幅奇特的现代派巨画、我们报着沁脾的果汁,絮絮地忆起在农场的时光:在守林的竹棚里,也曾看见许多许多的星星,但那幅画是淡泊而悠远的,眼前这幅画是强烈而躁动的。吴柳问了许多老同学的近况。过去.这些人她是不屑交往的,此次却都亲近起来 我坚持让她说说自己,她说了,说了自己的工作,蛮有意思的、她用双手拢起头发,凑着镜子让我看她脸上的妆化得如何?我当然是恭维的、
“不错呀,吴柳.这也是一门艺术,如何让人的青春常驻……”
“哦哟,我可受不了,你呀还是那样,什么事都爱诗化一下。实在点说,我只希望老板不解雇我,过几年弄一张绿卡……”她悠然地靠在沙发上,“有一幢自己的小洋房,有一辆自己的小汽车,有一个可心的……男人!然后,舒舒服服地爬年龄吧!”
我惊愕地看着她,像是有一管洞箫呜咽地唱着一曲轻松的歌,愈发地口目人揪心:.我不想评论她的人生观,随着脸上皱纹的增长,我的宽容也增长了 一个人要寻找到自己的那个生活目标,是要经过许多折磨和痛楚的,总归是有他(她)的凭藉与缘由的。我悄悄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装做很随便地问:“接电话的那位先生……哈哈,还是你自己坦白吧!”
她耸了耸肩,颇为得意地做了个遗憾的表情:“呀,你知道了,我还想让你大吃一惊呢!”又坦诚地望着我:“我妈跟你说的吧?她气了吧?你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吧?”
“你妈宁愿你嫁个蓝眼睛高鼻子。”我笑了。
“我妈是为了她的面子找女婿的。”她也笑了。
“你妈说你轧过一个蓝眼睛高鼻子的男朋友。”
她忧伤地叹了一口气,“是的。”
“后来呢?”
“没有后来。”她眨了眨眼睛,“头一次见面他就要亲热,我害怕了。”
“亏你还想在美国定居呢!”
“他跟寄娘说,他离过两次婚,西方女子独立性太强,所以,这回就要找个温顺的东方老婆。”她瞥了我一眼,“我想,也许我会让他失望的,趁早断吧,就断了”。
“你的那位台湾人是干什么的?教授?开公司的?”
她皱起眉膘了我一眼:“托盘子的,餐馆里的
“别骗我了。”
“我干嘛要骗你?”她顶撞了一句。
“一定很帅吧?”
“和我一般高!”她脸上已经显示出很不高兴的神情。
“好了。好了,别开国际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认真着呢,是你把人看扁了!”她忿忿地说着,眼圈也红了。
“吴柳,我怎么得罪你了?”我慌忙地问。
“在国内的时候,人家也都这么指责我,眼界高啦,挑花眼啦,可有谁理解我呢?连你都以为我是冲着人家的地位和外貌寻上去的……”她抽了一下鼻子,“我再俗气,也不至于俗到这般地步,耽搁了这么多年,就是想找个情投意合的……”
“吴柳,是我问错了,我道歉,好不好?”
“唉——”她忧郁地叹了一口气,“别怪我发火,你不知道,跟他好,我自己的决心也不牢固,钱和地位,毕竟是十分实际的东西。刚才我听你那么一问,心寒得要命,怕自己会动摇,才耍脾气的。人家请你来了,就想找你聊聊,鼓鼓劲儿的,我以为你是大学生。总能少点市俗气吧……”
十分的感动而且夹着几分的羞愧,我解嘲地说:“都是凡夫俗子吗!不过,我想我是能够理解你的。”后一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于是,吴柳点点滴滴、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向我说起了她的许多许多事,从前,我们在乡下6年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这回多。
第一眼看到纽约时,你有没有一种近乎晕眩的感觉?也许你没有,你是来访问的,是客人,背后有无比坚实的靠山。我可惨了,存心背井离乡来寻找新生活的,背后是海,前面也是海。走出机场,簇簇拥拥的蓝眼睛黄头发把我搅得眼花缭乱。在国内,我算是领导时装新潮流的吧?自我感觉姿态仪表都还算上乘的,你还记得我临上飞机时穿的那套玫瑰红色的套裙吗?特意仿照香港时装杂志上的样子做的,送行的人都说“一级”!可一旦跻身于纽约机场的人群中,我一下子自惭形秽起来。要命的是他们也并不穿得如何华贵,叫人羡慕的是他们的那种自若的神气,不见衣服只见人的神气,而我觉得自己只剩下那套衣服了。老实告诉你,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穿过那套衣服。
“这不奇怪呀,一个人冷不丁换了一种完全陌生的文化背景,总会产生一些无从嵌入的措手不及的惶恐与自卑。”我眯起眼睛,非常理性地安慰她。
我出着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忽然在人群中捉住了一张中国人的细目淡眉的脸,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地向她扑去.喊:“寄娘!”
寄娘笑盈盈地启动涂得厚厚的嘴唇:“柳儿呀!”
我盯着寄娘痴痴地发呆。
寄娘是我妈年轻时的好友,我叫她寄娘,却只是在照片上见过她。我原以为她应该和我妈一般老态了,没想到寄娘是如此的丰腆而光彩。她穿一件淡紫色镶花边的旗袍式连衣裙,不染发,一头银丝波浪型地梳向脑后。眉修得齐整而细腻,翡翠绿的耳垂压在两颊,清清亮亮地把眼角嘴边的皱纹都洗淡了;我心中一阵阵地为我妈悲哀,看年轻时的照片,我妈比寄娘好看多了。寄娘没生女儿,我妈便慷慨地把我过继给她了.这样我便有了到美国探亲的机会。我妈是爱我的,因为爱我,愿我幸福,才狠心割舍了我。母爱是无私的伟大的,而我却为了自己过得快活,就把我妈孤独地扔在小弄堂里的那间陈旧的厢房里,我是自私的、卑鄙的!
“柳儿,你养得真嫩呀!”寄娘打量了我半天,啧啧地说。
“柳儿,你要参观参观这飞机场吗?比上海虹桥机场气派多了;去看看机场小卖部吗’要么到机场的咖啡厅去坐坐?”寄娘说。
“寄娘,不了,不了,早点回去吧坐了22个小时的昼夜颠倒的飞机,我只想喝一口热汤面,蒙头睡一觉。”
“玩儿玩儿嘛。再过两个小时,银美坐的飞机就要到啦,我们顺便带她一起回家。”寄娘又说。银美是寄娘小儿子的老婆,银美的娘家在台湾,她是回台湾探亲去的。
于是,我心里极无味,但看上去却兴趣十足地跟着寄娘逛机场里的商店。“这胸针不错吧?以后你可以买一只;这皮鞋不错吧。以后来买一双。”寄娘一边看一边向我介绍。我应着。
好不容易挨过了两个钟头的时间,从台湾飞来的飞机到了!我们急急忙忙地赶到出口处。
“哦!益明已经来了。”寄娘松了一口气。益明是寄娘的小儿子。
益明从银灰色的小轿车中钻出来,焦急地问:“看见银美了吗?”
“来来来.先认识一下,这就是我的过房女儿,叫吴柳,益明,是你的妹妹哆。”寄娘说。
益明很快地笑了笑,和我拉拉手,又问:“银美下飞机了吗?”
“没看,我以为你已经找到她了。”寄娘说。
益明转身跑进机场大厅,玻璃门在他身后来回地转着。同时,另一扇玻璃门被撞开,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转了出来。
“妈,哎呀,你们怎么在这儿等呀?我在里面一个熟面孔都找不到,只好花钱请人搬行李了。”那妇女冲着寄娘喊,火气大得很。
“哦哟,银美,益明刚进去找你……你等息息,等息息呀。”寄娘忙不迭地也冲进玻璃门去了。银美拉长脸,给抱着的孩子擦嘴擦手.那孩子刚吃过什么,满嘴满手的握凝。因为寄娘没有介绍,我也不好上前搭仙,只悄悄地打量着她,她浓妆艳抹,人长得娇小而媚俗。
过了一会儿,寄娘和益明出来了。益明从银美怀里抱过儿子,亲得叭叭响。银美娇滴滴地说:“这孩子一分钟不消停,我可是累得要命呀——”
“银美,来认识认识,这是我的过房女儿,叫吴柳。”寄娘汕仙地笑着说。
“噢——,就是从大陆来的呀——?”银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我身上转,当时,我真想转过身给她一个大脊背。
因为我行李多,加上银美的行李,汽车后盖都合不拢了。我看见益明的粗眉毛稍稍地皱了一下,合里便一挫!
总算都塞进了汽车里,银美抱孩子坐在前座,我和寄娘坐在后座。汽车开的时候,也许因为我,大家都很少说话,要说也说一些极简单的话:“亲家身体好吗?”
“好。”
“台北还是老样子吗?”
“差不多。”
我偶尔瞄一眼反光镜,就碰上银美的眼睛,她一直在观察着我。
你替我分析分析,寄娘是为了接银美而顺便来接我的呢?还是为了接我而顺便来接银美的?我知道是前者,但我宁愿认为是后者,那样我心里的自信会多些。
“你算不错了,我在报上看到,有的留学生刚下飞机,来接他的亲戚就径直把他送到餐馆打工去了。”我说。
吴柳略一思索,也点头称是。
凭良心说,寄娘对我是真心好。我看得出她也很寂寞,益明成天在公司里忙,银美成天围着儿子转。寄娘从结婚起就开始当太太,不会烧菜,不会伺候孩子,不会织毛线,年纪大了,眼力也差了,/I、人儿书和电视都看不了大长的时间,只好空坐着。我来了以后,她有了说话的对象,所以,像蔫了的败花又活了过来。,头几天,寄娘每天都带我逛纽约城,地铁乘得烂熟了。每逛进一家商店,寄娘就说:“以后给你买什么什么……”中饭和晚饭我们通常是在快餐里买一只“热狗”和一纸杯可乐,寄娘说省时间,我知道还为了省钱。“热狗”里加些芥末很辣口,多吃几回就倒胃了。寄娘问我:“好吃吗?”我总是回答:“好吃。”回到家,银美说:“妈,冰箱里有肉,有面包,有牛奶,你们自己弄来吃。”寄娘就说:“不用了,我们在外面吃啦!”银美又说:“妈,天天请干女儿客呀!”寄娘就高兴地格格笑了。日子长了,我觉察出一些名堂来。寄娘跟银美说话总是带点讨好的味道,银美跟寄娘说话总是神气活现的。连孙子也对寄娘颐指气使。后来,从闲谈中我一点一点地明白了,寄娘和寄爹来美国后申请了美国政府的养老金,经济不宽裕,寄爹又有旅游的瘾头,所以,生活还得靠儿子补贴。
我和益明之间总是亲近不起来,寄娘让我叫他二哥,我叫时他总是显出很别扭的样子。他天天早出晚归,回来时满面倦容,一副厌烦一切的神情,我根本搭不上腔。再说,我知道我投奔他,他完全是顾着寄娘的面子才收留我的,我在他面前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自卑。银美当然更是趾高气扬了,仿佛是她养活了我。不过她倒是有闲空与我说话,经常像偷袭似的冷不丁地问问:“你在大陆拿多少工资?”我据实回答,她便像听天方夜谭似的惊诧地叫:“那么少呀?怪不得你那么瘦!营养不好!”气得我心发抖。说实在的,我初到美国一下子瘦了10斤,忧虑、思乡、吃不香、睡不宁,哪能不瘦?银美还十分注意我的装束与打扮,我每换一套衣服她都要上来捏捏料子,评论一番款式的陈旧与过时。
有一天,寄娘乐滋滋地告诉我:“银美要送给你礼物呢,走,上她屋里去。”我到美国还是第一次跨进银美的卧室,我看见宽大的**堆了一摊衣服,花花绿绿的。银美说:“这些衣服都还八成新呢,送给你吧。你挑自己喜欢的穿,不喜欢的托人带回大陆随便给谁吧,我都不要了。”她好慷慨,好得意,好小看人呀!哼,你的那种审美观我还看不上呢,这种衣服我一点不喜欢!我想说,咬咬牙忍住了,淡然而谦恭地笑了笑,说:“谢谢!银美,我心领了,可我比你高许多,穿不上的,你留着送别人吧。”银美愣了愣,寄娘操操我:“拿着吧,银美不在乎这点。”我说:“寄娘,大陆这几年时装变化像万花筒似的,我有穿的。”说完,我极礼貌地再道谢.退出银美的房间,下楼时我觉得肚子里的馒凝气排出了不少,脚步也轻松了。
“这下你和银美的关系僵了吧,”我有些担心。
哈——,你猜错了,打那以后,银美突然待我亲热起来,也随便了。
寄爹终于从西南部的亚利桑那州旅游回来了,他被那儿神奇的峡谷和森林迷醉了整整一个月。寄爹可是个帅老头儿,瘦高个,长方脸顶着一头纯白发,像一座美丽的雪峰。寄爹的肤色漆黑,透着阳光和风雨的气息。我妈告诉我,从前的寄爹还是国民党军队中的一名年轻少校呢,寄娘因为迷恋他的英武才抛弃学业嫁给他的。1949年,寄爹带着寄娘去了台湾,人老了,退伍了,才随儿子来美国定居。寄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家人围着他问长问短,他却很少出声,可他却没忘了给每个人带回一件小礼物。寄娘是一条印第安人的线围巾,益明是一条宽宽的牛仔皮带,银美是一条给纱的睡裙。真没想到他也给了我一件礼品,是一条镀金的项链,坠着飞马形状的银挂件。我实在感谢寄爹,他没小看我!
那天晚上,银美动手做了几个中国菜。寄娘说,寄爹在外应酬吃洋菜,回家来只想吃中国菜。银美做的是青豆炒鸡丁、蘑菇炒鱼片,还有粉丝肉末汤。哦——到寄娘家后还是第一次吃可口的饭菜,我饿慌了,用勺在盘子里急急地扒着米饭和菜,盘勺发出叩击声,银美刷地扫了我一眼,我开始紧张起来,添菜时又忘了换公勺,寄娘忙替我舀菜,说:“我来,我来。”我脸上热烘烘地烧起来,饭菜也无滋味了。我搞不明白既然吃中国的饭菜为什么不用碗筷?日后,寄娘慢慢地告诉我,这也是寄爹的规矩,吃中国菜,餐具一概是西式的。晚餐后,寄爹洗完澡,又到客厅里,还把益明、银美都叫来,说都来听听柳儿讲大陆上的事。寄爹不住地发问(寄娘悄悄地说,好难得呐),北京城里的故宫还有吗?长城还那么长吗?曲阜的孔庙拆毁了吗?常人能进去吗?还有古长安城呢?还有南京孙先生的陵墓呢?……我磕磕巴巴地作答,他频频叹息,对益明和银美说:“你们都没见过呀,吾中华几千年文明,洋人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伟哉大哉,思哉叹哉……”轻轻地摇着头,沉醉得十分专注。寄爹出浴后换了一件中式的长衫,夹在西装笔挺的儿子媳妇中间显得有点滑稽,也有点可怜。益明厌烦地说:“好了,好了,耳茧都听出来了。中华那么伟大,可你还是要住在人家的国土上。你回去吗?你回去试试看,住3天就让你骂祖宗了。”寄爹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弓起身连连地咳嗽。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隐隐地痛起来,而且一直延续了很久。
“你寄爹真是个小说人物,奇异的极端化合体。”我说。
银美背后数落他是摆在公寓里的古董,我却不由地敬重寄爹。听寄娘说,他在攒钱,打算回大陆观光一次,都快70岁的人啦。可惜我这个身份、这般处境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只是时常陪着他聊聊天,说说大陆的情况。
周末,一家人上馆子吃饭,这是寄爹的习惯,让老美看看咱中国人家的天伦之乐。看得出益明夫妇是极其勉强的。寄爹问我想吃什么菜,我拣最便宜的说:“面条!”寄爹说:“益明,到洪老板店里去。”寄娘告诉我洪老板在台湾时就与她们家相识了,那儿的面汤是很有点名气的呢。
洪老板是个矮壮的汉子,看见寄爹一家人的确热情得火辣辣的。这家面店挂着“洞庭春”的招牌,红漆程亮的圆台面,湖蓝的墙布,描金漆餐具,环境十分宜人。一人点了一碗汤面,又点了几样凉菜,味道相当淡雅。紧挨着我们隔壁的一张桌子围坐着几位穿着黑色或深灰色西服的中国人,操不标准的普通话。点菜时,跟招待借打手势哆嗦了半天,因为招待都只能说广东话。洪老板站在一边与寄爹扯闲话,邻桌的人听出他是老板了,便有一个人站起来与洪老板搭汕,递上一包红牡丹,洪老板抽了一支;又递上一张名片,洪老板眯起眼睛瞄了瞄,塞进上衣兜里,跟招待关照了几句。片刻,招待为邻桌添上了几盘凉菜。洪老板说:“请尝尝,这是本店特色,我请客啦!”那几个人吃得连连称赞,风卷残云。离席时,为首的那个还跟洪老板握着手说笑了一番。他们出了店门,寄爹问:“熟客呀?哪儿来的?"洪老板一撇嘴说:“那个土样,还看不出?大陆来的代表团吗!”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地一声响:银美说:“你看他们,西装里蒜皮似的一件又一件毛衣,嗤——”洪老板又说:“这种人近几年我见得多了, 口袋瘪塌塌的……”忍着,忍着,我关照自己,可身子不知道怎么地就弹了起来,筷子落在地上,哗啦一下响极了。我转身就往店门外跑,因为,我感到鼻根儿和喉头都是酸的和烫的泪,憋不住了。我站在店门口,面对着一个个红红绿绿霓虹灯闪烁的神秘世界,我不知该怎么办!我感到无限的凄凉,一股愤惹冲击着我的胸膛,我不知道气谁,是气那洪老板吗?好像不是;是气我自己!当时我真是恨自己,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多么卑下和渺小,就像你们背后说我的那样……
“我背后从来没说过你什么,吴柳,我能理解你和许多出国的人……”
你不会懂,连我自己也不懂。在国内时,我没少发牢骚,怨国家穷,怨政策不开放。可到了美国,我才发现我是那样地爱我的祖国,听不得半点说大陆不好的话,就像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娘似的怒不可遏!
我们默默地看着墨蓝色的夜空,看着遥远的天际,混混沌沌的一团。我们互相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寄娘跑出来把我拽进餐馆,洪老板跟我道歉,说:“吴小姐哪像大陆来的?上海人毕竟不同凡响。”我狠狠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好了,跟你说说先明大哥吧。宪明是寄娘的大儿子,按理说他应当是这个家庭里顶重要的人物,可他却独自住在离曼哈顿有两个小时汽车路的布里尔克利夫庄园街。快40岁的人了,仍独身,问寄娘为什么?寄娘支吾不清,而寄爹似乎对这个儿子深恶痛绝。
关于我的归宿问题在寄娘家里引起了不愉快,益明明白地告诉我:“探亲签订有效期间我们家欢迎你,过了这个日子嘛……不是我不讲人情,我们入美国籍时都是宣了誓的,不能做违法的事。”我懂了,探亲期一过,我在这儿就住不下去了。寄娘是跟我妈作过许诺的,所以,她一直忧心忡忡地为我打算盘。那个蓝眼睛高鼻子的男朋友就是寄娘托人介绍给我的,这件事结束以后,寄娘遗憾了许久。先是十分地怪我没本事,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兴奋得声音都走了调:“哦哟,我真笨,我怎么没想到宪明呢?宪明,对,一定能成……”我摸不着头脑:“寄娘,宪明……是大哥吧?”寄娘非常神秘地对我说:“你宪明大哥人可好啦,他一定会……给你想办法的!”寄娘瞒着寄爹给宪明打了一个电话,宪明就开车来接我了。汽车在门外“哇哇”地响,寄娘帮我梳头,满意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好了,去跟你宪明大哥玩儿去吧。宪明是不会踏进这屋的,都是你寄爹·一”寄娘猛地闭上了嘴。寄娘曾经告诉我,宪明大哥是他们全家第一个到美国来闯**生活的,勤工俭学读完大学,又取得了硕士和博士学位,在美国站住了脚,然后,一步一步地把弟弟和父母都接到美国来了。宪明大哥理应是这个家里的功臣,寄爹却为什么与他生分了呢?
宪明大哥穿一身雪白的西装,修长而潇洒,看上去倒像是益明的弟弟,他在一家极有名气的医药公司里当研究员,已拥有好几项新药专利权了。
“吴柳,快上车,我们今天要踏遍曼哈顿。”宪明与我头一次见面,却像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寄娘在一旁看了用手帕捂着嘴笑,寄娘的神情有点奇怪,一定怀着什么心思。
汽车在宽阔的高速公路上疾驶,沙沙沙,车轮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温习的风从车窗拂进,晕乎乎地畅快。
真奇怪,跟陌生的宪明大哥说话,我竟毫无拘束感,心境平和,洋溢着一种温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吴柳,对美国印象如何呀?’’
“当然很好……不过,我处处感觉到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客人。”
“哈哈哈……”宪明大笑起来,然后,很感兴趣地看着我,“暖,你今年二十几了?别骂我冒昧啊。”
我的心坪抨地跳起来,强作无所谓地回答:“老了,32岁了。”
“哦——”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一点都看不出,银美比你年纪小,可看上去却比你大。”
我好像预感到什么,心里紧张得不得了。说实话,我第一眼看见宪明,就喜欢他了,而且知道了寄娘的心思。
“我算算……哦,‘文革’的时候,你还不大懂事吧?”
“我刚小学毕业,整天在马路上拣传单,后来又到了一个大山里去傻干了几年,就这么把最美妙的年华消磨了。”我深深地哀叹了一声。
“我那时刚到美国来读大学,第一次读到大陆的报纸,便是那些火辣辣的口号,确实有点热血沸腾的感觉。我们学校的留学生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文革’派.一派是‘反大陆’派。吴柳,你猜我是哪一派?”
“反对派。”我答,台湾来的留学生,总归反对大陆曦。
“错了,我是坚定的‘文革’派呢。 自己还用红布缝了一个红卫兵的袖章,逢人就宣传造反有理,嘿嘿。”宪明自嘲地笑着。
“宪明大哥,真没想到,你比我还积极。”
“我父亲天天跟我们说中华民族的伟大,说大陆物宝天华、人杰地灵,他之所以想移居美国,很重要的一点是想有机会回大陆看看。”
“噢——”我突然发现宪明与寄爹从相貌到神态是那么相象。
“前几年,从报纸上看到了越南人侵犯大陆领土,我真的想到大陆去参军,跑了几次中国领事馆,人家说不需要.才作罢。”
我痴痴地望着宪明十分漂亮的脸,要不是他亲口对我说,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有这种事。他在美国有着那么高档的工作,那么舒适的生活,他什么也不缺了,可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不能理解他。
“这两年,从报纸上知道大陆的经济改革轰轰烈烈,给我讲点具体的吧,譬如,城市中的厂矿企业是否像农村那样实行责任制了?个人发明的成果有没有专利权?”
“这……我不太清楚,这种事都是头头们的事,我嘛,只是一个小小的营业员,只知道站柜台·…
“那你就说说你们的商店!”
天哪,我对那商店那柜台早已厌倦到憎恨的地步,来美国后我是决意想把它从记忆中抹去的,我能对他说什么呢?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他见我沉默,先是疑惑地看看我,忽然叫了一声:“哦哟,我懂了,我懂了!请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想打听什么经济情报,我,我完全是出于对大陆形势的关注……”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吓了一跳。
他十分沮丧地摇了摇头:“别解释了,我懂.我是在台湾长大的,大陆人对我们确是有十分的警惕,这是一幕多么可笑的悲剧!正应了曹子建的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的话中有着重重的愁绪,我忽地感觉到有一股惆怅像茧丝般地缠住了我。
汽车默默地驶了一段,阳光在车窗上变幻出奇妙的色彩。
“啊,你生我的气了吗?我自己也生自己的气了。好了,我们谈谈别的。”宪明生性的豁达与宽厚让我马上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我有一个打算,跟你说说,你看可行不可行。”
我觉得血往脸上涌,心里十分盼望他说些什么……
“你知道,我是研究药物的,己经有好几个专利了。我想,能不能在大陆找到一家医学院或者医院,他们愿意接收我,我就到大陆去定居。我希望我的智慧能为我们的民族增添光彩,能成为历史上第二个李时珍,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啦。”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他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要去大陆?放弃这里的一切?”
“当然!”
“不行的,不行的,你肯定要后悔的!”
“为什么?”
“生活水平相差许多呢,没有空调,没有小轿车…”
“生活清苦些我不在乎的。”
“你一定过不惯的,还有许多的……人事关系……”
他沉默了片刻,说:“我就担心这一条,所以,我极想了解改革的进程……”
不知怎么的,我对他那种亲密无间的感情浪潮渐渐地平息下来,我发现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也许,并不会与我相处得很和谐。
宪明不再说话了,打开了汽车里的录音机,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满车厢里竟响起了“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八路军军歌!
“呀,你怎么会有这支歌的录音?
“我收集了许许多多大陆的革命歌曲,我挺喜欢听,再放一首。”他又换了一盘磁带,“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场……”跟着音乐的节奏,他轻轻地哼着,那强烈的音符像一粒粒的小石子般地掷到我的耳膜。久违了,这些气势磅礴的歌曲,让我模糊地想起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时代充满着战歌、 口号、红旗……看着车窗外的摩天高楼,真如隔世一般。
宪明大哥问我是否能写信给家里人,托他们再替他买些这类歌曲的磁带。我告诉他,如今大陆极少有这种磁带了,倒是有许多美国乡土乐曲和港台歌曲。他十分遗憾地摇摇头说:“为什么没有了呢?不是很好听吗?有气势、有节奏,在某种程度上与美国的摇滚乐有相似的魅力。”
啊,我亲爱的宪明大哥呀,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天将晚时,满街的霓虹灯金蛇狂舞般地大放异彩 宪明大哥带着神秘的微笑问我:“咱们不上馆子吃晚饭了,到我家去,随便做点什么吃,好吗,”
我慌得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带我上他家的用意我能不清楚吗2我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汽车便轻快地驶上了高速公路 车开得很快,人像在飞 暮色中,高速公路上盘踞着两条车灯的长龙,一条是白色的(车前灯),一条是红色的(车尽灯) 我的心越来越盼望着什么,也越来越紧张了。
终于到了布里尔克利夫庄园街,车子在一幢淡绿色的洋房前停住了。宪明大哥打开了门, 弓:我上二楼,他一边走,一边喊了起来:“琳达、来客人了!”
我以为琳达是女佣之类的人,心暗忖:宪明还怪阔气的。踏着楼梯上轻柔的棕色的地毯,想象着往后自己将成为这淡绿色房子里的女主人,兴奋得竟有些头晕了。
二楼的楼梯口上站着一位披着金发的美国女郎,穿着一件豆绿色的曳地长裙,碧蓝的眼睛像两潭池水映照着明媚的月光。她就是琳达?!让人怀疑是从森林里出来的白雪公主!
“琳达!”宪明大哥欢快地叫着,这叫声里充满着的情感突然使我明白了一切,我像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靠着扶手,浑身一点点地僵硬起来;、
这以后发生的事我都记不大清了,像做梦一般。似乎琳达做了可口的饭菜,可我一点没吃;似乎还参观了他们的房间,可我一点记不清了,只是隐约有一片绿色的记忆,那是一个淡绿色的梦,然而,梦总是做不长的。
我了解了宪明大哥的一切,他与那个美国女郎相爱并且同居了,寄爹为此恼羞成怒;寄爹要宪明讨个“规规矩矩”的中国姑娘做老婆,他不喜欢琳达,甚至不允许她上家门;可是,宪明大哥却爱琳达爱得发疯,于是,父子俩便成了陌路人。我百思不解地琢磨着,那么相象的父子俩却又有着截然相反甚至水火不相融的地方。人啊,可真是万物之精灵!寄娘一厢情愿,以为宪明能够爱上我而甩了琳达,我成了多么卑鄙的人啦!我决心不再见宪明大哥了,默默地祈祷他和琳达幸福。
宪明大哥真是个好人,后来,是他帮助我进美容学校学习,并为我租了一间房子,假期里又介绍我到一家中国餐馆打工挣钱。在他的帮助下,我从寄娘家搬了出来,开始了独立谋生的日子。我感激宪明大哥!
吴柳的眼睛在星光的折射下显得既透明又深邃,那里面含着许多人生的悲欢。她沉浸在那个美好而伤心的淡绿色的梦中。
“喂,该说说你那个台湾人了,主角登场,总归要有许多烘托与陪衬。”我转开话题,让她醒悟:
老白吗?哦,人人都叫他老白,因为他很显老,额头上像电车路线似的密密麻麻,下颇胡须黑植植的。和他的人一样,他的故事没有什么诗意,挺烦人的,你要耐心听。
“骊山酒家”在克莱姆勃斯大道上颇具盛名,老板治店有方是众所周知的。他成功的秘诀中有一条极关键的:雇佣的店员中决不能是相同国籍的人,以防串通一气;店员的佣期决不宜过长,以防倚老卖老不好管教。店里原本有3个招待,台湾来的老白、南朝鲜的金枝、大陆的小曹。近日掌勺大厨新开了一道菜叫“金丝白玉蓉”,素净可口,颇受青睐,顾客陡然增多,招待兜不转了。宪明大哥拜托的介绍人关照我,千万别说是大陆来的,就说是香港的吧。我不肯,我干嘛要假冒香港人?我当时冲着老板说:“我是从大陆来的!”横替心想,不用拉倒!没想到老板一口应下了我,介绍人背转身说:“你这个人有福气,老板竟为你破了他的店规。”
金枝是一个纤细柔弱的姑娘,小曹架普一副眼镜,浑然一介书生,老白……说老实话,刚进店,我最不在意的是老白,背着他都道不出他的模样。有活儿干的时候,大伙儿相处挺好,干完活儿一声"bye bye",各不相干。累是累,心里清清爽爽,头挨枕头就做梦。尽是实实在在的事,分小费啦,送顾客啦,有一天倒是梦到老白,不过换了一个模样,十分英俊,像宪明,醒来后心里怅怅然了半天。
老白待人诚恳,我刚去,他确实很照顾我,不过,他对金枝、小曹也都很照顾的呀。真的,要说清那过程,就像要捕捉雾一般。有这样几件事:
每次我进厨房给客人端菜,大厨总要与我开玩笑,大厨从前也是从大陆来的。大厨说:“吴柳,常对我笑笑吧,我手就来劲儿了,包你的客人吃上菜叫好。”大厨已经50多岁了。我知道我笑得很好看,那何必不给人家笑呢?有一天,老板在店堂侧门候着我,说:“吴小姐,请你稳重一点,这儿不是舞厅。”我一吓一惊一失手,菜盆从托盘里滑到地上,发出清脆而惊人的“当嘟”声。这一天我白干了,工资抵了赔款。回去的路上,心里飘过一阵凄凉,无助的寂寞。晚秋,纽约的大街上,风疾疾地在高楼的夹缝儿里掠过,透人心的凉。有人替我披上风衣(出店门时,我竟忘了拿风衣),是老白。他望着我,我感到人间的温暖,眼眶与鼻根儿一阵麻辣辣的热。老白口拙,少言语,不过脸部十分生动,我才发现的,心里的感情都在眉宇间演出。那晚儿,他请我去了咖啡馆。
店堂里来了三个黑人汉子,吃得油光满面,嘴一抹,走了,不留分文小费。是金枝的客,她委屈得眼泪汪汪的,老板每天只给10元工资——黑吃黑,谁让我们都没有居留证呢?招待们就指望着小费撑口袋。大厨说:“黑汉子在白人餐馆吃不开,专捡黄皮肤饭店耍威风。”
“下回遇上我,让他们知道一下黄皮肤也有威风!”老白低低地说。老白一向话很少的。
隔几日,黑汉子果然又来了,冲着金枝咧嘴笑,金枝吓惜了。老白冷冷地迎上去,说:“先生,请!”
那三个黑汉子促狭得很,觉得出了什么,竟然一个人坐了一个方桌子。老白拉一把小曹,小曹也怕,不愿意干。我硬着头皮揽了一个,老白对付两个,递水端菜,服务仍旧周到。待结账时,我直瞄老白。见老白一步横在黑汉子面前,瞪着眼咬住黑汉子“贼亮”的眼珠,客客气气地正色道:“先生,请多关照!”手指“嗒嗒”地敲了敲桌子。黑汉子毛乎乎的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枚一分硬币,“当嘟”一声,清脆地摔在盆里,然后扬长而去。另外两个黑汉子也惯下一分硬币,勾肩搭背地走了。老白抓起一分钱追出店门,朝黑汉子的背狠狠地掷去!
“老白,”老板大声喝斥,“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小费给得少,怪谁?怪你们自己服务不好。败坏‘骊山酒家’的名声,你担当得起吗?’’小费不关老板痛痒,他只顾赚大钱。
老白脸上没了血色,咬着牙把两个字砸在老板的脸上:“可怜!”我为他捏了一把汗。
过了几日,店里又来了一个新加坡的女招待:人手不缺,老板不会无端添人,于是.人人心里笼上了一层阴云,不知谁要被炒鱿鱼了。
“老白,都是你,何必与黑皮计较?”小曹推着眼镜埋怨。
“老白也是为我打抢不平呀!”金枝可怜兮兮地说
“不关你们的事,要走我走!”老白瓮瓮地说
大家提心吊胆地看着老板的脸色,有两日相安无事 第三于,金枝没来上工
“下了工,大伙一起去看金枝、”老白黑着脸关照着
我们跑到金玻的住处,她正哭作一团,小脸蛋肿得像鹅蛋
“老板叫我不用去啦.呜——,我,我还欠了人家的债,呜——呜——”金枝哭得昏天黑地.
老白的脸涨得像一块红布,捧起金枝的脸,勾起食指擦掉她的泪,“哭什么!老板太欺侮人了,我们不能由着他耍,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别再惹事了,要不是你冲撞黑汉子,金枝也不会……”小曹嘟峻着。
“小曹,你是一条汉子不?”老白瞪着眼睛问.
“怎么啦?”小曹皱皱眉。
“我们来为金枝出这口肮脏气,明天,我们都不去干活儿了,集体辞工,看他如何应付那么多顾客!”老白想着兴奋起来,眼珠子闪亮。
小曹沉吟不语,眼镜把他与我们隔开了。金枝喘着气又哭了起来。
老白掉过头看着我,我虽不是汉子,又心痛这点工钱,可是,我不能让人家觉得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呀,说到底,我不能让人家戳脊梁骂大陆来的人都是软骨头!我说:“我干!小曹,我们一起干吧!”
“曼哈顿岛上几百家餐馆,总有我们干活儿的地方。小曹,你干,我保证一个月内帮你找到工作。你不干……”老白的手指捏得咔咔响
“好,我干!”小曹应了,金枝不哭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4个人跑到“骊山酒家”对面的快餐斤,美美地聚了一餐,为友谊天长地久干杯!为各人今后的运气祝愿!大家将各自另谋出路,并相约,无论谁先寻到工作都要设宴请客。我们酒足饭饱地走出餐厅大门,老板正站在“骊山酒家”门口气势汹汹地盯着我们,我们畅怀地笑着,笑给老板看,好不解气。人生此时好快活!
失业后,我并不敢去麻烦宪明大哥,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在曼哈顿岛上乱窜,陪笑脸求人,两天了,没门路。晚上,老板给我打来电话,说:“吴小姐,我是很欣赏你的,你若能复工,我可以给你双份工资……”神气活现的老板低声下气地求我,我着实心动,却忍住了,不做软蛋的志气顶住了对双份工资的欲望。“谢谢关照!老板,我已经找到工作啦!”放下电话,一面为自己骄傲,一面也为那钱懊丧起来。
又过了几个困惑与焦躁的日子,一天凌晨,电话铃慌乱地响起,拎起话筒,老白的声音像从天上飞来一般:“吴柳,我替你找到差事了,在皇后区的一家餐馆,你明天就去上工吧!”
“啊!那你呢?你呢?”我颤抖着声音,激动得要命。
“我还能找到的,你明天去上工!”
“啊,喂,小曹呢?金枝呢?”我不忘朋友。
沉默,像断了线路。
“喂喂,老白,老白……”
“你别管他们啦!”忽地又吼起来,“听清楚了吗?皇后区,xx大街xx号,找薛经理。祝你走好运!”
呱嗒!老白断了电话,我怔怔地站着,旋即欢喜起来,明天又可以上工挣钱了!我忍不住给金枝打电话,金枝在话筒里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喂哩”地抽泣起来。
“你怎么啦?你要愿意,我把这份差事先让给你好了。”
“吴大姐……对不起……”金枝边哭边说:“我又回‘骊山酒家’了……”
“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是为她才辞工的呀!
“实在对不起,我要钱……小曹来拉我,他说,老板答应给双倍的工资……”
金枝的话像万箭射进我的耳朵,我听到自己的心狠狠地撞在肋骨上,痛得直嘘嘘。我没等她说完就掀断了电话,心中发誓:与小曹、金枝绝文!我又给老白拨电话,可是,老白的房东说:他刚走,他退了房间,他说他离开纽约了。我的心刷地落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中,世界像是一片空寂。
我很难理清当时自己的情感与思绪,是羞辱?是愤患?是委屈?是惆怅?在美国的留学生和各种非法或合法的移民中时兴这么一种说法:大陆来的人聪明,对付一个大陆人很难.不过两个以上的大陆人在一起,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他们会自行消耗。我后来才明白过来,老板之所以肯同时收下我与小曹,正是应了这种说法。这也导致他事后会来收买我,不成,又去收买小曹,在小曹身上他胜利了!我背负着这种难言的痛苦,孤独地过了一段日子。大约有半年多的时间,老白突然又出现在我面前,还是老样子,老成老成的,沉默沉默的。有时,时间的阻隔反而能促进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你说是吗?总之,当老白吱吱唔唔地告诉我:他闯**了半个美国,积了一点钱,他准备自己开个餐馆,他想和我结婚,在这个世界上,两个人过总比一个人好……我没有大吃一惊,也没有,险呢地推却,我马上答应了他,我们俩手拉着手相对地看着,很平静,好像很早双方就约定了似的。
哦,这段爱情不够浪漫是吗?我早过了浪漫的年龄,我需要的就是实在。老白人可靠,而且他不像宪明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的目标不高,可通过努力都能达到。我累了,希望有个憩息的港湾。我选择他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考虑他是台湾人还是大陆人。在这块土地上,他只代表他,我也只代表我,两个独立的人结合了。当然,人的背景是割不断的,将来的事,总是能应付的,何况还是两个人!
“吴柳,能让我见见老白吗?”
“明天……”她看了看变白了的窗外,“哦,今天中午,我和老白请你吃饭。”
“吴柳,祝你幸福!”我挽住她的肩。
吴柳脸上掠过一丝影子般的笑,那是岁月的影子。
我带老白去拜访了宪明大哥和琳达,为那一段淡绿色的梦写下了句号。我给了寄爹寄娘一笔钱,那实在是敬重两位老人的,我要像待亲父母一般地待他们。银美来找过我几次, 自从我搬出她家,她反而与我亲近了。她骂我傻,选了老白。她说她若是个自由身,一定找个高鼻子蓝眼睛的人,言语间有无限的惆怅。我为益明二哥难过!好了,现在惟有我妈还顽固地不同意,你听了,了解了,回去做做我妈的工作。老白说,过几年回大陆看丈母娘,还带我去台湾见公婆。
蒙来特旅馆12层楼的窗户外,玫瑰色的晨曦中,是一片高楼的海,楼海外是大洋,大洋的尽头是陆地,陆地的尽头又是海……
“吴柳,世界真大呀!”我神了个懒腰。
“人生真短呀!”吴柳站在窗前,修长而淡然。